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影子的人

一

沒有影子的人死于一場火災。這是鎮上二十五年前的舊聞了。

據說大火當時燒了整整一夜，附近的居民傾巢而出組織救火，可由于天寒地凍，根本聯系不到水源，救援行動只能是象征性的。待到第二天中午，大火漸漸熄滅，人們檢查廢墟時才發現，那個習慣在夜間出沒的老人，已然化為了灰燼。

關于起火原因，可謂眾說紛紜。有說是自殺，有說是孩子們燃放煙花爆竹引起的，更有甚者，將這場災禍和天譴聯想到了一起。而據到過現場的人講，死者的情狀更讓人倍感困惑。不止一位目擊者稱，死者的遺骸被發現時，仍躺在炕上保持著睡眠姿勢，這無疑令老人的罹難更蒙上了一層神秘色彩。

二十五年來，關于沒有影子的人的離奇死亡一直在鎮上口口相傳。可隨著時光流逝，當年的事件見證人一個個離去，往事逐漸被大家淡忘時，唯獨對鎮上的一戶人家例外。多年來，這家人始終生活在當年的那場大火的陰影下，并幾度有過一觸即發的跡象。

這，就是發生在我家的故事。

原因也簡單，二十五年前的那個夜晚，也就在老人于熊熊大火中撒手人寰之際，我卻哭鬧著、似乎極不情愿地來到了這個世界。

這一前一后的默契配合，最初很是讓我的家人心神不寧。

事實上，不只我的家人，這層巧合也曾在鎮子上引起過廣泛的討論跟關注。人們私下議論紛紛，并試圖通過各種場合將我和那個不祥的人聯系在一起。由此可見，大家在擔心什么。而長期和沒有影子的人打交道的經驗也告訴他們，生活在我們這個世界上，似乎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發生的。

轉機出現在我七歲那年。

那也是我第一次參加學校的入學儀式。記憶中前去護送我的是爺爺。這天一大早，當鎮上居民大排長龍，親眼目睹到我迎著的朝陽、拖著纖小細弱的身影從他們面前經過后，所有的顧慮和擔憂才終告一段落。彼此繃了多年的神經總算放松下來。

據說，在另一個更為遙遠的初秋，沒有影子的人七歲那年，也曾和我一樣有過入學機會，可就在頭天晚上，另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卻葬送了這種可能。（從這點上講，沒有影子的人后來的神秘死亡，被一些人歸咎為天譴，也并非全無依據。）

而恰恰，正是出于這樣的一次命運上的轉變，在世人眼中決定了我倆本質上的不同。

不過，在講述那起事件之前，我覺得有必要先就沒有影子的人的出身情況簡單做個介紹。

二

沒有影子的人生于鎮上的一戶普通人家。父親是糕點商，母親是接生婆，在他上面還有個年長他三歲的姐姐。從降生到七歲那年，他和周圍的許多孩子并沒什么不同。至今鎮上的老人們仍能回憶起當初和他玩耍的情形。

我爺爺就是其中一位。

而且，兩人當時的關系還非同一般。

一來兩人的年紀相仿，二來，兩家過去曾是街坊，所以平時少不了湊到一起的機會。當初我爺爺和同齡的幾個孩子，經常圍繞在他的周圍充當跟班，可以說，沒有影子的人也曾是這個小團體中不折不扣的孩子王。

贏得這個頭銜，和他的慷慨之舉有很大關系。每次同伴聚會，他總能利用自己糕點商兒子的特殊身份，為大家謀得些福利——分發一些奶油甜品或是方糖。這個舉動也曾令小伙伴們艷羨不已，據我爺爺回憶，兒時的他一度最美好的愿望，就是幻想著自己父親有朝一日也能成為糕點商。

有了這個想法，爺爺平時去到對家串門的次數也就更加頻繁。

糕點商是個和藹可親的胖子，個頭不高，很喜歡和孩子們開玩笑，尤其愛打聽別人家小孩父親母親爺爺奶奶的名字。糕點商的妻子和丈夫剛好相反，是個沉默寡言的女人，她也是鎮上歷年來最年輕的產婆。包括我爺爺在內的那批孩子，幾乎都是由她親手帶到的這個世界。或許正是這個緣故，平時話語不多的她，在對待這幫孩子時格外多了層熱情。兒子和伙伴們分享的那些禮品，也都是出于她的授意。這個善良的女人，在兒女很小的時候就培養他們分享的性格。在那個物質匱乏的時代，這稱得上是一種難能可貴的美德。

按照人們的世俗觀念，這樣一戶小康之家，擁有著美滿家庭的一切條件，即便是萬惡的魔鬼，也理應萌生惻隱之心選擇繞行。因此后來，當那起火難突然降臨時，可想而知，人們除了同情和惋惜外，更多了一層潛在的憤怒感。只不過，這種復雜的情緒在當時并沒找到合理的發泄對象，所以才轉嫁到了沒有影子的人的身上。

簡而言之，最早發生在糕點商家的那場大火，幾乎稱得上是二十五年前的那一晚的翻版。

有關失火原因，人們知道的同樣少得可憐。諸多跡象表明，當晚大火最先進入的是毗鄰臥室的廚房，成桶的食品油加劇了火勢的膨脹和蔓延。貪婪的火舌四處舔舐著袋裝的香精和面粉，空中彌漫著陣陣奇香，附近的居民大多也是在睡夢中被香味熏醒，才發覺的火情。

等到人們齊心協力撲滅燃火時，這個曾經的四口之家，除了沒有影子的人以外，三個人都因吸入過量的濃煙窒息而亡。

最早關于火災起因，鎮上也傳出過各種不同說法。比如廚房失火，小孩縱火，等等等等。恰恰這時，發生在沒有影子的人身上的一件離奇怪事，轉移了眾人的視線。

就在火災過后的半個月，沒有影子的人被自己鎮上唯一的親人——貨郎叔叔從醫院接回鎮子上，滿懷同情的居民們前去探望這個不幸的孤兒時，驚訝地發現，平時那個白白凈凈的男孩，竟然搖身一變成了個黑炭頭！并且這種黑完全不像是煙熏火灼后的黑，更像是由內及外經漂染后的效果。黑色在他的身上分布得如此均勻、細密，仿佛他之前真的是一段白木料，在這場大火中徹底改變了本質。

而讓人們驚訝的還不僅如此，沒兩天，一個更令人震驚的消息再度傳來。

據貨郎家的一位鄰居反映，一次，他外出路過對方家門，恰逢黑炭頭正站在院子里發呆。他禁不住好奇，有意多逗留了會兒暗中觀察，這才發現，原來對方正一動不動地瞅著自己腳下的地面。一開始鄰居還有些納悶，正打算離開時，頭皮森然發麻，因為他發現，燦爛的陽光下，地面上根本找不見黑炭頭的影子！

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迅速在人群中傳播開來。

糕點商兒子的影子給大火燒沒了！一時間這成了鎮上最大的奇聞。

幾乎一夜間，人們原來對于他的那些同情和憐憫，也仿佛隨著他那消失的影子一起化為了灰燼。取而代之的，一種不祥爬上心頭。

照例，每當遇到令人不解的情況時，人們總會想到鎮上的嬤嬤兒——趙大嬸。這個平日經常為大家祈福禳災、占卜算命的女人，公認的對另一個神秘世界了如指掌。可事實表明，她似乎也對這個詭異的現象力不從心。

