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手自畫像:
許仙,生于六十年代,錢塘人士,外表與內心與《白蛇傳》中的“許仙”一樣憨厚與善良、膽怯與懦弱;可惜生活中沒有“白娘子”為其呼風喚雨。從小渴望從夢中拾得馬良的神筆,也倒騰幾部曠世巨作;八十年代末開始文學創作,先詩歌,后散文,最后小說;無一樣精通,至今尚未寫出一篇令自己滿意的作品。崇拜“三卡”(卡夫卡、卡佛和卡森·麥卡勒斯),自己卻“一卡”不“卡”;雖然有作品轉載于《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但一貫自由散漫,心無大志,只求寫著開心,有一點自己的東西而已。
我咬死你!
院辦主任林詩川屁顛屁顛跑到西藥房通知我,說老爺子有請時,我的兩顆當門鼠牙特癢癢。
他說的老爺子是指“三院”(市第三人民醫院簡稱)院長叔中華。叔中華是“三院”的金字招牌。他是外科專家,至今仍身兼外科主任,人稱“一把刀”,在省市乃至全國都有相當高的聲譽。想當年京城有位老首長八下江南視察,途經本市時突然犯病,生命垂危,就近送到“三院”急救;但老首長德高望重,權傾一時,“三院”上下誰敢對他老人家下手呀?只有當時才二十六歲的叔中華初生牛犢不怕虎,自告奮勇,嚇得老院長恨不得一巴掌劈死他;但年輕的首長夫人發話了,救老首長要緊。叔中華就上了手術臺,主刀,手術做得相當漂亮,挽救了老首長寶貴的生命。這段輝煌歷史在“三院”有N多個版本,但都大同小異;所以說老爺子有今天,也在情理之中。
在“三院”,叔中華的徒子徒孫眾多,自成一族,對叔中華言必稱“老爺子”,以表明自己的身份——他們是“三院”的王族;而其他醫務人員則統統是賤民,人前人后敬稱叔院長都來不及,哪敢有絲毫的放肆?西藥房的負責人“門徒”——這是我給他取的綽號,誰叫他一身走狗習性——,混充與老爺子有某種關系(誰知道是啥關系呢?或許他自稱的某種關系,就是與老爺子毫無關系),但見了林詩川一臉哈巴狗的丑態,大舌頭舔嘰舔嘰的,巴不得給主任舔屁眼。可是他別轉身來,對我卻拿腔拿調得很:“小必,還不快去?!”
我拎起坤包,儀態萬千地跟林詩川走了。
林詩川關上一樓電梯門時,我站到他身后。很近。當關上電梯門,林詩川習慣性地往后退時,他一退就退到我身上。我早就敞開胸懷,但這時候不忘啊喲那么一聲,驚慌地扶住他的雙臂——驚慌也是女人的風情一種,它是激發男人愛憐的法寶。林詩川的后背擠到我甜蜜的胸部,就不愿挪窩了,除了木頭人才不領情呢?這是我對他的獎賞。老爺子肯召見我,有他的一份功勞。我一向獎罰分明。這年頭女人越活越明白,姿色就是力量,男人就是動物,不及時給點甜頭,誰高興為你做冤大頭呀?
如果你還不知道我是個大美人,那我告訴你,我就是百分百的大美人,相貌超美而且精致,膚色白凈而且細致,身材豐滿而且挺拔,恰到好處到什么程度呢?一滴也沒有溢出來,但再加一滴的地方也沒有了。只要是個男人,能零距離接觸到這樣的美體,不激動——網上叫雞凍——才怪呢!林詩川就在我的懷抱中顫抖不已。他雞凍了。他突然轉過身來,想正面“襲擊”我;但他小瞧我了,我就在他轉過身來的那一秒,身體早已游離出去。
他撲了一個空。
這時候電梯鈴響了,到二樓了,一下就涌進來幾個病人。
我在叢中媚笑,他卻只有干瞪眼。
這是門診大樓。一樓是掛號室、急診室和中西藥房;二樓到六樓是各科門診和化驗室;七樓八樓才是行政樓,院辦和院長室都在八樓。九樓是疾控中心。過了六樓,電梯里又剩下我和林詩川。林詩川一臉賊禿兮兮的壞笑,他又惦記那甜頭了;他使勁地噏動著鼻翼,邊問什么東西這么香呀,邊朝我這邊湊上來。有時是會發生這種事的,原因往往無法知道。每當我的兩顆鼠牙特癢癢時,我的體內就會生發一種特別的氣息——一種特別吸引異性的體香。這個我說了你也未必信,但是真的;很多時候精神往往決定物質,情緒調動機體,只要我情緒上來了,鼠牙就特癢癢,那誘人的體香說白了便是欲望的芬芳。但我不說——也不能說,我微笑著與他在狹窄的電梯里周旋。
我一向明白,一個女人與一個男人獨處周旋時,那就是獵人與獵物之間的獨處周旋。
女人和男人互為獵人,又互為獵物。
我微笑道:“林主任,借你的寶地一用?”
“寶地?什么寶地?”男人在這個時候同樣智商低下。
“你的辦公室呀?!?/p>
“干什么?”
