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轉(zhuǎn)在命運圈套中的憤怒者

摘 要：人的智慧能否戰(zhàn)勝神的預言？這是悲劇藝術家們自古以來忙于探索詮釋的命題。《俄狄浦斯王》作為古希臘命運悲劇的典型代表，從“企圖擺脫命運圈套”入手，展示了人類對于自身知識力量的自信、對于神的權威的大膽質(zhì)疑與不懈挑戰(zhàn)以及最終難敵命運，進而走向萬劫不復的悲劇歷程。其中，俄狄浦斯的憤怒與自我意識的覺醒貫穿悲劇始終，成為使其毀滅的精神突破口。

關鍵詞：俄狄浦斯；憤怒；自我意識；智慧；命運

本文的討論對象是古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中的男主人公俄狄浦斯易怒性格背后的自我意識。對于俄狄浦斯其人，以前的批評家分別提出了自己的觀點，如海德格爾認為，俄狄浦斯的悲劇源于人對自己命運的探尋；恩里克認為，“盲目的俄狄浦斯”是這種探尋的中心意象，人的無知與神的萬能在鮮明的對照中展示出來。黑格爾則把俄狄浦斯作為第一個用自我意識來對抗命運的人類的例證，提出“最好的悲劇是兩種合理力量的搏斗”，認定他是“歷史上第一位哲學家”等。以上各種觀點都充溢著哲學家們智慧的火花，但筆者認為，“俄狄浦斯的憤怒”是一個不曾被注意，同時又值得我們重視的剖析其命運悲劇的切入口，因為他的憤怒一方面是人類智慧高度膨脹的感性顯現(xiàn)，另一方面是他企圖控制一切，而又無法有力操縱內(nèi)心沖動的外化表現(xiàn)。人類在智慧方面的成長提升了人對自我意識的信仰，這在俄狄浦斯的身上以憤怒的形式映射出來。本文旨在通過對俄狄浦斯易怒個性的解析，達到更加全面地詮釋人物性格、行為以及悲劇命運主題的目的。

一、驕傲的殘缺者

據(jù)說，在埃及人那里，斯芬克斯是秘密的化身。它在忒拜現(xiàn)身，并且用這幾句話說出了一道謎語：“什么東西早晨用四條腿，正午用兩條腿，傍晚時用三條腿走路？”希臘人俄狄浦斯解開了謎，把斯芬克斯從懸崖上扔了下去，因為俄狄浦斯說，謎底是“人”。他說的沒錯，埃及人的秘密就是精神，這個“人”，是對人的獨特本質(zhì)的意識。因為這個謎底，俄狄浦斯顯得有知識，但是，也因為他給出的這個謎底，使他遭受了兩重巨大的無知：關于他自身以及關于他所做的事的無知。

“俄狄浦斯”在希臘語中是“腳腫”的意思。他的父親拉伊俄斯因為沒有兒子，前往得爾福詢問太陽神阿波羅自己會不會絕嗣，阿波羅賜給他一個兒子，并預言他將死在這個孩子手中。拉伊俄斯害怕預言成真，于是在孩子出生三天后用一根釘子釘住孩子的后腳跟，丟棄到喀泰戎山上。負責丟棄孩子的仆人沒有忍心殺死這個嬌弱無辜的生命，正巧鄰國科任托斯的國王波呂玻斯與王后墨洛珀多年無子，仆人便通過喀泰戎山上的一位牧羊人把孩子送給了波呂玻斯，俄狄浦斯因此以王子的身份自由幸福地成長在科任托斯豐盈富足的土地上直至成年。

