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深人靜時,在迷霧中駕駛汽車并非易事。但有一次在新德里,我的司機沒有止步不前,令人記憶猶新。
凌晨三點,我們的車搖搖晃晃地從迪拉·甘地國際機場駛出,奔馳在通往市區酒店的高速路上。霧很大,車燈很難照亮前方的車輛。然而,司機仍然自顧自往前開,盡管并不十分確定前往何處。
印度的外交政策也處于同樣境地。該國正在偏離冷戰期間所遵循的不結盟政策,卻迷茫于用何種外交策略取而代之。新的外交格局初露端倪,但舊觀念仍然茍延殘喘,反映出印度國際角色的不確定性,這與其國內的復雜局勢不無關系。
屈辱之后的突飛猛進
1955年4月,印度和亞非領導人在印尼萬隆出席為期一周的首腦會議,與會領導人譴責冷戰并指責西方國家。由印度總理賈瓦哈拉爾·尼赫魯牽頭,會議發起成立了不結盟運動組織,印度成為該組織的創始成員國。不結盟運動反對其成員與美蘇兩國中任意一國結盟,強調中立和自主的外交立場。此后幾十年里,印度經濟萎靡,與西方國家的關系緊張。這要歸結于1947年印度獨立后所采取的貿易保護主義和其他閉門經濟政策。
到1991年夏天,印度已經到了經濟崩潰的邊緣。鋪張浪費的財政政策幾乎耗盡該國的外匯儲備,迫使新德里緊急調運近50噸黃金到英格蘭銀行作為貸款抵押。《經濟學家》雜志隨后將此比作“貧困家庭迫于生計典當祖傳之寶。”
這是一個屈辱的時刻,讓印度所有高級政府官員,尤其是畢業于牛津大學的財政部長曼莫漢·辛格迅速看清了形勢:現狀難以為繼。于是,印度改變了路線。辛格實施了前所未有的改革,讓經濟自由發展,將印度向世界開放。
貿易和投資業率先起步,接著經濟急劇增長。到千禧年初,印度已取得的成功舉世矚目:經濟快速增長,社會欣欣向榮,自由媒體日益壯大,突飛猛進的信息技術行業正席卷全球。2008年9月金融危機爆發,當大多數世界主要經濟體遭受重創之時,印度的決策人自豪地指出,印度的經濟發展幾乎沒有絲毫停滯,另外,世界銀行的數據表明:印度2010年的經濟同比增長9%以上。
這些成就讓新德里的品牌大師盲目自大,一些洋洋自得的口號(例如“不可思議的印度”和“印度大放光芒”)橫空出世,同時,也增強了長期植根于眾多印度人內心的特殊主義:經濟快速增長、民主政治充滿活力、社會環境相對穩定、國際形象受人尊敬。他們相信,印度注定在世界上占據特殊的道德地位,并將在改善世界中扮演重要角色。
不容忽視的歷史
顯而易見,歷史是印度特殊主義的根源之一:印度次大陸是世界上最古老和最杰出文明的發祥地之一。此外,它還源于印度人引以為傲的多樣化傳統,即非暴力、民主、寬容、世俗,而且,在這個以印度教徒為主的國家中,多種族、多宗教和多語言共存。美國人常常認為,印度傾向于從道義的角度來看待外交事務,這正是特殊主義的表現。
早在20世紀30年代,年輕的尼赫魯——印度獨立領導人在給父親的信中寫道,“我重任在肩。”他懇求殖民統治下的印度沖破困境,幫助“(全世界的)人民擺脫帝國主義和資本主義的枷鎖”。幾十年后,當財政部長辛格試圖說服議會需要經濟自由化時,他宣稱“當一種新思想到來之時,世上任何力量都無法阻擋”,暗示著印度成為全球經濟大國的時機已然到來。
如今的印度領袖們想在世界發出更有力的聲音,希望協助建立新的規則與規范,來管理世界事務。今年早些時候發表的《不結盟2.0》勾勒的戰略藍圖引起熱烈討論,其中提到“印度應該不只是想變得強大……強大的國家有責任設定新標準。”這份大膽的聲明不應小覷。