“關起門來好干壞事呀?!?/p>
我適時地朝他拋了個媚眼,立馬就令他想入非非。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俘虜男人的心,最有力的武器就挑起他隱秘的欲望。相對于關起門來干的壞事而言,電梯里的小把戲就顯得無足輕重了。趁他恍惚那會兒,八樓到了。但林詩川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我借用他的寶地,并沒有讓他入場,而是將他關在門外。他候在自己辦公室的門口,壓著手勢輕敲、壓著嗓門輕叫、壓著欲望輕惱的傻樣,想想都叫人開心。我一向知道,男人是上帝造來給女人玩的;男人好玩就好玩在這里,你玩了他,他反而對你格外上心。
女人的坤包歷來都是百寶箱。我的坤包里什么都有,包括安全套。我對鏡略加粉飾,上的是清水出芙蓉妝,就是說粉飾之后不留痕跡,就像沒有粉飾過一樣;這是女人化妝的最高境界。男人都希望女人身上都是真家伙。男人都是自私鬼?;瘖y之后,我又審視自己;老爺子召見,機會只有一次,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門剛開出一條縫來,林詩川就猴急地將頭探進來,我將嘴湊到他的耳邊,悄悄地說:“事成之后請你吃飯?!迸c此同時,我將我如蘭的氣息熱乎乎地吹到他臉上。林詩川頓時受寵若驚,問:“真的嗎?”我媚笑道:“騙你是小狗?!蹦腥耸且宓?,是要扔點小甜頭的念想在他心里頭的,這樣他才會乖,才會聽話。安撫住林詩川,我開大門,自顧自走了。
院長辦公室在八樓東頭,而院辦在西頭,兩者相隔八九十來間辦公室,這個距離對于我來說,很遙遠,也很毗鄰;但只要允許我走過去,應該很快就能走到。行政樓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除了院長可以關起門來辦公外,其他辦公室——包括三個副院長的辦公室——都得敞開著大門,我內心竊喜的高跟鞋,有節奏地在水門汀上敲打出咯咯的輕脆聲,同樣敲打著縮在辦公室里的人們的神經,他們無不好奇地盯著門口,對于如仙女般飄然而過的我,更多的是茫然;但是,我敢保證,過了今天,過了這一刻,他們就必須調整對我注視的角度。
我站到院長辦公室門口,輕輕敲了四下。
四個月前,我畢業于省醫科大學臨床醫學三系,算是那兒的高材生;本來應該有更好的去處,但我在大學期間所談的最后一個男友說他要去“三院”,問我去不去?我猶豫了。這是我較滿意的一個男友。他見我猶豫,就游說道:“我們到大醫院只能求生存,到小醫院才能求發展,你就一起去吧?!庇谑?,我答應了。誰知這家伙臨陣脫逃,自己偷偷地去了省人民醫院,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害得我傻乎乎跑到“三院”,結果被扔進西藥房,死活沒人管。張愛玲說女人有改變主意的權力,卻沒說男人可以有;很多男人貎似有骨氣,其實最硬也不過是海綿體,關鍵時刻往往靠不住。他就是其中一個。這樣的男友除了被我一腳踢,還要他何用?如果說朋友是用來出賣的,那么,男友就是用來更換的,就像即用即扔的尿不濕;難怪有位男作家自己也說,男人是女性用品。
我到“三院”并不氣餒,很自信。任何一個擁有美貌和懂得如何運用美貌的女人,都會有我這樣的自信。我到西藥房不久,就把“三院”上上下下的關系都“摸”清爽了,而且還找到了突破口——門徒和小燕。門徒我前面已經說過,他是西藥房的負責人(或者叫主管藥師)。小燕則是眾多藥士中的一個,她已經在西藥房呆了兩年,年輕,有三分姿色,但她不善粉飾,卻偏偏輕信粉飾,每天濃妝艷抹得跟個老妖精似的,她還自以為美,卻不知原本的三分姿色倒是給她抹掉了兩分;而且從我進西藥房的那一刻起,她就對我充滿了敵意。她的敵意來自女人對女人的嫉妒和恐慌——她嫉妒我的天生麗質,又恐慌我對她的男人(當然不是她丈夫)構成威脅。而我正好利用這一點,因為我一眼就看出來她和門徒關系不一般。
作為女人,別說你不知道:內斂——這是美女在女人堆里生存法則的第一條。西藥房是女人成堆的地方,我一向深信,像我這樣的大美人脾氣好、對人又好,自然會贏得很多朋友;畢竟跟美人做朋友,自己臉上也貼金。與我的內斂戰術相反,小燕仗著門徒這座靠山,對大家尤其對我囂張跋扈,蠻橫無理,不但讓我博得了大家的同情,也使門徒對她十二分反感。不自信的女人往往虛張聲勢。小燕就是其中一個。她的虛張聲勢不但為她自己營造了潑婦的形象,更反襯了我的外美與內秀;她罵我婊子——其實她不懂,婊子自古以來都是中國婦女中外貌與才華的杰出代表,像古代四大美女就有兩位是婊子,西施和貂嬋;其他婊子像唐代的薛濤、魚玄機、關盼盼等,宋代的蘇翠、嚴蕊等,明代的馬守真、薛素素、范鈺等,明末清初的董小宛、顧媚、李香京、卞玉京等“金陵八絕”和陳圓圓、杜十娘、高娃等;都是名重天下的婊子,她們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吹拉彈唱無不精通,一部《全唐詩》就收錄了婊子的詩136首,而有關婊子的詩則多達兩千余首;至于婊子傳于后世的佳話更是不勝枚舉,無不演繹了世間男子對婊子的至尊至愛,她這是抬舉我了,我還沒有她們那么傾國傾城,也沒有她們那么才華橫溢;但是在“三院”尤其在西藥房,我想我已經綽綽有余了。
常聽別人說,人比人,比殺人。說的就是我和小燕這種情況,她越和我比,就越自尋煩惱,最后終于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這天我和她一起當班,門徒坐在窗口,病人將藥方遞進來,他就招呼我們取什么藥、多少量;我們取了藥給他,他填寫好說明,貼上,交給病人。小燕站在一角生悶氣,我快樂地取了藥,門徒頭也不回,就將手伸給我;但我沒有把藥放到他的手上,而是當著小燕的面,送上我的胸脯。門徒的手重重地陷入我的溫柔山脈,感覺異常,他冷不丁地縮回手指的同時,迅速轉過頭來。就在這個時候,小燕像頭豹子一樣竄到我們跟前,揚手就給了我一巴掌;與此同時,還以河東獅吼的方式送我兩個字:婊子!我揣著的藥籃兒應聲落地,哐!鹽水瓶和小藥劑全碎了,一地碎玻璃和鹽水。門徒一愣,問小燕干什么?
小燕依舊盛氣凌人地指著我道:“這婊子是故意的!”
我捂住臉跑了。
我跑出西藥房,顧不上乘電梯,一口氣跑到八樓,沖進院辦。院辦主任林詩川是老爺子最親寵的弟子,也是我通向院長辦公室的門戶。兩滴眼淚華麗地奪眶而出,越過水草般長長的睫毛,順著我超美的臉蛋掛下來。不再需要別的,這兩滴眼淚就是兩枚核彈頭,足已將他從高貴的寶座上轟下來。你瞧,林詩川火燒屁股似的,噌!從皮椅子上彈起來,越過碩大的辦公桌,向我奔來,嘴里啊唷唷地叫喊道:“怎么啦?我的大美人呀!”
我一個字都不說,就用那濕潤的雙眼巴巴地望著林詩川。
這可把他急的:“我的小姑奶奶,你倒是說話呀?”
