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7月8日,中共溫州市委召開了一次特別的常委會,首次公開“墊底”數據,正視“溫州落后”能現實,并自我告誡“溫州到了一個不進即退的重大關口”。
官方數據顯示,2012年溫州大多數主要指標處于浙江省倒數行列,其中9項倒數第一,4項倒數第二。
溫州,作為全國改革開放的排頭兵之一,是中國市場經濟的一大風向標,以民營、民富為特征的溫州模式享譽海內外。但新世紀以來,溫州進入“全民炒房”時代,大量資本紛紛加入投機炒作大軍,實體經濟每況愈下。
特別是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爆發后,溫州經濟愈顯乏力,各項指標開始下滑。2010年開始爆發企業倒閉潮、老板跑路現象,至今未絕。
《財經國家周刊》記者數次深入溫州,綜合受訪的當地政商兩界人士及專家學者意見,企業薄弱、人才匱乏、資金外流與政府缺位,使得溫州的民間經濟危機集中爆發。而長期投資不足所造成的自然、人居、商業環境滯后,導致資源錯配和缺失更加嚴重,陷入惡性循環。
“只有改革才能救溫州。”溫州市發改委主任方勇軍說,溫州需要“置之死地而后生”,來一次“鳳凰涅槃”。
危機
國際金融危機給溫州帶來的創傷,至今沒有撫平。擔保鏈痼疾的鐐銬,許多溫州企業依然深陷其中。
李成文最近就顯得很無奈。這位華通機電集團的董事長,幾個月來因深陷森泰集團破產擔保鏈而憂心忡忡。
在李成文眼中,森泰集團董事長胡志明原本是當地企業家的榜樣。胡志明幾十年如一日,每天早七點即上班,精于實業,此前幾乎從未有過項目虧損或投資失敗事例。
但2013年2月20日,胡志明向樂清市政府遞交了一份緊急報告,要求破產重整。
這讓李成文震驚。憑兩人20多年的老交情,華通機電集團曾為森泰集團提供了1.87億元貸款擔保。
據悉,華通機電集團自身互保圈中共5家企業,除森泰外均良性運營,僅華通集團去年產值就達11億元。但由于客觀形勢,其年凈利潤率已下降至3%左右,且今年上半年繼續下滑。一旦為履行代償責任并因此遭遇銀行抽貸,華通也不免陷入艱難境地。
李成文提出,政府應該徹查森泰可能存在的資產轉移、逃廢債務和虛假破產行為,否則將引發更多的企業相互效仿、逃避責任,從而徹底拖垮溫州經濟。
在整個溫州,潛在的“森泰”正在增加,擔保鏈危機在深化、擴散,并逐漸由銀行非理性抽貸轉變為企業非理性逃債。
溫州市銀監局局長趙秀樂告訴《財經國家周刊》記者,企業家面對潛在風險時,效仿森泰的越來越多。在企業賬目不清、體制不全之下,“坑蒙拐騙”現象明顯多于去年,由此至少牽連到一半以上的企業。
“加速資產處置,是快刀斬亂麻的策略之一。”溫州市經濟和信息化委員會副主任朱鯤表示,企業資金鏈難題并非完全源于經營困難,部分來自于資產難以處置或處置過慢,“銀行的處置程序大概需要兩年”。
他介紹,在溫州地價偏高、企業拿地困難甚至長期租用廠房的背景下,問題企業的廠房處置其實很搶手,“只要舍得出手、稍微讓利,3天內就有人接盤”。
不過,溫州企業家多為白手起家,總期待能有救活之時,或至少遇到個大手筆的接盤者,遂往往選擇硬撐下去。這成為擔保圈危局的“魔咒”,風險一圈一圈向外擴展。
目前,溫州企業資產負債率平均為60%左右,尚屬良性。但如果擔保鏈問題進一步深化,涉及擔保圈企業的資產又會變壞,進而形成惡性循環,波及溫州整個產業經濟基礎。
2010年起,曾習慣放手于市場、坐享“無為而治”之利的溫州市政府,意識到這一危機,開始出手。
近來,溫州市政府成立了10個風險應急處置工作小組,派駐全市27家金融機構,一方面協助融資擔保體系來切斷擔保鏈,一方面負責政府應急轉貸資金的調配。目前,獲得應急轉貸的企業債務達數千筆,實現轉貸150億元左右,且以每天數千萬元的速度增長。
“空心”
溫州人并不缺錢,缺的是留在本地的錢。溫州也不缺人才,缺的是留在本地的人才。
溫州現有總人口946萬人,但多達240多萬生活在異鄉,其中170萬人在外省市,70多萬人遍布國外,構筑起遍布全球的龐大網絡。粗略統計,溫州人在外創造的GDP,相當于溫州本市GDP的60%,形成了市外有“市”的體外經濟。
“十一五”期間,溫州人在外的實業投資達3000億元,而同期溫州全市工業投資僅1300億元。此外,溫州還有近6000億元民間資本缺乏投資渠道,幽靈般出沒于全國各個領域。
據統計,19個溫州人中就有一個企業主。無論是否在本地接受高等教育,往往最終會選擇離開。如龍頭企業正泰集團、德力西集團等等,在當地發展壯大后,紛紛外遷。留下的本地企業,多在低、小、散層次徘徊。
溫州市副市長胡綱高告訴《財經國家周刊》記者,溫州經濟減速的根源就是人才外流。巨量的外流人才和資本,一方面提高了溫州城市的知名度,另一方面也削弱了當地經濟發展能力。