在親自看望過糕點商的兒子，確信傳聞屬實后，對方只得出了一個含混不清的結論：其實黑炭頭并非像人們講的那樣，失去了影子，只不過和大家不同，他的影子不再是拖在地上，而是長在了身上。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他的皮膚會如此得焦黑。至于出現這種現象的原因，趙大嬸卻沒更多說明。

這個講法當然不能讓人們滿意。不過既然連權威人士都不能全面解答，也足以說明了問題的嚴重性。便在此后，各種關于沒有影子的人的不利謠言，悄然在鎮子上流傳。

一些人堅持認為，這場神秘火災必定和黑炭頭有關，正是這個煞星給這個家庭帶來的厄運。更有甚者，干脆直接將懷疑的矛頭對準了他，認定當晚的縱火犯就是沒有影子的人。理由不外乎他平時就有玩火的習慣。毫無疑問，此時人們已然將他視為了異類，所以各種流言蜚語也就無需再經過任何的推敲和斟酌，直接加諸在他身上了。

鎮上的鄉親們，包括大人孩子都主動跟沒有影子的人劃清了界限。這種有意的孤立，甚至也波及到了貨郎一家。糕點商的弟弟則用他的沉默寡言，獨自承擔了一切。至于沒有影子的人，想必也意識到了這點，所以從那時起，他便一直將自己封閉在叔叔家，再不曾露面。

這種情況整整持續了三年。

三年里，小鎮也終于由以往的喧囂重歸于平靜。以致日后，人們漸漸開始淡忘了沒有影子的人的存在。直到三年后的一天，一群流浪藝人來到小鎮上，情況才發生改變。

客觀上講，那也是沒有影子的人人生軌跡上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從此，他的生命悄然轉向，拐入另一個嶄新的階段。

三

每年春天，桃花盛開的日子，我們鎮上最熱鬧的盛事當屬一年一度的扳手腕大賽了。屆時方圓數十里的年輕后生，都會齊聚小鎮，參加這項重要活動。說這項比賽重要，是因為在大賽上獲勝的選手，不僅能贏得獎金和榮譽，也會贏得附近村子里所有待嫁姑娘的芳心。這顯然也是人們趨之若鶩的主要原因。

比賽期間，一如既往地也會吸引來大量的散商和表演團體。這年的賽會上，便不知從哪冒出一支魔術隊。七天時間里，由十幾個人組成的魔術班子輪番為觀眾上演了精彩紛呈的節目。那也是鎮上居民首次接觸到此類表演，著實讓人大開眼界。第八天，就在魔術隊即將撤離的這天，中午，一班人馬在班主的帶領下來到了貨郎的家門前。

這扇雙開的榆木門已經很久沒人光顧了。當主人滿懷期待地迎出來時，才發現站在他面前的是一群奇裝異服的外地人。班主主動上前，講明了來意。原來他們不知從哪打聽到了沒有影子的人的消息，此番前來是希望能邀請他加入自己的團隊。

不料，這個想法立即遭到了拒絕。

因為在貨郎看來，這無異于是對自己的侮辱。對方的建議很自然地使他聯想起了馬戲團里的猩猩或小丑，強烈的自尊心當然不允許他那樣做。據說，一向和善的貨郎還和對方吵了起來。談判當場破裂。

不過，這幫外來客并沒因此輕易放棄。接下來的一周，他們一邊在附近的村子里巡回表演，一邊不時派人前來做游說工作。終于，貨郎不勝其擾，答應來人和侄子見上一面。他原意是想借沒有影子的人之口，回絕掉對方的要求，沒想到，就在雙方見面的第二天，三年來從未踏出過家門一步的侄子，竟然失蹤了！

貨郎一家為此大費周章，先是分頭在鎮子上四處尋找。無果后，又循著線索去到鄰近的村子里打聽。可惜，他們晚去了一步，就在沒有影子的人失蹤的當天，魔術班子也像變戲法兒似的消失了。

很長一段時間，關于沒有影子的人的去向成了鎮上的一大謎題。有人說是魔術班派來的說客對他施了魔法，也有人說是沒有影子的人心甘情愿地投奔對方而去。更有甚者，懷疑貨郎本來就有意甩掉這個包袱，是他親手將侄子送到對方手中，事后卻做出一副清白的樣子。

不管怎樣，沒有影子的人的失蹤成了既定事實。因為這起事件，人們不僅重新記起了這個孩子，彼此也難得地油生了一份同情。

應該說當時絕大多數人，是懷著一種悲觀心態來看待這起突發事件的。即便糕點商的兒子并非被強行拐走，也很難想象這樣一次人生際遇，會給他帶來什么。由此可想而知，當這年的年底，沒有影子的人拖著行囊出現在鎮上時，人們那無以復加的驚訝之情了。

許多人四年來還是頭一次見到他，如果不是他那黑黝黝的皮膚，以及在陽光下無遮無攔的身份標識外，恐怕沒人敢相信眼前這個細瘦高挑的男孩，就是當年那個大家記憶中的糕點商的兒子。人們一路尾隨，眼見少年拖著行囊一步步踏入貨郎的家門。

貨郎同樣喜出望外，滿懷熱情地接待了自己的侄子。

整個小鎮也似乎因為沒有影子的人的失而復得，突然友善起來。平常和貨郎關系不錯的鄰居甚至主動登門，來打探他的消息。只是，每當人們談及有關對方失蹤的話題時，這個男孩總是埋下頭，閉口不語。最初大家還以為是觸痛了他的心事，索性不再提及。

春節過后，氣溫回暖，沒有影子的人也一天比一天更加沉默，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樣子。終于，這天他主動向叔叔請示，元宵節過后，他打算再度離開小鎮。原因是之前他已和魔術團有約在先，過完年將重返團隊，參加到來年的巡回表演中。說到后來，他打開隨身帶回的那個行囊，從里面層層疊疊的包裹中取出一沓臟兮兮的鈔票。那也是他去年一年演出所得的分紅。

這個消息對貨郎而言無異于當頭一棒。一直以來他都以為侄子的失蹤是遭人陷害，萬萬沒想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打一開始就是他心甘情愿地出賣了自己。對方的舉動無疑是對這個家庭的背叛。幾番勸阻無效后，矛盾不可避免地在這對叔侄間爆發了。最后，沒有影子的人還是堅持己見，元宵節后不久，便同他的行囊一起不辭而別了。

不過這次，貨郎一家再沒有四處去打聽他的下落。

事實上，最開始沒有影子的人并沒立即和貨郎家斷絕聯系。接連三年，他每年春節前都會返回小鎮上，試圖修復和叔叔的緊張關系。但不幸，遭遇的卻是一次比一次更為堅決的抵制。當最后一次回訪吃盡閉門羹后，他才總算死下心，義無反顧地投身到四處漂泊的演出生涯中。

沒有影子的人的這次出走，一別就是十年。

關于他這十年中經歷了什么，去過哪些地方，和什么人有過接觸，人們幾乎一無所知。為數不多的跡象表明，這十幾年中他一直在從事魔術表演，而且不止跟隨過一家團體。因為幾年后，鎮上就有人在異地再次邂逅了當初帶走他的那個魔術隊，可在當天的表演中，他始終沒有出現。

除此外，人們所能知道的便是通過他這十幾年間的變化，透露出的一些間接信息了。比如從他日后的讀書習慣中可看出，從未進過學的他一定有過一段時間的學習過程。另外，從沒有影子的人帶回來的一筆可觀的財產上，也可以推斷出，他當初的選擇和努力得到了豐厚的回報。