如果我沒有估算錯的話,這時候門徒應該已經到院辦了。
果然,他急吼吼地沖進來。
林詩川立馬就變了個人,質問門徒怎么回事?門徒想不到我跑到院辦竟一個字都不說,他傻不愣丁地瞧瞧我,又瞧瞧主任,等他情緒有個緩沖之后,就嘩地滿臉噴發出嫵媚動人的笑容,朝林詩川點頭哈腰,吧嘰著大嘴巴,準備舔主任的屁眼。林詩川教訓門徒道:“你看看,你看看,這剛畢業的分配到我院的高材生,到你那兒見習不到三個月,就跑到我這兒,啥話都不說,就啪嗒啪嗒掉眼淚,你不心疼我還心疼呢;今天你得給我說說靈清,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這事要是傳到老爺子那兒,別怪我林詩川翻臉不認人呵?!?/p>
“那是,那是。林主任您放心,我一定把事情處理好,一定讓您滿意。”門徒討好道。
林詩川橫了一眼門徒,轉而朝我笑道:“不是我,是要讓人家小必滿意?!?/p>
“對對對……”門徒點頭如搗蒜。
我朝林詩川禮貌地鞠了個躬:“謝謝主任?!?/p>
我跟著門徒下樓了。
“請進?!?/p>
我解開白大褂上的第一顆和第二顆紐扣。
我的臉上洋溢著甜甜的微笑,我輕輕地推開院長辦公室的大門——這門雖然不大,但絕對是“三院”最大的門。我輕輕地關上大門,暗暗地按上插銷。我微笑著朝叔中華點點頭,以絕對青春與嫵媚的姿態走到巨大的辦公桌前,不知為什么這時候我的兩顆鼠牙特癢癢,我忍不住暗暗地舔了一下我的鼠牙,然后以亮麗的嗓音叫了聲“叔院長,我是從省醫大分配來的小王?!?/p>
“好,好。坐。”
叔中華只是在巨大的真皮軟椅上欠了欠肥胖的身軀。
我會讓你從高高的寶座上滾下來的。
我把坤包放椅子邊,撩起身后的白大褂和連衣裙的下擺,光屁股坐在同樣考究的皮椅子上。
我微笑地審視叔中華,老爺子其貌不揚,胖矮個,冬瓜臉,兩條稀松短眉毛下是一對小眼睛,眼袋腫腫的,一頭花白短發;若是將他扔到大街上,可不就是糟老頭子一個?但他就是叔中華,就是至高無上的老爺子。當然,他的眼睛雖小,卻與臉部大面積的空白形成強烈對比,使眼睛的位置更加突出,小眼睛爍爍有神。他同樣也在審視我,從我的臉到我的胸再到我的臀,別看他小眼睛一動不動,但我清楚,他同樣是一個潛伏著強烈欲望的老男人。我的臉我的胸我的臀能感受到他目光的灼燒感。網上說男人三十是奔騰、四十是微軟、五十是松下、六十是聯想,老爺子應該接近聯想的年齡,但他體內依舊埋伏著奔騰的激情?;蛟S連他自己都不清楚這一點,但我會讓他認識到的。我雙臂優雅地擺成倒三角型,給若隱若現的豐乳打上一個鏡框,令其更加灼眼。
老爺子暗暗地嘆了口氣,隨手摘下老花鏡,問道:“你什么時候來我院的?”
“六月初?!?/p>
“有三個月了。當初怎么想到來三院?”
“是沖著老爺子來的?!?/p>
“呵?”
老爺子來興趣了。
我一向深信,即使是一捆枯柴,即使非常潮濕,只要懂得撩拔,濃煙之下必有火焰。
我嫣然一笑道:“我可以請教一個問題嗎?”
“你說,你說?!崩蠣斪娱_始猴急了。
“您認為人會長鼠牙嗎?”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人即是動物。所謂百姓百條心,就是說人貌似有同樣的外型,卻每個人有著不同的性格,有的人像虎,有的人像猴,有的人像狗,有的人像貓,有的人像雞……所以自古就有虎頭虎腦、熊腰虎背、尖嘴猴腮、賊眉鼠眼等等詞匯來形容人,其實也是人性的外在表現。我再說得細一點,就拿人的牙齒來說吧,有的人長虎牙,有的人長兔牙,有的人長蛇牙,有的人長鼠牙……我就長了兩顆鼠牙,你看。”我咧開嘴,露出兩顆又闊又長的大門牙。
“何以見得?”隔著巨大的辦公桌,老爺子湊上頭來。
“有了這兩顆鼠牙,我常常夜里磨牙,那聲音可磣人了,就跟磨刀嚯嚯向豬羊似的,把室友們嚇的,都喊我刀客了;而且最近我還發現它們長長了,比其它牙齒長。我用銼刀銼,但是沒用,它們還在長;不知道老爺子有何法子,幫我治治?”
老爺子終于站起身來,他繞過巨大的辦公桌,到窗邊的水槽里洗了下手,走到我跟前;我使勁往后仰,牙齒奇癢無比——好像它們也會激動似的。老爺子笑道:“你怕什么?我又不是老虎?!蔽野牒ε掳肴鰦傻溃骸袄蠣斪泳褪抢匣?。我媽說老虎是要吃美女的。”老爺子樂了。他伸手按住牙齒,輕輕的,卻觸動了某個神秘按鈕,我的小腹一陣痙攣,天堂之門忽然大開,芬芳之液熱流流地噴涌出來,我趕緊夾緊雙腿,卻已經像坐在蜂蜜桶里,情不自禁地扭動身子。老爺子顯然也被突如其來的芬芳搞暈了,他皺了皺眉頭,他不問,我也不說;即使他問,我也不能說。我有些失控,不得不像扶住柱子那樣扶住他的熊腰。我穿著全棉質地的連衣裙,輕薄,貼身,婀娜多姿的身材,是任何一個男人的天堂。老爺子也不例外。但他依舊一本正經地研究著我的牙口。我仰著天,瞧著老爺子的神情,與其說他是研究我的牙口,倒不如說在研究我的乳房更確切些。低胸的連衣裙完全將一雙高挑的香蕉奶暴露在他眼底。
我撲嗤地笑出聲,就勢咬到了老爺子的手指,他故作生氣地罵道:“小丫頭,你干什么?”
“咬你?。 ?/p>
“沒肉吃啊?”
“是啊,沒吃過老虎肉。”
我又說:“瞧老爺子的神情,像是在馬市檢查馬口似的,你說好笑不好笑?”
