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詩經》的方位詞多含有特殊的方位文化意義。本文重點探討“北”在《詩經》中所體現的內在涵義。它不僅指示方位,還有特定的文化涵義和感情色彩。而從情感色彩的角度來看,“北”主要反映的是陰冷、寒涼、荒蕪等意義,跟先民對咒和祈禱有關,同時也與他們對自然崇拜有關,這是先民集體創作心理的反映。
關鍵詞:詩經;北;自然崇拜
中圖分類號:I207.2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26X(2013)12-0000-02
《詩經》中有很多方位詞的使用,如“東”、“西”、“南”、“北”等,這些詞在我們今天的文化中基本都只表示方向,但在《詩經》時代,都被賦予特殊的文化涵義和情感色彩,體現中華民族特有的文化精神。本文將重點討論《詩經》中的“北”在文本中所隱含的深層意義。
一
“北”在《詩經》中,不同語境下有不同涵義,本文將分別探討之。許慎《說文解字》對“北”解釋是“乖也,二人相背,凡北之屬皆從北”;《古代漢語詞典》里對“北”有三種解釋:跟南相對的方向;引申為向北、往北。敗走;引申為打了敗仗往回逃跑的軍隊。“背”的古字,有相背、背離的意思。
1、 “北”作方位義
就“方位”角度而言,“北”之義主要跟南相對。《詩經》篇目中之“北”幾乎都含這層意思,要么是自北而來,如“北風其凉”、“北風其喈”,指自北而來的風;要么是向北而去,如“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滮池北流,浸彼稻田”;或僅只“北”這個方向,如“出自北門,憂心殷殷”,“爰采麥矣,沫之北矣”,“陟彼北山,言采其杞”等。《詩經》中大部分涉及到“北”字的篇目,多從“北”之方位義,如《鄘風·桑中》、《秦風·駟驖》、《秦風·晨風》、《小雅·杕杜》、《小雅·北山》、《小雅·南山有臺》、《小雅·何人斯》、《大雅·文王有聲》以及《大雅·韓奕》,其中之“北”或表明跟南相對,或明示所處位置,其中沒有包含更多情感因素,只作敘述,表示區域和地點。
“北”除表示的方位意義外,還蘊含深層文化精神內涵,下面將探討“北”隱含的深層涵義。
2、北風
我國居北半球,從自然學角度看,南為陽,陽光充足,比較溫暖;北屬陰,光照不足,陰冷、寒涼。因而“北風”亦凜冽,“風有多種,古有四方之風‘南風謂之凱風,東風謂之谷風,北風謂之涼風,西風謂之泰風’”。“風有善惡兩面”,“而北風則被認為是惡的,它凜冽刺骨,帶來嚴寒,凍死人畜”,《詩經》對“北風”已早有這種印象。《邶風·北門》:
北風其凉,雨雪其雱。
北風其喈,雨雪其霏。
《毛傳》:“興也。北風,寒涼之風。”《鄭箋》:“(北風)寒涼之風,病害萬物。”朱熹《詩集傳》中也解釋為“北風,寒涼之風也”。“北”在此增加風之寒涼陰冷,讓人毛骨悚然。“此詩只有三章,前二章皆以北風起興,一開始就造成一種籠罩全詩的寒冷氣息”。“北”從情感上反映出陰暗、消極、讓人討厭和恐懼的含義。而北風的凜冽刺骨之感,也讓人畏懼。
楊琳在《漢語文字與華夏文化》中具體解釋北風,談到北風跟“役”相關,“役”與“殳”的古音相同,“役即殳的省體”,而“從意義上來看,役的所有意義項都是直接或間接地從以殳擊人義引申來的”,役的引申義有役使、服勞役,戰役、兵役,從事戰爭的人等。因此,“北風凜冽刺骨,以虐殺摧折生物為性”。雖然《邶風·北門》的詩旨說法不一,頗難確定,但該詩中“北風”實給人切膚的寒涼刺骨之感。
3、北方
