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慶和銀樓倒閉記

清末上海租界有75家銀樓，其中資格最老的當屬位于南京路五福弄口的楊慶和銀樓，有“中國第一家銀樓”之稱。清乾隆四十年（1775年），該銀樓在上?？h城小東門開張，道光三十年（1850年）遷至拋球場（今河南中路麗華百貨公司）。光緒年間晚清重臣邵友濂退隱滬上，暗地里成為楊慶和銀樓的大股東，不久將銀樓搬遷到南京路五福弄口。

邵友濂曾先后擔任過蘇淞道臺（管轄范圍包括上海）、臺灣巡撫、湖南巡撫等要職，娶了三房妻妾，生下兩兒一女。大兒子邵頤娶的是李鴻章的侄女；二兒子邵恒娶的是晚清重臣盛宣懷的四小姐。如此“強強聯姻”，能數落出來的故事可以車載斗量，足見上海故家舊族的影響之深遠。別的咱不提，就說一個邵家曾轟動大半個上海灘的故事。

邵友濂的大兒子邵頤的原配壽命不長，生下女兒邵畹香不久就病逝了。女兒長大后嫁給隱居滬上的前清遺老蒯家的兒子，人稱“蒯太太”。邵頤后來又娶了北方一世家女兒史氏續弦，可惜邵頤身體欠佳，沒來得及留下子嗣就走了。邵友濂念長媳史氏守節無后，便立下遺囑，命二兒子邵恒一定要把自己的第一個兒子過繼給邵頤。邵恒夫婦生了六個兒子一個女兒，六個兒子后來都成了上海灘風云一時的人物，其中最出名的要屬被過繼給邵頤的大兒子邵洵美。他后來成了上海灘大名鼎鼎的風流闊少。

邵友濂官運順暢、財運亨通，偏就是家中人丁不旺，老大邵頤21歲就去世了。當時小兒子邵恒才7歲，哥哥一死，他成了單根獨苗，須承祧邵家一脈香火。邵恒從小被父母過分溺愛，養成了只知吃喝玩樂不會守業經營的大少爺脾氣。其結果是顯而易見的。1901年邵友濂撒手而去，邵恒成了邵家的第二代掌門。其父親留下的偌大家業，很快被他坐吃山空，最后到了賣房賣地、捉襟見肘的境地。

邵恒有一個老上海幾乎家喻戶曉的綽號，叫“楊慶和小開”。這個綽號一度成了上海人口語中“敗家闊少”的代名詞，被新編的上海地方志收入滬方言語庫。

1935年冬天，位于南京路五福弄口的楊慶和銀樓突然宣布倒閉。這在上海灘富商大佬圈子里引起一場軒然大波。楊慶和銀樓自清乾隆年間開張以來，一直位居上海灘八大銀樓首位，該店的金銀首飾以貨真價實、制作精美博得眾人青睞。圈子里的人都知道，這家銀樓其實就是曾任上海最高長官邵友濂的產業，邵家又與李中堂、盛尚書沾親帶故，實力雄厚，靠山強硬。所以銀樓一直以來大量吸收豪門富商的存款，其中不少是闊太太、少奶奶們的私房錢。這么一個龐然大物，怎么一夜之間就轟然倒下了呢？追根溯源，最終還要怪邵恒自己。

邵友濂去世后，邵家兩房一直沒有分家，但是所有產業的利潤、出息或賣掉一宗產業所得，則按老爺子定下的規矩由兩房平均分配。邵恒接手家業時，有意向大房隱瞞了楊慶和銀樓里的暗股情況，所以銀樓變成了他個人的私產，所得利潤歸其獨吞，而且保密工作做得相當出色。