老爺子又到窗口去洗了下手。
我挪了下屁股,架起雙腿,靜靜地等著老爺子發話。
和門徒一起下樓時,我只說了一句話:“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p>
門徒終于在我面前低頭了,他謝謝我;回到西藥房,他還硬要小燕向我道歉。
其實他不知道,是他和小燕幫我打開了向上的通道。事后,林詩川有事沒事就來西藥房找我。對于這只近水樓臺的癩蛤蟆來說,池里的天鵝是最大的誘惑;但天鵝長著翅膀,隨時可以帶著她的肉飛上天的。林詩川第一次來,我沒有理他。林詩川第二次來,我也沒有理他。林詩川第三次來,我還是沒有理他。門徒以為我是因為他和小燕的事不理林詩川的。他要這么想,就讓他這么想去;他要感激我,就讓他感激去吧。我壓根兒不是因為他和小燕才不理林詩川的,我自有主張;但門徒見主任那張臉越拉越長,長得讓他心驚肉跳了,就屁顛屁顛地來求我,使勁地向我打眼色。我笑了。我突然卸下自己全部的羽毛,把香噴噴的肉端到林詩川嘴邊。我說:“林主任,你把我娶回家得了,我情愿做個家庭主婦,也不想呆在西銀的藥房里!”
我不喜歡按常理出牌,我的話把大家都震住了。
林詩川、門徒、小燕,另外還有兩個人,全都愣住了。
我索性和林詩川來個單打獨斗,我又問:“怎么,林主任不樂意呀?”
林詩川漲紅了臉,連聲道:“哪里哪里……”
“那你是愿意啰!我就等著你來救呵。”
我伸出小手指頭,和他打勾。
于是,就有了老爺子的召見。老爺子說我的鼠牙是不礙事的。我當然知道不礙事。這是我事先設計好的與老爺子獨處周旋時一個小插曲。有了這個小插曲,我和他的距離就拉近了。當他再次詢問我有何打算時,我就撒嬌道:“跟著老爺子,有肉湯喝啊?!崩蠣斪泳托α恕@蠣斪有螅妥氐剿薮蟮能浧ひ巫由希瑳]有再作明確的表達。我欠了欠身,適時地告辭了。
從老爺子的辦公室出來,我去衛生間處理了一下,穿戴整齊后,仰首闊步地走過八樓那長長的走廊,給那些敞開大門的辦公室,給那些好奇的目光,留下一長串堅挺有力的高跟鞋聲;我沒有再去院辦找林詩川,而是直接下樓去了。
三天后,我就被通知去“三院”黃金科——外科——報到。
這天一大早,老爺子穿著拖地的白大褂像頭白熊似地出現在外科住院部——他已經有七八年沒來了,住院部醫生辦公室里熱鬧得像過年似的,老爺子放了個屁,結果笑聲如潮;最后他帶著十幾名徒子徒孫浩浩蕩蕩地去查房了。我知道老爺子是沖什么而來的。但我縮在人群的后面,兩眼水汪汪的。老爺子邊查房,邊聽得意門生的匯報,邊作簡短的指示或點一下頭。門生們點頭如搗蒜。我聽不到他們說什么,只是邊機械地跟著大部隊,一間間病房轉過來,轉了一個多小時才轉完所有的病房?;氐阶≡翰酷t生辦公室,老爺子清了清嗓子,整個房間鴉雀無聲,他把我叫到跟前——我低著頭,像個小媳婦似的,害羞地把手伸給他,他緊握著我的手道:“我說個事,我將收這個小丫頭為徒。”
老爺子的大弟子侯副院長——大家叫他猴哥,唯有他才敢和老爺子開玩笑——調侃道:“老爺子,小林不是你的關門弟子嗎?”
“這門可以關,也可以再開嘛?,F在的關門弟子就是她了?!崩蠣斪訕泛呛堑卣f。
大家都笑了。
猴哥就啊呀呀地感嘆道:“小姑娘,你瞧你多大的面子,老爺子這道門關了十來年,今天卻給你攻破了?!?/p>
大家又笑了。
我頭更低了,偷偷地磨著鼠牙,那癢癢似萬爪撓心似的,下面就更不用說了。
猴哥叮嚀我道:“老爺子看中的人絕對錯不了,好好干,拜師之事我來替你安排?!闭f著,他陪老爺子離開住院部大樓,去前面的門診大樓了。
我喝高了。
我想不喝高都不行,誰叫我這么幸運,剛出校門就撞上老爺子,被他收為關門弟子。拜師宴就設在本市最豪華的金碧輝煌大酒店。據說光包廂費就要兩三千塊。老爺子有十個正兒八經的徒子(包括我)至于徒孫就不計其數了;這天叫了十個徒子十個徒孫,取意十全十美全齊唄。我先拜師傅,敬酒三杯;再敬師兄,一個個敬酒;再接受徒孫們敬酒(誰叫我人小輩分大),回敬,再敬……飲酒如流水。老爺子的徒子徒孫們都超會喝的。我平常不喝酒,但不怕喝酒,來者不拒,酒精在體內碰撞,雷鳴電閃,將我一分為二:一個我輕飄飄的,飄到天花板上,清醒地瞅著另一個我;而另一個我則醉態百出,居然跟老爺子喝起交杯酒來。
不光喝了交杯酒,還接了吻。
隨后,又被他們送入“洞房”。
猴哥帶著老爺子的徒子徒孫們去K歌了。九樓的總統套房里,就剩下老爺子和我,猴哥臨走時叮嚀我照顧好老爺子。不用他多說,我知道。大恩不言謝,以身相許就可以了。老爺子早已被徒子徒孫們架到大床上——這張床真是大啊!睡四個人都不成問題。他們給他脫了高檔西裝,脫了锃亮的皮鞋,讓他舒舒服服地躺在大床中央,然后悄然而退。老爺子一直閉著雙眼,不知是睡了,還是醒著;我哪敢掉以輕心,盡管有些醉了,但清醒既然到這個份上,給不給是我的事,要不要是他的事;不管怎么說,我得拿出誠信來,把該我做的事情做了。
我扶著大床的床沿,摔掉了硌腳的高跟鞋;然后坐在床沿上。我把脫下來的東西胡亂地扔在毛毯上,它們東一件西一件的,雖然零亂,但看上去別有一番滋味。我搖搖晃晃地扶進浴室,給浴缸放水。我像一條白鰻那樣溜進浴缸里,軟弱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我靜靜地泡著。熱水的溫度加劇了我體內酒精的發揮,我感到無比的騷熱,想動卻又動不了。如果不是老爺子,如果是年輕的林詩川,這時候讓他拆天拆地地動一動,那該有多好啊。想到林詩川我就笑了,今天在酒宴上,他一直在吃老爺子的醋。吃醋的,不光他一個;那些徒子徒孫們誰不吃老爺子的醋啊?吃醋好啊,讓人想想都有意思極了。