《山海經·海內經》:“北海之內,有山名曰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上有玄鳥、玄蛇、玄豹、玄虎、玄狐蓬尾。”可見北方所處環境十分恐怖。《小雅·巷伯》:
取彼譖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 。
詩人對“譖人”的憎恨感躍然紙上,程度層層遞進,先說把僭人扔給豺虎吃,豺虎若不吃,再投于“有北”。豺虎本兇狠之物,但“北”比豺虎更可怕。這里“北”應指北方。朱熹《詩集傳》:“北方寒涼不毛之地也”,詩人借“北”表達對“譖人”的態度,惡人應投放到陰暗寒冷的北方。雖譖人可惡,亦襯托“北”在先民思維中之深沉情感認識。
對“北方”的理解認識,古人多一致見解。《白虎通·五行》:“北方水,萬物所幽藏也。”“北方者,陰氣在黃泉之下。”表明北與幽藏有關。《尸子》卷下:“北方,伏方也,萬物至冬皆伏,貴賤若一,美惡不異。”《尚書大傳》:“北方者何也?伏方包,伏方也者,萬物伏藏之方。”《漢書·律歷志》:“太陰者北方,北,伏也,陽氣伏于下也。”《論衡·說曰》:“北方,陰也。”《后漢書·臧宮傳》李賢注:“人喜陽而惡陰,北方,幽陰之地”。可見,古人對北方認識頗一致,“北方”在先民心理上已形成幽暗印象。張毅之《<內經素問>疑難問題助讀》說:“北方者,天地所閉藏之域也,其地高陵居,風寒冰冽。”北方是幽暗寒涼之地,想象中北方暗無天日。這種解釋及其給人們的感覺,讓人感到北方就意味著寒冷,缺少生氣,人們不向往北方,反而極力遠離北方。這也是為什么詩人極其憤怒的時候,詛咒要將僭人投放到北方。
4、北門
《邶風·北門》有“出自北門,憂心殷殷”,詩人深深的憂慮,頗多人生不得意、命運多舛之感。朱熹《詩集傳》:“北門,背陽向陰。”“衛之賢者處亂世,事暗君,不得其志,故因出北門。”為什么不是出自東門、西門,或者南門而憂心殷殷呢。楊琳提到:“南主生,北主死,所以北方是死亡之所,是收斂幽藏萬物的地方。”可見古人對“北”有特殊的理解,隱含古人在心理層面對“北”所持的情感態度,也體現古人的文化心理和文化觀念。
《禮記·檀弓下》:“葬于北方,北首,三代之達禮也,之幽之故也。”《禮運》:“故死者北首,生者南鄉,皆從其初。”《孔子家語·問禮》亦有“生者南向,死者北首”的記載。《左傳》哀公二十六年:“得夢啟北首而寢于盧門之外。”《左傳》襄公二十九年:“齊人葬莊公于北郭。”“北”在古代常是葬人的方向,跟死亡相關。因而也與人們的心理情感形成相應的映射關系,與失敗的心理情緒和死亡之憂傷聯系一起。人們喜陽惡陰,因此在表達自己厭惡、不愉快、憂心忡忡時,是從“北”而憂,這是“北”所含的一個內在意義。《北門》作者心中的那種惱怒的情緒、凄苦和無可奈何的心態,直接呈現在了讀者面前,極富感情色彩。
5、北與水
《衛風·碩人》: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
《小雅·白華》:
滮池北流,浸彼稻田。
《周易·說卦》:“坎者,水也,北正方之卦也,勞卦也,萬物之所歸也。”《山海經·大荒北經》載:“北行,向水位也。”如此,“北”與水有關。《詩經新注》對《衛風·碩人》中北流的解釋:“北流,春秋時期黃河從今河南省武陟縣折而向北,經今滑縣東及河北中部北流至天津南入渤海,當時處于衛國之東、齊國之西,故曰北流。”朱熹《詩集傳》對《小雅·白華》中北流的解釋:“豐鎬之間,水多北流。”不管現實中河水是否真向北而流,這與古人對北與水關系之理解有密切關聯。包括前面已說到的“北風其凉,雨雪其雱”和“北風其喈,雨雪其霏”,古人大概認為天上的雨、雪都來自北方,這與北跟陰冷相關有很大關系。
6、 北與大的概念
《秦風·駟驖》:游于北園,四馬既閑。