對于后者，想來也并不出乎眾人預料，畢竟以沒有影子的人自身的特殊條件，即便不用任何形式的包裝，就已經是一個令人嘆為觀止的存在了。

總之，在眾人看來，這十幾年的光陰確實令沒有影子的人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相對于這些變化，更讓人們感興趣的是，既然對方已然在外面闖出了一番事業，為什么最后還要念念不忘，回到這個窮鄉僻壤的小鎮？

是的，自然而然，人們對此也有過各種猜疑。不過，大家都一致認定的是，沒有影子的人的這次回歸，只是和過去一樣，暫作停留罷了，過不了多久，便會自動離開。

但很快，人們便意識到他們錯了。

因為就在對方返回小鎮的第七天，突然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他計劃在小鎮上蓋一處宅子，看情形大有常住下去的意思。

人們訝異之余，這才將注意力更多集中在陪同他回家的那個少女身上。并紛紛猜測，沒有影子的人的此舉必定和此人有莫大關系。

四

這是一個有著驚人美貌的女子。

其實兩人來到小鎮的當天，這個消息便像長了翅膀飛入了各家各戶。只不過雖然目擊者對此沒少費口舌，人們顯然更愿意將興趣放在沒有影子的人身上。畢竟在大多數人看來，這已經算是一個天大的新聞了。

直到人們陸續見到他身邊的那個女子后，情況才發生轉變。

一時間，各種謎團紛至沓來。這個女人是誰？她來自哪里？她和沒有影子的人又是什么關系？

那段日子里，沒有影子的人已經在鎮子上四處走動，為自己的建房計劃尋找宅基地，每當這時，美貌女子總會默默跟在他身后，從中不難看出兩人的關系非同一般。而二者無論是形象上的巨大反差，還是女方對男方的那種毫無保留的依戀，在當時都成了人們百思不解的謎題。

終于，宅基地選好位置，建造計劃即將實施。一個巨大難題同時也擺在了兩人面前，就是如何和鎮上的工匠溝通聯系。

雖然十多年后，鄉親們在對待沒有影子的人的態度上明顯有了好轉，隔閡終究存在著。人們一方面對他以及他身邊的女人滿懷興趣，另一方面卻又謹慎回避著和兩人的接觸。沒有影子的人自然對此心知肚明，所以主意打定后遲遲不見行動。

關鍵時刻，我爺爺出面解決了這一難題。

一開始，我爺爺先是找到了鎮上的幾個發小，共同商議援手的事宜。建議立刻得到了大家的響應，隨后我爺爺又將這個消息帶給了沒有影子的人。幾天后，瓦匠便被召集了起來，開始動土施工。

雖然此次返鄉，人人都看得出沒有影子的人今非昔比，但他并沒將錢財毫無節制地揮霍在建房上面。而是和鎮上居民一道，選擇了最普通的住戶。

不出一個月，新房就在我爺爺他們幾個的協助下竣工完成了。也正是通過這次經歷，我爺爺和沒有影子的人的關系逐漸走近。

當然了，話雖如此，這份時隔十七年的友誼由于中間摻雜了太多的世俗雜念，注定也不可能回到從前。尤其是沒有影子的人，在我爺爺看來，他的一舉一動儼然變得分寸感極強，無形中用一層看不見的保護膜，將自己包裹了起來。

完全是出于故情客套，我爺爺曾有過一次談及好友身邊那個美貌女子的機會。

那是新房即將完工的前天晚上，沒有影子的人心情大好，特意在寄宿的旅店里請我爺爺吃飯。言談中，我爺爺無意間提到這個話題。對此沒有影子的人并沒作任何回避，據他介紹，兩人過去曾在同一家魔術團就職，最近半年才決定要退出團隊，開始全新的生活。

“為什么呢？”我爺爺禁不住問。

“因為她參加的是飛刀表演。”沒有影子的人看了他美麗的妻子一眼，“誰都很難保證，飛刀手永遠不出意外。”

原本只是隨口的一句問候，卻沒想到竟引出更多的疑問。無論是對方口中的魔術團還是飛刀表演，在我爺爺聽來都是那么新奇。后來我爺爺回憶說，當時他的好奇心確實被調動起來。可就當話題即將深入時，我爺爺卻主動放棄了。

因為他忽然察覺到了氣氛的微妙變化，覺得自己的過分熱心大有乘人之危的嫌疑。他實在不希望自己的出手相助，給對方造成一種必須要滿足自己好奇心的感覺。這在我爺爺看來，顯然是對兩人昔日友情的一種褻瀆。

于是，話題戛然而止了。

許多年后，每當我從家人那聽到有關兩人當天的談話時，總不免感到遺憾，認為爺爺的擔心純屬多余。正由于他這不必要的擔憂和顧慮，使大家錯失了一次難得的了解事實真相的機會。我也是在成人后，知道更多關于兩人的情況，才真正懂得爺爺當年這么做的深意。

漸近入冬，新房建成。到了來年春天，人們再次見到那個漂亮女人時，不經意發現，對方的小腹隆了起來。大家這才意識到，女人懷孕了！

漂亮女人和丈夫的性格明顯不同。懷孕期間，她并沒和丈夫一樣躲在家里，而是每到黃昏時分，總會獨自走出家門到鎮子附近走走轉轉，一路上和認識或不認識的人打著招呼。

不久，女人便以她的美貌和彬彬有禮贏得了人們的好感。

春天很快過去，夏季來臨。女人仍日復一日地挺著日益隆顯的肚子出現在眾人面前。終于，沒有影子的人坐不住了，破天荒地陪同妻子一起來完成這每天的必修課程。

在我們的小鎮南郊，世世代代經營著一座果園。里面除了種植大量的桃、蘋果、梨等果樹外，還有各個季節時令的瓜果蔬菜。當紅彤彤的西紅柿結滿枝頭時，這天傍晚，沒有影子的人領著他懷孕的妻子，找到了正在為果樹灌溉的園主。

他先是遞上事先準備的一疊鈔票，然后請求希望能讓自己進到園內，為妻子采摘一些新鮮的西紅柿。這也是他回到鎮上幾個月來，首次主動和鄉親們寒暄問候。果園主被他的誠意打動，不僅答應了他的要求，也將這個漂亮女人請進了自己的園子里。

從此以后，兩人每天黃昏外出，又加進了去果園里采摘西紅柿的項目。

這個消息不久便引起了鎮上居民的注意。百無聊賴的人們相繼被吸引過來。一個個千方百計地趕在這對夫妻出門前，潛伏在通往果園的道路附近，試圖一睹這對夫妻難得的互動場面。

那些日子，幾乎每天都有新發現在鎮子上流傳。夫妻兩個今天是什么時候出的門，在路上有沒有逗留，逗留了多久，去到果園后男方又是如何采摘的西紅柿，然后又怎樣小心翼翼地送入妻子口中，兩人的一舉一動儼然成了人們閑聊的熱門話題。以至多年后，當鎮上的老人們回憶起沒有影子的人的那段美好時光時，最先想到的，就是兩人親密無間地駐足在果園的西紅柿架下的情形。

這種貓捉老鼠的游戲持續了一個多月。一個月后，就在大家漸漸對這一切習以為常時，一個關于漂亮女人的恐怖流言，在街頭巷尾傳得沸沸揚揚。

消息最早來源自鎮上的一個寡婦。據說一天晚上，她從娘家返回小鎮，途中偏巧和這對夫妻邂逅，出于好奇，她故意尾隨了兩人一段距離，無意中卻偷聽到了一段讓人毛骨悚然的對話。卻原來，這個有著一雙美麗大眼睛的女人，竟然是個瞎子！

