


在任何場合,改革都被看做是一個沉重的話題,即使本刊記者對周其仁的采訪是在其結束“藍色青島大講堂”主旨演講后,從青島前往煙臺的車上,并以閑聊的方式進行的,但談起改革,一身便裝、談笑風生的周其仁言語中,也還是透露著嚴肅的意味。似乎觸及到改革。總不那么輕松。
周其仁早年上山下鄉的經歷,成為我們的開場白。“1968年從上海到黑龍江上山下鄉,到1978年通過高考考到北京,十年下鄉,在文化教育上受了損失,但對社會實際情況有了更深的了解。”下鄉的經歷給周其仁定了一個基準。這個心里的尺度和標桿,成為他后來研究經濟問題的基準點。“有了體驗以后,研究問題就不可能太離譜了,因為總有一個標準和尺度在衡量它,這對于形成自己的看法也是有好處的。”
他認為推進改革,要回到經驗的基礎上來,通過實踐進行檢驗,主張研究輿論不如研究行為,這也許與他早年的經歷不無關系。
城市化離不開有彈性的體制
一般意義上,改革的推進會加速一個城市的工業化進程,并為城市化的發展奠定基礎。
從1958年到1978年,當全世界的城市化率都在提高之時,中國的城市化率卻在下降。通常,在和平時期,經濟越發展,城市化率會不斷提高。但中國卻是“逆轉”的,這與我國的體制有關。
以法國巴黎為例,19世紀的巴黎,進行過一場大刀闊斧的現代城市的改造,將世界空間化,城市規劃街道化。也由于軍事等因素上的考慮,巴黎形成了放射狀的道路構造。但隨著現代商流和人流的密集,技術的進步,建筑材料的不同,生活方式的改變,人們的要求在變化,城市需要通過更新改造,與時俱進。
成功改造后的巴黎保留了很多年,不舍得變動,也讓這座城市在某些層面開始慢慢地不再符合現代社會的要求。于是在巴黎西郊,有別于傳統的巴黎大都不高于六層樓的建筑風格,一個擁有大量高層的拉德芳斯新區建立起來。它的建立不是一日之功,從規劃、建設到不斷更新改造,花費了幾十年的時間。
從凱旋門到香榭麗舍大道的標志性地段,在城市的改造過程中并沒有太大的變動,其地段貴,建筑低矮,容積率低的特點,反而加速推進了拉德芳斯新區的發展,很多大公司的總部也搬遷到了該新區。老城區支撐了新區的發展,新區也給老城區帶來了濃烈的現代氣息,成為了現代巴黎新的象征。
這是城市化發展的一個例證,也是改革的一個具象體現。因為城市化能否有效推進,與改革體制的弊端不無關聯。
反觀我國,工業用地和商業用地的地價涇渭分明。因為要發展工業,所以工業用地的地價相對較低。也因為有人為的差價,所以存在管制,工業用地也就不允許大搞住宅和商業,避免混搭混建。而隨著工業經濟的發展,特別是技術進步的加快,大量的高端技術人才進入工廠區,但由此帶來的配套服務問題又明顯滯后。
萬達的綜合體概念,突破了傳統的模式,不再是涇渭分明的、隔得很遠的工業區和住宅區。在市場的檢驗之后,很多地方政府和企業開始效仿,并在此基礎上逐步改善。
深圳的天安數碼城,則將傳統的單一功能的工業區改造成了與IT發展相關的綜合體。IT發展對人才的需求,除了藍領工人,還需要大量的金融服務業人才,以及搞軟件和創意的人才。此外,容納了十幾萬人的天安數碼城,也為工作在這里的人提供了娛樂、休閑的場所和健全的配套設施,將其變成了一個功能完備的綜合體。
改造的過程就存在改革的問題,因為體制如果沒有彈性,主管部門就不允許在工業用地里搞其他的東西,否則就得補地價,但主辦方和投資方會因為成本太大,形成摩擦。所以就需要政府、市場和企業都要有彈性,要審時度勢,根據現實情況做相應的調整,然后根據規則,形成一套新的法規。
這一成功的模式很快受到了市場的歡迎,東莞、廣州、哈爾濱、北京等十幾個城市開始引進和開發。所以,我國的改革也不是不變,而是跟現在經濟發展的速度相比,變得還不夠快。
日本的皇宮周圍,最初也不允許蓋高層建筑,但隨著地價不斷上漲,敏感的企業家開始不斷提出合理的改造計劃,尋找變通的方法,然后再去修改城市建設的規則。生產力和生產關系在哪里都不會一開始就特別順,日本也經歷了觀念的改變、法律的調整、規則的改變和管制的改變。任何改革都不是一天就變過來的,需要各方的參與。
