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說,藝術家就是一個無話可說的人。他所說的藝術家做的是真正純粹的藝術,不傳達信息,不提供意見,不嘗試去脅迫或說服,而只是簡單地作見證。諷刺的是,我們發現他的這一定義很難適用于他自己的作品,它們沉重的分量和晦澀程度像是一份加密的遺囑,其秘密需要我們自己去破解。比如說,我們感到,《審判》并不是簡單的一個人身陷司法程序并最終被處決的故事。顯然,它表現的是一個倒下的人所遭遇的困境,他在一個一切希望都熄滅了的世界里,遭到持久而無法緩解的罪惡感的煎熬。不過,此書也可以作為研究卡夫卡個人生活的一個直接線索。
1912年8月13日,卡夫卡去馬克斯·布勞德家參加了一個飯局。我們可以想象一下那種一戰之前的資產階級式的場面:又黑又重的家具擺放在燈光下,窗戶上掛著厚厚的窗簾,模模糊糊的地毯,一個個的玩具娃娃,椅子上覆著罩子……兩天后,卡夫卡的日記中寫道,“很想念——寫下這個名字前感到很不好意思——FB。”這本日記后來出版時的編輯布勞德在此加了個注釋:“兩天前,卡夫卡見到了柏林的FB小姐,后來他們訂了婚。”
很顯然,“柏林的FB小姐”就是菲麗絲·鮑爾,卡夫卡將和她痛苦地糾纏在一起長達五年,他將向她求婚,事后反悔,再次求婚,然后再次反悔……這五年里,他們并沒有見過多少次面,大部分時間靠寫信來溝通。現在我們只看得到卡夫卡寫出的信,所以菲麗絲到底給他寫了什么,只能是個悲慘的謎了。
一直到8月20日,卡夫卡才在日記里描述了他們的相遇:
“FB小姐。當我8月13日來到布勞德家時,她正坐在桌旁。我對她是誰沒有任何興趣,把她看做是理所當然該在那兒的。她骨感,臉龐空洞,而且是公然的空洞。光禿禿的喉嚨。穿著襯衫。那身衣服看著很家常,不過后來發現她一點都不是那樣(因為過于靠近地觀察她,有一會兒還把她嚇著了)。鼻子幾乎是破的。金發,身體挺直,頭發不好看,硬下巴。坐到椅子上時我才第一次近距離看她,到我坐下的時候我已經有了不可動搖的想法。”
這算是卡夫卡式的一見鐘情吧。
在卡夫卡秘密到有點偷偷摸摸的生活中,他和鮑爾的關系是一樁重大的懸案。毫無疑問,她對他來說在某種程度上算是繆斯。9月22日夜里,在他們初次見面整六周后,卡夫卡坐在他房間的桌前,一直寫作到黎明。他就這樣寫出了短篇小說《判決》,其中主角格奧格——一位像卡夫卡一樣為父親所困擾的男子——遭到了自己父親的判決:“我判處你淹死。”卡夫卡正確地察覺到,這部短篇是他文學上的突破。他將它獻給了菲麗絲。次日,他又寫了如下日記:
“《判決》這個故事,我是在22日晚十點到23日早六點間完成的。我幾乎無法從桌下收回雙腿,它們因坐得太久而變得僵硬。可怕的緊張感和歡樂,這個故事是怎樣地在我面前展開,就像我是在跳過睡眠……一切都能怎樣地被說出,包括最奇特的幻想,都有一團偉大的火在等待,熄滅后又再重生……”
卡夫卡的一生就是不斷在對他自己作出判決。現在,他可以把另一個人也扯進來了。

在給菲麗絲的回信中,他提到菲麗絲來信中說他們無條件地屬于對方。卡夫卡對此想法感到很興奮,聲稱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我們能永遠在一起而無法分開,我的右手握著你的左腕”。“我不知道這種感情為什么會發生在我身上。可能是一本寫法國大革命的書放在我面前,那時有一對愛人一起被送上斷頭臺。”卡夫卡還真是知道怎么搞定女人的心啊。
