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的抄家成果展覽

“文革”初期，北京“破四舊”的“颶風”刮向全國，西南一隅的重慶也不甘落后，重慶市大中學校毛澤東思想紅衛兵和赤衛軍，在公安機關配合下，打著“破四舊”的旗號，上街入宅，對工商業者、統戰人士、“五類分子”（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壞分子、右派分子）及“有海外關系”者進行了查抄。

從1966年8月22日開始的查抄活動，紅衛兵采用抄家、封門、戴高帽、掛黑牌、游街、體罰、毆打、砸毀文物古董等手段，給“專政對象”本人及其家庭帶來極大的損失和傷害。

據重慶市相關區志記載，重慶市中區共查抄5307戶，抄走各種財物估價396萬元；江北區查抄1445戶，抄走財物折價27萬余元；北碚區查抄1240戶，抄走財物估價43.956萬元。南岸區和沙坪壩區也各查抄住宅1000余家。市公安局史志辦的累積數據是全市共查抄“牛鬼蛇神”13160戶。

重慶市中區著名佛教名勝羅漢寺“破四舊”時，五百羅漢塑像全被砸毀，一尊純金小羅漢像被盜，不知去向。北碚區縉云山和北泉公園等寺廟的大小泥塑神像均被徹底搗毀，全區共砸毀神像2000多尊。

當紅衛兵到南岸區老君洞、真武山等道教佛教名勝地“破四舊”時，搜查出真武山住持和尚有一把練功用的刀劍，認定其有“變天復辟”陰謀，不由分說地把他當作“反革命”分子扭送到公安局。

1966年11月，由市委信賴的保守組織——重慶市大中學校毛澤東思想紅衛兵（簡稱“思想兵”）總部在市博物館舉辦了一個頗具規模的“無產階級革命造反展覽”，一時引起轟動。

展覽中的實物大多是前兩個月查抄的“牛鬼蛇神”家中的東西，大到鋼琴、紅木家具、浴盆、屏風等，小到手表、牙雕、鼻煙壺、簽筒、銀筷子、象牙筷子等，都擺出來示眾。其他還有蔣介石簽署的委任狀，國民黨黨證，軍校畢業文憑，國民黨軍政大員的親筆信件，地主的變天賬、日記本等紙質品，有黑色煙土、鴉片煙槍、麻將賭具，有各種首飾、古玩、古籍、字畫、舊書刊、金條、銀圓、現金，以及銹跡斑斑的駁殼槍、小手槍、刀劍、子彈、手榴彈等。這些實物再配上一些歌頌紅太陽的圖片和介紹解放前老百姓民不聊生的歷史資料，林林總總布置在四個展館，倒也圖文并茂，物證俱全。

第一展館名為“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紅衛兵小將的輝煌戰果”，用大量圖片和實物，展現紅衛兵在毛澤東思想照耀下向舊世界開火的壯觀情景。第二展館名為“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大造舊世界的反”，具體分為三個部分：一是斗垮斗臭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從其腐朽的生活方式揭露其政治上的墮落和反動；二是用大量殺人兇器、變天賬、金銀珠寶及其他罪證贓物，揭露階級敵人和牛鬼蛇神賊心不死，妄圖復辟資本主義的反革命本性；三是通過3個資本家典型在解放前搜刮的大量錢財物品，以及解放后繼續與人民為敵的事實，揭露其罪惡本性。第三展館名為“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通過歷史資料和勞動人民的血淚史，反映解放前勞動人民的悲慘生活。

第四展館名為“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以大量圖片，表現廣大工農兵和紅衛兵小將把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提高到一個新階段的生動情景。

展覽會通過精心布置，于11月下旬正式開幕。開場當天熱鬧非凡，那些按照市委、區委通知精神，由各單位組織前來參觀的人十分踴躍。簡短的開展儀式后，首先優待工農兵群眾參觀，以體現工農兵是“文化大革命”的主力軍，然后再依次讓機關干部、教師和學生進場。

參觀者們看著滿屋的綾羅綢緞、奇裝異服、珠光寶氣、武器賭具等，不禁眼睛一亮，嘖嘖有聲。沒有見過的人連稱大開眼界，見過世面的人也裝作初次看見，十分驚訝。盡管眾人的情感復雜、思想各異，面部表情卻出奇地一致，統統表現為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不時隨著講解員一起高呼口號：“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

