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燦爛

一

窗外的鳥兒嘰嘰喳喳，像在舉辦唱歌比賽。

吳民睡夢中被鳥叫聲吵醒，睜開眼，渾身是汗腰發酸，眼皮發澀腿發軟。這是昨夜縱欲的結果。老人們常說，色字頭上一把刀，不刮骨頭就刮腰，漂亮的女人就是一把又刮骨頭又刮腰的軟刀子。吳民已經感到了這把軟刀子的厲害?，F在，這把軟刀子就躺在身旁的被窩里，頭上云鬢蓬松，臉色艷若桃花，一副幸福滿足的樣子。

村里人都說，吳民的老婆楊桃天生一張桃花臉，兩個眼睛像彎彎的月亮，這樣的女人嬌媚而淫蕩。這話女人們說是嫉妒，男人們說是羨慕，光棍說出來就包含了羨慕嫉妒恨。

吳民雖然不喜歡村鄰們在背后嚼楊桃的舌根，但他暗地里也認同大家的說法，楊桃的淫蕩別人只能看到表面，深里的東西只有他自己才知曉。這個是他們小兩口的隱私，打死也不能對外人說。

嘭嘭嘭，窗戶玻璃像遭了一陣狂風撞擊，有人在外面用力拍打窗戶。吳民知道這是隔壁屋的大寶在催他趕緊起床去下井。吳民和石大寶都在村里硫鐵礦上班，是礦上的爆破員。兩人天天一起上工下工，又是隔壁鄰居，關系好得可以穿一條褲衩。

吳民起床的動靜把被窩里的那把軟刀子弄醒了。桃花般的臉上兩個彎月亮忽閃忽閃幾下，花枝般伸展出兩截嫩藕似的胳膊，在吳民腰上緊緊地打了一道箍。吳民掙扎了一下，換來的是更緊更瘋狂的擁抱。吳民被重新扳倒在床上，一朵鮮艷的桃花很快覆蓋上了他的臉。

楊桃在吳民那張娃娃臉上亂啃一氣，半嬌半嗔地說，再來一次。

吳民說，還要下井呢，大寶都在催我了。

楊桃眼一瞪，說，你得先把家里的這口井下完了，才能去外面下井。

吳民拗不過楊桃，只好強打精神應付了楊桃一次。楊桃見他動作敷衍，很是掃興。

吳民起床后趕緊洗漱了一下，吃了一碗剩飯，就出門來叫上隔壁的大寶一起往礦上走。

吳民一路走得踉踉蹌蹌。大寶見他這個樣子，就笑話他，楊桃這么貪，遲早有一天會像《聊齋》里的狐貍精一樣，把你的精血吸干的。

吳民呸了一聲，說，大寶你怎么知道得這么多，是不是聽了我的墻根哦。

大寶說，我還用聽墻根嗎？楊桃一夜一夜被你整得像貓叫，聲音幾里路外都聽得見。不就是那點事嘛，用得著這么張揚嗎。曉得我是光棍一條，這不折磨人嘛！

吳民被大寶說得臉開始發燒。他也勸過楊桃，讓她別那樣叫，可是楊桃忍不住。吳民就罵楊桃是蕩婦，誰知道他越罵，楊桃反而叫得越兇。吳民在楊桃平靜的時候問她，你怎么老叫呢。楊桃說，有了快感就要喊！

其實吳民喜歡聽楊桃那樣叫，只是他不喜歡讓別人聽到楊桃的叫聲。村里那么多光棍，一個個像餓極了的野貓，聞到點魚腥味都會出來覓食。遠的不說，隔壁就住著大寶這條光棍。楊桃這么張揚，恨不得讓全村人都曉得她是個蕩婦，她這個樣子，總有一天要惹出事來的。

二

郎在山上挖黃姜，姐在河里洗衣裳，挖一下黃姜看一下姐，洗一下衣裳望一下郎，棒頭槌在石板上……

楊桃搬把椅子坐在門口的稻場上，一邊哼著小調，一邊在一只鞋墊上繡花?；ㄒ呀浝C了一大半，可以看到鞋墊上的桃花紅艷艷地開著，一只嘰嘰喳喳叫著的花喜鵲，歇在開滿桃花的樹枝上。

鞋墊是給吳民繡的。楊桃繡花時，想著吳民那張好看的娃娃臉，心里就甜甜的，像喝了野蜂釀的蜜。當初，村里的姐妹們拉著要她一起進城。她們說，城里好好玩哦，要是將來能夠在城里找個婆家，這一輩子就享福噠。楊桃不想進城，她心里一直有個秘密，那就是她喜歡上了村里的吳民。村里和吳民一般大的男娃子很多，楊桃獨獨只喜歡吳民。楊桃喜歡吳民的娃娃臉，還有一身的疙瘩肉。爹媽罵楊桃沒出息，男人的臉再好看也不值錢，肉疙瘩再多也不能當飯吃。楊桃就說，臉不好看的男人，睡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爹媽罵楊桃不要臉，貪圖男人的色相，丟人丟到姥姥家去了。楊桃卻不管不顧地嫁給了吳民。

楊桃和吳民結婚后，在吳民的滋潤下，臉色更加鮮艷，天天桃花般燦爛。

楊桃繡花時，想著吳民那張娃娃臉，天天拱在她懷里，想著吳民那身疙瘩肉，天天抱在她身上，她就渾身燥熱，春心蕩漾。

哎喲！一不小心，繡花針扎著了楊桃的手。揚桃把被扎破的手指舉起來，指尖上鉆出了一粒小血珠。楊桃把指尖上的血珠摁在剛繡完的那朵桃花上，桃花立刻變得更加紅艷。

大寶氣喘吁吁地跑回家，急著要把吳民在礦上出事的消息告訴楊桃。遠遠地，看見楊桃坐在稻場上繡花的樣子，不由得從心里感嘆楊桃的樣子就像他掛在床頭的一幅畫。大寶猶豫了好半天，才硬著心腸把吳民被炮炸了的消息告訴給楊桃。

聽大寶說吳民在礦井下挨了炸，楊桃一下子就呆傻了，坐在椅子上半天沒動彈。大寶壯著膽子上前左手把楊桃的腦殼按著，下巴捏到，掐住人中一用力，楊桃才哇的一聲哭出來。大寶說，你先別忙著哭，收拾一下趕緊跟我上醫院。

大寶和楊桃坐上到縣城的破客車，一路搖搖晃晃往縣城走。楊桃受了刺激，一路暈暈乎乎，幾次被車顛簸倒在了大寶的懷里。楊桃豐腴的身體和身上特有的氣息，讓大寶很陶醉。要不是心里想著受傷的吳民，他真想把楊桃抱在懷中，不再放手?？蛙囎吡巳齻€多小時，才趕到縣城的車站。大寶和楊桃在車站攔了一輛的士，直奔醫院。

城里除了菜市場，就數醫院的人多。楊桃和大寶好不容易才打聽到吳民住院的地方。吳民已經從急救病房轉到了普通病房。醫生說，還好，他內傷不重，皮膚外傷也不嚴重，就是臉被礦砂摧殘得有點慘不忍睹。

楊桃在病房里見到吳民時，吳民還在昏睡。他頭上纏滿了紗布，像電影里負傷的戰斗英雄。楊桃眼淚一下就出來了，忍也忍不住。楊桃抽抽咽咽的聲音弄醒了吳民，他不想讓楊桃傷心，故意用快活腔調說，桃子，你傷心么事唦，閻王聽說你在家等我，把我收起去又讓小鬼把我放了回來。

楊桃帶著哭腔說，你都傷成了這樣，還有心思開玩笑！

吳民說，有說有笑，閻王才不要。

楊桃趕緊拉起他的手，說，閻王不要，我要。

大寶在一旁看見小兩口逗嘴，默默地走開了。他在心里為吳民高興，雖然受了傷，總算撿回來一條命。

楊桃在醫院照顧了吳民半個月，家里人帶信來，說苞谷田的草都快長瘋了，讓她趕緊回家去鋤草。楊桃自從嫁給吳民，吳民每天把她供著，地里的莊稼活都是他一個人在做?，F在家里沒人下地，這一季莊稼就要荒了。吳民催楊桃回家找幾個工把地里的草除了。楊桃不放心把吳民一個人丟在醫院。吳民說現在他自己可以照顧自己，讓她放心回去把地里的農活務好。楊桃拗不過，只好戀戀不舍地回家。