我不敢再泡下去了,我像個嬰兒似的,手腳笨拙而又緩慢地爬出浴缸,連用浴巾擦一下身體的力氣都沒有,就濕漉漉地摸到臥室里,滾落在大床上,滾落在老爺子身邊。老爺子鼾聲如雷。我抱著老爺子的一條手臂就像在洪水中抱著一截木頭。這是渡往幸福彼岸的小舟。我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我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早晨,昨夜緊閉的窗簾全拉開了,陽光普照,是個好天氣。
這是嶄新的一天。
我突然意識到什么,發現床上和臥室里沒有老爺子,我下床在套房里轉了一圈,依舊沒有發現老爺子。不知他什么時候已經走了。我回到床上,發現臥室里干干凈凈的,我的衣服被整整齊齊地堆放在床頭柜上。我趴在床上,仔細地檢查了一下床單,床單上看不出有什么;我像獵犬一樣仔細地將整張床嗅了個遍,除了我的芬芳之外,也沒有發現異常氣味。我喪氣地仰躺在床上。我知道該怎么辦,我只想知道昨夜是不是怠慢了老爺子?成為老爺子的關門弟子,只是打開了向上的通道;至于能不能升天?那還要看老爺子是否寵愛。
我從大酒店出來,就到街對面的成人藥房,買了一盒毓婷。
如果你要找私利的人,去職場上找就是了;我并不是做了老爺子的關門弟子才明白的,我一向清楚這一點,只是喝過拜師酒之后,看得更加清晰而已。第二天“三院”上上下下就全變了,知道我是“王族”一員,而且是老爺子最寵愛的關門弟子;老爺子有過九個弟子,都是男的,唯獨第十個弟子——也就是我——卻是個女的,可見老爺子對我有多寵愛。現在別說外科同事,就是八樓那些養尊處優的官太太們,對我也另眼相看。至于先前“為難”過我的門徒,見了我比見了林詩川還要卑躬屈膝,大舌頭舔嘰舔嘰的——但是,對不起,我還嫌他舌頭臟呢。
別人還當我多少春風得意呢,其實我度過了焦躁不安的一個禮拜,直到又一個周末,下午三點多四點不到,我準備下班時,老爺子來電話了,叫我陪他去出席一個宴會。“什么時候?”我的心在顫抖?!澳阆铝税嗑偷轿肄k公室里來,”老爺子說,“等會兒有車來接的,我們一起去。”“哇噻!”我用張揚的歡叫聲,巧妙地向同事們透露了消息。在我還沒有爬到山巔并且站穩腳跟時,老爺子就是最有力的拐杖。男人不可以吃軟飯,但女人天生有吃軟飯的特權。初來乍到的我,必須以此來鞏固自己的地位,外科乃至“三院”所有的人現在對我的看法都是很微妙的,他們臉上獻媚的笑容掩飾不住內心的鄙視,是啊,我就是有點姿色,我就是小三,我就是聰明面孔笨肚腸……那又怎么樣?總有一天,你們將統統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小車將我和老爺子送到本市城西的山水賓館——那確實是家別致幽雅的山水賓館,推窗見山,山前有水,環境優美得一塌糊涂。宴會設在二樓餐廳的蓮花莊包廂,另外三個老頭也和老爺子一樣肥頭胖耳,大腹便便,一看就知道是本市德高望重的人物,果然老爺子一報來頭,都是一長串嚇死人的頭銜;用通俗的說法,一個是大官,一個是大款,一個是大腕。至于他們所帶的伴兒一個比一個年輕、一個比一個漂亮,像我這樣二十五六歲的,已經是最年長的了。她們和我一樣,介紹時就剩下一個姓了,而且姓氏前面還帶一個“小”字,分別叫小王、小金、小劉和小張。
菜是頂級的菜,酒是頂級的酒,連酒風也頂級的酒風,文明得要死,老頭子們溫文爾雅地飲著美酒,慢聲細氣地敘著舊情,他們應該私交很深,彼此間說了上半句,就無需再說下半句;所以我們這些酒伴聽得云里霧里的,卻不敢聲張,一個個小鳥依人地作可愛狀。酒到微醺,酒菜還剩下許多,便退席了;大家到了舞廳,酒伴成了舞伴,音樂舒緩,燈光朦朧,老牛貼著嫩草緩緩而動;一曲已罷,一曲再起,交換舞伴,直到老頭子們盡興而終,各自攜帶舞伴回房。
我給老爺子寬衣。我給老爺子放水。我扶老爺子到浴池里。我像丫環服侍老爺那樣,輕手輕腳,小心翼翼,把老爺子放倒在適溫的飄香的池水中。我在這個過程中,幾次偷偷地審視老爺子肥胖的身體。我發現大凡功成名就之人,他們上半身都很偉大,而下半身卻非常渺小。老爺子像翻白眼的癩蛤蟆那樣仰躺在浴池里,他的下半身我實在不敢恭維。當然,這很有可能是縮成一團的冬蛇,它還在冬眠;或許等到驚蟄雷響之后,春蛇出洞,那又是另一番景象也說不定。我期待著。拜師那晚,我錯過了;但今晚,我想我應該有目共睹的。
老爺子說:“你也來吧?!?/p>
“嗯?!?/p>
我答應著,很淑女地解除自己的外皮。今天我穿得很正點。這樣的場合,即使是婊子也需要穿得很隆重。我一向懂得,女人的身價,并不在于她的肉體,而在于她的外皮;穿得昂貴,脫出來才高貴;如果你身披百萬,那就是個名女人,脫出來就身價百倍。穿是女人的手段,脫才是女人的目的。有個老外說“穿衣的女人:必須觀看,但禁止撫摸?!边@只是男人的觀點。對于女人而言,穿衣的女人,必須讓男人在觀看中產生撫摸的欲望。我雖然沒有昂貴的衣飾,但今天的打扮足已讓男人埋下欲望的種子。老爺子已經在浴室里叫過我兩遍了,我才羞怯怯地趴在門框邊,叫他閉上眼睛。老爺子趴在浴池邊沿,瞇起了小眼睛,我走到他的跟前。
當我走近他時,欲望的芬芳充斥了他的鼻腔,他突然抓住我的大腿,將頭埋在我的小腹以下。“嗯呀!”我忍不住呻吟了起來。我撐開雙腿,雙手抓住他的稀拉的灰發,將他的頭用力往自己身上撞。老爺子就像一頭饑餓的老綿羊,趴在山洞口。我低下身來,伸手在他身上亂抓,但我什么也沒有抓?。唤K于我撐不下去了,就勢滑進了浴池中。
浴池大得就跟游泳池似的,我溜進了老爺子的懷里。令人失望的是,老爺子并沒有猛蛇出洞,但我用盡了方法,老爺子卻依舊按兵不動。這或許是他的恥辱。老爺子突然將我從他的身上推開。他笨拙地將身體移到了浴池的另一頭。