通過報紙和廣播宣傳推介，這個展覽被譽為“活生生的階級斗爭教材”，一時滿城爭覽，名氣大增。開展幾天來，手持參觀券的觀眾絡繹不絕。許多人主要是來看那些抄家的稀罕物件，以便回去后作為向別人炫耀的資本。

到后來，參觀的人漸漸減少，也就允許一些沒有參觀券的人參觀，只要不是“黑五類”及其子女，經說明身份和家庭成分后便可進場，在手持紅彤彤語錄本的“思想兵”的嚴密監視下觀看展品，接受活生生的階級斗爭教育。

被列為保皇派的“思想兵”、“麻子軍”在山城大張旗鼓地擴充影響，出盡風頭，一時占據了社會輿論制高點，惹惱了造反派一班人馬。他們不能無視這個展覽的存在，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組織了一次特別行動。

12月初的一個上午，展覽館前突然出現數十名“八一五”造反派紅衛兵，將大門團團圍住，氣勢洶洶地要進去接管展覽館。守衛展覽館的毛澤東思想紅衛兵沒有得到上級指令，豈肯將造反成果輕易放棄？于是，這里爆發了一場激烈的攻防沖突。

“八一五”派紅衛兵身著軍裝或勞保服，蠻橫地朝大門石梯坎上沖擊，防守的“思想兵”則手挽手、肩并肩擋住去路。進攻者拼命往上擠鉆，用身體猛烈撞擊防守的男生，前幾排的男生抵擋不住被擠在一邊，眼看防線就要崩潰，后幾排的女生前赴后繼，立即補上缺口，英勇頑強阻擊，絲毫不讓分寸。

那時武斗還未展開，沖突中雙方均不敢施展拳腳，表現得比較文明。進攻的造反派紅衛兵望著那些挽手并肩、挺胸而立的女生，個個臉蛋粉紅、頭發散亂、怒目橫視，竟然不知所措，誰都不敢擅越雷池，生怕違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中“不調戲婦女”那一條而落下個“流氓”罪名，便停止擠撞，雙方形成僵持局面，開始舌戰。

雙方用念《毛主席語錄》的方法打擊對方。進攻者：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

防守者：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直至滅亡——這就是帝國主義和世界上一切反動派對待人民事業的邏輯，他們絕不會違背這個邏輯的。

進攻者：這次運動的重點，是斗爭那些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防守者：凡是要推翻一個政權，總要先造成輿論。總要先做意識形態方面的工作。革命的階級是這樣，反革命的階級也是這樣。

……

這邊舌戰正酣，那邊幾個造反派紅衛兵偷偷溜到展覽館后面，企圖翻窗而入，哪知底樓的窗子全部被釘得死死的，只得無功而返。

正在這時，聞訊趕來援助的一卡車“思想兵”“噗噗噗”跳下車來，一個個虎氣剽悍，手持銅扣皮帶，與守護展覽館的“思想兵”一道，對造反派紅衛兵實施反包圍。

造反派紅衛兵見對方援兵趕到，自己這邊在人數上從優勢轉為劣勢，頓時傻了眼。他們繼續對峙了一陣，時近中午，肚子開始嘰嘰咕咕地“鬧革命”，無心戀戰的頭頭喊了聲“走”，就心猶不甘地狼狽撤離了。

隨著1966年發生在大田灣體育場的“一二·四”事件造成的巨大影響，受“中央文革”支持的造反派勢力越來越強大，重慶“保皇四軍”（“毛澤東思想紅衛兵”、“毛澤東思想工人戰斗軍”、“毛澤東思想赤衛軍”、“毛澤東思想文藝軍”）四面楚歌，氣息奄奄，到1967年“一月奪權”時徹底垮臺，這個展覽便落到造反派手中，閉館封存了。

重慶市革命委員會成立后，對這批賬目資料不齊、物品散失嚴重的抄家物資做了處理，先把一些殘存的日常生活用品進行公開拍賣，后來又將有據可查的部分書籍、字畫、古玩、家具退還給了原來的主人，終于了結了這段抄家鬧劇。

然而，“文革”時期那種無視國家法律，胡作非為，任意抄家奪物的行徑，將永遠被釘上歷史的恥辱柱，遭到人民群眾的唾棄和譴責。

（責編：王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