太陽像個火球掛在天上，人都快被烤熟了。楊桃下了車，爬上一座山崗，一眼就看見了自己的家。想起和吳民婚后的那些恩愛情節，楊桃心里就掛起一個小太陽，熱得罩不住。

遠處的苞谷地，半人高的苞谷林一片翠綠。楊桃嘆了一口氣，把心里的小太陽澆熄，眼光灑向自家的那塊苞谷地。一陣風吹過，苞谷林泛起綠色的波浪，一個穿著白汗衫的人影，像一朵浪花，在綠波中蕩漾。有人趁她不在家，損毀她家的莊稼，楊桃顧不得毒辣的日頭，邁開大步就往自家那塊地里跑。

楊桃出現在自家地里的時候，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渾身的汗水直淌。單薄的襯衫貼在身上，隱約看得見里面紅色的胸衣。地里的人抬起頭，楊桃才曉得是大寶在給自己家鋤地。大寶看見楊桃，被太陽曬得黑紅的臉上豁開一道大口，兩排白白的牙在太陽下閃閃發光。雖然住在隔壁，楊桃還是第一次認真看大寶，她發現，大寶雖然不及吳民好看，但也不丑，笑起來的樣子憨憨的，也很有味。

楊桃傻傻站了一會，這才想起要向大寶表示一下感激。她想了一下，才對大寶說，我回家去做飯了你回來吃。

望著楊桃遠去的背影，大寶的魂被勾出了身軀。剛才，他分明看見了楊桃豐腴的肉體，雖然這肉體上還裹著一件薄薄的襯衣。大寶似乎聽見了楊桃像貓一樣的叫聲，心里像貓抓一樣的難受。

媽的，楊桃為什么偏偏就是吳民的老婆呢！大寶把鋤頭用力往地里一丟，一屁股坐在地上，點燃一支香煙，猛吸一口，被嗆得不停地咳嗽。

一陣風吹過來，苞谷林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像無數人在身邊竊竊私語。大寶想，要是自己有個像楊桃這樣的婆娘，這輩子才對得起自己。

三

楊桃去接吳民出院。來到病房，看見病床上坐著的那個人，她一下子驚呆了。這個人很是面熟，而又不是她深愛的丈夫。那一張臉，坑坑洼洼，泛著青綠色的光芒，像一尊長滿綠銹的青銅佛像。醒過神來，楊桃一下子軟了，從門到床邊，只有幾步的距離，楊桃卻沒有了抬腳進去的力氣。

吳民看見楊桃，招呼一聲，你來了。

楊桃的淚一下子就淌了滿臉。

楊桃上街去給吳民買了一頂帽子、一副墨鏡和一個口罩，把吳民的臉包得嚴嚴實實。回去的一路上，人們都向他們投來好奇的目光。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哦，大熱天的，還把個腦殼捂這么嚴實。

一路上，兩個人默默地走著，各想各的心思。

大寶知道今天吳民要出院回來，沒吃晚飯就在門外等著?？匆娦煽诘纳碛?，他迎上去，熱情地說，吳民哥，你回來了。吳民沒理他，自顧自朝家走。楊桃見吳民這個樣子，有些過意不去，就對大寶說，他心情不好，你別惹他。大寶答應一聲，傻愣愣地看著楊桃跟在吳民的身后進了家門。

大寶躺在床上，睡不著，用心聽著隔壁的動靜。吳民住院快一個月，今兒個回家，小兩口是一定要親熱親熱的。很久沒有聽見楊桃的尖叫了，生活似乎少了許多的樂趣。是什么時候開始覺得楊桃的叫聲是一種樂趣呢？大寶覺得自己都有些變態。

這個夜晚出奇地寧靜。大寶一夜沒睡好，早晨起來，腦殼有些昏沉。突然聽見隔壁響起鏡子破裂的聲音，嘩啦啦一陣，接著是一個男人壓抑的哭聲，悶悶的，嗚嗚嗚，像狼在嚎。大寶向隔壁張望，就看見楊桃跑出來，一個人站在稻場的柿子樹下抹眼淚。

大寶怕被楊桃看見自己，慌忙縮回到大門里面。

從這天開始，大寶再沒看見吳民跨出過大門，夜里也沒聽見楊桃的叫聲。大寶很奇怪，幾次想去隔壁看看，又怕惹吳民兩口子不高興，就忍住了。

大寶已經不在礦上做事了。自從吳民出事后，礦上停產整頓了一個月。聽說已經開工了，但大寶沒去。吳民出事的樣子，讓他很后怕。那天要是點炮的是自己呢，是不是出事的也是自己呢？大寶不想再掙這種提起腦殼玩命的錢，就安心在家種地。反正沒娶老婆沒有孩子，過一天算一天。

吳民躲在家里不出門，出頭露面的事都得楊桃干。沒出事前，吳民是舍不得讓楊桃拋頭露面的。村里的光棍多，個個像狼一樣，看見標致的女人，眼睛都要把女人的身體強奸一次又一次。楊桃每次出門回家，都能感到身上爬滿了眼睛，黏乎乎地想摘都摘不下來。

在家和吳民獨處的時候，楊桃不敢看他那張青銅般的臉。她在家里整天戰戰兢兢，覺得和吳民在一起，就像和一個活鬼在一起生活。她現在寧愿冒著毒辣的日頭下地做事，也不愿在家里享清閑。地里的活再苦再累，總之有陽光，心里是敞亮的。

最讓楊桃難受的是夜晚。每當夜幕降臨時，楊桃就開始心跳。那張結婚時新打的大床，現在成了楊桃望而生畏的地方。吳民出院回家后，楊桃一次也沒有上那張大床上睡過。她不敢離吳民那么近，更別說在一張床上睡覺了。為了不讓吳民多心，楊桃就撒謊說她身體不舒服，想一個人睡。她給自己在另一間房里重新安了一張床。夜里，她聽見隔壁傳來吳民的嘆息，還聽見吳民壓抑的哭泣。她很想去安慰安慰自己的丈夫，但她實在沒有那個勇氣。楊桃夜里都不敢關燈睡覺，閉上眼，眼前就出現吳民的臉，一會兒是一張好看的娃娃臉，一會兒是一張嚇人的青銅臉。她都不知道吳民的臉究竟應該是哪一張。想到要和這張臉在一起生活一輩子，楊桃的心就和這無邊的夜色一樣，漆黑一團。

大寶看著楊桃的臉一天比一天變得憔悴，不由得有些心疼。他苦笑著罵自己沒有出息，楊桃是別人的老婆，你心疼個么事，簡直是吃咸羅卜操淡心。

在縣城做事的一個小姐妹回來時，聽說了楊桃的境況，就過來攛掇楊桃跟她一起進城打工。小姐妹說，城里的錢好好賺哦，掙錢就像從別人錢夾里給自己數錢一樣一樣的。楊桃心動了，把想法對吳民一說，沒想到吳民很爽快地就答應讓她去。吳民覺得自己這樣子閑在家里，坐吃山空也不是長久之計。再則，看著楊桃和自己別別扭扭地生活，心里不開心，他也心疼。

楊桃進城后，吳民打起精神，開始出門下地。經過一段時間，吳民也想通了，即使自己臉變丑了，命還得活。要活命，就得干活。

吳民第一次走出家門，還是有些不自然，遠遠地看見鄉鄰，就趕緊避開。他怕自己這張臉讓鄉鄰看見了笑話。鄉鄰們到底是善良的，他們看見吳民，并沒有表現出嫌惡，而是親熱地打著招呼。

好了？

好了。

沒丟命就好。

嗯，也是哦。

每次見面，大家都要跟吳民簡單地交談幾句，然后沒事一樣走開，各忙各的事。

等吳民走后，村里人就在背后議論，吳民前世一定是做了什么可惡的事，現世遭了報應，不然，那么一張好看的娃娃臉，怎么會變得這么丑。怪不得楊桃要進城去做事，天天守著這么一張臉，不嚇死也要被惡心死。

楊桃進城沒幾天，就逃也似地回來了。她對吳民說，她不愿意像村里那些女人一樣，掙那種不要臉皮的錢。

沒想到楊桃的話在村里傳開了，那些有女人或女兒在城里做事的鄉鄰們恨起了她。

有人說，楊桃這個小妖精，剛結婚那陣，整夜整夜的像貓叫，騷得很，不要臉，我呸！

有人說，要臉也得有臉啊，她男人連臉皮都沒有了，她上哪兒去要，哼！

現在，楊桃和吳民兩口子出門，村里人再也不笑著打招呼了，男人們看見吳民，黑起一張臉；看見楊桃，就罵騷貨。女人們看見吳民，故意夸張地發出驚叫，像白天見到鬼一樣；看見楊桃，就扭過臉，朝草叢中吐一口痰。啊呸，那聲音同樣很夸張。