那晚月光很好,從山間朗朗地照射下來,臥室里一片清輝。
我靜靜地躺在大床上,靜靜地躺在月光中。
就像一尊仰臥的觀音玉像。
這是我自找的。
老天是公平的,他給你多少一定得拿走多少。你看挑擔子的人,兩頭得一樣沉才能走得遠。一頭沉一頭輕你試試?走不了幾步你就得停下。我清醒,在老爺子得到我的同時,我也得到了他;我們是公平的,彼此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三個月后,“三院”來了位特殊的病人。芳齡十八,貌若天仙,美得叫人不敢相信,仿佛絳珠仙子下凡一般;她不光長相漂亮,而且有著病態的嫵媚,無端端地惹人憐愛。她姓林,大家都叫她林妹妹。林妹妹患有風濕性心臟病,瓣膜病變嚴重,瓣葉鈣化、僵硬,腱索粘連攣縮或者是二尖瓣交界擴張后伴有嚴重的創傷性的二尖瓣關閉不全,需要做切除病變的二尖瓣、植入人造的生物瓣的手術。風濕性心臟病是種常見病,這樣的手術在“三院”也不算是高難度的手術;要說特殊是因為送林妹妹來就診的干爹很特殊。干爹姓賈,是做大生意的。但凡做大生意的人,官商關系都非同一般,所以賈干爹不但有錢而且有背景,他指定要老爺子親自做這個手術。賈干爹與老爺子年齡相仿,對于老爺子的光輝歷史了如指掌——我猜測他肯定在干女兒面前顯擺過,非要讓她享受一下老首長的待遇。其實老爺子已經有十五年不動刀了,刀法生疏;倒不如他的徒弟像老七老八們刀法嫻熟、技藝精湛,手術已經做到如火純青的地步——我雖然是老爺子的關門弟子,但教我的卻是七哥八哥。但賈干爹死活不干,他就是要老爺子做個這手術。迫于各方面的壓力,以及自己的面子,老爺子一口答應了。機會難得,當老爺子趴在我身下時,我要求當老爺子的助手,這也是沒有問題的。
星期三做手術,星期二下午開了個術前研討會,會上確定了手術方案及應急措施,而且做手術時,除了我當老爺子的助手外,還有老七老八在場。盡管是一個小小的手術,如此陣容,在“三院”還是第一次。星期三一早,林妹妹在賈干爹和一大幫顯赫者的護送下,推進手術室;麻醉師給林妹妹做了全身麻醉,老爺子一臉倦意,在眾人的簇擁下進入手術室。老爺子緊握手術刀的手在顫抖,他從病者左側第四根與第五根肋骨間切入胸口,縱形切開心包,但他的手明顯地抖動了,心包切大了,老爺子的身體隨即搖晃了下來,向后倒去;七哥和八哥趕緊攙住他,架著他去外間休息。慌亂之中,手術臺邊就剩下我和兩個小助手了。
我知道該怎么辦,按照術前的研討會所制定的方案,接下來我應該在病人左心的耳基部作一荷包的縫線,食指經左心耳切口進入左房探查二尖瓣。再說我的膽兒也不算小,但是手術刀在病人身上行走時,我習慣別一下頭。不知為什么我的眼前都是血,熱乎乎的鮮血嘩嘩地朝外冒;而且對于那顆破碎的心,我突然感到束手無策。這一別頭時間雖短,幾秒十幾秒而已,但后果相當嚴重;我只有大聲地叫七哥八哥,等他們趕回手術臺時,一切已經晚了。
那個年輕漂亮的上得了手術臺的病人卻下不來了。
死人的事情在“三院”是經常發生的。
大家都沒有把死人太當回事。因為在動手術前,院方早就讓病人的家屬——也就是賈干爹——簽了許多字,這些簽字確保上了手術臺的病人,如果死了,完全是病人自己的責任;如果治愈了,完全是醫院的功勞。所以,除了我,我發現大家都面無表情,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似的。我曾經在床上問過老爺子,做外科醫生最關鍵的要素是什么?老爺子說冷酷。老爺子說,做外科醫生不冷酷不行,你要把每個上手術臺的病人都看作是豬。豬?是的,豬?,F在我懂了,在他們冷酷無情的眼里林妹妹就是一頭豬,如果說她有什么不同的話,她無疑是一頭漂亮的豬。
林妹妹被搬到移動病床上,準備推去太平間。
我被他們推到最前陣地,因為我的臉上布滿了悲切的神情,他們讓我來轉告死者的家屬,很遺憾,手術相當成功,但還是未能留住女孩年輕而又寶貴的生命。然后我的話還沒有說完,我就被賈干爹一抓揪住了衣襟,他血紅的雙眼暴突如金魚,問我說什么呢?我說很遺憾,他的老拳就如閃電般炸在我的臉上,一下兩下三下……當我被七哥八哥們救下來時,我的眼睛被我的血所蒙蔽了,我一點也看不清外面的情形。我被送去自己醫院的急診室,我被打斷了挺拔的鼻梁、打掉了當門兩顆鼠牙,另外有些皮外傷都需要及時處理。我聽說死者的家屬又追到前面門診大樓的八樓上,大砸院長辦公室,將老爺子按倒在地上,結結實實地揍了一頓,斷了兩條肋骨,也躺倒在病床上。
老爺子盡管性無能,但在擔當責任方面卻非常堅挺。
他將所有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
死一個人對于醫院而言,有時候無足輕重,有時候卻非同小可;這主要看死者的后臺硬不硬,會不會折騰。但這一次卻非常微妙,因為死者的賈干爹來頭不小,院方雖然傷了兩人,而且老爺子名聲在外,院方為此一再讓步,愿意在適當的范圍內給予經濟賠償。但賈干爹態度非常強硬,非要追究老爺子的刑事責任?!叭骸贝笥小吧接暧麃盹L滿樓”的恐慌,因為此事不光驚動了市衛生局,而且吵到了省衛生廳,省衛生廳和市衛生局聯合組織的事故調查組入住“三院”。不久,就傳出老爺子出問題了,說他不單單是這次醫療事故有問題,而且他的出生日期也有問題,他在做第二代身份證時,偷偷地將他出生日期推后了兩年——這也就是說,現年59歲的老爺子,實際年齡已經61歲,他早該退休了,卻霸占著“三院”院長的寶座不肯走。消息傳開之后,“三院”上下大為震驚。原來,道貌岸然的老家伙竟然是這等貨色!
