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千年傳統文化和文明影響的中國,在特殊年代里,一些知識分子能把人性和師生關系演繹到這樣的程度,可以讓全世界都來看。但是,又不能拍,不能表現,我們的文化把我們生活中明明發生的,對后人有影響的元素剔除掉了,現在就剩下了我們所看到的這個樣子。
社會缺少對公民的要求
中國人缺了什么?我想說兩點:一是缺少社會對我們的要求;更加缺少社會對我們的保障。我不太能夠分得清楚究竟是前種“缺少”還是后一種“缺少”,導致中國人目前的焦灼、煩躁和郁悶。
后一種“缺少”是大家更常談到的,一個中國人幾乎從一降生就開始有所感觸,缺少安全感。比如奶粉質量有問題,玩具、家具裝修質量也有問題。
孩子上學問題,一到孩子上托兒所的年齡,家長們的煩惱差不多就開始出現,進較好的托兒所得求人找關系,上小學也是這樣,上不了好的小學,似乎就進不了好的中學和大學。遵循這一邏輯,西方的某些著名人物可能都不會成為他們后來成為的那種人,因為他們上的托兒所、小學、中學、高中都相當一般,甚至在大學里的成績也不是名列前茅。
大學畢業之后,就業也成為一個問題。再接著是高房價,還有交通、空氣質量、飲水質量等。當我們說這些單靠監管解決不了的時候,更深層的問題是生產糧食蔬菜和水果的土地也有了問題。既然中國人也只能活到這個份上,那就不用管這些,愛怎樣就怎樣,也得吃喝,也得呼吸,也得活著。
當然,別有什么病,生病更可怕。我活到這么大年紀,很少上醫院,到45歲的時候去過幾次,北京的幾所大醫院相當令人震撼,好的醫院整個感覺像接踵摩肩的超市,每個窗口都要排隊。任何醫院的一名醫生我估計一天恐怕要接待50位左右的門診患者,有時候可能更多,如果你正好是后面的幾位,他不希望5分鐘內把你打發掉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我經常碰到的情況是患者坐下之后,醫生問你哪不舒服,有什么感覺,最后問你想吃什么藥,排了一上午,可能五六分鐘就看完病,拿著藥單,所取出的藥和之前幾次可能都差不多,關鍵在于你還不知道這個藥的品質。
當然,我們本身也缺少作為現代最文明人類社會對于他的公民的一些要求。前一段有過相關報道,一個孩子在埃及的古墓亂刻亂畫,中國人可能缺少這方面的教育,這是什么原因?似乎是由于社會本身應該給予人們的保障那么少,社會有時也不太好意思對自己的公民提出過多的要求,社會不提,學校不提,家長對孩子也不提,最終導致孩子們不明白現代中國人應該是怎樣的。
我們缺少對公共道德的遵守
幾乎可以肯定地說,中國人在國際上的形象并不是很好。我第一次出訪法國,由于不知道法國公交車的規定,他們一律從后門上車,從前門下車,我看前門開著,大家排在后門,就從前門上車了,也不是擠車擠慣了,只是想早點上車就可以早點開車,可那法國司機對我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訓斥了半天。我不太清楚他用法語說了什么,陪同我們的是法國外交部人員,他與司機說了幾句話,司機頓時對我客氣了。下車之后外交人員告訴我,他對司機說我是日本人,法國人不喜歡中國人,因為太不懂規矩,如果說是日本人,法國人就會以為是初犯。當時我的自尊心受到非常大的傷害。
后來我寫了一篇《文明的尺度》,文章的結尾寫道:我感覺可能是文明在西方,傳統在臺灣,腐敗在大陸。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我們乘車到法國巴黎郊區的一個鄉村旅社住宿,當天刮風下雨,山路也很窄,我坐在司機旁,前面的車上有兩個法國女孩子臉朝后,望著我笑,他們可能很少看到中國人。當時有客人在等著我們,心里很著急,車又開不快,前面有車又不能超過去,心想真倒霉,要是我們的車在前面就好了。后來有一段路夠寬,前面的車停下來,開車的那位父親下了車,我們車上負責開車的法國外交部人員也下了車,兩人在那說了半天,我心想,還跟人家說什么,趕快把車開過去就是了。