四

轉眼就要秋收了。吳民得到礦上支付的第一筆補償款，讓他到醫院做一次整容手術。吳民不放心讓楊桃一個人在家受累，想等秋收下來了再去醫院。楊桃不干，催著他去。楊桃想，說不定醫院里能夠把吳民的臉整得和原來差不多呢。想到吳民原來的那張娃娃臉，楊桃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累，心里也是甜滋滋的。

收獲苞谷真是特別辛苦。先割倒苞谷稈，再掰下苞谷棒，從坡上田里把苞谷背回家，晚上還要把苞谷葉撕了晾起來。一天下來，楊桃累得晚飯都不想吃，躺在床上橫直不想動。

大寶把自己家里苞谷收完了，就過來給楊桃幫忙。楊桃過意不去，說我家的事老是勞累你。大寶嘴上說不累，心里說我愿意。

大寶只要和楊桃在一起干活，身上總有使不完的勁。難怪說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心里高興，喉嚨就癢。大寶忍不住一邊掰苞谷一邊扯起個嗓子來唱山歌：隔山隔嶺兩塊田，郎種苞谷姐種棉。郎種苞谷裝滿倉，姐種棉花嫁衣全，田不相連心相連。

大寶唱山歌的嗓門又高又飄，聲音又磁又甜，真好聽。楊桃聽出他歌里的挑逗味道，忍不住罵了他一句：色相。

大寶回說，你才色相呢，和吳民哥睡到半夜里唱山歌，像貓叫春。

楊桃的臉刷的一下，紅到了脖子根。

吃過晚飯，大寶又過來幫楊桃撕苞谷葉。經過幾天的朝夕相處，兩個人的關系已經顯得更加親近。楊桃在心里把大寶和吳民暗暗做了個比較，雖說大寶臉長得黑一些，沒有吳民原先那張娃娃臉好看，但看的時間長了，這張臉就變得生動好看了。

楊桃說，大寶兄弟，你也要趕緊找個媳婦，樹蓄老了不結籽，耍一輩子光棍不行。

大寶說，你倒是說得輕巧。像我這樣的光棍，村里一抓一大把，個個做夢都想娶媳婦?？墒?，村里的女人還沒長成人，翅膀一扇都飛進了城，我們到哪兒找媳婦哦。

楊桃說，她們總還是要回來的。

回來個屁！大寶不由得說起了粗話，她們只曉得往外面跑，根本都沒想回來過。聽說有好多女人寧愿在城里當二奶，也不愿意回來做大媽。

楊桃說，那不一定，你看我不是就嫁給吳民了嘛。

大寶說，我哪有吳民哥的命好，他不光娶上了媳婦，還娶了你這樣的美人胚子。

楊桃說，那你想找個啥樣的，說了我幫著留心，到時給你介紹一個。

大寶說，我要么不娶，要娶就娶個和你一模一樣的女人。

楊桃說，你盡瞎說，世上哪有和我一模一樣的女人。

這一夜，楊桃躺在床上，想起大寶說的那些話，心里別有一番滋味。要是自己當初不嫁給吳民，嫁給了大寶，那又會怎么樣呢？一陣胡思亂想，不覺夜已深沉。

楊桃做了一個夢，在一塊苞谷田里，自己和大寶脫得赤條條的，像兩條蛇一樣，緊緊地纏抱在一起。大寶的身體很堅挺，頂得自己渾身癢癢得難受。突然，楊桃聽見有人在嘰嘰喳喳地說話，她嚇了一跳，醒了。窗外天已大亮，鳥叫聲很是熱鬧。想起夢中的情景，楊桃心里羞愧得發慌。她覺得做這樣的夢，對不起吳民。

楊桃不敢和大寶照面，心慌得很。于是就裝病躲在家里不出門。大寶見楊桃一直把自己關在家里，就在屋外關心地問楊桃是不是病了，要不要給她請個醫生。楊桃說，她只是感冒，睡一覺就會好的。大寶這一天沒有出工，就守在家里，時不時過來問候一聲，殷勤得很。

見到大寶，楊桃想起夢中的情景，臉就發燒。大寶看見她那樣子，以為她是感冒發燒，就在家煮了姜汁雞蛋，端過來讓楊桃吃。楊桃很感動，在心里盤算，盡快幫大寶找個媳婦。

楊桃在附近幾個村打聽了一圈下來，終于心灰意冷。別的村子也和這邊一樣，找個年輕女人比在神農架林子里尋金絲猴還難。她唯一的收獲，就是被別村的光棍圍著像看仙女一樣看了個夠，弄得一身都是光棍賊溜溜的眼睛。她覺得對不起大寶，想等吳民回家了，好好還大寶幾個工。

吳民住了半個月的院，回來時，臉還是那個樣子，一點都沒有改變。吳民說，城里的醫生都是騙子，只會要錢不會治病。

楊桃嘆了一口氣，說，只當拿錢買了包子喂了狗。

晚上，吳民想和楊桃睡一張床，遭到楊桃的拒絕。吳民很傷心，嘆息一聲，獨自去睡了。楊桃走進另一間房，也不開燈，就在黑暗中坐著。她想總有個過程，也許過一段時間，她慢慢習慣了吳民這張青銅色的臉，就會和吳民再睡到一張床上去。

楊桃突然就覺得自己的心變得蒼老了，像被拋荒的良田里長滿了蒿草，亂蓬蓬的，蒼涼而寂寞。

五

山上的板栗熟了。一個個刺猬樣的板栗包殼咧開大嘴，露出里面紫紅色的栗子。栗子成熟的香味飄蕩在村莊的上空，勾引著人們的欲望。

板栗成熟的季節，也是村民們的節日。他們三三兩兩的相約著，帶上背簍和長長的竹竿，上山打板栗。板栗打回來，背到鎮上賣，新鮮的野栗子能賣上好價錢。

楊桃約大寶一起去打板栗。吳民到礦上扯皮去了。礦上承諾的賠償款一直沒有給齊，吳民催了幾次，礦上都不理，這讓吳民很惱火。打板栗要上樹，沒男人可不行。吳民不在家，楊桃只好約上大寶一起去。

大寶也愿意和楊桃一起打板栗。他在樹上打，楊桃在樹下撿，想象那場面，都讓人興奮。

上山的時候，不斷碰上村里的人。大家熱情地和楊桃打著招呼。

打板栗去啊？

嗯，打板栗去。

吳民不跟你去嗎？

他去礦上找老板扯皮去了。

狗日的礦老板，心黑著呢。

是呢！

村里人開起玩笑來無拘無束。有人拿大寶開玩笑，說大寶趁吳民不在家，把楊桃帶著打板栗是沒安好心。

大寶，你跟哥們說實話，是不是吳民不在家，你想趁機把自己的蛋蛋當板栗蛋蛋讓楊桃姐撿去??？

大寶回過去一句，你小心自己那蛋蛋，別從樹上掉下來被野狗撿去吃了，你爹還指望拿他做種呢。

哈哈哈哈，粗野的笑聲回蕩在林間的小路上。

楊桃聽見村里人的笑話，心有些虛，臉有些紅，她開始后悔不該約大寶上山來打栗子。要是村里人說起閑話，傳到吳民耳中，不知道他會不會有什么想法。以后再也不做這樣的傻事了，楊桃想。

打栗子都是在自家的責任山上。各人打各人的，不得越界。要是打了別人家的栗子，被人捉住了，跟捉住小偷一樣丟丑。栗子成熟的季節，村人是不會隨便到別人山上去的。

一路走著走著，走到楊桃家的責任山時，就只剩下她和大寶兩個人了。

今年年景好，栗子大豐收。望著掛滿枝頭的板栗，楊桃仿佛看見了大把的鈔栗。她撿起幾顆掉下來的栗子，小心地捧在手中，看著新鮮美味的栗子，她卻舍不得剝開一顆來嘗嘗味道。楊桃聽說省城有一家整容醫院，醫術特別好。有了錢，她準備陪吳民去那家醫院試試，說不定醫生妙手回春，能夠讓吳民的那張娃娃臉重新再長回來呢。

楊桃被自己的夢想陶醉了，激動了，臉上露出迷人的笑。

正準備上樹的大寶看見楊桃的笑臉，心里一顫，差一點把頭撞在了樹上。他從來沒有看見楊桃這樣子笑過。楊桃的笑好甜，甜到人心里去了。她想，原來女人笑起來是這么好看，好看得男人都舍得把命搭上。怪不得歷史書上說，有幾個皇帝為了美人，把江山都弄丟了。大寶想，如果我是皇帝，有楊桃這樣的美女當皇后，我也可以不要什么狗屁的江山。

