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昌碩的東瀛世界

2013年10月17日，在日本大阪關西美術競賣株式會社舉辦了“再現—中日三教九流書畫之交往軌跡專場”拍賣，中間有5件吳昌碩的書畫作品，寫繪頗精，直讓人不禁想到吳昌碩的東瀛世界，當然在專場中，也不乏有其他親近日域之人的作品，如羅振玉、王一亭等。但我獨獨對吳昌碩賦予“東瀛世界”情有獨鐘，皆在于要無一衣帶水的鄰邦，吳昌碩不會成為吳昌碩，只是吳俊卿。

兩位日本友人

成為名家、大師之后的吳昌碩有了許多的“頭銜”，如是晚清著名畫家，書法家、篆刻家，為“后海派”中的代表，與虛谷、蒲華、任伯年并稱為“清末海派四杰”，杭州西泠印社首任社長。但是，吳昌碩從浙江安吉（湖州）的農家子弟而成為清末海上藝壇領袖之路，卻是有著一段經歷的。吳昌碩先后問業于清末碩儒楊峴、俞樾等人，研訓詁辭章、詩書，胸中自然有大千氣象。后來客于蘇州潘祖蔭、吳云、吳大澂等金石精鑒、收藏大家處，得獲見古代鐘鼎彝器及名人書畫。這對吳昌碩治印、石鼓大篆等技藝日漸蒼茫不無裨益之處，甚至是若無兩吳（吳云、吳大澂）的富藏，吳昌碩或許不可能在其書畫中飽涵金石氣韻。這是吳昌碩內在發展，而外向型的發散則要在他70歲左右才發力。

公元1913年，70歲的吳昌碩無可爭議地當選西泠印社的首任社長。同年，名叫王震字一亭的青年投拜至吳昌碩缶翁老人門下。日后，王一亭對吳昌碩東瀛世界的推廣及營建起了重要的作用，“再現”專場也有數件王一亭的作品。實際上在前一年夏天的社員大會中，缶翁就享受過這名滿天下的欣愉。在眾名士花間泉下、觴詠酬和的身影中，有著兩位日本人的身影步履—長尾甲、河井仙郎。吳昌碩的東瀛世界也隨著這兩位日本人的介入印社而展開。

在1912年（民國元年），吳昌碩曾作《玉蘭》一軸參加日本福岡市美術館開館紀念暨亞洲美術展。不知是否是前緣既定，吳昌碩就在這一年結識了后來對他幫助很大的長尾甲。長尾甲又名長尾雨山，在清光緒二十九年即明治三十六年（1903）辭去東京高等師范學校教授、日本東京帝國大學文科大學講師職務，前來中國，在上海擔任商務印書館編譯。然而在長尾甲十余年的旅華尾聲階段，才與吳昌碩相識，不知道是否也是一種遲來的緣定。1914年，長尾甲就因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原因返回日本。但就是歸去的長尾雨山為推動吳昌碩在日本的藝壇的地位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1915年，吳昌碩寫給已經回到日本的長尾雨山的信中，有如是語，“比來秋深，足跡時作，明春如有豪興擬游東瀛，相與談藝。”現在已經無從得知長尾雨山和吳昌碩相識的細節，很有可能是吳昌碩的日本友人白石鹿叟介紹兩者認識的。這情形有點近似于田口米舫與吳昌碩結識的情狀。田口米舫在光緒十一年即明治十八年（1885）開始在中國游歷3年，這3年中，田口米舫與朱大勛研臣、俞樾俞曲園、吳淦吳鞠潭、徐三庚、胡遠胡公壽、張熊張子祥這些名士藝家交游，而在同一時期，吳昌碩也與這些名宿往來從學，故而田口和吳昌碩可能在這些名宿的書房或是花園相見，就像長尾雨山和吳昌碩相識在白石鹿叟的“六三園”中花徑上。

高島屋時期

長尾雨山似乎更是吳昌碩日中“一衣帶水”世界的牽絲掩映者，而在茫茫東瀛國，還有一處堅石，供缶翁立足—缶翁的藝術魅力浮出日域藝壇，其畫作書件于此展覽、結集—這處基石就是總部也在大阪市的高島屋。