故事至此一切圓滿，但俄狄浦斯始終對自己雙腳的殘疾耿耿于懷，這也是俄狄浦斯之所以可以解開斯芬克斯之謎的原因——“俄狄浦斯的名字，作為他的缺陷的標識，表明斯芬克斯之謎的普遍真實不適于他自己。答案‘人’，沒能涵蓋俄狄浦斯這個例外?！闭^旁觀者清，俄狄浦斯將自己置于“人”的范疇之外，以旁觀者的身份審視人類的屬性。比俄狄浦斯更有知識、有智慧的人還有很多，為什么他們不能阻止斯芬克斯之謎的暴行呢？對于“人”這個答案，也僅僅是第二種情況在字面上講得通，俄狄浦斯看得到這三種情況背后潛藏的一致性，或者說，他從來就沒有把自己歸入前兩類，唯獨對“三只腳”的生存狀態(tài)分外介懷。跛足的缺陷使他不能像正常的青年人一樣昂首挺胸闊步向前，為了不使自己跌倒在一直以來就不愿屈服的命運腳下，俄狄浦斯假裝自己看不見視平線以下的區(qū)域，他憤怒著求得神諭，逃離十幾年來養(yǎng)育自己的土地，以為這樣就可以掩飾內(nèi)心的脆弱，殘疾人的自尊心總比身體健全者要強得多。悲劇一開始，俄狄浦斯拄著拐杖出現(xiàn)在忒拜城，正是這根拐杖，極具諷刺性地預示著他的宿命：殘疾、弒父與權力。錯綜復雜的“三位一體”關系困擾著驕傲的俄狄浦斯，他始終把自己當做人類智慧的化身、城邦政治的主宰者，最終卻免不了接受弒父亂倫的詛咒，認識到原來自己根本就是神啟的代名詞，是個天生的僭主。他骨子里的驕傲使他拼盡一切爬到搖搖欲墜的高處，又由于腳腫，一個踉蹌猛然跌回到命運的圈套之中——俄狄浦斯自己絆倒了自己。殊不知，“俄狄浦斯代表了正在成長中的人類，他的傲慢乃人類的傲慢?！彼膽嵟彩侨祟惪嘤诙悴婚_命運圈套的外化表現(xiàn)。

二、人的智慧與無知

忒拜城面臨瘟疫。阿波羅說，只有將殺死前君主的兇手繩之以法才能破除災難。俄狄浦斯無疑是個好君主，他向民眾許諾：

在我做國王，掌握大權的領土之內(nèi)，我不允許任何人接近那罪人——不論他是誰——不許同他交談，也不許同他一塊兒祈禱，祭神，或是為他舉行凈罪禮，人人都得把他趕出門外，認清他是我們的污染，正像皮托的神示最近告訴我們的。我要這樣來做天神和死者的助手。

我詛咒那沒有被發(fā)現(xiàn)的兇手，不論他是單獨行動，還是另有同謀，他這壞人定將過著悲慘不幸的生活。

俄狄浦斯確信通過自己的智慧可以找出殺死拉伊俄斯的兇手。所以，當盲眼的先知忒瑞西阿斯提醒俄狄浦斯不要再追問下去的時候，俄狄浦斯再次憤怒了：

壞透了的東西，你的脾氣跟石頭一樣！

……

喂，告訴我，你幾時證明過你是個先知？那只誦詩的狗在這里的時候，你為什么不說話，不拯救人民？它的謎語并不是任何過路人破得了的，正需要先知的法術，可是你并沒有借鳥的幫助，神的啟示顯出這種才干來。直到我無知無識的俄狄浦斯來了，不懂得鳥語，只憑智慧就破了那謎語，征服了它。

俄狄浦斯對于人類智慧的自信已經(jīng)達到了崇拜的地步，他堅信，在人的知識面前神的力量是渺小無用的，神的使者無法救人于水火，但人卻可以，面對智慧文明的人類，諸神是要退讓膜拜的，他喝退了眾神。俄狄浦斯是人的代表，他的傲慢就是人的傲慢，他以為自己洞悉世間一切奧秘，殊不知這正是人類無知的表現(xiàn)。赫拉克利特說，上升與下降之路是同一條路，然而人類通常對此毫無意識，所以人其實同時走在上升與下降的道路上，人的強大實為人的虛弱。

從人的自主性的角度來說，俄狄浦斯是具有自我意識的人的代表，他是高舉火把的叛逆者的化身，他把人類知識力量視為最高準則，以此支撐自己“知識登王位”的價值體系。赫拉因為嫉妒酒神狄奧尼索斯的母親，遂派獅身人面獸斯芬克斯守在忒拜城攔住過路人，強迫他們回答繆斯傳授的謎語，答不出便要一律吃掉。很明顯，這是神與神之間矛盾泄憤的一種方式，神的正面沖突無論如何都是不光彩的，尤其是長于嫉妒的赫拉對于其他女神的報復。俄狄浦斯的出現(xiàn)，表面上看是為忒拜城的人民除害，實際卻成為緩和神明關系的調(diào)劑者，因為那時的俄狄浦斯本身也正處在逃離命運詛咒的流亡途中。即便不是俄狄浦斯，也總會有人來破除斯芬克斯之謎的。神永遠處于主動地位，他們?nèi)螒{喜好為人類設下重重機關，可以是業(yè)障也可以是福祉，而人類，作為擁有泰坦本性的低級生物，也就只有被動解決或是反被命運吞噬的單向選擇權利。備選項為“一”的選擇是荒謬的，面對神的威儀，人類又不得不顫抖著伸出雙手，信誓旦旦地低下虔誠的頭顱，將神信手丟下的玩笑（即神諭）舉過頭頂，看得比生命還要重要。俄狄浦斯只是一個嘴上大喊著不相信神的力量的憤怒叛逆者，骨子里依舊對神諭充滿敬畏，如若不然，他為什么要逃離科任托斯？如果他對人的智慧從靈魂深處賦予高度信任，那他為什么還要在忒拜城遭受瘟疫之苦時派克瑞翁前去向神求問解除災難的方法？原因只有一個：俄狄浦斯將自己卷入一場認知的風暴之中，而這場認知過程的臺風眼就是自我認識?！巴ㄟ^自我認識，俄狄浦斯發(fā)現(xiàn)自己有局限、有欠缺的脆弱本質(zhì)。對索福克勒斯來說，只有這一經(jīng)驗才是真實而完全的啟蒙?！痹谥饾u增強的憤怒中，俄狄浦斯頓悟了自己的無知——人類其實一無所知。