風吹過樹梢，樹葉嘩啦啦響起來，栗子噼里啪啦掉下來。大寶手拿長長的竹竿，靈活得像一只猴子，嗖嗖地往樹上爬。

打板栗羅，大寶扯起嗓子吆喝一聲。

打栗子時，山里人都要提前大吼一嗓，目的是提醒樹下的人注意，別讓板栗殼掉下來砸著了。板栗殼細細長長的尖刺，扎在人身上，那可不得了。

大寶手中的長竹竿揮舞起來，在高高的板栗樹上攪起一股狂風。板栗紛紛墜落，像從天下降下的一陣雹子。它們彈跳著在鋪滿厚厚落葉的地上滾動、追逐，就像突然冒出來滿坡的小刺猬。這豐收的景象，是多么生動美好的畫面啊！要不是怕被刺扎了，楊桃真想張開懷抱，接住這從天而降的果實。

樹梢上的狂風終于停下來了。楊桃提起竹藍，撿拾著滿地的栗子。大寶歇在樹上，開心地吼起山歌：郎唱山歌姐兒應，雙雙走進板栗林，郎打板栗姐兒撿，刺兒扎手罵一聲，情郎哥哥你害人。

楊桃聽了大寶的歌，真的就罵了大寶說，你個瘋子快下來，光唱些野調子，小心讓人聽見了說閑話。

大寶說，我還沒娶媳婦的光棍都不怕，你一個嫂子家家的怕什么？

楊桃說，女人比不得你們這些野漢子，被人說沒臉沒皮，一輩子抬不起頭做人。

大寶笑起來，哈哈哈，你到底承認我是你的野漢子了。

楊桃被大寶逗得面紅耳赤，急得竄到樹下，拿起竹竿來戳樹上的大寶。大寶連連告饒，說再也不敢唱這樣的歌了，楊桃這才罷手，專心地去撿栗子。

大寶下樹時，一不小心，跌了一跤，手被落在地上的栗子殼扎了。他唉喲一聲，舉起手，看見上面扎了好多的小尖刺，刺扎進肉里，疼得他只噓氣。楊桃見狀，忙走過來，關切地問怎么了。大寶說，手被板栗殼扎了。幸好楊桃身上帶著一個針線包，她取出繡花針，把大寶的手拿過來，給他挑肉里的刺。

第一次和楊桃離得這么近，大寶的臉能感到楊桃呼出的氣息。楊桃身上有一種氣味，香香甜甜的，大寶聞到這種氣味，像喝了陳年的苞谷老酒，心都醉了。眩暈中，他伸出手去，一下把楊桃抱在懷中，轉身就壓在厚厚的落葉上。

楊桃沒有想到大寶這么魯莽。等她反應過來，大寶已經結結實實地壓在了她的身上。大寶像一只大狗熊，鼻子里呼呼地喘息著，嘴巴不停地在她臉上拱。楊桃想反抗，身體卻是軟弱的。她明顯感到大寶的身體很堅硬，用力地頂著她的身體。楊桃已經好久沒有感受到男人的頂撞了，她的身體像一蓬枯柴，瞬間被點著，熊熊地燃燒起來?；鹕浇K于爆發，滾燙的巖漿在涌動。楊桃暈了，放棄了抵抗，任由大寶把她像剝蔥一樣剝開了，露出了最原始和本真的面目。大寶手忙腳亂地忙活著，他是第一次親近女人，激動得不知如何得手，急得滿頭大汗。終于，他來到了一處濕潤的沼澤地，一下子就陷了進去。

啊！楊桃尖叫一聲。一切來得太迅猛太突然，楊桃還來不及想明白，身體遭電擊般地痙攣起來。云在飛，霧在飄，蜂飛蝶舞；風來了，雨來了，地動山搖。她用力伸出雙臂，緊緊地把大寶摟在了懷中。

一只喜鵲落在頭頂的板栗樹上，嘰嘰喳喳地歡叫。鳥叫聲驚醒了楊桃，看著還在懷中喘息的大寶，想起剛剛發生的一切。自己和一個不是丈夫的男人在一起野合，竟然還有快感和高潮，她羞愧難當，恨不能讓地裂開一條口子，讓她一頭鉆進去。我做下了對不起吳民的丑事，楊桃在心里自責。吳民的那張青銅般的臉在眼前不停地晃動，晃出了楊桃滿臉的淚水。

大寶見楊桃流淚，嚇得不知道怎么是好。他用手去擦，卻越擦越多。大寶知道楊桃在傷心，他急切中伸出舌頭，把楊桃流出的淚水都舔進嘴里。大寶感到楊桃的淚水很苦澀，讓他的心底生出一股憐惜之情，他伏在楊桃的耳邊，對她說，桃，我是愛你的，我會一輩子對你好！

夜幕上來時，楊桃才把一背簍栗子背回家?；丶視r，她故意讓大寶先走，她在后面捱到天擦黑了才進家門。她不想讓吳民看見她和大寶走在一起。吳民已經很受傷了，她不能再往他的傷口上撒鹽。

吃過晚飯洗過澡，楊桃破例來到她和吳民一起睡過的大床上。她脫光衣服拉滅燈，背對著吳民，輕聲地說，吳民，你就狠狠地操我吧。吳民沒想到楊桃會這么直白，會說這么粗魯的話。他一下愣住了。楊桃向后伸出手，撫慰著吳民的身體，引導他慢慢進入。這一次，楊桃沒有像以往那樣快樂地尖叫，她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用疼痛來麻痹自己。楊桃把嘴唇咬出了血，那血咸咸的，滴落在夜的深處。

六

吳民發現楊桃最近一段時間有很多變化。這種變化是緩慢的，但又是顯而易見的。首先變化的是楊桃的眼睛，她不再是那么明亮和單純，總是躲躲閃閃地透著憂郁和壓抑。另一個變化是楊桃的身體。吳民一直都記得楊桃來例假的日子。日子到了，吳民沒有發現楊桃丟棄在廁所里帶血的衛生巾。楊桃卻在這時候，愛上了吃酸菜和辣椒。有時，楊桃還一個人偷偷地躲在背人處干嘔。種種跡象表明，楊桃懷孕了。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為什么要偷偷摸摸背著人，隱瞞著不告訴自己呢？吳民覺得他對楊桃弄不懂了。

楊桃自從那一個夜晚和吳民睡過一回后，就再也沒有回過那張大床。有好幾次，吳民想和楊桃坐在一起好好地說說話，他剛想張嘴，楊桃就像火燒腳背一樣逃開，躲得遠遠的。大寶也好久不過來串門，這小子，也躲著自己。吳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得了傳染病的患者，被人無故地隔絕和遺棄了一樣，連個說心里話的人也沒有。

吳民很抑郁，他知道所有的一切變化都因為自己這張臉。難道一張好看的臉就真的那么重要么？吳民有時真的恨不得用刀把臉刮一層肉下來，讓它重新再長出新肉。要不是舍不下楊桃，吳民真想一頭扎進村里的那條小河，讓自己死去，再重新投生一次。只要是能夠讓這張臉回到過去，讓他做什么都愿意。

楊桃啊楊桃，我巴心巴肝愛著的楊桃，我什么時候才能重新喚回你對我的愛呢！吳民的心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楊桃的肚子開始顯山露水，隆起的肚子證明她確實有了身孕。她不得不滿懷心思地把這個事情向吳民說明，吳民聽楊桃說她懷孕了，青銅色的臉上放出綠光。他說，太好了，我早就盼著這一天。

楊桃說，你先別忙著高興，我還有話跟你說。

你說，你說，你現在說什么我都依你。吳民拍著胸脯向楊桃保證。

楊桃說，我保不準這孩子就是你的。

什么意思？！吳民一下子沒搞懂楊桃說的話。

我是說，我保不準這孩子的爹就是你。楊桃勉強撐著再重復了一句。

啊！不是我是誰？你說這話到底是什么意思，難道你背著我在外面偷了野男人？嗯？你到底給我說清楚呀！吳民這次明白了楊桃的話，綠臉上的兩只眼睛瞪得像銅鈴。

我對不起你，吳民，如果你惱火，你就把我揍一頓吧。楊桃顯然這一段時間已經想好了，她轉身從門背后拿出一條扁擔，遞給吳民說，我不是個好女人，我讓你沒了臉面，你還是狠揍我一頓出出氣吧。

吳民把楊桃手里的扁擔奪過來，扔到門外。在楊桃的冷靜面前，他更顯得六神無主，大腦一片空白。他恍惚了一會兒，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悲傷。他一下蹲在地上，雙手抱頭，像個孩子似的嗚嗚哭嚎起來。