1914年6月,卡夫卡和菲麗絲宣布訂婚。鮑爾家里在柏林搞了個宴會來慶祝此事。回布拉格的路上,卡夫卡在日記中寫道:“像個罪犯一樣被捆住手腳。即使他們用真的鎖鏈把我鎖在角落里,放幾個警察在我面前,讓我一直在那兒看著,我也不會覺得更糟糕。”不過,更糟糕的很快就來了。菲麗絲的朋友格麗忒·布勞克提醒她說,卡夫卡可能要反悔了。于是,卡夫卡被招至柏林的Askanische Hof旅館,與菲麗絲的姐妹和朋友們對峙,卡夫卡的朋友、律師恩斯特·韋斯也在,他一開始就不贊成這樁婚事。在這次被卡夫卡稱為“庭審”的對峙中,卡夫卡從頭至尾一言未發。婚約被取消了。在日記中,卡夫卡以冷淡得像是事不關己的語調寫道:“次日沒有去拜訪她的父母。只是派了個信使送了封告別信。”
不過,他們的關系根本沒有結束。信件仍然來來往往,卡夫卡對她的想法變來變去。菲麗絲顯然有著天使般的耐性。
1914年底,菲麗絲·鮑爾的姐姐寫信給卡夫卡,提出菲想澄清或緩和飯店審判時過于生硬的對峙。次年初,卡夫卡在奧德邊境的布登巴赫火車站見了菲麗絲。菲把卡夫卡自去年7月以來就走慢一個半小時的懷表調準,并試圖督促他嚴格履行公務和工廠方面的職責。菲本希望在遠離各自家庭的地方約會能使雙方更親近,但當兩人到旅館開了房后,卡夫卡卻在房間里給她念小說《審判》的稿子。她忍不住譏諷道“我們在這兒一塊兒呆著多正派多規矩呀”,卡夫卡的反應是“我不吭聲,仿佛在她叫喊時我突然失去了聽覺”。

然而,這次會面后,兩人恢復了通信往來。1915年6月,他們和朋友在卡爾斯巴德度假并慶祝卡夫卡32歲生日,菲麗絲送給卡夫卡一本斯特林堡的日記(《地獄》),7月時又送給他一本珍藏版的《卡拉瑪佐夫兄弟》。
他們又訂了一次婚,然后又吹了。他們也有過短暫的幸福,特別是在1916年6月,兩人在馬里昂巴德的一家旅館里共處了十天。卡夫卡寫道,“和F我只是在信件中親近,真正在一起只有過去這兩天。仍然不夠清楚明白,懷疑也還在。但這很美,她平靜的雙眼凝視,女性深度的打開。”不過,正如預期的一樣,他還是在她走了以后最感開心。傍晚時分,在他們共處過幾日的陽臺上,他在燈下開始寫作。他想念她。“必須有個人在看。必須有個人在。”一年后的8月9日到10日,他的兩難局面終于有了個解脫:他的兩肺出現大出血。他等待了一生的判決終于來了。他還有七年可活,但他和菲麗絲的關系到此結束了。1919年,菲麗絲嫁給了另一個人,后來移民到美國,還有了兩個孩子。
埃利亞斯·卡內提是這樣看待卡夫卡那種可怕的罪惡感的來源的:“他和菲麗絲之間的磨礪,在《審判》中表現了出來。”這是個危險的領域,很容易就會把作品和作者的個人生活直接聯系在一起。但是,卡內提的分析很有說服力。卡夫卡于1914年開始寫作《審判》,正當歐洲各國向前線運輸軍火之際。在寫作開始前數周,卡夫卡剛參加了訂婚宴會和隨后在旅館里的“庭審”。小說中,主角因為不知道什么罪名被拖至法庭前,第一次審問則發生在他臥室的隔壁,他隔壁的B女士在小說最后短暫露面,當時他被兩位劊子手拖走,并最終“像狗一樣”死去。毫無疑問,當卡夫卡和菲麗絲在柏林漫步并低頭求婚時,他一定對自己也有“像狗一樣”的同感。普魯斯特曾把自己的生活寫成書,卡夫卡看來也是如此。在面對他自己所受的折磨時,他把我們也都扯進了他和《審判》主角的命運。“一扇窗戶打開了,一個人的身子突然探出窗口,他的雙手遠遠伸出窗外;由于他離得遠,站得高,所以他的形象模模糊糊,看不清楚。這個人是誰?一個朋友?一個好人?一個同情者?一個愿意提供幫助的人?僅僅是他一個人?還是整個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