三、強顏歡笑的挽歌

亞里士多德在定義悲劇時曾這樣說：“悲劇中人物的品質(zhì)是由他們的‘性格’決定的，而他們的幸福與不幸，取決于他們的行動。他們不是為了表現(xiàn)‘性格’而行動，而是在行動的時候附帶表現(xiàn)‘性格’?！比酥砸邮軕土P，并不是因為他們做錯了什么，而是由于他們對于自身過錯的無知。所以，當俄狄浦斯得知自己弒父亂倫的罪行之后，他看到了命運狡黠的獰笑，他徹底崩潰了：“哎呀！哎呀！一切都應驗了！天光呀，我現(xiàn)在向你看最后一眼！我成了不應當生我的父母的兒子，娶了不應當娶的母親，殺了不應當殺的父親?！迸e起妻子同時又是生身母親的金釵果斷刺瞎了自己的雙眼。此時的俄狄浦斯將憤怒徹底激發(fā)到了最高水準，與以往不同的是，他將盛怒的矛頭指向了自己，自毀雙目是俄狄浦斯對自己的懲罰。憤怒是激情的另一種表達方式，他既有足夠的激情去摧毀神獸斯芬克斯，也就有足夠的怒氣燃燒自己、毀滅自己。

俄狄浦斯用自己的方式尋求真理，卻不曾想親手毀掉了原本飛舞在他眼眸中那些五彩繽紛的理想。對真知的不懈追求以及對其后果的無條件的認可，自始至終都導致了災難——這形成了另一個真理。由于知識和命運而遭受了災難的俄狄浦斯被神圣地賦予了一種新的知識。他的墳墓成為神地，這是對他一生嘔心瀝血不懈追求自我意識的最好報償。突然想起胡蘭成評價張愛玲的一句話：“沒有一個荷馬的史詩里的英雄，能夠忍受這樣大的悲哀，而在最高的處所結合了生之悲哀與死之喜悅?！敝皇嵌淼移炙沟淖值淅餂]有悲哀，真正的英雄善以悲劇的形式叩問生命，悲哀于他只能以更加激進的憤怒姿態(tài)向我們娓娓道來。

總之，俄狄浦斯是個尋根究底的探索者，他赤裸地，無依無靠地，孤零零地面對著自己天性中和來自外界的各種神秘的力量，還面對著孤獨和死亡這些無可回避的事實。但他的態(tài)度始終是積極的，充溢著英雄主義氣概，獨自書寫著一曲并不絕望的精神挽歌。

人生是幻覺，覺醒是毀滅的原因。本文以“俄狄浦斯的憤怒”為線索，總結了俄狄浦斯在各個人生階段對憤怒的不同詮釋：少年時，俄狄浦斯的憤怒是自己并未犯錯卻不得不接受跛腳的懲罰；成年后，他憤怒于命運的詛咒，并以此激發(fā)出人類的自我意識，最終破解斯芬克斯之謎；成為忒拜城君主之后，他憤怒于先知忒瑞西阿斯對城邦秘密的隱瞞，在對他辛辣的諷刺中高舉人類智慧的火炬，堅信人的知識可以戰(zhàn)勝神諭；得知命運真相后，他憤怒于自己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弒父娶母，犯下僭主亂倫的罪孽，并用自毀雙目與自我流放來懲罰自己?？梢哉f，憤怒是俄狄浦斯最主要的個性特征之一，他的憤怒也因此被賦予了多重含義：對人類內(nèi)心脆弱的掩飾、與命運詛咒的頑強抗爭以及對人類智慧與自我意識的信仰。最終，在一次又一次的憤怒中，他頓悟了自己的無知、人類的無知以及面對命運詛咒無法逃離的宿命?！抖淼移炙雇酢吠昝赖卦忈屃艘粋€憤怒的人的代表永遠無法逃脫宿命圈套的命運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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