楊桃沒想到吳民會這么傷心，比他受了傷破了相時還要傷心百倍。他的哭聲像一把刀子，一下一下割著楊桃的心，讓她的心疼痛難忍。楊桃的眼淚下來了，兩個人就這樣相對著默默流淚，宣泄著心里的壓抑、憤怒、傷心和愧疚。

你說，那個人是誰。吳民擤了一把鼻涕，隨手用衣袖把臉上的淚水和鼻涕擦去，沙啞著嗓子問楊桃。

楊桃猶豫扭捏了好一會兒，這才不情愿似的說出了石大寶的名字。

吳民做夢也想不到那個人是大寶，這個昔日和他稱兄道弟的家伙，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偷了自己的女人。吳民的憤怒像火山一樣爆發出來，他從地上跳起來，找到一把劈柴用的斧頭，一下竄出門去，喊著叫著要和大寶拼命。

大寶家的門上著鎖，兩扇大門像緊閉著的嘴巴。屋里沒人，大寶今天一大早就躲出去了。這是楊桃的主意。楊桃在決定把真相向吳民坦白的時候，就想到了這一點，所以她叫大寶躲出去，等事態平息了再回來。

楊桃站在了吳民的面前，她臉上的淚痕未干，兩只眼睛已經開始紅腫。她揚起臉，對吳民說，你劈了我吧，是我對不起你。吳民看著眼前這張帶著露水的桃花臉，人一下子就蔫了。他用力把斧頭砸向大寶家的大門，想象砸在大寶那張黝黑的臉上。

吳民把自己反鎖在家里，在那張他曾經和楊桃恩愛無比的大床上躺了三天。這三天他不吃不喝，腦子里亂糟糟的，什么都在想，什么也沒有想清楚。心堵得慌，像塞進了一大把爛草。楊桃每隔一會兒都要在門縫中偷偷地看一下，然后隔著房門輕輕地叫上一聲吳民，然后隔著門嚶嚶地哭泣。吳民的樣子讓她害怕極了，她生怕吳民想不開做出什么傻事來。她想，如果吳民真有個什么三長兩短，她也就沒臉在這個世上活下去了。畢竟，吳民曾經是她深愛過的男人。就是現在，她依然沒有不愛他，只是她的心被分走了一半，那一半被大寶搶走了。

第四天早上，吳民起了床，他沒有向楊桃打招呼，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出了門。楊桃不放心，遠遠地跟在后面。她不知道吳民到底想去干什么，她提心吊膽地跟著吳民，得防備著怕他出事。

吳民徑直向鎮上走去，那里有他的一個叔叔在鄉政府做事。吳民的心事沒有人可以傾訴，他決定找叔叔幫他拿個主意。叔叔是村里公認有學問有能力的人，在鄉政府當了幾十年干部，調解過無數家庭矛盾，是見過世面的人。無助的吳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叔叔身上。他想，叔叔會幫他化解眼前的難題。

叔叔在他的辦公室里，讓吳民把一肚子苦水倒了出來。叔叔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在吳民面前表現得四平八穩，在聽吳民傾訴的時候，他臉上波瀾不驚，只是不停地抽煙喝茶。等吳民說完了，他才慢騰騰地說，吳民，我問你話，你老實回答。吳民說，好。

叔叔問，你愛楊桃嗎？

愛。吳民點點頭。

那你現在恨她嗎？

吳民點點頭。

叔叔抽了一口煙，吐出來，再次慢悠悠地說，你跟我說實話，楊桃偷野男人這事，你能夠原諒和容忍，并且以后還能繼續容忍下去嗎？

吳民想了一下說，以前發生的事就算了，只要她以后不再和大寶來往，我還是可以原諒她的。

叔叔說，我懂你的心，可是你不懂女人的心吶。

吳民說，叔叔，你有話就直說，我聽你的。

叔叔說，我跟你是叔侄關系，你這事算家務事。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你的事我也不好說那么明白。我跟你說了，你自己分析把握?？傊?，女人和男人是不太一樣的。男人有了這事，收手容易，老話叫男人提了褲子不認人。女人一旦有了這事，往往有一回就能有第二回。她們的心軟，軟得管不住自己的身子。如果一個女人失身了，她的心也跟著走了。男人有了這事，讓女人痛苦的是一陣子。女人有了這事，讓男人痛苦的是一輩子。眼里容不得砂子的男人，最好不要和這樣的女人在一起生活了。我只能說這么多，剩下的事你自己回去想吧。想好了想通了，你自己也就能夠拿定主意了。最后，我這個做叔叔的，要勸你一句話，別為了一個女人，做出什么傻事來，劃不著的。

吳民走出叔叔辦公室后，心情比來時好了許多。雖然叔叔并沒有給他認真拿主意，但他把心里的話向叔叔傾訴過后，心里的陰霾沒那么濃厚了。他感覺肚子餓了，就在街上買了一碗面，三下兩下風卷殘云吞下肚去。他不想馬上回家，就在街上晃蕩。

在一個小攤上，吳民看到了一個塑料臉殼子。臉殼子上用彩筆勾勒出一張孫悟空孫大圣的猴臉。吳民很喜歡孫悟空，小時候讀書時，他還臨摹過小人書上的孫悟空，連老師都夸他畫得跟書上一模一樣。吳民問過價，掏出五塊錢把那個臉殼子買了，他試著把臉殼子戴上，老板笑著說，你戴上這個蠻喜慶。吳民曉得老板在說他那張臉難看，也不和老板計較，轉身走了。

回家的路上，吳民就戴著孫悟空的臉殼子。碰上村里的人，他們硬是沒認出來他是誰?；氐郊?，吳民想找個鏡子看看他戴上臉殼子的樣子，可惜衣柜上的鏡子被他砸了。他想了一會兒，找了一個臉盆，裝上水，然后就在水里看到了一張孫猴子臉。吳民把臉殼子摘下來，然后又看到里面出現了一張青銅般的臉。吳民受傷后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這張臉，他被這張臉嚇了一跳。原來自己這張臉竟然是這么嚇人。他就這樣一會兒把臉殼子戴上，一會兒取下，他反復在水里看，都不知道哪張臉到底才是真正的自己。

吳民嘆息一聲，把那盆水端起來，潑在門前的稻場上，他再也不想看到自己的這張臉了。

在吳民做這一切的時候，楊桃一直躲在遠處默默地看著。她感到心被吳民的一舉一動牽扯著撕裂著，疼痛難忍。她想，她傷害了一個好人，這一輩子都不能夠原諒自己。

七

吳民和楊桃離婚了。離婚是吳民提出來的。吳民對楊桃說，他不想讓楊桃整天看他這張臉，更不想讓楊桃的孩子一出生，就看見他這張可怕的臉。

我已經沒有一張好臉了，不能讓孩子再有一個沒有好臉的爸爸。吳民對楊桃說。

楊桃不說話，只是哭，她覺得這段時間，差不多都快把一輩子的眼淚都流出來了。

到鄉政府拿了離婚證，回家的時候，楊桃猶豫著到底自己該進誰的家門。她和吳民離婚了，這個家已經不是她的家了。去大寶家也顯然不合適，她還沒有和大寶結婚。雖然她和大寶那個過了，但之前她還是吳民的老婆。吳民看出了楊桃的心思，就對她說，先回家吧，反正你在這家住了這么長時間，也算這個家的人。以后不是夫妻了，就當成親戚也行啊。

楊桃開始有點后悔，自己是不是不該就這么和吳民扯了離婚證。但是，事情已經做下了，世上沒有后悔藥，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大寶在吳民和楊桃鬧離婚的過程中，始終躲著沒露面。他雖然很擔心吳民作賤楊桃，但畢竟理虧，沒有勇氣站出來替楊桃分擔些什么。楊桃有時也會在心里罵大寶，做那事的時候不管不顧地，事情出了，他躲著，倒落得她一個人難受。不過罵歸罵，她也曉得他有他的難處。偷了人家的婆娘，還敢站出來和這個男人對面，那也就顯得蠻橫了。如果真是那樣，楊桃也許會更加向著吳民。

聽說楊桃和吳民離婚了，大寶這才把心放進肚子里。事情并沒有他想象的那么嚴重，吳民到底是好人吶。現在，大寶覺得自己實在是對不起吳民。是他，害得吳民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我是個罪人啊！大寶決定今后有機會，一定要好好報答吳民。

大寶去吳民家把楊桃接了過來。接楊桃的那天，大寶學著古人向吳民負荊請罪。他拿著一根竹棍，跪在吳民腳下，請求吳民把他狠揍一頓。吳民自始至終都沒有和大寶說一句話，當然更沒有接那根竹棍。他把那個孫猴子的臉殼子拿出來戴在臉上，跨出門去了。