《不結盟2.0》由八位很有影響力的印度人起草,包括新德里主要智囊機構的負責人、《印度教徒報》總編輯、前外交部長和印孚瑟斯技術公司前任著名企業家。新德里對國際機構和談判桌上的制高點垂涎已久,眼睛總盯著勢在必得的戰利品: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印度對加入世界重量級組織的渴望,意味著與冷戰時期相比,印度苦大仇深的形象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印度對待大國的態度也發生了變化,至少部分如此。中國的經濟成就、與伊斯蘭堡的密切關系、及其在印度洋地區不斷增多的駐軍(中國的港口和設施已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在巴基斯坦、尼泊爾、斯里蘭卡、緬甸和孟加拉國),都令印度膽戰心驚。
新德里有時給人的印象是想和東方鄰居對著干。它建立了現代化軍隊,在有爭議的邊境地區加強駐軍。(1962年,中國和印度打了一場邊境戰爭。)一些印度鷹派人士建議,如果中國侵犯了有爭議的土地,印度就應占領中國領土,并敦促印度增加海上力量,防止中國推進到印度洋地區。
印度擁有強大的軍事力量,現役軍人約130萬,吹噓自己是世界第三大武裝力量。斯德哥爾摩國際和平研究所調查研究表明:2007年至2011年間,印度是世界上最大的武器進口國——戰斗機是主要采購對象。
對中國威脅的焦慮
不久前,一位著名印度安全分析家告訴我:為爭奪印度東海岸孟加拉灣的自然資源(2002年,這里發現了大量新天然氣儲備資源),印度和中國總有一天要交戰。其他觀察員則擔心,尚未解決的邊界爭端或者水源供給會引發敵對行為。然而,這不只是戰爭的前景,對許多印度人而言,對中國采取強硬立場是有理由的—— 因為更多人擔心中國的崛起將威脅到印度地位的提升。
對新德里的一些人來說,這種焦慮痛入骨髓,較之與印度已交戰三次的巴基斯坦,中國已成為更大的隱患。印度確實擔心巴基斯坦的政局不穩、核能政策、對阿富汗極端主義代理的贊助、以及基于巴基斯坦領土建立的致命反印武裝組織。其中一個組織——拉什卡·塔伊巴組織(Lashkar-e-Taiba,或稱為虔誠軍)于2008年襲擊了孟買,印度人常把這次襲擊稱為他們的“9·11”。恐怖分子的槍擊和爆炸造成160多人死亡。然而,許多印度官員相信,伊斯蘭堡受制于內部危機,不存在威脅。去年,一位印度政府資助的研究機構學者近乎冷淡地告訴我,如果巴基斯坦崩潰,那么,“只需確定它不會連累我們。”
在其他方面,印度正在促進一度曾拒之門外的結盟政治。去年,它和阿富汗簽署了一份戰略協議。2007年,和日本達成類似協議——兩國因對中國的共同關注而成為一丘之貉。甚至連美印關系也明顯升溫,活躍的武器貿易、聯合軍事演習,以及2008年一份具有爭議的民用核協議都證實了這一點。該協議規定印度有權使用核燃料和核技術,盡管它尚未簽署《核不擴散條約》。
印美關系得到改善
冷戰期間,美印關系非常緊張,新德里不滿華盛頓對巴基斯坦的支持,又唯恐一旦與莫斯科簽訂友誼條約,美國將成為英國殖民主義者的新化身。兩國關系的改變始于1991年的經濟改革,美國商界對此印象深刻,并(在日益增長的印度美國共同體的有力幫助下)推動更好地發展雙邊關系。另一個催化劑是冷戰的結束,它使兩國為促進民主和開放海外市場兩大共同目標而走到一起。而且,“9·11”襲擊使美國和印度擁有了共同的事業,即狂熱尋求有效的反恐政策。
1955年,(賴特口中的)“人類的失敗者”聚集在萬隆,公然抨擊世界秩序,自萬隆會議以來,印度已取得很大進展,但并沒有與過去徹底決裂。在許多世界級論壇上,印度的立場仍繼續追隨發展中國家,與西方利益相沖突。印度與其他四個金磚國家(巴西、俄羅斯、中國和南非)一致口徑,反對美國和歐盟在多哈全球貿易談判中的立場,并在聯合國氣候談判期間對一些西方國家進行反擊。
有人斷言印度與北京正在發生政治沖突,這是錯誤的。許多印度外交官認為中國相對無害。他們相信印度鄰國的活動更多是為了爭取經濟和能源利益,而不是霸權主義行徑,運用靈活的外交手腕便可規避這些問題。辛格總理和其他人倡導增加貿易往來、人文交流、以及恢復與中國的邦交關系,這是自尼赫魯任總理以來印度官員的主流觀點。