那位父親對他說,一路上都是他的車在前邊,這不太公平,現在請我們開到前邊去。外交部的小伙子說,我們馬上就要到住的地方,還是保持原來的狀態吧。那位父親接著說了一句話,還是希望我們開到前邊去,車上坐著他的兩個女兒,他不能讓女兒認為不讓車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恐怕我們中國人就缺這一點。我不太知道這是由于什么樣的文化,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夠直抵人心,而且成為一種不可度量的似乎先天具有的遵守。
我們經常講外國人等紅燈過路的事,雖然路上沒有行車,依然會等到綠燈再過。我一般要求自己不闖紅燈,特殊情況下人行道雖然是紅燈,但路上沒有車輛,也經常闖紅燈。我最初堅持一個人站在那,等紅燈變成綠燈再走,盡管左右兩邊沒有車,但最后發現就我一個人在那兒,別人看著我,覺得好奇怪,然后也就變得有時闖紅燈了。我看到的一篇文章就談到,中國人和外國朋友在那里等綠燈,雖然路上沒有車,但外國朋友說或許在對面的幾層樓上正有孩子們看著,他們是那么在意孩子們看到了會怎么樣。
改革開放有一個好處,中國人出去后不但看到外國怎么樣,還了解到外國人怎么生活。比如,到海邊游玩捕捉沙灘上的螃蟹,包括海螺,外國有相關規定,如果從沙灘挖出來的螃蟹或者海螺不夠尺寸,不可以放在自己的小籃子,否則就是違法。有心細的中國人特意帶了一把尺子,測量之后發現有些海螺確實比法律要求的尺寸小一些,但他已經把它挖出來,就去問海濱的巡邏員,這個海螺差一點就夠尺寸,可不可以?后來收到了罰單,還收到法庭的傳票,他就覺得很委屈,并告訴人家說帶了尺子,對方的回復是既然帶了尺子,它不符合尺寸,為什么不當即埋下去。
中國人可能覺得老外生活太矯情,在中國確實做不到,他們甚至到了這樣的程度,即使旁邊沒有人,釣到的魚不符合尺寸也要拋回水里,因為如果回到家偶然被鄰居發現,會把你視為一個不遵守公共道德的人。
中國的淡水蟹被引進德國,但德國人又不是很喜歡吃,導致泛濫涌上公路,對中國人來說肯定是件好事,但外國人騎自行車到這里都停下,汽車也停下來,沒有人會覺得這是我們不喜歡的,就像看到甲殼蟲一樣,可以用車輪碾壓過去,會有人拿出手機給有關部門打電話,讓他們處理一下。
這是一種什么文化?用多長時間才會使一個國家的公民成為這樣?當然,我們沒有必要說歐洲人都是君子,從新聞也可以看到他們的校園暴力、恐怖事件,這樣或者那樣的社會問題。但我們需要看人家好的一面,向人家學習,有時他們好的一面是我們很難做到的。
我們缺少好人文化的教育
中國人最主要的是缺少好人文化的教育。
西方國家有宗教,不能說中國完全沒有宗教,中國有宗教但是缺乏宗教信仰。據我所知,在西方假如人們到新的地方重新開始建城鎮,除了蓋好自己的房子,第一是要建學校,第二就是教堂,再接著就是圖書館,小鎮都有圖書館。今天到我們的各個城市,原來的老圖書館在上世紀80年代以后大都被出租賣服裝、賣百貨。新的圖書館蓋得很大,按照國家要求,有多少人口就必須建一個圖書館,又不能租出去,相當一部分空閑在那,基本沒有人借書。
至于宗教信仰,佛教、道教圣地香火依然非常旺,求升官,求發財,求健康,求兒女的未來,甚至也可能有人暗地里求神懲罰別人,同時保佑自己。中國人在神面前阡悔的時候多嗎?我們受過懺悔文化的影響嗎?進一步說,我們受過好人文化的影響嗎?