這條消息帶給人們的沖擊力，絲毫不亞于當年糕點商的兒子被大火奪去了影子。人們實在難以置信，一個盲人究竟怎么才能做到在數月間偽裝得如此成功，不被發現？寡婦的回答更令人匪夷所思，事實上這個女人長著一只異常敏銳的鼻子，正是靠著這只鼻子，她才熟練掌握了鎮上的環境。

這個幾近天方夜譚的說法，若在平時必然會遭到人們的質疑。況且散布流言的寡婦一向有著搬弄是非的名聲。但這次，人們卻遲疑了。一來它過于荒謬離奇，其荒誕程度已然超出了普通人的想象力。更重要的是，它偏偏還發生在沒有影子的人身上。這無形中又令傳言具備了某種說服力。

此外，人們選擇相信的另一個理由，還因為這樣一來，反倒能解釋通大家先前埋在心頭的那個疑惑了：為什么這個絕美女子會喜歡上沒有影子的人。原來她根本就發現不了自己丈夫沒有影子的事實！

總之，流言越傳越廣，而且深信的人也越來越多。慢慢的，伴隨流言所衍生的驚懼和恐慌也在鎮上漫布開來。而這，也為兩人這段婚姻的悲劇收場埋下了伏筆。

五

這天下午，沒有影子的人慌慌張張地來找我爺爺。我爺爺嚇了一跳，以為發生了什么大事。從對方斷斷續續的講述中才了解，原來他妻子剛剛羊水破裂，馬上面臨生產，希望我爺爺幫忙到鎮子上去請產婆。

情況相當緊急，我爺爺當即答應下來。

送走沒有頭影子的人后，就在我爺爺慌亂中走出家門，沿著鎮子里曲曲折折的街巷去找接生婆時，他完全沒想到，接下來等待他的是一場艱難的考驗。

他一連去了兩戶人家，對方都以各種理由和借口婉拒了這次邀請。從人們惶恐的眼神中，我爺爺很快明白了緣由。這段時間以來關于漂亮女人的謠言已經深入人心，對未知事物的擔憂和恐懼，使得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眼見在鎮上求助無門，我爺爺只有去往鄰村。好不容易，產婆終于在他的哄騙下請了過來，可就在他們迎著晚霞坐著馬車駛入沒有影子的人所在的那條胡同時，遠遠地就聽到傳來一個男人悲愴的哭聲。

他們到底遲來了一步，漂亮女人連同她腹中的孩子，就這樣匆匆告別了這個世界。

沒有影子的人的妻子死了。這個可憐女人，雖然一次次成功躲過了蒙面刀手的飛刀，卻最終沒能逃脫掉人們的流言蜚語。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就是這個女人，多年前還曾有過那樣一個人盡皆贊的婆婆。正是因為有了糕點商的妻子，當年鎮上的許多女人才避免了和她步入相同的命運。

漂亮女人的死對鎮上居民的觸動是巨大的。人們無論如何也沒料到，這個不久前還被大家視為不可思議的人物，竟也和普通人一樣最終無法回避開死神的威脅。這個殘酷的現實猶如一記耳光狠狠摑在每個人臉上。

可即便如此，所有這些都已無法更改逝者已矣的事實了，所以在激烈的討論過后，人們更為關注的，還是沒有影子的人接下來的反應。

整整一周過去了，新居的大門關閉著，沒有任何動靜。

其時已值初秋，氣溫仍居高不下，就在村民們為即將腐爛的尸體和沒有影子的人的安危憂心忡忡時，三天后，有人途經鎮外的墓園時發現，在沒有影子的人的父母墳塋旁邊，悄然立起了一座新墳。人們不禁暗中猜測，對方一定是利用晚上的時間，來這里埋葬了自己的妻子。

這條新線索總算使大家松了口氣。這至少證明了，沒有影子的人不僅活著，而且遠沒像大家以為的失去理智。

又過了沒幾天，當人們路過這戶新居時，赫然發現大門上栓了鎖頭。事情再明顯不過，沒有影子的人在料理完妻子的后事后，出門了。

余下日子里，眾人一直議論著他的去向，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飽經妻子離世打擊的他，很可能和上次一樣選擇了遠走他鄉，重新開始過去那種流浪的生活。畢竟，這個鎮子帶給他的痛苦記憶太多了，他已然沒有任何理由繼續留在這里。

事實上，這個念頭自從沒有影子的人回到小鎮以來，始終在人們的心頭徘徊不去。由此也可看出，他和眾人間那根深蒂固的隔閡。不過，令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即便日后沒有影子的人曾有過多次離開小鎮的機會，最終還是沒有如人所愿地成行。原因是出于對這片鄉土的熱戀，還是對過往的那些美好生活的緬懷，抑或是去往哪里他都清楚地知道自己那無法擺脫的身份和命運，人們無從得知。總之，幾天后，沒有影子的人又回來了。而且是乘坐一輛滿載貨物的馬車返回了小鎮。

細心的人發現，車上裝載的是一箱箱的書本。沒人知道他是從哪運來的這些貨品，更沒人清楚它們將在沒有影子的人那派上什么用場。馬車穿過人們好奇的目光，終于在他的新居前停下，然后沒有影子的人和馬夫相繼走出車廂，動手搬運車上的箱子。

這也是沒有影子的人在妻子過世后首次公開露面。所有在場的人在見到他的那一刻，都不覺一驚。前后才不到一個月時間，眼前這個男人明顯衰老下去。面容消瘦，兩眼無神，最引人注目的還是他那頭花白的頭發，如同敗草一樣亂蓬蓬地披在腦袋上。

我爺爺在聽到這個消息的當晚，敲響了沒有影子的人的家門。

對于友妻的亡故，我爺爺自然是滿懷歉疚，因此更覺得有責任和必要關心他的生活。沒有影子的人的回歸，多少讓他感到些許的欣慰，這樣他便有了用實際行動彌補遺憾的機會。

雖然來訪前，我爺爺已從別人那風聞了一些有關老友的情況，當他親眼見到對方那滿頭的花發時，還是倍感觸目驚心。

沒有影子的人將我爺爺領進臥室。更讓他驚奇的是，原本就不大寬敞的房間，整整有三面墻壁堆滿了下午運來的書籍。在書本的中央，擺著一張寫字桌，桌上點著兩根蠟燭，蠟燭前攤開著一本厚厚的即將讀完的書。

眼前的陣勢很是讓我那識字不多的爺爺有些局促，不過，來前他對于沒有影子的人此次出行的疑問總算迎刃而解了。看情形他已經為自己療治喪妻之痛找到了理想方案，只不過，這別開生面的讀書計劃，不免讓人再次對他的精神狀態產生懷疑。他真的打算要將自己的余生埋在這些文字堆里嗎？

事實證明，我爺爺的確沒猜錯。從那天起，沒有影子的人更加深居簡出，專心致志地展開了他的讀書計劃。即便偶爾外出，也多選在靜寂無人的夜里，以一種與世無爭的方式維持著他那近乎與世隔絕的生活。

期間，我爺爺仍會時不時地登門探訪，希望借此能化解老友的孤獨。不過顯然，我爺爺多慮了。從日后的情況不難看出，沒有影子的人仿佛已經逐步適應了這種生活，并怡然樂在其中。