《秦風·晨風》:鴥彼晨風,郁彼北林。
《大雅·韓奕》:“王錫韓侯,其追其貊,奄受北國,因以其伯。”
“北”有大的概念,“北園”、“北林”,包括“北國”,都隱含著大的含義。供貴族打獵的“北園”,要容納龐大的打獵隊伍和馬的馳騁;長滿郁郁蔥蔥樹木的“北林”亦如林海;“北國”雖指小的國家,但數目眾多,也隱含大的概念。包括《小雅·杕杜》中的“北山”亦有廣大之意。《大雅·文王有聲》中“自東自西,自南自北”,也強調范圍上的廣大,以此彰顯文王功德。大的意象是周人對北認識而產生的,那個荒涼寒冷而讓人恐懼的北方,在周人心中是可怖的,其原因是人對它沒有抗拒能力,它強大到讓人不能超越,所以便形成大的印象。
二
“北”在《詩經》中主要反映陰冷、寒涼、荒蕪等意義,它反映了周人什么心理?到底跟周人先民的文化有怎樣的聯系?從以上的討論來看,本文認為,這主要反映咒的心理愿望和自然崇拜的心理。
葉舒憲先生在《詩經的文化闡釋》中提到反咒和反饞,如“取彼譖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 。”很明顯它就是對僭人的詛咒,葉先生還提到詛咒與祈禱的聯系。事實上,這里的咒也是一種祈禱。只不過它不是祈福,而是乞求懲罰僭人。“以一神教信仰形式加以表現的咒術,對敵人的攻擊不是直接來自詩人的法術語言運用”,詩人通過語言,表達自己詛咒的心愿。“只有當訴諸豺虎和有北的咒力不再靈驗的時候,人們才會轉而訴諸天神之力”,“主體的愿望必須假借神的意志才能兌現”。詩人心中極度悲憤,他沒有呼天搶地,而是轉為對其深深的詛咒。詩人自己對僭人極其憎恨卻又無能為力,便轉向乞求對其懲罰,甚至訴諸天神即“有昊”。《小雅·何人斯》中“胡不自北,胡不自南”從情緒上來說也類似咒的心理。它雖然不像《巷伯》中詛咒情緒那么強烈,卻實因心中有不滿因而發出怨言,詩篇中能感受到這種情緒。“語言的法術運用對于初民來說有如一種萬能的口頭武器,它不僅能夠用于主動的攻擊行為,而且也能用于防御和自衛。后一種情形中的咒辭是一種反咒,即通過以咒還咒、以詛對詛的語言形式去實現防衛自身、反擊敵人的愿望。”
“北”反映先民心理的另一方面即自然崇拜。“在神話思維中,北方是一個十分特殊的、神秘的空間方位,它同黑暗、寒冷、冬季、陰間地獄有著密切的聯系。”這與上文對“北”及其相關概念的解釋也是一致的。“黃泉是中國上古觀念中地獄的象征,其兩大特征是:無邊大水與黑暗無光,所以《淮南子》稱之為‘蒙谷’,蒙者,蒙昧不明也。《尚書》稱之‘幽都’,幽者,幽暗不明也。幽都地處朔方即北方,似指地面上的位置,但其本意當指陰間地獄,如《楚辭·招魂》‘君無下此幽都’,才是用其本義。”古人對“北”的理解很明顯是在他們對自然“北”的理解基礎之上,這種共識的達成是先民集體自然崇拜的結果。
“自然崇拜的對象是神靈化的自然現象、自然力和自然物”,即神靈化的天、地、日、月、風、雨、水等。人們與自然的關系十分密切,“北”常與山、水、樹木等相聯,先民在認識自然過程中,多懷著恐懼、崇拜心態。先民在對自然進行解釋時,往往以己觀物、以己感物,以自我關照為中心的思維幾乎滲透在先民對自然的理解過程中。《詩經》中“北”的意義,也可看到這種現象。這便是我們今天能看到《詩經》中“北”所含的豐富意義了。
“北”有特定的文化內涵,這一點在先秦周人這里已存在,這反映周人集體創作的文化心理,反映古人對“北”的共同認知。在中華民族文化的傳承和不斷積累中,很多關于“北”的相關涵義我們今天依然在使用,它不斷被流傳。《詩經》給我們今天的文化奠定了深厚的基礎,對華夏文明的未來也有十分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