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起上個世紀30年代風靡于上海的新感覺派相信大家并不陌生,其中的青年作家穆時英正是以對摩登上海的充分書寫和完美展現而取得了“新感覺派圣手”和“鬼才”的盛譽。然而在這“摩登”書寫的背后有著他難以排遣的身份焦慮。
穆時英從小生活在銀行家庭,屬于中產階級家庭長大的孩子,他既沒有《家》中“覺慧”反帝反封建,投身革命的激情,也并不像《憩園》中的“姚誦詩”過著麻木的寄生生活。他的作品“一方面展現了現代都市文明特有的喧鬧、繁忙、速度、色彩以及沉湎于物質文明中的享樂與肉欲的沉迷,另一方面又表現了現代人在都市的失落、孤獨、焦慮、和變態,人被都市所‘壓扁’。”①之所以會有這種情緒,源于作者的身份焦慮。所謂的身份焦慮是“一種擔憂,擔憂我們處在無法與社會設定的成功典范保持一致的危險中,從而被奪去尊嚴和尊重,這種擔憂的破壞力足以摧毀我們生活的松緊度;以及擔憂我們當下所處的社會等級過于平庸,或者會墮至更低的等級。”②
穆時英之所以會有這種身份的焦慮是因為他生活中的變故和自己的個人經歷。一般而言我們每個人都是“依賴他人對我們表示出的尊重從而感覺到自己還不錯”,可是令人遺憾的是“身份的贏獲是困難的,若想保有終身更是難上加難”,穆時英正是這樣一位失去“身份”的作家。“銀行家的父親給兒子帶去了無憂無慮的童年,十歲的穆時英隨父親到上海求學,但是不久之后父親生意失敗,家道急劇中落,讓穆時英嘗到了人生最初的苦澀。”③在穆時英寫于1933年11月3日的《父親》中寫到父親病重,剛回到家中時有這樣的描述“我去按那古銅色的,冷落的門鈴。門鈴上面有一道灰色的蛛網,正在想拿什么東西去撩了它的時候,我家的老仆人已經開了那扇木柵門,擺著發霉的臉色,等我進去,”走到院子中說道“院子里那間多年沒放車子的車間陳舊得快傾塌下來的樣子,車間門上也罩滿了灰塵。”父親盼人來看望,可是沒人來感嘆道“人情真的比紙還薄啊!……從前我只受了些小風寒,張三請中醫,李四請西醫,這個給煎藥,那個給裝煙,成天你來我去的忙得什么似的。現在我病也病了半年了,此外還有哪個上過我家的門?連我一手提拔起來的那些人也沒一個來過啊!他們不是不知道。”
這一系列門前冷落的現象都說明穆家輝煌不再,生活的變故和人情的冷落使穆時英深刻的感受到“窮到鬧市無人問,富到深山有遠客”的殘酷現實。喪失了應有的受人尊重、追捧的待遇。隨之而來的就產生了一種恥辱感“一種腐蝕性的意識產生了,那就是我們沒能使世界信服我們自身的價值,并因而獲到怨恨成功者且自慚形穢的境地。”④這就使穆時英的內心產生了一種挫敗感和對現實的憤恨感。同時面對家中的經濟窘境,雖說還能勉強支撐,但畢竟已顯出捉襟見肘了。而穆時英又是家中的長子,有三個弟弟一個妹妹要過活,因此他只能以賣文為生,向《現代》雜志投稿,雖說自己少年成名,但也是費盡心血所得,飽嘗了為了生活而掙扎的辛酸。這點也是穆時英區別于其他新感覺派作家,尤其是區別于與他風格最為相近的劉吶鷗的作品的最根本之處。所以穆時英自稱為“寒士”,而當時的劉吶鷗卻是“祖產六百余甲田”的闊少爺。
穆時英的小說中到處充斥著這種“純粹為了存活的本能的都市生活。不僅工人流氓無產者要為了生活而掙扎,知識分子的‘貧士’,社會職員,甚至包括資本家,投機商人都是如此。”⑤比如在《手指》中的童工翠姐兒,手指爛成了“炸油條”,然而過度的勞作不但沒有改變她的生活,反而落了個被包工頭打死的悲慘下場,還有《夜總會里的五個人》中破產了的金子大王胡均益,失去了青春的交際花黃黛茜,懷疑主義者季潔,被女朋友甩掉的大學生鄭萍以及失了業的市政府秘書繆宗旦,以及《夜》里面的“水手和舞女”,《黑牡丹》中的“我”和“黑牡丹”等等,這些都是一些從生活上跌下來的人,一些沒落的pierrot(小丑)。“卷在生活的激流里,你知道的,喘過口氣來的時侯,已經沉到水底,再也浮不起來了”感慨自己“被生活壓扁了。”⑥穆時英筆下描寫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摩登生活,并不是單純的肉欲的放縱,而是有著精神支撐的,這個“精神支撐”就是他自身的身份焦慮和面對生活的無力感。