令我爺爺驚訝的是沒有影子的人的閱讀速度。每次前往，他總能發現墻壁上的圖書快速遞減下去，閱讀過的書本像小山一樣在另一間儲藏室堆積起來。很長一段時期，我爺爺都懷疑眼前的場景是否屬實，直到五年后，臥室里三面環壁的圖書清空不久，第二輛滿載書籍的馬車駛入小鎮，全新的三面圖書重新擺設起來，我爺爺才不得不接受這一驚人事實。

他一度以為需要一個人花去一生才能看完的文字，就這樣被沒有影子的人僅僅用去五年便啃光了。每每想到這，我爺爺腦袋里總會浮現出一副恐怖畫面，他想象著由這些文字拼組而成的風暴，正在沒有影子的人的頭腦里奔突、沖撞著，稍有不慎，便可能釀成災難性后果。在我爺爺有限的理解里，沒有影子的人的行為無疑在將自己卷入另一場自我毀滅的漩渦。

后來的情況，也果然印證了他的憂慮。

那是第二批圖書運抵后的第三個年頭，夏日的某天，三面墻壁的書籍即將讀到一半時，沒有影子的人夜里突然來找我爺爺。

在我爺爺的滿腹狐疑中，沒有影子的人闡明了來由。原來他此番前來是向我爺爺辭行的，再過幾天，他打算暫時離開鎮子出門遠游。

我爺爺原本放松的心情又緊張起來。畢竟在他看來，七年來沒有影子的人通過讀書已然慢慢適應了當前的生活。相比這七年中的任何時候，他都沒理由離家出走，眼下猛然冒出這個想法，讓人不得不起疑。

在他的追問下，沒有影子的人才終于道出實情。按他的說法，其實長期以來，他一直都在為自己的身份問題感到困擾，時常陷入到相關的思索中。恰恰是這七年的閱讀，帶給了他一個重要啟示：便是諸生世間，沒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就像他那失去的影子，雖然在眾人眼里是個特例，卻并非絕無僅有的事實。他希望用自己的余生，來親證這條看似荒誕不經的理論。

聽著對方的解釋，我爺爺卻悲從中來。他最擔心的事情終究發生了。令我爺爺左右為難的是，面對老友這番不著邊際的言論，他既不能直截了當地予以反駁，也不能違心背意地隨聲附和。最終只能和過去一樣，無能為力地保持了沉默。

數天后，沒有影子的人便依言而行，啟程上路了。

六

沒有影子的這次出走，一別又是十年。

但跟上次不同的是，每到年終歲尾時，他總會悄悄返回小鎮上，暫住些時日，去到四位親人的墳前祭奠后，才開始第二年的行程。對幾位亡人的牽掛，無疑才是他往返于兩地的真正原因。

雖然最初鎮上居民曾對他的去向爭論過一時，討論卻并沒像以往那樣持久下去。自從沒有影子的人的妻子過世后，興許是出于愧疚，又或是通過一段時間的接觸，人們已對他的各種行止習以為常，對他的關注也不再像過去那么熱情了。

每次沒有影子的人返回小鎮，我爺爺總會去他那小坐片刻。從對方略顯疲憊和沮喪的神情中不難猜出，過去的一年中計劃推行的并不順利。這樣一來，我爺爺也就不好意思再將話題往這方面提及了。

一開始，對于老友的出走計劃我爺爺還心存僥幸，希望借此對方至少能遠離過去那種不分晝夜的閱讀，反省到自己那些想法的荒謬和不切實際。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愈加認識到自己的天真和一廂情愿。年復一年的鎩羽而歸非但沒起到他所設想的積極作用，反將沒有影子的人推向了另一個極端，迫使他走上了另一條不歸路。

整整十年間，沒有影子的人沿著這條道路漸行漸遠。最后三年，為了將尋覓的足跡延伸到更遙遠的地方，他甚至取消了返家的行程。

就在鎮上居民，包括我爺爺都悲觀地認為沒有影子的人可能在他鄉遭遇不測時，奇跡卻發生了！

沒有影子的人回來了。

并且是在眾目睽睽下返回的小鎮。

其時正是秋收時節，鎮上居民攜家帶口地在各家的田地間忙碌，大片大片的玉米秸稈已被伐倒，通往小鎮的土路便一覽無余地盡收眼底。最先發現情況的是一群孩子們，由于一年到頭難得見到幾回生人，這幫孩子開始興高采烈地尾隨著馬車瘋跑。當有人認出其中一個坐在車上的正是沒有影子的人后，消息立刻像狂風一般刮遍了田野，人們紛紛停下手中的農活，回到了鎮上。

據我爺爺回憶，當他氣喘吁吁地來到沒有影子的人的家門前時，這里已擠滿了人。他那位三年多沒見面的老友，在將馬車夫打發走后，正用借來的鐵鍬在院子當中為一棵小樹苗奮力掘土。

此時，每個人都屏住呼吸，一聲不吭地凝視著他的舉動。我爺爺還沒來得及搭話，便被現場詭異的氣氛給感染了，直覺告訴他，其中必有蹊蹺。果不然，他很快發現了問題的所在。

卻見明媚的陽光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棵小樹上，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棵看上去枝繁葉茂的樹苗，竟和沒有影子的人一樣，未在地面上留下任何的影子！

眼前的場景讓我爺爺立即想起沒有影子的人臨走前許下的諾言。如今，諾言竟真的驗證了，雖然最終由預期的人變成了一棵樹，但在人們心中所引發的震撼效果絲毫沒打折扣。

小樹就這樣在一片鴉雀無聲中栽種起來。

也從那天起，眾人的興趣一下由沒有影子的人轉移到了小樹上面。

接下來的幾天，聞訊趕來的人絡繹不絕，人人都渴望能一睹小樹的風采。不過，讓大家多少有些失望的是，除了沒有影子這點外，人們實在看不出這根小樹苗還有什么與眾不同之處。

小樹大概三米多高，乍看上去和一般的梧桐樹沒什么區別，只是枝干要白凈得許多。如果近距離觀察，還會發現樹葉也比梧桐樹的略顯光滑。僅憑這兩點，當然很難引起人們的敬畏之心。

沒多久，一則關于小樹如何被沒有影子的人發現的傳聞在人群中流傳。據知情人講，那還是八個月前的事。當時冬季剛剛過去，春天姍姍來遲，一天夜里，突如其來的一場降雪覆蓋了沒有影子的人借宿的小山村。第二天，當他整裝出發時，無意中在白皚皚的山坡上，被一叢蒙蒙綠意吸引過去。等他走近才發現，一株尺把長的小樹正生機勃勃地簇新吐綠。更讓沒有影子的人驚喜的是，小樹苗竟和自己一樣，雖然暴露在陽光下，卻全然見不到一絲一毫的影子。

他當即便決定，一定要將小樹帶回小鎮。為此沒有影子的人不惜花費了八個月時間，一路悉心呵護，當他終于如愿以償地輾轉回到家時，原本纖弱細小的秧苗也長成了現在的樣子。

對于傳聞的真實性，人們固然半信半疑，不過對待這棵小樹，大家的態度明顯要寬容了許多。想來由于關注對象不再是自己的同類，所以每個人的獵奇心理明顯要多過敵意。后來的情況也表明，小樹并沒辜負大家的期望。

幾個月后，冬季來臨。鎮上居民也親眼見證了傳說的可靠性。當周圍的花草樹木相繼凋零時，沒有影子的小樹卻依然呈現出盎然生機，蒲扇一般的葉子凌空伸展著，整棵樹看上去愈發得蒼翠欲滴。