1935年年末，有位儲戶蒯太太因家有急用，一大早驅車來楊慶和銀樓取款，張口就要提取現金3萬元。因當時上海經濟普遍不景氣，加之臨近年關，錢莊銀樓都在清盤收賬，錢票只進不出，因此銀樓資金有點周轉不靈，一時竟拿不出這筆現款。經理出面請求這位蒯太太緩期三天，蒯太太同意了?？裳劭慈煜奁趯⒌?，經理還是調不轉頭寸，無法籌措到這些現款，便跑去向老板告急。邵恒平時花錢如流水，一旦遇到生意上的突發事件就束手無策，完全不知道如何應付，干脆叫銀樓經理直接去找自己的大兒子邵洵美想辦法。因為邵洵美過繼給大房，繼承了大房的全部家當，自己也有不少產業，財大氣粗，這一點邵恒倒是心知肚明。親生父親有了困難，當兒子的能坐視不理嗎？邵洵美只好設法從自己掌管的雜志社、書店等產業中緊急抽調現金，以解燃眉之急。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邵家忙于調集現金的消息很快被無孔不入的小報記者探聽到了。該消息見諸報端后，很快謠言四起，說楊慶和銀樓因經營不善虧損嚴重，儲戶提點存款都兌付不了。消息傳出后，儲戶成群結隊來到銀樓提款兌現，這下子邵恒更是亂了陣腳。但他仍是躲在家里不肯出面，一切叫大兒子邵洵美去應付。別看邵洵美風流倜儻，在上海灘呼風喚雨，名下有好幾家書店和出版社，既出畫刊又辦報紙的，交往的都是些名士大亨，但其骨子里還是一個玩世不恭的富家少爺，即不懂金融業務也不具備理財能力，更談不上有力挽狂瀾的雄才大略。加上他對生父隱匿獨吞家產的做法一直頗為不滿，便建議索性將楊慶和銀樓關門歇業，一了百了。

按當時上海灘的商業慣例，邵家請了浩天律師事務所出面主持楊慶和銀樓的清理善后工作。董浩天是耶魯大學畢業的金融、法學雙碩士，精通法律，處事圓滑，滬上不少銀行都聘請他當法律顧問。俗話說“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他親自帶隊進駐銀樓清賬理財，很快就摸清“楊慶和”的家底，情況并非像傳言說的那么糟糕，即便兌付全部儲戶存款以及支付所有欠款后，銀樓尚有可觀的結余，東家根本不需要再拿出錢來補漏洞。本來事情可以就此打住，在報上將實情公之于眾，謠傳不攻自破。可這位董大律師心術不正，見邵家父子都是紈绔子弟，吃喝玩樂無一不精，當家理財卻稀里糊涂，銀樓的經理也是個憑裙帶關系提上去的半瓶醋，既不懂管理，又不善于籠絡人心，銀樓人心渙散、管理混亂，何不渾水摸魚撈他一把？他動起了歪腦筋，置邵、董兩家祖輩積下的世誼不顧，將已理清的結果隱瞞不報，而在《申報》上發了楊慶和銀樓歇業清盤的“律師聲明”，讓廣大儲戶前來登記。儲戶們前來登記時，他讓手下人放出口風說清查結果尚難預料，徹查下來很有可能是大虧空，資不抵債，儲戶手中的存款單將會一文不值。然后假惺惺地表示浩天律師事務所愿出面幫助大家打官司，但儲戶須將存款先轉到事務所名下，他的律師事務所才有權力代大家起訴銀樓。那些闊太太、少奶奶們整天蝸居家中，自然害怕來之不易的私房錢打水漂，不少人忍痛以三、四折的低價將存款單賣給了浩天律師事務所。而那位“肇事”的蒯太太不為所動，堅持要等到清查結果出來再說。一個月后，律師事務所的清查結果出來了，收支相抵，銀樓還剩余6萬余元。那些被誤導而低價出讓存單的儲戶們，氣得破口大罵姓董的是“強盜律師”，邵氏父子是罪魁禍首，恨不得一口咬死他們。

事情到此尚未完全結束。1936年正月初三，邵洵美家里來了位貴婦人。此人正是邵頤與原配李夫人所生的女兒邵畹香，她嫁給了清末大臣蒯光典的兒子蒯景生，她既是邵洵美的堂姐，也可算他的親姐姐，她這次是回娘家拜年的。邵洵美在與她聊天時，談到了楊慶和銀樓倒閉的“全本”故事。邵畹香聽后驚呆了，帶著懊惱又愧疚的神情脫口而出：“洵美，這個蒯太太就是我呀！我怎么不知道楊慶和銀樓竟是我們邵家的產業呢？”邵洵美聽了亦為之一怔，事情怎么會這樣呢？這不是大水沖倒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自家人了嗎？怪來怪去，都怪生父邵恒貪婪成性，以致遭此懲罰，天意難違??！

楊慶和銀樓倒閉的內幕漸漸在上海市民中間傳開，“楊慶和小開”也作為“敗家闊少”的代名詞，成為上海人的方言口語流傳至今。楊慶和銀樓后來又被別人收購，改名“楊慶和久記”，繼續經營。1949年6月10日，上海軍管會查封了證券大樓，取締金銀外幣投機活動，禁止黃金銀圓上市流通，全市186家銀樓全部歇業，“楊慶和久記”也在其中。

（壓題圖：楊慶和銀樓老照片）（責編：王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