今天的中國人可能在理論上相信有好人,但在生活中除了自己的親人和工作單位的至交好友,每天下班的時候是不是經常想誰在背后會做我的小動作?這種互相的揣度在一般人之間有,在官場上更是如此。
另外,我們的文化和文化受眾之間有一種相當奇怪的關系,比如前一時期我的電視劇《知青》播出后,有人說那個年代哪有好人。如果誰站在我面前這樣說,我會對著他的臉吐口水,這樣說的人至少表明在那個年代他就不是好人。電視劇里的女主人公是周萍,一個家庭出身不好的知識青年,她回家探親時男朋友在小鎮的旅店里等著她,而且發高燒,小店的老板和妻子對他們很好。有一次我在外地接受采訪,一位媒體的副主編對我說,看過了電視劇,但很失望,他說一直看著,盼著,等著,就那點滿足沒給他。我問什么滿足呢?他說在那種情況下,周萍有可能被強奸,你怎么就不寫?說實在話,我當時也想吐他一口,這還是知識分子,就盼著看這樣的情節,而且認為不這樣寫就不符合生活。難道生活中只要女孩子單身住在一個地方就會遭到這種情況嗎?我真覺得這是生了病的中國人,而且幾乎是不可救藥的中國人。
任何時候都有好人,但我們最有影響力的文藝,為什么就不表現這些?為什么總表現人和人的爭斗?穿古裝的斗,民國的斗,抗日時期也斗,到現在婆媳、妯娌還斗,單位斗,學校里也斗。
當寫生活中的好人時,經常發生的情況是什么?編劇和導演要討論,他們經常會說,哥,咱別這樣寫,沒人信的,首先他們自己就不信。
我們的文化剔除了對后人有影響的元素
一位北京知青當年16歲下鄉,后來到了兵團通信連。那時因為中蘇關系緊張,他們掩蔽在一個沒有人去過的深山里,在那里生活了幾年,平均年齡不到20歲。這肯定會使人得抑郁癥,最后只剩下3個知青的時候,實在堅持不住,因為一點事就吵起來,其中一個知青就動槍,并且開了槍,所幸沒有死人,但是受到紀律處分。后來當要返城的時候,另一名北京知青負責為檔案袋裝封條,蓋上單位的章,他突然發現,全班怎么就這個知青戰友的檔案這么厚,拆開發現都是關于當年他開那一槍的檔案,差不多有七八十頁,包括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不同級別的處理意見和批判。
當時這位青年就想,他帶著這么厚的檔案回北京,找工作怎么辦?能不能不這樣?于是就找到當時的連長,沒想到連長也很爽快,兩人就達成一致意見,把他叫到連部,關上門拿出檔案說,這是怕影響你,雖然是違反紀律的,但“文革”已經結束,現在你要回城,請放心,當著你的面我們把它燒了。
很多人會說,你以為全中國都像他們一樣?我說的好人不是老好人,是經過自己的大腦思考一下,做一點,然后對別人的命運產生一點小小影響。今天恰恰有許多“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為”的人,為了利別人才不會拔自己的毛,這太令人沮喪了。
好人文化就是說在不同的選擇中,能做出這種選擇而不是那樣的。這使我又想到即使在“文革”年代,傅雷夫婦自殺之后,骨灰沒有人認領,兩個兒子在國外,當時上海一位姜姓的普通女工,只不過因為讀過他們的書,通過他們的書認為他們不可能是壞人,因為他們的書教人好,所以就去認領二人的骨灰,如果不認領的話,三天之后就會被揚棄。
而且,她不但認領了,藏匿起來,還多方寫信,替傅雷夫婦死后的名分進行申辯,自己也遭到不公平對待,直到粉碎四人幫之后,才把骨灰交給傅雷的兩個兒子。傅雷的兒子傅聰是音樂家,問她有什么要求?她說給我一張票,聽聽你的演出。我經常想,這樣的一個女工,才叫中國人,為什么就不能拍成電影?我多次跟導演說,為什么不能把這一段拍出來,而且字幕上要打出來,根據真人真事,讓全世界都看看,在極特殊的年代,中國人曾經是什么樣的。
民盟前主席費孝通是潘光旦的學生,兩人是師生關系,相差20多歲,后來都被打成右派,“文革”時潘光旦先生在積水潭醫院住院,即使住院造反派也還要敲著床,讓他交代這樣或者那樣的問題。他已經感到自己身體非常不適,然后讓女兒偷偷接出醫院回家,可他已經沒有家,只不過有一個小房子,水泥地,床上還沒有被褥。第二天晚上潘光旦全身痛苦,半夜里讓女兒去找學生費孝通,費孝通住得離他不遠,都在民族大學。費孝通來了之后,當時也沒有夜里開門的醫院,買不到藥,也不能背著他上醫院,他是打入名冊的人。費孝通只能把自己70多歲的老師潘光旦摟在懷里,摟了一夜,最后潘死在費孝通懷里。這種師生情,在那樣的年代,我也經常想,要拍出電影來,放給全世界看。這不是中國人的羞恥,而是中國人的光榮。
有幾千年傳統文化和文明影響的中國,在特殊年代里,一些知識分子能把人性和師生關系演繹到這樣的程度,可以讓全世界都來看。但是,又不能拍,不能表現,我們的文化把我們生活中明明發生的,對后人有影響的元素剔除掉了,現在就剩下了我們所看到的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