而這，也不過是小樹帶給人們一系列驚奇的開始。

到了來年春天，萬物復蘇，同樣蟄伏了一冬的小樹開始迅猛生長。僅僅用去不到一年時間，便已由原來拇指粗細的腰圍迅速成長為雙臂合抱的參天大樹。幾乎每天人們都能感受到小樹在變化當中，如此強勁的生命力，令人驚訝之余，也隱隱感到了一絲迷亂和不安。

又過了一年，大樹看上去已然比鎮上其它的同類高出一頭了。不過，更大的驚喜出現在第四個年頭，這年的春季來臨之際，一夜間，大樹竟然開花了！

紅紫相間的花朵形似吊鐘掛滿了枝頭。如此花團錦簇的景象，幾乎立即在當地引起了轟動。那也是無名樹，甚至也是沒有影子的人一生中最為榮耀的時光。期間恰逢一年一度的扳手腕大賽，方圓數十里趕來參加比賽的年輕人，紛紛被眼前不可思議的景象吸引過去，最終致使賽事無法正常進行，主辦方只好臨時取消比賽，計劃等到大樹的花期錯過延期舉行。

一個月后，花期漸盡，枝葉間相繼裸露出一顆顆形似土豆的果實。這次無名樹所引發的反響并不比一個月前遜色，累累樹果讓人們心生無限的遐想，幾乎每個人都在熱切盼望著，將來自己也能得到這樣一枚樹種。大樹三年來的一連串出眾表現，已使得大家迫不及待地希望自己有幸成為這樣一顆大樹的主人。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果實漸漸長大，眾人的愿望也伴隨著樹上的果實日益成熟、飽滿。這年初秋，當大家以為夢想距離現實僅有一步之遙時，一場突然而至的滅頂之災，降臨到了大樹頭上。

災禍發生于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整整一宿，外面大雨傾盆電閃雷鳴，仿佛上天在蓄意發動一場生死攸關的戰爭。后半夜時，一道閃電不偏不倚擊中了大樹的樹冠。耀眼的火花夾雜著震耳欲聾的聲響幾乎要將整個小鎮掀翻。待到第二天，人們再次見到大樹時，往日里郁郁蔥蔥的無名樹已然面目全非了，原本白凈雄壯的軀干被雷火通體燒焦，枝葉連同果實的灰燼散落得遍地都是。

被雷電擊中的，不僅僅只是大樹，還有鎮上居民三年來所投入的熱情和希望。誰能料想到這段富有夢幻色彩的經歷竟落得如此下場？人們還沒來得及收拾殘碎的心情扼腕嘆息時，另一件離奇事件接踵而至，當大家再次打量這棵燒焦的大樹時，赫然發現黑漆漆的樹干在陽光下劃出了一道孤零零的影子！

這仿佛是大樹臨終前為世人開的最后一個玩笑。但此時此刻，誰都無法輕松起來。接下來的整整三天，人們聽到的，卻是沒有影子的人那悲涼而蒼老的哭聲。

大樹的夭折使沒有影子的人徹底陷入了悲痛之中。幽咽、凄楚的哭泣，宛如一曲無言的悼詞斷斷續續進入人們的耳朵。從這持久而絕望的慟哭聲里，眾人不僅解讀到了沒有影子的人對于大樹的深切情意，進而腦海中相繼浮現出三年以來，人和樹和諧相處的一幅幅畫面。

記憶的閥門由此緩緩打開，時光在哀怨聲中繼續逆流而上。凄涼的哭聲再次將人們重新帶回到那些即將被遺忘的歲月，大家重新回憶起了之前的十年間，沒有影子的人為了尋覓這課小樹，長期孤身在外所歷經的種種艱辛。記起了他那一度七年曾閉門不出的孤寂生活，以及沒有影子的人最初返回小鎮上時，和他那美麗的妻子在果園里采摘西紅柿的場景。

至今人們仍清楚記得，就在妻子離世的當天，對方也曾發出過同樣悲切的哭聲。

一些人甚至還回憶起了沒有影子的人那十三年無人問津的漂泊生活，回憶起多年前的那個飽受冷落，三年堅持閉門不出的孩子。最后，時光緩緩流向那間溫馨的糕點鋪，定格在了那原本幸福美滿的四口之家。

此時，人們已分不清沒有影子的人究竟是在為大樹哭，還是為自己泣。當第三天，哭泣聲因干涸變得時斷時續時，鎮上即便是最鐵石心腸的人，也禁不住流下淚來。

那一刻，大家已然忽略了沒有影子的人和自己的差別，而是和對方一道，默默感喟著人生的無常、命運的不公。

七

一周后，當我爺爺帶領眾人敲開沒有影子的人的門時，人們險些認不出他來了。

沒有影子的人頭發這時完全白了，臉上布滿了一道道皺紋。本來就未老先衰的他，眼下仿佛又蒼老了十歲。他費去好大力氣，才認出我爺爺。當看到門口聚集的那些村民時，他還是猶豫了下，不知該不該請對方進來。

我爺爺心領神會，在勸退身旁的那群人后，才婉轉交代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原來大樹在遭遇雷擊時，攔腰被震開了一道巨大的裂痕，附近的鄰居于是擔心，岌岌可危的樹干隨時會落到自家頭上，所以希望能征得他的同意，將枯樹盡早伐掉，以免后患。

沒有影子的人聽完講述后，先是瞪大眼睛凝視了我爺爺許久，接著目光徐徐轉回到那棵滿目瘡痍的大樹上，足足有幾分鐘，沒有說一句話。

那一刻，我爺爺真有種無地自容的感覺。在老友最需要幫助時，他非但沒伸出援手，此時卻毫不留情地將一把鹽撒在了對方傷口上，想到這，他便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就在我爺爺以為自己將被拒絕時，沒有影子的人卻回過頭來，用干澀沙啞的嗓音答應了他的請求。

第二天，由我爺爺和街坊十幾個人組成的伐木隊開進了沒有影子的人的家中。大伙齊心協力，整整用去一天時間，才將大樹的枝干肢解完成。臨走前，他們自覺地將解伐的木料在院子里整齊堆放起來，齊人高的木柴垛，竟占據了半個多院子。

出于關心，我爺爺仍然隔三差五地去看望沒有影子的人。盼望能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接下來的幾個月，他也親眼見證了沒有影子的人日漸憔悴和衰老，雖然這一年他才四十五歲，多年的坎坷磨難似乎已過度消耗了他的生命力。一度，我爺爺曾試圖希望通過攛掇和鼓勵對方閱讀，和上次一樣度過眼前的危機，可時過境遷，這次努力顯然很不成功。漸近入冬，當我爺爺發現對方的閱讀依然停滯在同一本書上時，便已提前預感到了情況的不妙。

即便如此，當大限真的到來的那一天，我爺爺還是倍感震驚和不適。

畢竟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突然得讓人猝不及防。

時節已是冬季尾聲，準確說距離大年初一還有不到三天。鎮上居民都在高高興興地籌備過年，此前我爺爺也有一個多禮拜沒去看望沒有影子的人了。這幾天來，由于我懷孕的母親即將臨產，全家人都緊張地圍在她周圍，隨時準備迎接我——這個家庭新成員的到來，所以里里外外顯得格外忙碌，