大寶和楊桃離開吳民家時，遠處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山歌聲：太陽出來慢慢高，放個風箏天上飄，郎說風箏放得遠，姐說風箏放得高，就怕風大線斷了。

村里的硫鐵礦老板聽說吳民離了婚，趕緊把吳民叫到礦上，支付了剩下的賠償款。一直跟在礦老板身邊的二奶不高興地說，你總是手頭這么松，說好給我在城里買房的事沒影兒，卻把錢給了這些個鄉巴佬。礦老板黑著臉罵她，你個小傻逼除了床上那點事，剩下就知道要錢，啥也不懂。以前他有家有室的，我賴他幾個錢不要緊，現在他成了光棍一條，我不付他錢，萬一他破罐子破摔，找我拼命怎么辦。

吳民拿到賠償款，就去找村主任，要求承包村里拋荒了幾年的林場。林場原來是村辦企業，專門種植黃連，沒弄兩年就垮了，成了一塊荒山。村主任聽吳民說要承包林場，當即就滿口答應。為這塊地，主任沒少挨鄉政府領導的批，群眾也有意見，說他把村里的積累打了水漂，是個敗家的主任。現在，吳民送上門來幫他解這個套，他就送了個順水人情。

村主任和吳民簽了合同，每年交村里三千元承包費，三年一次交清。吳民把賠償款拿出來，交到村主任手里。主任問他承包了想干點啥。吳民說，還是種黃連。主任苦笑著說，我已經被黃連害苦了。吳民說，我不怕苦，我的命比黃連還苦，還有啥可怕的。

吳民把林場閑棄的那間房收拾了一下，回家搬了行李，住在了山上。他承包林場，其實就是想離楊桃遠一些，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弄得幾個人都難堪。眼不見心不煩，吳民想躲得遠遠的，大家都清靜。

村里人聽說吳民離婚了，媳婦楊桃跟了大寶，吳民搬到了林場，就一致同情起吳民來，集體聲討大寶和楊桃。

有人說，楊桃天生一張桃花臉，是個風流胚子。

有人說，大寶最不是東西了，連隔壁兄弟的老婆都偷，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大寶連兔子都不如，畜生一個。

不要臉，一對奸夫淫婦。大寶和楊桃一出門，就有人指著背脊骨罵。

楊桃一個人走在路上，碰上村里任何一個光棍，那人就會用語言來挑逗她。

光棍們說，楊桃，聽說你會叫床呢，給哥叫一個聽聽。

光棍們說，楊桃，大寶那東西是不是比吳民好，你都嘗過了，給我們講一下體會。

有的光棍在路上和楊桃擦肩而過時，手會故意碰到楊桃身上的那個部位。如果楊桃稍有反抗，光棍們便會說，楊桃，你他媽的少給老子裝正經，都是淫婦了，還想立貞潔牌坊啊，也不曉得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個什么東西！

楊桃于是很少出門，她都覺得現在這張臉，比吳民的臉還要難看一百倍。

大寶和楊桃去鄉上扯結婚證。鄉民政助理看見楊桃，說，剛離就結??？楊桃不做聲，緊緊挨著大寶，生怕別人嘴里說出什么難聽話。

民政助理看了楊桃的肚子一眼，說，曉得這孩子的爹是哪個不，說不清楚就辦不了手續。

楊桃看了大寶一眼，小聲說，是他的。

民政助理說，先播種，后結婚，這是違法的，我不能給你辦手續。

大寶趕緊賠上笑臉，說她是二婚，算不上未婚先孕。

民政助理瞪了大寶一眼，說你搶了別人的老婆還有理了，這手續我想辦就辦得成，不想辦你們得先把孩子處理了再來。

大寶說，求你做做好事，女人懷個孩子不容易呢。

民政助理不再理會大寶，打開抽屜拿出一包中華香煙，自顧自抽起來。大寶見了，趕緊把楊桃拖出來，說上街去買一條好煙孝敬民政助理。

在商店里，大寶問老板一條中華煙多少錢。老板說六百。大寶倒吸了一口涼氣。最后還是硬著頭皮買了，讓老板用報紙包著拿在手上。

老板邊用手點錢邊說，我看你也不是抽這種煙的人，這煙買了是孝敬鄉干部的吧？

大寶點點頭。

老板說，我這兒的好煙都是他們放在這兒賣的。你們買，他們賣。哈哈，我賺的全是黑錢哦。

大寶沒精神聽老板瞎話，揣著煙又回到鄉政府。民政助理頭也不抬，問，怎么又回來了？

大寶把報紙包著的煙雙手捧上，民政助理掀開報紙看看，放進抽屜里，隨手拿出兩張表格，讓他們自己去填。

按下手印辦了證，大寶和楊桃走出鄉政府。大寶把鮮紅的結婚證拿在手里看看，說，證是紅的，心是黑的。

楊桃問，你說誰？

大寶說，辦證的那家伙。

晚上，大寶和楊桃上了床。大寶興奮地說，我倆從今天起就是合法夫妻，再也不需要偷偷摸摸的了。說著就伸手把楊桃扳在懷里，要和楊桃過一次真正的夫妻生活。

楊桃推開大寶，說肚子大了，壓不得。

大寶說，那怎么辦，我都忍不住了。

楊桃不做聲，把背給了大寶，讓大寶在后面干。大寶邊摸索邊說，這不像畜生了。

楊桃還是不做聲，心里卻悲悲的。如今在村人眼里，她和大寶跟畜生差不多。

大寶邊干邊說，你叫呀，你和我在一起怎么不叫呢，是不是我沒有吳民好。

楊桃屁股一扭，轉身一腳踢在大寶身上，恨恨地說，大寶，村里人罵我們是畜生，我看你連畜生都不如。

大寶沒想到楊桃有這么厲害的性子，嚇得縮在被窩里再也不敢動彈。

八

楊桃在鄉上的醫院里生產了，是個胖乎乎的小子，兩口子高興得不得了，把先前那些不高興的事兒拋到了九霄云外。

吳民聽說楊桃生了孩子，就替楊桃高興。他不敢到醫院去看她，就買了小孩的衣服和產婦的營養品帶回去，塞在大寶家的大門里。楊桃和大寶回到家，看到大門里地下的東西，就猜到是吳民送來的。楊桃想到吳民，心里就顫了一下。她想等孩子滿月后，就給吳民繡幾雙鞋墊。吳民常年在山上做事，鞋墊壞得快呢。

楊桃和大寶前腳進家門，緊接著村計生專干領著鄉干部也跟了來。

鄉干部說，楊桃和大寶結婚沒辦準生證就生了孩子，屬于計劃外生育。

大寶說，我們有結婚證。

鄉干部說，結婚和生孩子是兩碼事。

大寶說，結婚了哪有不生孩子的？

鄉干部說，關鍵是你還沒結婚就有了孩子。

大寶說不過當干部的，他們是靠一張嘴生存，死人也能被他們說活，干脆閉上嘴巴，任由他們說去。

鄉干部和村計生專干合計的結果是楊桃計劃外生育，罰款一萬元。面對這個結果，大寶和楊桃無法反抗，人家手里拿著本本，上面條條款款都是現成的，胳膊扭不過大腿，你犟得過人，犟不過政策。

大寶和楊桃被限期三天內交清罰款，不然到時候就封門扒瓦拆屋。鄉村干部們把罰款單留下，一齊出門到村部喝酒去了。他們來時，村主任就在殺雞打酒，等著他們回去。鄉干部心里明白，村主任狡猾得很，他寧愿殺雞他們吃，也不愿意出頭露面做這得罪人的事。一個村的人，事做絕了不好見面。

大寶和楊桃面對那一張單子，氣急交加。一萬塊錢，對他們來說，簡直是天文數字。大寶對楊桃說，聽說礦老板賠了吳民幾萬塊錢，不行你就找他借點錢，好歹你們夫妻一場，老話說，一夜夫妻百日恩呢，我就不信他會忍心看你受苦。

楊桃說，找吳民借錢給你的兒子交罰款，我沒那個臉。

大寶說，你沒過來就懷上了孩子，說不準這孩子還是他的呢，讓他交罰款不冤。

楊桃見大寶竟然說出這么缺德的話，氣得把手里的孩子舉起來說，大寶，你要是再說一句，看我不把你的孩子給摔死，然后我再去死。

大寶嚇得趕緊閉了嘴。

三天后，鄉干部們果然來了，他們這次來，還帶著幾個警察。警察進屋后，把大寶兩口子請出來，然后由鄉干部拿出一把鎖，把大門鎖上，并加了封條。做完這些，鄉干部們在警察的簇擁下，走了。