高島屋，全名株式會社高島屋，是一間大型日本百貨公司連鎖店。作為與吳昌碩發生直接聯系的部門，株式會社高島屋吳服店則于1919年（大正八年）成立。高島屋在成立之初就在大阪的齋橋店舉辦過“現代名家百幅畫展”，之后陸續開辦富岡鐵齋、長尾雨山的畫展，高島屋在“富岡鐵齋畫幅展覽”之后有編輯出版《鐵齋畫跡》，乃援請日本漢學界的泰斗內藤湖南作序，其后在高島屋相繼出版《掃心圖畫》、《百東坡圖》、《米壽墨戲》，從而奠定了富岡鐵齋南畫界泰斗的地位；而高島屋也隨之蜚聲日本藝壇。長尾雨山回到日本后，亦加入中日一流學者文人交游集團，如內藤湖南、狩野君山、犬飬木道，以及駐日中國公使黎庶昌、書記官鄭孝胥等，又憑著其資深的出版閱歷，促使高島屋舉辦吳昌碩作品展覽會，且出版了《缶翁墨戲》（1922，大正十一年）、《缶翁墨戲二集》（1926，大正十五年）。這是日本東瀛追捧吳昌碩的最高潮，前半生顛沛流離的吳昌碩到了70歲之后才真正的聲名遠播，開始了物質逐漸充裕的東瀛世界。如70歲前治印，多是用青田壽山等石，70歲之后才逐漸刻田黃多起來了。無論是自備還是來石，出手總是富貴了許多。東京中央拍賣在今年9月上拍了一件缶老所治的田黃貔貅鈕印，乃是75歲時為陳瀏所刻。今年保利也買過一方吳昌碩制的田黃印，拍出了13，800，000的高價。

在刊印《墨戲》前后兩集之前，吳昌碩業由另一位藝壇巨擘田口米舫介紹，或多或少地被日本所知。早在1919年（即大正八年），田口米舫就刊印了《缶廬臨石鼓文全文》，這是84歲人生的吳昌碩臨寫石鼓文無數，但只有4本石鼓文全文中的最精本。田口米舫在序中大為贊嘆，“林君少東，好古高雅之士也。與上海平泉書屋老人友善，老人于缶翁為逆莫交，有此因緣得缶翁石鼓全文。缶翁自言，生平臨石鼓于此僅四本。此本勝妙殊絕，有鳳鸞翔舞之勢，尤為四本中之冠冕……”田口米舫記載了此本石鼓文的主人林文昭號少東是從上海李平書處得來，吳昌碩王一亭師徒均是李平書平泉書屋的座上客。這里也就成了吳昌碩出畫的一處場所，當然還有前面提到的白石鹿叟的“六三園”，后者更多涉東瀛，只是遠在滬上，不為日人所廣知。頗為可惜的是，這本最精本的石鼓全文竟是私人刊印，影響不廣。兩年后（1921，大正十年），田口米舫促使致敬堂、晚翠軒出版發行《吳昌碩書畫譜》，并自己題簽。這年，吳昌碩78歲，日人朝倉文夫鑄缶翁半身像，立于西泠印社。田口米舫在吳昌碩在東瀛的前高島屋時期具有開創之功，可更多是讓日本知道吳昌碩的書藝。缶翁也有印書相酬。

時間又過了一年，缶翁老人在長尾甲、高島屋的推促下，慢慢展開了日本市場。事實上，高島屋在1917年就出版了《吳倉石畫跡》，只選取了74歲的吳昌碩近作20幅，反響較弱。在1922年，在長尾雨山、富岡鐵齋共同促使下，高島屋舉辦了吳昌碩書畫新作展，展后即出版《缶翁墨戲》。《百華新聞》亦在當日頭版進行報道展覽，而展出當年又有舉辦缶翁弟子王一亭畫作的展覽。一時間，即便是王畫吳題的作品也是一紙難求、洛陽紙貴。用日人自己的話講是，“我邦人游彼土者，必以一見先生為榮，獲其書畫，斷簡零墨，爭相矜夸。可見先生高風孚人之深也”。出現這樣的局面是一個過程，我們得以慢慢進入上世紀一二十年代，吳昌碩的東瀛時間，回顧這段不為人知的中日“翰墨緣”。

風從云際，對于這個局面，不得不感謝幾個人：長尾雨山、田口米舫、橋本關雪、田邊華……如果不是他們，吳昌碩不可能這么快走入東瀛世界。這些至關重要的人員，都有著早期中國游歷從學的經歷。這對他們更為真切、深刻認識中國書畫不無裨益。在眾多的翰墨際遇中，令人不禁回想起西泠印社成立之初的那兩個日本友人的身影，而后這段因緣以此為基點擴散開去，像水暈那樣。不知是否是這個緣由，1924年（大正十三年）高島屋出版《西湖畫集》，富岡題簽、長尾作序，匯集池田桂仙、池上秀畝、井口華秋、橋本獨山、橋本關雪、林文塘、福岡鐵齋、田邊碧堂、長尾雨山、山本竟山等30位日本畫家，以及吳昌碩、趙子云、王一亭、吳待秋等19名中國畫家的藝術佳作。

然而，在最盛極的時候，1927年，冬缶翁老人卻溘然仙逝。但，“吳昌碩的東瀛世界”卻并沒有因主人公的離開，而如曇花一現。讓人覺得意味深長的是，在缶翁老人逝世不到一月，《百華新聞》于昭和二年（1927）12月1日就頭版刊登訃聞，而高島屋在次年1月出版了《缶翁遺墨紀念冊》。不能不說是對海上藝壇領袖逝世的及時反應，也或然可以看出東瀛之中，愛好尊重吳昌碩文人畫家集團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