一個月以后,老爺子不但離開了院長的寶座,而且離開了“三院”。
老爺子是提前離職,還是正常退休?我不得而知。但我永遠心存感激,因為老爺子挺身而出,保全了我的前程。我依舊留在外科。因為猴哥——老爺子的大徒弟坐上了“三院”院長的寶座。他畢竟是老爺子的大徒弟,老爺子倒了,但我們的“王族”沒有倒;就像動物園里的猴山,老猴王敗走麥城后,猴群依舊團結在新猴王的周圍。猴哥成為我們新的領導人之后,在金碧輝煌大酒店大擺宴席,除了老爺子,老爺子的徒子徒孫們全齊了。盡管其中有不少人替老爺子抱不平,因為老爺子做第一代身份證時被搞錯了出生日期,所以做第二代時矯正了過來,誰知有些人揪住這個問題不放,認為第一代身份證是什么出生日期就是什么出生日期,老爺子為了院長的收入而篡改事實;但在宴席上,大家強顏歡笑,拍猴哥的馬屁都來不及呢,哪有心思想老爺子啊。
猴哥在杯光交錯之間,常冷不丁地瞟我一眼,那目光冷颼颼的,像一把手術刀輕輕地劃過我的臉頰,令人不寒而栗。我幾次想上前敬酒,但都被猴哥的目光嚇退了。林詩川幾次暗示我,我假裝渾然不知。最后,林詩川硬逼我去敬酒。他說人家都敬過幾遍酒了,你怎么能沒有表示呢?我知道他是為我好。但我怕。我真的很怕猴哥。林詩川說,猴哥是我們的大哥,你有什么好怕的,就硬拉著我一起過去向猴哥敬酒。猴哥有些醉了,他一把將林詩川推開,林詩川差點摔倒在地,酒杯中的酒全倒了,他自討沒趣地走開了。猴哥指著我道:“小師妹來敬酒,關你屁事?”他繼而又嚴肅地問:“小必,你是不是瞧不起我猴哥?”我裝委屈,我說我哪有啊,我每次想來敬酒,都被他們搶先了。猴哥說好,現在機會來了,你要連敬三杯呵。
我沒有二話,連敬三杯。
照“王族”的規矩,宴席散后,老大就在酒店里休息,其他人等由老二——現在是老爺子的三徒弟,大家戲稱他小三——帶著徒子徒孫們去K歌,而我卻安排去服侍老大——現在是猴哥。猴哥已經醉得一塌糊涂了。有的人醉了,就悶聲不響倒頭就睡,像老爺子;有的人醉了,又哭又笑,胡話連篇,像林詩川;也有的人醉了,卻生性怪異,臉陰沉得擰出水來,像猴哥。猴哥被徒子徒孫們架到總統套房的大床上,脫了西裝和皮鞋,卻不睡,而是靠床坐著,用陰冷的目光盯著我。
我給他泡了茶。又給他絞了熱毛巾洗臉,他竟一把將毛巾扔在地毯上。
他突然朝我吼道:“你為什么不來找我?”
我不知道他說這話是指出事之后,我沒有去找他呢?還是我分配到“三院”后,在老爺子召見之前沒有去找他?但瞧著他因為酒精而扭曲的猴臉,我想應該是后者。盡管老爺子名聲在外,但我也聽說了,在“三院”實權其實掌握在猴哥手里??墒?,老爺子召見,那也是林詩川安排的。應該怪不得我呀?再說當初,要是猴哥有那么一點暗示,我巴不得去找他呢?
但是,現在說這一切都晚了。
“我……”我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脫!”猴哥命令道。
原來如此。
我明白了,猴哥是嫉妒老爺子。
我朝猴哥拋了個媚眼。含情脈脈。猴哥的雙眼像流血一樣血紅潮濕,他情不自禁地扭動著身體,再次更大聲地命令我:“給我脫!”
我站在床前,距離他米把遠,我有條不紊地脫著我的外皮。我就像賣藝不賣身的伊豆舞女那樣,脫的過程便是我獻藝的過程;我脫得優雅,更脫得高貴。一個女人在她必須脫的時候,不得不脫的時候,就應該像我這樣脫出高貴與優雅來,才能被男人尊重與愛惜。但是,當我一絲不掛地站在猴哥面前,并款款地走向他時,我萬萬沒有想到,他居然對我再次大吼道:“滾!”
我怔住了。
“滾出去!”
我撿起我的一切,包括尊嚴和人格,走了出去。
在走廊上,我穿戴整齊,款款地離開大酒店時,我想我明白了,嫉妒和激情一樣,都能獲得同樣的效果;猴哥的冷酷與殘忍恰恰來自他對老爺子的嫉妒,對我肉體的嫉妒。他還是無法接受老爺子用過的快活器皿。我會記住這個夜晚。大街上的霓虹燈和往常一樣醉生夢死,但今晚我所承受的恥辱,日后他會加倍還給我的。
林妹妹的事件并沒有結束,她依舊冰冷地躺在“三院”的太平間。
太平間。太平間。中國人太有智慧,給停尸房取了這么好聽的名字。死人躺在那兒是太平了,但活著的人未必太平。不久就有傳言說,林妹妹不是死在老爺子手上,而是死在我手上。是我害死林妹妹的。老爺子是替我背了黑鍋。古老的紅顏禍水論又大行其道。同時又有傳言說,我和老爺子如何如何,說得活靈活現,倒也八九不離十,跟親眼看到似的;我就奇了怪了,難道我們干事的時候,這些烏龜王八蛋就在酒店的監控室盯著?我承認,所有傳言基本屬實:一、林妹妹確實死在我手上,我不應該貿然要求做老爺子的助手;如果那天助手不是我,林妹妹不會死的;二、老爺子確實成了我的替罪羊,要不是因為我,老爺子決不會把全部責任攬下來,也決不會這么早下臺的。我不知道死者家屬對我構成了怎樣的威脅,以至于他要這么做,不然,老爺子完全可以讓我承擔全部責任,他照樣做他的院長;三、至于紅顏是禍水還是福水,大家心里清楚,說這種話的人,以吃不到葡萄的狐貍居多,而傳言所說的我與老爺子那點兒事,我也確實不可否認,他們說的都是事實。但是,我所迷惑不解的是,這件事不是已經平息了嗎?不是已經處理了嗎?怎么又暗潮洶涌了呢?怎么又打著給老爺子平反昭雪的旗號,將矛盾直接指向我了呢?