大寶和楊桃抱著孩子站在稻場上，看著大門上醒目的X，突然發現自己成了無家可歸的人。大寶苦著臉對楊桃說，你抱著孩子回娘家去吧。

楊桃說，娘家我怎么回得去，爹媽早就不認我這個傷風敗俗的女兒了。我如果厚著臉回去，他們的臉就沒地方擱了。我不回去。

大寶想不出辦法，只好蹲在地上不停地摳腦殼。

吳民回家來背糧食，看見站在稻場上發愁的楊桃一家，又看見大寶門上貼著的X，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讓楊桃和大寶抱著孩子進了家門，說，反正我不在家，你們暫時就住我這邊，等過一陣政府給你們解了封，你們再回去。

吳民裝了糧食，臨出門的時候，從腰帶上解下鑰匙遞給楊桃，說，家里的東西都是原樣，你就放心在家里過，糧食啥的先吃著，以后再說。

楊桃拿著那串還熱乎著的鑰匙，看著屋里曾經熟悉的一切，忍不住眼淚嘩嘩地流。她看著在懷里熟睡的兒子，在心里說，等你長大了，一定要報答吳民伯伯的恩情。

大寶沒想到吳民會這樣對待他和楊桃。吳民走后，他對楊桃說，吳民哥這人，要不就是心善，要不就是心奸，他這樣做，是拿軟刀子割我們的肉呢。

楊桃本來在流淚，聽大寶這樣說吳民，忍不住恨恨地說，都怪我當初瞎了眼睛，不然哪輪到你這樣說吳民的壞話。

大寶說，你搞清楚，現在我是你丈夫哦，你別還在心里護著他。

楊桃說好，我不護著，你回家住去。

大寶終于被嗆得無話可說，只好干瞪眼在那里生悶氣。

這天晚上，楊桃和孩子睡在了吳民的床上，她沒有讓大寶和她睡一張床，讓他去睡她原來睡過的那張。楊桃說，這是吳民的家，別的男女在家里睡一張床，會敗運的。大寶知道這是村里的風俗，沒有話說，只好蔫蔫地一個人睡。夜里，大寶睡不著，想想自己自從和楊桃好了，就沒過一天舒心的日子。他想，也許楊桃真是那種給男人帶來桃花劫的女人呢，要不怎么她和誰在一起誰就倒霉呢。

大寶做了一個噩夢。他看見一張青銅臉就在眼前晃悠來晃悠去，晃了一會兒，那張臉就變成了自己的臉。楊桃看見他，嚇得飛跑。大寶想去追她，腿腳卻不聽使喚。他用力掙扎，腳卻越陷越深。大寶急得大聲叫喊，把自己給喊醒了。醒來，心怦怦亂跳，一身的冷汗。

有兩只老鼠發情了，在屋里追來跑去，嘴里不停地發出嘰嘰的求偶聲。大寶想起以前楊桃和吳民在一起時的叫聲，心里煩得很，他抓起床上的一件衣服，胡亂扔出去，把老鼠的一場好事給打散了。

還是當光棍好??！大寶對著黑暗的屋子，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九

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

紛紛揚揚的雪花呼啦啦飄灑了一夜。早晨起來推開門，吳民發現林場完全變了樣子，厚厚的積雪像一床大棉被覆蓋著大地，大山變得肅穆潔凈，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神仙居住的靈山？

好干凈的一個世界??！吳民在心里感嘆道。他掏出自己的家伙，對著雪地撒起尿來。污濁的尿液破壞了雪地的純潔，留下幾個黃色的雪洞。吳民有點兒沖動，想做點什么帶破壞性的事情。

吊鍋里熬著野豬肉。這是吳民挖陷阱逮到的一頭大野豬，有好幾百斤重。吳民把野豬肉熏了，整個冬天屋里都飄蕩著臘野豬肉的香味。

吳民吃了一碗野豬肉，感覺渾身發熱。他翻出請村里的老皮匠師傅幫忙縫制的一套皮襖皮褲穿在身上，又把那個孫猴子的臉殼子戴上，腳上蹬一雙防雪的套鞋，手拿一根削制的大木棒，大踏步走出門來。

吳民在他的黃連棚巡視了一遍，他怕野獸們在大雪時鉆進來，糟蹋他的土地。這是他幾個月辛苦勞動的成果。黃連架搭得結實，上面覆蓋著一層黑色的遮陽網。棚里播撒了黃連種子。等到春天，黃連苗就會出土發芽。黃連的收獲期是三年，三年后，這片黑土地里就會長出一顆一顆的金粒子。

為了這份收獲，吳民耐得住寂寞。他現在已經習慣一個人的生活。在這里，沒有人再對他這張臉說三道四，也沒有感情上的糾葛。他的伙伴就是這山上的飛禽和走獸，每天，吳民聽著它們的吼叫和歌聲，感到十分開心。

現在，穿上皮襖、皮褲，戴著猴臉的吳民感覺自己就是這山上的野獸，這是野獸們的世界，吳民像一只猴王在他的領地上巡視，維護著他的勞動成果。

雪后初晴，紅日高升，蒼茫山野，泛出一片銀色的光芒。

嗚?。敲裨诹种写蠛鹨宦?，掄起木棒，一陣狂舞。棍棒所到之處，樹上的雪花紛紛墜落，把吳民罩在一片銀光之中。

遠處的雪地上，一個抱著孩子、穿著紅色夾襖的年輕女人，看到眼前的一幕，忍不住心頭一酸，兩行眼淚順著凍得通紅的臉頰往下流，掛成了兩道晶瑩的小溪。

早晨，楊桃起床，看見這漫天的大雪，就和大寶商議，說吳民的棉襖還在家里，這么大的雪，他一個人在山上，怕是凍得要命。楊桃讓大寶吃了早飯給吳民把棉襖送上山，順便給他帶些臘肉和酸菜。

大寶見楊桃這么上心地記掛著吳民，不由得心里泛上一股酸氣，他脖子一梗，說，他是自討苦吃。

楊桃見大寶這個樣子，也不由得火了，口不擇言地說，人總要講點良心。要不是你，吳民會落到這個地步。

大寶說，母狗不擺尾，公狗不上背，你不張開腿，我還能強奸了你。你自己本來就是個蕩婦相，現在倒把事情都推到我的身上。說穿了，你還不是嫌棄吳民那一張臉不好看，不然你怎么會拋下他和我好呢！

俗話說打人不打臉，大寶幾句話，像刀子一樣鋒利，每一下都戳在楊桃的心上。楊桃的心被戳疼了，疼得她全身發抖。她不想再和大寶吵架，也不想再和大寶呆在一起。楊桃轉身進到里屋，收拾了吳民的幾件衣服，把孩子裹得嚴嚴實實，走出屋來，看也不看大寶一眼，邁腳踏進了厚厚的雪地里。

大寶還在后面喊，野婆娘，有狠氣你上了山就跟吳民過，一輩子不回來。

楊桃沒有理會大寶喋喋不休的叫罵，一步一滑地往前走。雪地上，兩行深深的腳印蜿蜒著爬向了大山深處。

吳民看見一團火，慢慢飄向了他林中的小屋。他停下手中揮舞的棍棒，用手擦擦眼睛，這才看清楚是一個穿著紅夾襖抱著孩子的女人。女人太過臃腫，走路的樣子像狗熊。不過，吳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這個女人就是他曾經深愛過的老婆楊桃。

這么厚的雪，她還帶著個孩子，這么辛苦地爬坡上嶺，來我這里做什么？吳民腦中閃過一連串的疑問。

自從吳民承包了林場，除了村主任來給他指了一次林界，村里就再也沒有人來過。這樣也好，一個人的世界，清靜自在，吳民很享受這種寧靜的生活。

寧靜的生活，也改變了吳民的心境。他慢慢理解并原諒了楊桃的所作所為。整天和一個面目猙獰的人生活在一起，還要睡在一張床上過夫妻生活，這對楊桃來說太殘忍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何況還要在一起生活一輩子。每個人都有追求美好生活的權利，我們不能用道德來衡量一切，道德是為了讓人們生活得更加美好。所以，不必指責楊桃的傷風敗俗，也不要抱怨她的忘恩負義。生活本來就是這樣，聚散離合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只是各自的角色不同罷了。

吳民想通了，也放下了。偶爾睡不著覺的時候，吳民也會回憶一下曾經和楊桃在一起的那些甜蜜的往事，不過，心中已經沒有了那種欲望。在心里，吳民把楊桃已經認作了妹妹，一個讓他心生憐惜的親妹子。