“高端人才的環境要求較高,需要體面、舒適且有尊嚴的生活。而資金和項目跟隨人才的遷移,是進一步動搖城市發展的根本性要素。”方勇軍說。
在溫州待了10年的一位網友在當地網站上表示,“我確實看不慣溫州的環境、房價、教育等各種基礎設施”,舉家遷往杭州。
一位名叫潘福占的溫州市樂清人士在北京擁有一家速記公司,并成家、定居下來。他告訴記者,10多年里回家次數寥寥,因為“交通太不方便”,而且農村“用水、用電不行,沒有互聯網”。
他的中學同學中,近1/3都選擇在俄羅斯做生意,銷售中國和東南亞的廉價服裝,順利時每年收益數百萬元。“他們也不愿回老家,即便每天都提心吊膽”。
2010年之前,溫州每百平方公里公路通車里程數為64.2公里,高速公路為2.48公里,不足杭州、寧波的一半。同時,溫州的房價收入比高達27.8,本地居民難堪重負,外來人才也難以安居。加之教育和醫療資源的匱乏,使得一些原本意欲回鄉的年輕人,也打了退堂鼓。
《浙江省社會發展水平綜合評價報告(2010年)》顯示,2007-2010年,溫州社會發展速度居浙江省末位,人口發展、公共服務和生態環境類指數均處于浙江省末尾。
《中國社科院城市競爭力藍皮書》也顯示,溫州城市競爭力的全國排名從2004年第10位,一路下滑至2011年的第48位、2012年的第61位。
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都有賴政府之手。2010年以前,由于擔負政府投融資項目建設的國資公司等尚未到位,政府投資項目的計劃執行率偏低。多達238個城中村和近4000萬平米的違章建筑,像瘡疤般散落在溫州核心城區。
在胡綱高看來,溫州困境實際是國家經濟發展難題的集中體現。2008年前后,無論房地產、礦產、藝術品還是光伏、造船業,所有可炒作的領域均有溫州外逃資本的身影,“表現在全國就是樓市泡沫、藝術品造富和產能過剩,表現在溫州,則是企業空殼、農村空城和產業空心。”
“補位”
“早年強調無為而治,弱化政府職能,導致政府與市場、社會間的關系和邊界不當。”溫州市委副秘書長潘黃星說,溫州經濟社會的發展滯后,主要原因之一便是政府轉型滯后。
朱鯤認為,溫州的城建之路,晚于杭州等周邊城市將近10年,晚于北京、深圳等國內一線城市20年。2003年以來,溫州投資率從37%下降至2010年的31.8%,而同期全國投資率卻從40.9%提高到69.9%。
2010年,溫州市政府強勢“補位”。潘黃星表示,從“無為而治”到積極有為,厘清政府與市場、社會的職能邊界,讓溫州政府成為經濟運行領域的“弱政府”,同時也成為城市規劃管理和公共服務領域中的“強政府”,“把上帝的交還給上帝,把凱撒的交還給凱撒”。
據悉,溫州政府已開始實施針對城市交通、公共設施、工業園區、灘涂圍墾、違建拆除等全方位重大項目的投資興建,耗時數年培育投資環境,總涉及金額將高達近3500億元。
數據顯示,今年來,溫州的固定資產投資增速領先于全省各市。1-5月,溫州市完成限額以上固定資產投資732.70億元,增長28.1%,居全省首位。
“加大投資并不意味著不加區分地、籠統地擴大投入,也不意味著單一強調生產性投入。”潘黃星說,在當前以出口為導向的產業產能嚴重過剩、有效內需不足且創新風險過大的背景下,這一方法尤其不可取。溫州之所以強調投入,很大程度上是補基礎設施與公共服務嚴重落后這一課。
方勇軍也表示,既然溫州“姓公的”設施建設統統滯后,那投資就該由此開始。其中,長期困擾社會發展的交通建設成為了切入點。
溫州人十年內都不敢做的地鐵夢,如今正在實現。其他城市從方案審批到開工建設一般需四到五年,而溫州僅用了一年半。
目前,溫州規劃之中的市域鐵路已達3條。海運交通、空港增建和通航機場也陸續上馬。市政府正大力推行“1650”大都市規劃,將全市作為組團式大都市進行整體布局,一個主中心六個副中心城市,五十個中心鎮,通過軌道交通、高速公路、城市道路、國省道有機相連。
粗略估算,“十二五”期間,溫州僅交通投資就將高達近2000億元。
“必須補上這晚了十年的一堂課。”胡綱高表示,否則改革始終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始終舉步維艱。
此外,三年來,溫州陸續建成十大山體公園和五大城市公園,閑置的垃圾地和邊角地也變成多個小型游園。全市范圍拆除違章超3000萬平方米。城中村也從去年以來走上了高速改造之路。
市政府重點謀劃的甌飛工程,是目前全國單體面積最大的圍墾項目,已于2012年9月獲批,加上毗連的龍灣二期和丁山三期圍墾項目,可以形成萬畝的成片圈圍,跟市區建成區面積相差無幾。
老路?