臘月二十八的這天傍晚，眼見妻子的胎動越來越厲害，我年輕的父親匆匆忙忙趕往鎮子里去請產婆。從晚上八點直到夜里十一點，整整三個小時，在母親的呻吟聲中我和接生婆玩起了捉迷藏游戲。就在游戲即將結束，我興盡意滿打算退出時，不想被對方一把擒住，毫不客氣地給揪了出來。

頓時，我失望地大放悲聲。

這斷金裂帛的一嗓子，宛如一道霞光照亮了在場每個人的心頭。幾乎同時，令人不可思議的一幕出現了。最先察覺到異常的是我爺爺。在焦急萬分的等待中，他突然發現一道紅光從客廳的窗戶上閃過。就在他以為這只是自己的幻覺時，紅光再次出現。

這次連我父親也發覺了情況，他本能的反應便是上前一把拉開客廳的房門，頃刻間，濃濃的煙霧攙和著嘈雜的人聲撲面而來。

“著火了！”

不知從哪兒傳來了一聲。人們立即聞風而動，沖到院子里。

在經過簡短交談后，我爺爺丟下奶奶和我父親，心急火燎地前往了出事地點。當他深一腳淺一腳地摸黑趕到火場時，心一下涼了半截。一路上他最揪心的事情出現了，大火正是從沒有影子的人的家里燒起來的。

沖天而起的熊熊烈焰將整條巷子照得亮如白晝，火焰燃燒時發出的巨大劈啪聲，仿佛幾十掛鞭炮響個不停。我爺爺立即明白過來，正是他們之前解伐的大樹，助長了這場大火的氣勢滔天。

此刻，胡同里聚集了聞訊趕來的救火村民，但語聲喧嘩沒人敢靠近，人們唯一能做的，只有盡量撤走火災附近的可燃物，防止大火四周擴散。

我爺爺一心惦記著老友的安危，急切地穿梭于人群中打聽著他的下落。從大家茫然的反應中，一縷不祥涌上心頭。

大火整整燃燒了一個晚上，殘火直到翌日中午才熄滅。當我爺爺他們撬開大門進入現場時，不禁被眼前的場景驚得目瞪口呆。只見紅磚壘砌的墻壁上，到處涂滿了煙熏火燎后的痕跡，原來的四間房子坍塌了兩間，我爺爺馬上想到堆放在儲藏室和臥房的那些書籍，昨晚的大火一定蔓延到了那里，進而點燃了梁木，屋頂因無力承重才塌陷下來。

好不容易，眾人清理完臥室的廢墟，卻見一副骨骸直挺挺地躺臥在人們面前。此情此景，無需任何的推理和判斷，人們便已明白這意味著什么了。

沒有影子的人的葬禮是在火災過后的第三天，也就是大年三十舉行的。說是葬禮，其實參加的也沒多少人，幾個當年的發小一起湊錢買了具棺材，就近找到當年埋葬他親人的墓地，將他草草安葬。

在和家人分別了多年之后，沒有影子的人終于趕在這個新年來臨之際，重新和他們聚在一起了。

至此，有關沒有影子的人的一生也總算塵埃落定了。過去那些曾經紛擾一時的喧囂和流言，也連同他的骨骸一起，被掩埋于地下。

但是，正如本文開篇所講的那樣，這一切對于我和我的家人卻遠沒有結束，我的不合時宜的降生，似乎命中注定要和對方糾纏在一起。下面就接上本文的開頭，講講我的故事吧。

如前所述，由于我的生不逢時、不管是鎮上居民還是我的家人，都不免產生無限的聯想。特別是我爺爺。哪怕七年后，我以無懈可擊的表現打消了鎮上居民的疑慮，這種擔憂在他那里也始終沒消除過。

出于對孫子的關愛，據說自打我出生的那天起，爺爺便下足了功夫，一心要將我和我沒有影子的人區隔開來。憑借多年和這位老友打交道的經驗，相關事宜在他操作起來自然是駕輕就熟，不過卻苦了我的父母，兩人為配合爺爺理清我和沒有影子的人的瓜葛，沒有少吃苦頭。

當然了，最倒霉的還是我自己。從記事起，我便被家人教導要做一個聽話的好孩子。不過想成為他們眼中的好孩子卻非易事。譬如小小年紀，我便被反復告戒不能貪吃點心，而且點心鋪也被一并株連，劃為了不能隨意光顧的地方；火更是無論如何要躲避的事物，玩火不僅意味著挨打，還會被罰去一頓飯；同樣要學會敬而遠之的還有魔術表演，尤其當外面的魔術班子來到小鎮，一旦發現，必須主動遠離。應該說每個孩子在童年時期最大的樂趣所在，幾乎都成了我的禁忌。

即便到了后來，我漸漸長大成人，有了明辨是非的能力，爺爺仍堅持己見，其固執程度連我父母都哭笑不得。在沒有影子的人離世多年后，我儼然成了他留在塵世間的影子。

長期以往，以至后來每當我聽到關于爺爺和沒有影子的人的交情時，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在我看來，假如爺爺真像傳聞中的那樣，當年對這位發小情深義重的話，就不該對我這么要求苛刻。他的嚴厲舉動恰恰說明了，其實一直以來他都對沒有影子的人心存芥蒂。

這個前后矛盾的想法經常讓我對爺爺心存不滿。可話說回來，他到底是我爺爺，而且我能感覺到，爺爺這么做的目的歸根結底是為我好。正是由于爺爺的這種疼愛，才得以消除我多年來的怨恨和憤懣，甘于一種乏善可陳的平庸生活。

十八歲那年，在家人的強烈要求下，我最終棄文從理，考取了一所全國知名的理工學院。不出意外的話，我的人生也將按照爺爺規劃好的路線一直發展下去。可是，兩年后爺爺的突然辭世，使情況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八

我是大二下半學期的一個周末，接到爺爺病危的電話的，當天便向學校請假，連夜趕回了家。

到車站接我的是爸爸。從他的神情中我便猜到，爺爺不行了。去往醫院的路上，我才得知，這次打電話把我叫回來是奶奶。幾天來已處在彌留之際的爺爺一直念叨著“小寶”兩個字，和他朝夕相處了一輩子的奶奶似有所察，便催促父親趕緊和我聯系，希望我能跟爺爺見上最后一面。

開始我還納悶。心想這個“小寶”是誰？和我有什么關系？要知道無論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包括我周圍的任何人都從沒這樣稱呼過我。

父親對此沒做過多解釋，而是繼續叮囑。按照奶奶的推測，見面后爺爺肯定有話要對我講，到時不管他說什么，我都要盡量附和。至于這又是為什么，父親同樣沒說。

到底是什么讓奶奶如此諱莫如深？一路上，我不斷胡思亂想。

終于，我見到了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爺爺。

當爺爺迷迷糊糊地聽到我來探望的消息時，艱難地睜開了眼睛。看到我，他嘴唇動了下，發出微弱的聲音。我立即領會，將耳朵貼到他的嘴邊。

“小寶，你來了。”

這回聽清楚了。爺爺念念不忘的“小寶”竟是我！

“嗯，我回來看你了，爺爺。”我大聲說。

“小寶——我對不住你呀。”

我愣了。爺爺為什么要說這話呢？

“你會原諒我嗎？”爺爺繼續含混不清道。

這時我想起了父親的叮囑，忙將嘴伸到爺爺耳旁：“是的，我當然會原諒你。”