相由心生，吳民已經不覺得自己的臉是多么丑陋了。現在，對著林場小溪的水，吳民也能認真地打量自己的這張臉。

楊桃的到來，就像在平靜的堰塘里丟進了一粒石子，攪亂了吳民生活的寧靜，在他心里又掀起一陣波瀾。

回到小屋，吳民看見楊桃已經在火塘里燒起大火，屋里充滿一股濃濃的暖意。

這么大的雪，你怎么來了？吳民疑惑地問楊桃。

下雪了，我怕你冷，給你把家里的棉襖送來了。楊桃眼睛望著懷中的孩子，輕聲說。

我不冷。吳民假裝生氣地對楊桃說，你不該來，更不該帶著孩子來。這么大的雪，路又滑，要是把孩子摔了怎么辦！真是的，做什么事都不曉得考慮后果。

說到孩子，楊桃抬起頭來，眼里滿是溫柔。她把孩子抱在手上，讓吳民湊近了看。你看，這孩子像誰。

像大寶唄，還能像誰。吳民的口氣有點酸。

你再仔細看看。楊桃把孩子的臉放到吳民眼前。

吳民就真的仔細看了。這一看，他突然發現這孩子竟然是一張可愛的娃娃臉，與他小時候的滿月照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這是怎么回事？吳民疑惑地看著楊桃。

我也說不清楚，反正這孩子我看著就像你，越看越像。這事沒敢跟別人說，是我的一個秘密。楊桃認真地說。

吳民和楊桃結婚一年多都沒懷上孩子，他也沒在意，沒想到和大寶剛好上就懷了孩子。當時在氣頭上，也沒多想?，F在回想起來，他受傷后，還是和她有過一次夫妻生活的。難道就是那一次讓楊桃懷上了孩子。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楊桃還是懷上他的孩子后，才不得不和大寶結婚的。

吳民用一條毛巾把身上的雪花擦干凈，換上楊桃給他帶來的棉襖，在火塘邊坐下，從楊桃手中接過孩子，小心地抱在懷里。他聞到了孩子身上一股淡淡的奶香，他的眼睛立刻就濕潤了。

他叫什么名字？吳民問。

還沒取名。楊桃說，村主任說鄉政府要讓把罰款交了再上戶口，所以還沒取名，只取了個小名叫小和尚。

怎么取這么難聽的小名，不好。吳民說。

是我給取的。難道你忘了，你媽曾經跟我說過，你小時候的小名叫和尚呀。

吳民笑了，說，要是大寶知道了，不揍你才怪呢。

楊桃不在乎地說，愛揍不揍，反正我也是沒人疼沒人愛。

吳民緊張地問，怎么，大寶不是很喜歡你的嗎？你們是不是鬧架了？

楊桃生氣地說，他這個人，自私得很。他和我好，其實就是想要我的身子。只要是不讓他那個，他就不高興。

吳民說，夫妻之間做那事不是很正常嗎，你又何必惹他生氣呢。

其實吳民想說的是，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楊桃在夫妻之事上要求強烈得很呢，像一只喂不飽的女色狼。不過，現在他們這種關系，說這種話已經不合適了。話到嘴邊，他硬咽了回去。

孩子醒了，咧開嘴要吃奶，嘴巴動了半天，見沒有奶，就哇哇地哭起來。楊桃忙從吳民手里把孩子接過來，撩開衣服就把奶子往他嘴里放。吳民看見了楊桃露出又白又大的奶，心里一動，趕緊把頭扭到一邊，假裝沒有看見。

楊桃見吳民有些害羞的樣子，心里好笑，想起以前在一起時，吳民天天睡覺都要把她的奶子含在嘴里啃，啃得她心里癢癢地難受?？磥恚蛥敲竦年P系確實是疏遠了，疏遠到彼此已經有了陌生的感覺。

吃過午飯，吳民就要送楊桃回去。楊桃不想回，吳民就開導她說，現在你是大寶的老婆，如果你在我這兒住了，不光是大寶會生氣，村里人指不定還要說出什么更難聽的話來。我這張臉反正是丑陋的，別人朝臉上吐唾沫都不要緊，你要為孩子著想，別讓他從小就讓人指著說他的媽是個壞女人。

楊桃覺得吳民是個懂大道理的人，說的話句句在理，于是答應跟他下山。回去的時候，吳民送她，還給大寶帶了一條野豬腿。吳民說，帶回去讓大寶嘗個鮮。孩子是第一次來，沒有合適的禮物送他，吳民就把那張猴臉拿上，說送孩子當玩具。楊桃鼻子一酸，差一點就又流了淚。

楊桃想，吳民真是一個心胸開闊的大丈夫。這樣的男人，就是有一張丑陋的臉面，心里卻是干凈的。怪只怪自己一時鬼迷心竅，把這么好的男人辜負了。

雪地上，兩只羽毛漂亮的野雉雞在雪中覓食?？匆娪腥诉^來，它們撲啦啦扇動著翅膀飛起來，長長的尾羽拖在身后，在空中劃過一道美麗的風景。

真美??！吳民和楊桃不由得一起感嘆道。

十

時間就像一陣風，眨眨眼冬天就過去了。

年前，村主任給大寶送來了鑰匙，扯掉了封條。村主任討好地對大寶說，鄉干部那樣做也是迫不得已情有可原。如果他們不裝裝樣子，對上對下都不好交待。其實說到計劃，我們村應該一年生好多個孩子?？墒乾F在村里不是老人就是光棍，想生也生不出來。還計劃生育呢，計劃個屁。村主任自言自語地說了一通，見大寶兩口子不理不睬的，沒人搭他的話，覺得無趣，趕緊走了。

過年時，大寶把家里收拾一番，讓楊桃和他一起回家。楊桃不回，堅持要在吳民家過年。

大寶說，我們又不是沒有自己的家，為什么要老住在別人家里呢。

楊桃說，我又沒要你住在別人家里，你自己回家去吧。

大寶煩了，問楊桃是不是還把吳民家當成自己家了。楊桃說，我住習慣了，不想回你那屋。

大寶冷笑一聲，說我知道了，怪不得你和我結婚后，在一起做那事你連床都不叫了呢，原來你還是念著這個家，想著吳民啊。自從過來住這邊，你都不讓我挨你，你說是不是想把身子給吳民那沒臉沒皮的留著。

楊桃說大寶你才是沒臉沒皮的呢。

大寶說，你罵得好，老子今天就不要臉一回。說著就要上來剝楊桃的衣服。楊桃急了，跑進廚房，拿起一把菜刀橫在自己頸上，一只手指著大寶說你要是再敢耍橫，老娘就死給你看。

大寶被嚇住了，一個人氣哼哼地回了家。

一個本應該熱熱乎乎的春節，讓這家人過得冰頭冷臉、寡淡無味。

大寶后來到底在孩子身上看出了問題。那孩子長著一張小白臉，樣子既不像楊桃，更不像自己。后來大寶覺得孩子跟吳民蠻像。于是就逼問楊桃，問這孩子到底是誰的。楊桃說，孩子是我的。大寶說我問的是孩子他爹到底是誰。楊桃說他沒爹，他爹是野人，你滿意了吧。大寶憤憤地說，他爹現在山上，不是野人是什么。狗日的，老子娶了個媳婦，還捎帶要給別人養娃娃，真是撿到芝麻丟了西瓜。

大寶兩口子吵架的話被別人聽了去，閑話像一陣風刮遍了全村，人們很快都知道大寶現在養著的是吳民的娃娃，碰見大寶就問他當爹的感覺如何，弄得大寶一張臉比吳民的還難看。

好幾天沒見著大寶，門也鎖著，楊桃一打聽，原來大寶沒和他打招呼，跟著村里的幾個光棍到南方打工去了。村里人說，大寶太不是東西，丟下你孤兒寡母的，心真狠。楊桃并沒有覺得大寶的出走有什么不好，相反，她的心里開始變得輕松和舒坦了許多。

遍山遍嶺的桃花開了。楊桃搬把椅子坐在曬場上，一邊奶孩子，一邊繡鞋墊。她想春天一來，吳民的黃連就要出苗了，那時，吳民會很忙。在山上勞動費鞋，她想做幾雙花鞋墊給他送上山，讓他穿上腳會舒服一些。

一陣春風吹過。楊桃想，要是風能夠帶話，她就把心底的話說給風聽，讓風吹到山上去。

楊桃想心事的時候臉就紅了，紅得跟山坡上的桃花一樣燦爛。

（選自個人博客http：//blog.sina.com.cn/，圖片選自人民郵電出版社《現代設計元素圖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