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代人讀現代文學,看民國藝術,品名士風流,可算流行;看百年前的同胞如何魯莽而勇敢地進行著現代文明的創造與接軌,可算精神交流。
昨天是今天的鏡子。攝影則是鏡子一般的生活存照。而對于時間上并不遙遠的民國,當代人卻有著比之唐宋明清更為遙遠的距離。這中間隔著的幾十年,有著一層難以穿越的屏障。北大教授陶孟和在《北平生活費之分析》里說:“閃開這層惡心的尸氣、扔掉那些寫滿傳奇的史書,翻呀翻、翻呀翻,歷史老人的書柜地下還留下了一部留聲機。”
陶孟和的留聲機,是一件件民國的購物單。而銀行家駱伯年留給我們的,是上萬張他拍下并留存至今的底片。
駱伯年1911年3月生于杭州一戶縣衙官員的家中,像中國人取名的習慣一樣,“伯”字告訴人們,他是家中的老大。1932年,20歲出頭的駱伯年從杭州商業專科學校畢業,順理成章地進了銀行,成為這個新興行業的一員。
上個世紀30年代的國立杭州藝專,是一段充滿驚奇的傳奇。從法國留學回來的林風眠當了校長,一些以后享譽世界的中國繪畫大師級人物,都出自這所看似名不見經傳的學校,比如吳冠中、趙無極、朱德群。在這個時髦的城市長大,時髦的駱伯年端起了照相機。
陳丹青說,“民國作為國體,是短命的,粗糙的,未完成的,是被革命與戰禍持續中斷的襤褸過程,然而唯其短暫,這才可觀。”這種可觀,也可套用在民國的攝影上。
民國時期是中國攝影史上第一個繁榮興盛期,這繁榮不僅僅在于文化巨匠的參與和評價,更表現在當時的文藝界對于攝影的諸多問題進行了自己的判斷。蔡元培、劉半農、張大千、胡適、徐悲鴻等對攝影多有見解。那個時期的攝影家和攝影社團都有著自己獨特的創作理念并展開了攝影創作活動。專門的攝影雜志記錄著攝影師的探索,攝影展層出不窮。在二三十年代,攝影藝術領域極為繁榮,稱得上中國攝影藝術歷史上的第一次高潮。
實際上,民國攝影史里面還有一個很重要的部分,就是民間的攝影史。在這個人人都特立獨行的年代,攝影在民間的流傳,比我們如今所見,還要精彩得多。
在駱伯年7歲時,一批留洋歸來的藝術家帶回了美術的革新。在上海、杭州和北京的藝術學校里,女裸體寫生偷偷地形成了風氣。1925年,江蘇省政府召開教育會議,一些保守的議員提請當局禁止在美術學校里裸體寫生,這個提案在討論之中被劉海粟知道了,劉給江蘇省政府寫了一封措辭激烈的公開信,在《申報》上登了出來。各種報紙就美術院校是不是非得畫裸體展開了爭論,當然沒有結果。最終,法院以劉海粟的申辯信侮辱了兩位官員名譽,判決他罰款50大洋。持續10年之久的裸體模特風波終告平息,也使中國民眾首次認識了人體藝術。攝影師郎靜山回憶,當時的一些攝影家請美術院校的裸體模特當攝影模特,這為裸體攝影的產生創造了基礎。
今天能夠找到的駱伯年落于紙面的資料少之又少。一幅1934年發表的人體攝影作品《汲甕》,是他的成名作,也是幾乎唯一一件讓人在談及中國攝影史的時候,會列出來作為代表的作品。拍《汲甕》那一年,駱伯年年方二十三,剛剛從浙江商業銀行調任中國銀行,去了“七省通衢”蘭溪。
除此之外,駱伯年其他的攝影作品要沉默得多。駱伯年的興趣當然不僅在人體攝影,甚至可能只是一時興起。在民國最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肖像攝影——“名媛攝影”和“精英合影”之外,生活于吳儂軟語之地的駱伯年,并沒有跟上這股潮流,他的鏡頭所涉之廣,尤其令人驚訝。他拍吳地的漁船碼頭,農家小院。春天拍山花浪漫,冬天就拍竹傲于雪。拍水邊浣紗的農婦,田間放羊的牧童。水光粼粼,婦人的背景在閃爍的光中沉靜安然,牽羊的牧童,對著也許從未見過的照相機不知所錯。
從微微翻卷的照片里,我們見到了民國的江南。花枝招展,樹影妖嬈,人們在后世描述的水深火熱中專心生活,兩頭老牛拉著沉重的板車,趕牛人坐在滿載著貨物的板車前指引方向。世界也許在變,生活,卻是永恒而必須的生命延續。在一切甚至平靜得聽得到潺潺水聲、呦呦鹿鳴的光景里,就像陶孟和說的,“打開留聲機,聲音緩慢,沒有那種惡心的尸臭,只有靜靜的回聲,這是真正的人民生活,這是真正的史書……”
那些泛黃的照片里,有一些延續著中國歷來的審美趣味,詩意的抒情恬淡而迷人,松風流水、岸芷汀蘭,富于表現的選景和構圖讓人想到那些淋漓的山水畫。他將外出遨游留下的照片洗印出來,在空白處題名作傳,落款蓋印,就像從前畫家的習慣一樣。
而另外一些,卻可以見到駱伯年與美術思潮的呼應。在工作之余,我們可以看到這個“業余”攝影師自娛自樂的探索。有些是寫實,有些則是實驗性的作品:一根曲卷的鋼絲、幾個拆下的小齒輪、三個大小疊加的瓷碗,在斜斜打過來的光線里,有著妙趣橫生的組合和光影。他擺上幾個水果,幾個玻璃杯,對著桌上的模特潛心拍攝,如同美術學校里提倡的素描。一棵切了一半的白菜,一盤可口的小點心,都可以拿來在鏡頭里斟酌一番。他甚至有心思研究純粹的線條和塊狀結構。萬花筒一般的作品里,對折顛倒,是一如藍印花布的繁復和有序。非具象的、結構的、立體的、超現實的,凡是新興的流派,在他的攝影探索里,幾無缺席。
駱伯年甚至表現出對工業的興趣,一些照片里有工業化的印跡。他反復拍著突然而至的樓車吊臂,和著江南的扁舟磚塔,佐證了那個時代的巨大反差和相安無事。
一場曠日持久的戰亂打破了這個局面,中國攝影藝術發展的步伐由此斷卻,我們的民族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河里留著鮮血,樹上冒著濃煙。一些原本沉溺于藝術攝影或畫意攝影的攝影家轉變到為民族而攝影的道路上,更多人則選擇了隱匿。
他們隱于時間的陰影之下,隱匿才華,與世無爭。他們帶著秘密活在過去,與變化隔絕,也因而免于時間的腐朽。那些夢一樣閃過的時光,連同與我們漸行漸遠的他們,用與生俱來的觸覺和記憶相通。就像民國名媛宋清如在《有憶》里的低唱:
我記起
一個清晨的竹林下,
一縷青煙在繚繞。
我記起,
一個淺灰色的夢里,
一聲孤雁的長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