“要嚴防‘造城運動’。”對溫州當下的“異動”,知名經濟學家、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吳敬璉如是提醒。
在接受《財經國家周刊》記者采訪時,吳敬璉表示,溫州政府過去“不作為”,這是對的,在早期的“熟人經濟”時代,政府可以做的事情不多,但現代市場經濟強調非常明確的規則、法制,與之相連的便是地方政府職能的轉變。
近年來,國內不少地方政府靠房地產、政府投資拉動GDP大幅增長,同時也產生了巨額的地方政府債務,以及貨幣超發、信用膨脹和脫實就虛的金融系統扭曲。
在吳敬璉看來,放眼全國,盲目投資驅動、以城建拉動增長的模式已嚴重妨礙改革步伐。外界觀察者擔心,溫州會否重復這條老路,埋下更深層次的隱患。
“我認為溫州政府選擇了一條正道。”林毅夫告訴《財經國家周刊》記者。這位前世界銀行高級副行長兼首席經濟學家、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名譽院長,前不久才從浙江調研歸來。
林毅夫表示,盡管我國2011年以來經濟增長幅度下滑,但遠比同一時期其他新興經濟體的表現好,我國經濟疲軟并不源于投資拉動模式已不可持續,而應主要歸咎于宏觀經濟的周期性因素。
“不能因噎廢食,更不能將‘嬰兒和洗澡水一起倒掉’。放棄投資驅動,就放棄了發展的可能。”林毅夫說,過去的癥結,在于結構性問題而不是經濟增長模式的問題,“這是溫州的難題,更是全國的難題。”
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麥克·斯賓塞主導的一項研究顯示,二戰結束至今,全球共有13個經濟體取得了“維持25年或更長時間年均7%或更高增長率”的成績,其共同特征之一,便是高儲蓄率和高投資率。
溫州官方人士認為,短期內,缺乏投資便不可能提高勞動生產率,消費將成為無源之水。溫州真正要避免的“老路”,在于改善投資效率。方勇軍認為,政府應該以有限的投資,來解決市場和企業的外部性成本難題。
對政府投資驅動的擔憂,一個重要原因是債務風險。2009年以來,我國地方債升至GDP的20%左右,部分地區償債風險凸現。且隨著監管政策收緊,地方平臺逐步轉向信托等不規范、不透明的變相融資方式,各地不良資產驟增。
與大部分地區收縮平臺規模相反,溫州政府于2010年起,將13家市級國資公司整合為投融資平臺,注冊資本金驟升26倍之多,資產總額平均達71億元,擴容數十倍。
僅2012年,上述平臺就與金融機構達成融資意向538.9億元,實際融資204.99億元;承擔投資計劃307.61億元,占市政府總投資計劃61.8%。
“溫州土地緊缺,融資平臺的貸款抵押較難保證。”中國社科院城市發展與環境研究所副所長魏后凱說,據他了解,部分平臺收益難以覆蓋貸款本息,個別甚至只能以貸還息。
而中國人民銀行溫州支行副行長周松山對此表示,截至今年一季度,溫州融資平臺負債僅占年財政收入600多億元中的1/3,加之政府常年來“無為而治”,因而政府負債率迄今仍處于全國低位,風險可控。
魏后凱建議,資金缺口完全由財政兜底的做法不可取,溫州急需一個有民資參與、直接融資渠道暢通的多元化投融資平臺,否則“補位”將變得很棘手。
財政部財政科學研究所所長賈康也提出,應該借鑒國際經驗建設興利除弊的政策性融資體系,“毋庸置疑,財政必須成為后盾支持,但應體現在每年公共預算的合理安排之內。”
即便對政府債務表示擔憂,魏后凱仍然表示“對溫州很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