事實上,我國的容積率概念早就過時了。主觀上將容積率卡得很低,然后讓開發商跑部門,送好處,才給開口子,既增加了腐敗,也違背了市場規律,這個政策需要好好反省。同樣一塊地,建得高一點,等于增加了土地。
當下調控總不見成效,房地產價格居高不下,與全國的貨幣量問題相關,也與土地供應量不足有關。從全國范圍來看,工業用地占據了太大的面積,而商住用地不夠,導致房價太高。
大量土地用來搞工業項目,也與我國的財稅體制有關。我國以間接稅為主,需要上大量的工業項目才能產生稅收,所以大量的土地搞了工業。如果這個制度變量不做適度的改變,城市化建設領域的相關問題仍然難以有效解決。
改革不只是一個“破”字,其錯與對,既要通過其他國家的情況來參照,也不能簡單照搬照抄,要根據自己的實際情況來應變。通過借鑒和學習,跳出固定的框架,變得開放。但開放首先是頭腦的開放,不能自己給自己設限。
改革要通過實踐檢驗
愛因斯坦說,搞科學研究,不能老在一個木板很薄的地方打很多洞,但就是不敢去碰木板比較厚的地方。對真正阻礙國民經濟長遠發展的關鍵問題,越難越要碰。
壟斷就是一大障礙。市場機制通過價格信號來引導資源配置,因為價格變動后,收益就改變了。價格上漲,供應不足時,利潤就會相應變高,這是市場機制的一個組成部分。但利潤也是一個信號,利潤產生以后的市場準入非常重要。
房地產行業價格高,說明需求量大,供給量少,所以利潤的信號被釋放出來之后,就應該開大市場準入的門,允許其他人進來追逐利潤。利潤追平了,從消費者的角度看,價格才會下降。但目前準入的門檻顯然太高了,包括通訊等行業。
如果說我有十個億,你只有一塊錢,所以你進不來,這是市場發展形成的一個必然。但我們的壟斷卻不是市場性的壟斷,而是法定的,很多事情是不允許你干。包括通訊行業,為什么只有國有的可以干?為什么不讓民營企業進去?中移動賺了這么多錢,實際上是給社會發了信號,那就是增加移動的服務信號是有錢可賺的,那就應該多發牌,讓更多的公司進入其中。相反,家電的價格越來越低,就與行業準入的門檻不高有關,但在許多關鍵領域卻沒有發揮這個機制。
市場機制有兩面,一是要讓人們以利潤為動力,對價格信號做出反應;二是要以利潤為信號,盈利高的行業要擴大社會準入。
改革的另一大難題,是與城市化相關的土地制度改革。單純把地征來然后去拍賣,這種模式一旦形成,會非常麻煩。因為它是“半拉子”的市場經濟,沒有用市場的辦法得到地,但卻在用市場的辦法來賣地。不僅不公平,而且影響效率。許多城市就是通過多征地、多賣地的土地財政,形成了攤大餅的現狀。
道路一旦走上去,就很難下來了。當下的慣性思維與行為模式通常是,抵押土地等資產,然后從銀行借錢,背負債務,再靠賣地償還債務,因此改革現在的制度就要改許多環節,會起連鎖反應,所以“半拉子”市場經濟就可以維持很長時間。大量的分配不公,官民矛盾沖突,群體事件等都與此相關。
改革要回到經驗的基礎上來,要通過實踐進行檢驗。比如,移動通訊能不能允許民營企業進入,是否會對國家安全造成某方面的影響,要進行分析。過去,武器生產都是軍隊自己搞的,現在也可以通過訂單制度了,民營經濟只要服從保密的協議,同樣可以參與軍工生產。所以,這是經驗問題,也是一個思想開放的問題。
為何我國的既得利益集團特別頑強
計劃經濟體制是在1958年到1978年期間形成的,不過20年的時間,相對于30多年的改革開放來說,它的時間短,但改革起來反而特別難。特別是改革進入了深水區,還有許多問題尚待解決。
哪個體制都有既得利益集團,一套體制就是一個既得利益格局。與改革開放以來不斷壯大的國民經濟相伴隨的是,既得利益集團也變得越來越強大。一件事情的背后,往往有著幾億、十幾億元的切實利益,有著強大的利益集團,所以改革就變難了。