體現在小說中就是塑造了很多丑角的形象,并把這些丑角形象作為排遣自己不滿情緒的一種途徑。穆時英的內心矛盾在于既對舊世界不滿,但是對革命文學和左翼作家又不完全理解,他“不愿像現在許多人那么的把自己的真面目偽裝起來,過著虛偽的日子”⑦但是又找不到改造現實的道路。所以他就用這些近乎可笑的丑角形象的塑造來排遣內心的孤獨和無奈。
穆時英認為“每一個人,除非他是毫無感覺的人,在心的深底里都蘊藏著一種寂寞感,一種沒法排除的寂寞感。每一個人都是部分的,或是全部的不能被人家了解的,而且是精神了的隔絕了的……生活苦味越是嘗的多,感覺越是靈敏的人,那種寂寞就越加深深地鉆到骨髓里。”⑧比如《黑牡丹》中的“我”和“舞女”和《CravenA》中的那個荒唐的女主人公都帶著這種丑角的傾向,而《pierrot》則更是明顯的表明了作者的丑角意識。“pierrot”本身就是“小丑,丑角”的意思,這篇小說是作者寫給戴望舒的,甚至整部小說集《公墓》都是寫給戴望舒的,在《公墓》序言中最后作者說到“我把這本書敬獻給遠在海外嘻嘻的笑著的pierrot,望舒”,由此可見整本書都包含著這種小丑似的“帶著快樂的悲哀”的情緒。穆時英曾說過“在我們的社會里,有被生活壓扁了的人,也有被生活擠出來的人,可是那些人并不一定,或是說,并不必然的要顯出反抗、悲憤、仇恨之類的臉來;他們可以再悲哀的臉上帶了快樂的面具。”⑨以此作者內心的憂愁和孤獨被掩藏,排遣或轉移作者自身的身份焦慮。
穆時英正是通過小說中丑角形象的塑造,排遣了自己身份焦慮和面對現實生活產生的無力感。穆時英從18歲開始文學創作到28歲去世,猶如一個流星般登上了中國文壇的頂峰,又流星般的隕落了。在他輝煌的十年中,他一直“帶著快樂的面具”生活在上海這個摩登的都市中,運用自己的天賦抒寫著自己感受到的都市瘋狂的節奏,表達著自己的都市苦悶。
注解
①黃靜.穆時英現代都市小說的意象世界[J].安徽師范大學學報,2003,
②阿蘭.德波頓,陳廣興,南治國(譯).身份的焦慮[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6.
③李歐梵.上海摩登[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233.
④阿蘭.德波頓,陳廣興,南治國(譯).身份的焦慮[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6.
⑤金理.從蘭社到<現代>[M].上海:東方出版心,2006.6:37.
⑥穆時英.南北極 公墓[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304、313.
⑦李歐梵.上海摩登[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233.
⑧穆時英.公墓(自序)[M].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4.
⑨穆時英.公墓(自序)[M].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