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霍伊斯2010年在《愛丁堡評論》上發表了一篇值得注意的文章,稱布拉格為“壓抑之都”。他認為,如果說維也納是“壓抑”這一概念的發源地,那么布拉格“則正是壓抑最明顯的城市”。“從沒有一個如此大力發展旅游業的城市有這么多要隱瞞的東西。”
布拉格是歐洲歷史上最重要的各個斷層的中心:天主教和新教的斷層,日耳曼和斯拉夫的斷層,包括到更后來的,蘇式社會主義和盎格魯薩克遜式自由主義的斷層。從1618年到1989年,歐洲的希望和恐懼反復在這座城市相遇和碰撞。
在布拉格,感到自己被可疑的目光打量,并不是從蘇聯人或者蓋世太保來了以后才有的新現象。在弗朗茲·卡夫卡生活的時代,一切公開聚會都必須有一位警方人員在場觀察。申請得到公職或半公職(比如卡夫卡的那份工作)需要由警察開出“此人行為良好”的證明,這事實上就是一種政治審查。

1906年,馬克斯·布勞德——也就是卡夫卡那位背叛了他遺囑的好友——發表過一篇小說,叫《捷克女仆》。這篇小說鮮為人知,因為它刊登于一份昂貴、不公開銷售、只接受訂閱的色情雜志上。這份雜志后來因其圖片內容被查禁,而在被禁之前,卡夫卡和他的百萬富翁父親都是該雜志的忠實訂戶。1908年,該雜志的編輯弗朗茲·布萊還成為了卡夫卡的第一位出版商。1915年,在一項文學獎的評定中,布萊還為卡夫卡做暗箱運作。
這些事實至今鮮為人知,是因為從布勞德開始,卡夫卡的支持者們便選擇寧愿相信它們從來沒發生過。真相可能有點刺耳,但事實就是,在超過一萬本研究卡夫卡生平和著作的出版物中,沒有一本曾經指出過布萊和卡夫卡的關系的全部內容,也沒有人印出該雜志里那些驚人的淫穢圖片,其中有一些即使在今天也是上等貨。
正是這些詭異的事件,使得卡夫卡能夠成為那個壓抑的布拉格的完美象征。關于卡夫卡的那些老生常談一般都是真的,比如說他是半猶太人半捷克人半德國人,但這僅僅是三維范疇里的世界。一旦涉及到歷史,我們就需要四維范疇內的事實,才能理解一個人的人生。這樣的事實引入以后,我們就會發現布拉格以及卡夫卡的形象會大不相同。簡單的事實是,在1918年以前,布拉格的那些優美的古老建筑都被看做是德國文化的遺產。后來的很多建筑也同樣是德語文化的產物,而且它們的設計者對此也并非不知不覺。它們現在被叫做捷克建筑,僅僅是因為捷克人把德國人趕走了。而現在沒有人想知道這些。更沒人想知道的是,在卡夫卡時代的布拉格,仇視猶太人的乃是捷克人而非德國人。而且,卡夫卡也強烈支持德奧聯軍的戰爭,甚至為之捐款。
在布拉格,最值得一看的紀念物也許是一個收容戰時受精神創傷者的救濟院,由卡夫卡本人在1916到1917年間參與創建,并且直到今天還大體保持原貌。最離奇的是,在卡夫卡時期,這座救濟院的名字是“弗蘭肯斯坦”。請想象一下,“卡夫卡博士收容精神創傷士兵的弗蘭肯斯坦救濟院”會對年輕的電影導演們有多么巨大的吸引力。然而,這家救濟院卻幾乎沒有任何知名度,完全不為游客所聞,學者們對它也知之甚少。而它卻是卡夫卡人生留下的一個重要遺跡,也符合他半圣人的形象。當BBC不久前到該救濟院拍攝時,里面的醫生完全不知道卡夫卡和該院的關系,說我們是建院以來接待的第一個攝制組。而該救濟院離布拉格只有一小時的車程。

為什么這個地方會被遺忘?我想答案很簡單:在這個直到1945年還在說德語的地方,卡夫卡創建的這家精神病院只接待說德語的病人。像好兵帥克那樣的捷克人永遠不會得到卡夫卡的接待。
導游和傳記作家們都知道這回事,卻都很少提及。卡夫卡的這些黑暗真相因而不見陽光,使得布拉格成為了它現在的樣子:到處是酒宴,妓院,還有游客商店,里面賣的紀念品甚至看不出是屬于捷克文化還是俄羅斯文化。為了商業,事實遭到了掩蓋。有可能,如果你的城市的歷史像布拉格一樣黑暗,那么掩蓋也許是活下去的最好方法。在這個過去有如酷刑的城市,人們必須看向未來,因此過去的事實如此地不受歡迎,比如就在卡夫卡生活的時代,捷克人反復發動反猶騷亂,而說德語的警察和士兵則出來打擊騷亂,保護卡夫卡這樣的猶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