我國的既得利益集團之所以特別頑強,是因為它的外面包裹了很多皮,而且輕易不能去碰。所以,一點小小的改進在某些領域都變得特別艱難,似乎特別容易觸碰到制度的底線,使得既得利益集團變得愈發僵硬。比如鐵路,我們應該研究的是如何讓鐵路運輸又好又快又省,但如果問題總是跟社會主義掛到一塊,扣了太大的帽子,經過一段時間之后,就容易變成自我設限。一想到這個問題,方方面面的心態和反應,大都會在第一時間有意無意地回避,當情況變得越來越糟糕時,才下定決心改革,而不是通過一點點的小調,慢慢地調整過來。
涉及民營經濟準入問題的兩個“36條”,最后都不了了之。既得利益嘗到甜頭后,不愿意把門打開。而我國的既得利益集團特別頑強,是因為總把“姓資”、“姓社”搞到一起,一碰就成了“反社會主義”。
改革其實很正常,就是生產關系適應生產力。過去沒有好的技術和建筑材料,所以容積率不能太高,否則樓就塌了,現在技術進步了,就不能再死守過去的東西,但我們對改革似乎形成了一種焦慮癥。
經濟學的思維是經驗的思維。做事的好處和代價,需要在各種各樣的約束下權衡。目標模式極易造成焦慮感,總以為事情有收益,沒代價,總感覺心里有東西實現不了,不能達標。其實,改革是一個過程,如果思維方式不改變,會愈發難改。
今天的中國,已經比較開放,沒有哪個問題是根本無法解決的,但人們卻把很多經驗性的問題變成了敏感問題,不能碰,而一停就是很多年。缺乏討論,就無法形成共識。
過去,中國通過改革推動了生產力的大發展,加速了經濟增長的速度,對現行制度形成了一種優越感。但隨著經濟發展速度的減慢,以及一系列新問題、新挑戰的出現,則更需要改革舊制度,尋找改革的突破口。
高度依賴外需和投資的發展模式,加重了資源和環境的承載力,也在某種程度上激化了社會矛盾。但問題不解決,再富有又能怎樣?中國社會需要看到富態,也要看到病態。要面對和承認社會的進步,也要面對社會出現的種種問題,看到與更發達國家之間的差距。
改革不能拖延,也總會付出代價,但重要的還在于找到改革的出路和突破口,勇于面對難題、解決難題。
記者手記:
兩個小時的演講里,周其仁談的最多的是城市化,對于改革的話題,我總覺得意猶未盡。中信出版社要在近期出版他的新書《改革的邏輯》,中國經濟也正處于轉型的關鍵時期,人們對改革都有自己的看法,也都想聽聽業界的觀點。
因為他密集的行程,我們的采訪只好在前往煙臺的車上進行。改革的話題盡管嚴肅,但不時地插科打諢和穿插的笑料,化解了原本想象的凝重,少了距離感。
難怪他1997年在北京大學任教時,曾被評為“北京大學最受同學歡迎的老師”。關于這段經歷,他笑稱是學生厲害,而不是老師厲害,“那是他們選出來的,我完全不知道,因為他們要通過辯論、投票等方式來選出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人選”。言辭謙虛,但也透露著獲評這一“殊榮”的些許驕傲。
關于改革,他強調中國既得利益集團特別頑固,但也強調要勇于面對問題,通過找尋出口和突破口,最終解決問題。他主張改革要經過實踐的檢驗,要借助經驗的思維,強調思想開放的重要性。
也許是因為一直在大學里教書,跟年輕人接觸的機會特別多,所以他特別看重當下年輕人的看法。在他眼中,當下的年輕人生活在比較開放的環境中,形成了與上一代人不同的參照系標準,他們是當下社會產業結構中最活躍的生產力,最活躍的技術力量和消費力量,對理想社會有著更高的預期,也對很多社會現狀不滿意。
“當下的年輕人怎么看這個社會,正變得越來越重要。一個國家有希望,就是下一代人會對所處社會的期望值更高。”他認為改革要與主流群體的期望值相匹配,“如果不改革就滿足不了這個群體對這個社會公正的期待,如果改革跟不上他們的期望值,就無法動員這個社會的主流群體去面對和解決問題,推動國家和社會的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