縱然有十萬個為什么,我也找不到答案。但是第二天清晨,突然來了一幫人,有組織有紀律地在“三院”門口掛上橫幅:“‘十三點醫院’還我親人,爛貨王小X殺人償命!”這上百號人靜坐在門診大樓前的廣場上示威,搞得來看病的人都去看熱鬧了。我想中國人其實沒啥毛病,就是平常日子太缺乏熱鬧了,有熱鬧看誰還去生病呀!媒體向來就像屎蒼蠅一般敏感與敏捷,這邊剛熱鬧起來,他們就飛身到了現場,又是拍錄像,又是采訪醫務人員與民眾,嚇得“三院”上上下下跑得精光,至于我,那就是重中之重了,被林詩川鎖在住院部九樓的醫生休息室里。未經他許可,不得擅自離開。
這次搞得比上次更兇,“三院”名譽掃地。迫于種種原因,我莫名其妙地被趕出外科,到綜合科工作。這樣林詩川還屁顛屁顛地跑來告訴我,說是為了保護我。笑話!我說過要他們保護了嗎?你們知不知道,我在綜合科干的是啥生活呀?跟編外的保潔工一個樣兒。我不干!我干嗎要干?我是省醫科大的高材生,給全院醫務人員發安全套,這是我該干的事嗎?
在我消極怠工的日子里,我一邊忙于給自己種牙,就在“三院”,我找馬三種牙,原本兩顆當門的鼠牙,我要求種三顆小巧玲瓏的瓷牙,漂漂亮亮的;但馬三說有難度,說我的上牙床原本只有兩顆牙坑,現在要種三顆牙,那得重新挖坑,而且牢不牢還很難說。我不管。我說東,就不許他向西。他拿我沒辦法。于是,我一趟趟地往牙科跑,種牙是一件相當復雜的事情,我天天泡在那兒。另外,我也有更多的時間想一些事情;你別看我漂亮,我也是一個很會思想的女人。我就覺得林妹妹事件從頭到尾就是一個騙局,就是一個陰謀。
我到現在才想明白,大家都被猴哥利用了。
猴哥拿這件事,把老爺扳倒了,把我發配到綜合科?!巴踝濉狈至殉蓛膳?,一派是猴哥的親信,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另一派忠于老爺子的,從此靠邊站。林妹妹其實死在老爺子手上,他將她的心包切大了,就像屠夫將刀子捅進豬的心臟,哪里還有活命的道理,只是我涉世太淺,不懂得其中的深淺,如今這世道,水深著呢。但我并不怨老爺子,他是清楚的,所以他將全部責任扛在自己肩上;七哥八哥是猴哥的人,他們知道其中的利弊,就撇下我一個人在手術臺上,假裝去服侍老爺子了。至于猴哥假裝給老爺子翻案,恢復他的名譽,那是因為他是老爺子的大弟子,搞臭師傅的名聲對他沒好處。至于我嗎?盡管是個大美女,但已是老爺子的人;猴哥因為心猶不甘,嫉妒生恨,所以非把我搞臭搞爛不可。至于那個林妹妹,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至今仍被人扔在“三院”的太平間里。
如今我在老城區租了一幢類似于北京四合院的老房子,門前有個很大的院子,可以種樹種菜,可以養雞養鴨,可以曬別的什么;當然,我什么也不種什么也不養,我只是喜歡有這樣一個私人空間,墻頭上的藤蔓流光溢彩,麻雀們對著晨曦嘰嘰喳喳個不停。只要氣候允許,每天早晨,我就裸露著身體躺在院子里泡泡晨光浴。我喜歡早晨夾著夜露濕漉漉的陽光和清風。
不瞞你說,自從被林妹妹的賈干爹打落兩顆當門鼠牙之后,我就像眼鏡蛇被拔掉了毒牙,下體不再有芳香四溢的“毒汁”,我對男人已經沒有欲望,但我對社會依舊有著強烈的欲望。如今我又回到了外科。因為我深信,上流社會的人,總喜歡做點下流的事。而只要這個世界還有一棵大樹存在,漂亮藤蔓向上的通道就永遠不會消失。
命運負責洗牌,但是玩牌的是我們自己!
就在我沉沒在綜合科消極怠工期間,猴哥迎來了他不惑之年的生日。老大的生日宴會依舊金碧輝煌,但我把自己藏起來了;我只是讓花店給他送去兩只細細長長的禮盒:一只禮盒里裝有一支帶刺的白玫瑰,并附上我的紙條,除了祝賀他生日快樂之外,我還懇求老大高抬貴手,將我發配到太平間去終生守護林妹妹;另一只禮盒里裝有一支帶刺的紅玫瑰,并附上一只普通的安全套。第二天猴哥就把裝有白玫瑰的禮盒退回來了,并隨即發短信給我:“我請你吃飯吧?!蔽一貜偷溃骸昂伪啬??改日吧!”
說出來你別不信,這世上有太多的大樹已賤到少不了藤纏。
我瞪大眼睛,看到房門洞開,一個赤身裸體的年輕女人從屋里跑出來,她咯咯地歡笑著,沖屋里的男人回眸一笑道:“你來追啊,追得到就給你?!彪S即,就從屋里跑出來一個中年男人,同樣赤身裸體在晨風中像野狗一樣搖曳。他伸展了粗壯的雙臂,像猩猩泰山般笨拙地追她。女人就在院子里迂回曲折地奔跑,忽兒繞過兩只雞,忽兒繞過三只鴨,那些雞啊鴨啊被他們追趕得七葷八素,尖叫,往天空飛,但飛不了幾步路,就又跌在地上,打著滾,繼續逃;但是它們發現,在人類的游戲中,它們根本無處可逃。追逐中的男女無視我的存在,他們笑啊叫啊鬧啊,女人在前面跑,憑的是直覺;男人在后面追,憑的是理性。所以,女人跑著跑著就接二連三地撞到男人的懷里。
“哈哈,我抓住你了?!蹦腥说靡獾亟械馈?/p>
但女人總是能利用男人的軟檔和死穴,像泥鰍一樣從他懷里溜出來。
有一次,女人已經被男人按翻在地上了,但她還能憑直覺偷襲成功。
輪到女人得意地笑了。
我忘我而又貪婪地注視著他們打情罵俏、摟摟抱抱。
猴哥托著一杯自磨的豆漿和兩片自烤的面包走出來。他穿著絲質的睡衣,繡花的拖鞋,將早餐放到我手上。他說趕緊吃吧,不然上班要遲到了。他是一個無趣的男人。他趕走了我的幻想。他們——我是說那對赤身裸體的男女——不見了,院子里空蕩蕩的,沒有第三個人,沒有雞和鴨,陽光和清風翻了臉,熱蓬蓬的,露出初夏的本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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