在美國方面,印美關系得到了改善,但絕不表示印度將與美國的政策保持一致。印度指責美國對雙邊關系不夠重視,沒有充分意識到印度的崛起。許多印度人認為奧巴馬政府更在意改善與伊斯蘭堡的關系,而不是將美印合作關系提升到一個新臺階。美國頒布了一項法律,提高高技能外籍工人(包括印度公民)的美國簽證費用,并立法懲處使用印度客戶服務中心的美國公司,印度政府對此表示不滿。
甚至連今天印美良好關系的基礎——民用核合作協議也導致了敵對。由于反美左派執政聯盟反對印度與美國走得過近,以對民用核合作協議存有異議,印度政府幾乎沒有批準該協議,印度國會議員還沒有通過授權法案,然而,美國能源公司認為這是協議充分發揮作用的必要條件。
超級大國懷疑論
印度外交政策的精英觀點與其早期的政策一樣支離破碎,了解這點需要考慮印度國內情況,盡管成就巨大,但還存在著嚴重問題。至少有2.5億印度人每天的生活費不足1美元。在印度28個邦中,8個邦的極度貧困人口數量比整個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區的總人數還要多。
一些左翼分子援引上述國內矛盾聲稱,在國外爭取更突出的地位、并為這個目標的達成而配置必要的資源是愚蠢和虛偽的。今年早些時候,著名的印度歷史學家拉馬錢德拉·古哈(Ramachandra Guha)曾斷然宣告:“印度,甚至不應該試圖成為超級大國。”
一些對國際主義抱懷疑態度的人甚至質疑印度是不是有資格成為超級大國。去年,印度全年經濟增速下降到不足7%,雖然增長依然強勁,但是,對于印度這種不發達的國家來說還是太慢了,而且通貨膨脹不斷上升。坊間印度“奇跡似的經濟增長”即將結束的說法甚囂塵上。國防工業進展緩慢,軍隊現代化因此停滯不前。而且,印度經常因為一些不光彩事件成為全球焦點。2010年在新德里舉行了英國聯邦運動會,腐敗與低效率使印度蒙羞。今年夏天一次大規模停電事故,波及人口超過600萬,這讓許多人懷疑:一個連基本服務都不能提供的國家怎能會夢想成為世界強國?
超級大國懷疑論不僅引起了古哈等左傾學者的爭論,還引起了左派政治黨派自身的注意,其中包括具有影響力的共產黨,該黨曾參與上一屆執政聯盟,并且,到2011年為止,它已持續統治西孟加拉邦長達三十四年。
然而,另一組印度人士(美其名曰外交政策的“現實主義者”)認為,這種全球性運動會刺激國內發展。《不結盟2.0》的作者表示:“印度國內發展的成功無疑取決于我們應對全球機遇的效率”。國大黨杰出成員、前聯合國外交官沙希·塔魯爾(Shashi Tharoor)在他的新書中呼吁實施 “多結盟”政策,印度采取機會主義方式與外國結為同盟,優先選擇那些幫助促進國內發展的國家。
果不出意料,一些印度精英人士尋求折中路線,比如《不結盟2.0》就主張印度繼續保持中立。今年夏天,著名記者普萊姆·夏克爾·賈(Prem Shankar Jha)提出了一種截然不同的混合式方法,他主張印度遵循聯合國提出的國家主權原則,并且拒絕就敘利亞政府的問題做出任何重要決策——實際上,這是倡導印度充分利用新獲得的國際地位,重振以前的不結盟理想。這種平衡做法吸引了不少印度人,但卻很難付諸實施。
回到新德里那個大霧蒙蒙的夜晚,那位“無畏”的司機終于設法將我們送到了酒店。印度應該祈禱自己的對外政策也能有如此圓滿的結局,并且希望這一結局能夠盡快到來。華盛頓方面已經宣稱當下發展的軸心在亞洲,印度洋地帶正變成全球最重要的地理戰略區域之一,而在印度周邊,世界政治最大的兩個焦點話題正在演繹:阿富汗聯軍的撤離和中國的不斷崛起。
世界正在向印度敞開大門,印度的立場究竟是什么,讓我們拭目以待。
(本文選自《威爾遜季刊》 譯者:斯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