聽到這句話，爺爺污濁的眼睛亮了下，嘴角微微牽動，露出一個艱難的笑容。見到爺爺微笑，我也笑了。

一個小時后，爺爺便微笑著離開了這個世界。

余下的幾天里，全家人都沉浸在失去親人的悲痛中。漸漸的，似乎也已淡忘了爺爺臨終前的異常舉動。客觀上講，一個處在恍惚狀態的危重病人，口不過腦地說出任何不著邊際的話也是有可能的。更何況，即便從理性上分析，幾天來我也有了一個相對合理的解釋。

在我看來，爺爺之所以請求我原諒，很可能是他發現這二十年來對我的管束太嚴格了，極大地壓縮了我的人生自由和空間。雖然在公開場合上爺爺從沒對此表達過歉意，內心仍難免覺得愧疚和自責。利用這樣一個機會，道出自己的心里話，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事實果真如此嗎？

幾天后，便在辦完爺爺的喪事，我即將返校的前天晚上，奶奶特意把我叫到跟前，交代了事情的原委。我這才恍然發現，一切和我想象的完全兩樣。

從奶奶口中我才得知，原來“小寶”確有其人，不過不是我，竟是一直以來被我視為冤家的沒有影子的人！可想而知，當聽到這個消息時對我的觸動有多大，我完全沒想到這個多年來始終被人們掛在嘴邊的神秘人物，不僅有著一個世俗的名字，而且聽起來又是如此尋常和親切。老實講，正是這再簡單不過的兩個字，第一次拉近了我倆的距離。

但爺爺為什么將我誤認為“小寶”呢？

奶奶的解釋是，實際上從我出生的那天起，爺爺便堅持認為他的這個孫子是老友轉世到了自己家中，并且直到去世的最后一刻始終沒動搖過。這些年來。爺爺之所以對我嚴格管教，根本不像我以為的那樣，是在試圖向世人證明我和沒有影子的人毫無瓜葛，他是希望竭盡全力，守護在我的身邊，為我營造一個美好的人生。

至于爺爺如此深信不疑的緣由，更讓我驚訝不已。原來當年發生在糕點商家的那場大火，就是我那少不更事的爺爺玩火時無意造成的。

頓時，所有的謎團都解開了。

這個姍姍遲來的解釋，無疑為我的人生開辟了另一個全新的解讀視角。不管是對于審視沒有影子的人、我爺爺，甚至是我自己都具有顛覆性的意義。

那天晚上，我才終于真正理解了爺爺，理解了他多年來的良苦用心，并重新認識到他和沒有影子的人之間的友誼，從不像我懷疑過的那樣單純和齷齪。更重要的是，一瞬間，我發現自己和沒有影子的人不再像想象中的那樣遙不可及了。這個簡單而復雜的三角關系，整整帶給了我一晚上的失眠和感動。

回到學校后，我總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么。與其說是為了爺爺，不如說是為了一直以來被我誤解的沒有影子的人。這種感覺莫名其妙，卻又迫切異常。也便在此后不久，我鼓起勇氣，做出了人生中的一個重大決定。

我默默發誓，將來一定要成為一名作家。

這個愿望曾是我中學時代最大的夢想，可由于爺爺的阻撓，才被迫棄文從理。如今不知為什么，它卻牢牢占據了我的內心，并揮之不去。爺爺的病逝已然為我掃除了最大的障礙，接下來我需要做的只是堅定信念，為夢想付出不懈的努力。就像當年沒有影子的人誓言要為自己的身份尋求證明一樣。

那一刻，我恍惚間覺得自己真如爺爺所言，成了沒有影子的人了。

這之后的事態發展，一如我所預料的那樣，當我立志從文的消息公開后，各種各樣的聲音陸續在我的耳邊響起。這股反對的力量遠比我想象的還要強大，幾乎所有我認識的人，都直接或間接地表達了不同意見。批評的聲浪一波接一波地向我襲來，最終形成一個龐大的漩渦，將我裹挾在風暴中心。

應該說，值得慶幸的是，上天對我還是充滿了恩惠。一年后，我便如愿以償地發表了自己的第一篇作品。此后又過了三年，也就在人們關于我誤入歧途的譴責聲達到最高潮時，我幾年來的創作終于得到了一家出版社的認可，成功出版了我的第一本小說集。

那也是去年春天發生在我家鄉的頭等大事，當署有我名字的圖書在大大小小的書店出現時，情勢立刻發生了有利的轉變。幾乎一夜間，我身邊那些原本針鋒相對的非難和議論，忽然沉寂下來。不僅如此，取而代之的，我生活中逐漸出現了一些零星的溢美之詞。

對于同一件事情，這四年來前后的輿論反差，足以證明了我當初的選擇并沒有錯，問題恰恰出在了別人身上。可以說，這個經歷對我的影響是巨大的。它至少說明了一個道理，就是當你、我、他，我們每個人決心做一件與眾不同的事情時，別人的意見固然很重要，但最重要的還是要學會聆聽自己的聲音。

后來我有時也想，這或許也是沒有影子的人當初在追隨魔術團十多年后，心甘情愿地回到小鎮安度余生的另一個原因吧。

如今，經過幾年的努力，我已成長為一名小有名氣的青年作家了。事實似乎再次表明，我和沒有影子的人還是有區別的。相對而言，我要幸運得多。可沒想到，過去一年里所發生的一切，卻大大改變了我的這一看法。

這還得從去年的夏天說起。命運似乎早有安排，一次偶然的機緣下，我結識了一位漂亮的姑娘，并且兩人一見鐘情，雙雙墜入愛河。事情隨后的發展幾乎稱得上是當年沒有影子的人的翻版。這年秋天，我倆登記結婚了。到了入冬，喜訊再度傳來，我美麗的妻子悄悄告訴我，她懷孕了。

所有這些偏偏也發生在我二十四歲這年！諸多的巧合，讓人不能不產生某種聯想，就像當年我爺爺懷疑過的那樣，命運之神在時隔了二十四年后，是否又一次將我倆重新拉回到了同一條人生軌跡上？

而且，這次我所扮演的角色已不僅僅是沒有影子的人那么簡單了，相對于個人的人生際遇，我更關心的還是我的妻子和那未出生的孩子。不知不覺中，我發覺自己儼然變成了我的爺爺，并和他當初一樣，暗暗下定決心，將來無論如何一定要全力保護好我的親人。

目前，我和我美麗的妻子就定居在一座不知名的小城里，平靜地過著半隱居的生活。不過和爺爺不同的是，在對待妻子和自己的生活上面，我并沒像他當年對待我那樣嚴厲和苛刻。而是選擇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如今，每天黃昏，我都會和當年沒有影子的人一樣，主動陪妻子去到小區附近的街市去轉轉。而且自從初春以來，這也幾乎成了我倆的必修課。我之所以這么做，并非和當初選擇寫作一樣，拒絕宿命的說法。恰恰，現在的我比以往任何時候更接受爺爺的意見，深信自己和妻子的緣分正是上帝刻意的安排。

只不過，在我看來，上帝如此苦心積慮的原因，卻是因為他已然認識到，自己在對待我們的前世時有了太多的虧欠，所以才故意給我們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想好好彌補一下。

因此我不僅堅定地認為，自己這一生必將會迎來更多的好運。也深信不疑，無論我那美麗的妻子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必將和應該擁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眼下，已經是四月中旬了，按慣例，再過不久新鮮的西紅柿就要上市了，可我已等不及這天了，每時每刻不在幻想著，自己和妻子將來在菜市場上的西紅柿攤前流連忘返的情形。

為了這天的再次到來，我已經等了整整四十五年。仁慈的上帝呀，請將您那可愛的時鐘撥得更快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