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婆婆說,老三昨晚上又夢哭了。老三說他沒有夢哭,他從來都沒有夢哭過,是他們冤枉他的。
“你夢哭了,我聽見的,你在夢里一邊哭一邊喊安徽。”老二說,“我還聽見婆婆打你溝子的聲音。”
婆婆已經把灶孔里的火架燃了,火光映著她有些干癟的臉。聽見老二說打溝子,她下意識地去看了看她那只戴了頂針的手。
老二穿好了鞋襪,正背了背篼出門。他小小年紀,額頭上便起了梯子框框。
老三起得比老二早,坐在火塘里半天不穿褲子,要是大大在,又要罵他“犯人屙屎攘竄時間”。
老三不想穿那根“球打傘”的褲子了,一彎腰就牽出一排鹽口袋,特別是怕遇到張連國,他不是往鹽口袋里丟石頭就是扯人家的褲腰。老三想穿二哥那條訂了皮帶扣扣的軍綠色褲子,再扎上他的帆布皮帶。
“我去打疙瘩柴,你去不去?你要去的話我等你。”老二站在大門上問老三。
“你一個人害怕鬼唵?你老子出門前專門扎咐了的,叫老三去看驢子。”婆婆在灶門前說。她裝了一袋水煙點起,咂了兩口。
老三在火塘里烤襪子,邊烤邊搓,烤一只穿一只。他的襪子補疤重補疤,好久沒洗了,硬得像筍殼。
“還不幾個三下穿起,把驢子吆出去,等一會兒你老子就回來了!”婆婆吃過水煙,在灶臺下抖過煙鍋,收拾起煙袋放回灶窯窯。
“婆婆,我沒有夢哭,我如果夢哭過我應該曉得,可是我一點印象都莫得。”老三走進灶房,站在婆婆面前,婆婆正在搓用苧麻根根磨的面,老是搓不攏。
“你夢哭了的,你夢哭了的,你在夢里一邊哭一邊喊安徽,把我都嚇醒了。”這時,從隔壁房間傳出一個幸災樂禍的稚嫩的童音。
“把你的嘴閉到,我這個時候還騰不出手來穿你!”婆婆惡狠狠地對那童音說。
“你瞎說,你們都瞎說,我沒有夢哭,我從來都沒有夢哭過!”老三走到廳房里,對著妹妹的睡房喊,“跟到好人學好人,跟到師娘子跳假神!”
“就是嘛,還跟到師娘子學繪地圖!”稚嫩的童音在籬笆背后說。
“再說,看我進來把你的嘴撕到耳岔根去!”
老三正要過去嚇妹妹,這時,門外櫻桃樹下傳來抖鋤頭的聲音,他清楚是哪個回來了。轉而,抖鋤頭的聲音變成了刮鋤頭的聲音。老三用雙手捂住耳朵,還是感覺到有一根八號鐵絲在往耳心里鉆。有一剎那,他感覺耳膜破了,隱隱地有什么跑出來,絕塵而去——不是血,是一輛警車,他被人強行拉上車塞進了車廂。
老三眼里包著淚把驢子吆下河,路上一棍子一棍子地抽著驢子的屁股。他剛才在院壩里挨了大大幾條子,疼得不得了,委屈得不得了。驢子回過頭來看他,眼睛里也是淚花。
驢子在河灘上覓草吃,老三立在河坎上看涪江,看涪江對岸的山和山上的房子、山路和崩流。
涪江比夏天的時候水小了許多,但依舊顯得豐盈,碧藍的江水安靜得像湖泊,只是在遠處挑水路下面的灘頭和鏨子巖下面的鍋坨漩看得見浪花。有一陣子,他希望發現一條魚,然后踩水去撈起來。他喜歡吃婆婆酥的魚肉,花椒面放多一點,吃起麻簌簌的。特別是放學回家找不到東西吃的時候,在柜子上看見筲箕,揭開筲箕上的包帕,抓起一坨魚肉喂在嘴里,那種滋味,想必比吃到傳說的龍肉都要香。
對岸的大山略微有些卷曲,半山上有不少人家戶。往年這個時候雪早就下下了河,對面山上早已是白雪皚皚;今年雪下得少,只有三岔子以上的老林里看得見雪。
老大老二都去過三岔子了,老三一次都還沒有去過。每次看見老大老二從筲箕里取了饃饃,一個一個往他們的軍挎或者書包里裝,老三就特別地羨慕,特別地想吃饃饃。平常饃饃都是給上山的蒸的,呆在家里的人吃不到。
“想吃饃饃,那你也上老林去?”每次老三問婆婆要饃饃吃,婆婆都會這么對他說。有一次老三為了吃饃饃,攆兩個哥哥的路一直攆到龍嘴包,幾次爬上渡船幾次被扔下去,直到看見兩個哥哥下了渡船走進榿木林,這才哭著回去。老三也坐過渡船,去過對岸,但都是去扯豬草,最遠也只走到一個叫梅子坪的地方。平常跟兩個哥哥和比他大一點的孩子坐在挑水路的磨石上看對岸,總聽見他們說起陶家山,說起大岔里,說起長崩流和三岔子,口氣里自覺不自覺流露出一種自豪感,每每那時老三就特別羨慕,甚至有些嫉恨,心里暗暗發誓一定要跟他們去一趟三岔子。每每聽他們講他們如何啃一口饃饃吃一口雪,如何在三岔子守藥人的小木屋燒洋芋吃、熬蓮花白吃,老三總是不住地往肚子里咽口水。
老三沒有在河里看見魚,他看見了對岸陶家山的人家戶和幾棵大樹,看見了大岔里荒蕪的火地——要是下雪,那片火地就會化作一匹奔跑的白馬——看見了長崩流白色的反光。最后,他的視線停在了三岔子守藥人的小木屋。螞蟻大的一個人從小木屋走出來,肩膀上斜挎著一桿火槍,后面跟著一個比螞蟻還要小的人——他多么希望那個比螞蟻還要小的人就是他——手里拿著個燒洋芋,衣兜里還揣著個饃饃。
看見大岔里的火地,老三想起了婆婆講的“霉老二”過境時發生在火地里的事,耳畔還聽見鍘刀鍘人的響聲,從對岸吹來的風里還有淡淡的血腥味。
冬天的河壩里沒有什么草,驢子找不到草吃便一個勁地往前趕,等老三從他的白日夢里醒來,已經看不見驢子的影兒了。
看不見驢子,老三的心一下子急了。他先是沿著河坎往鍋坨漩方向跑,繼而墜上一棵桐子樹跳到河壩里,在河壩里奔跑。他曉得驢子愛往哪里跑,他就一個勁地直奔那里。他一邊跑一邊在心里祈求:驢子還在地里頭,還沒有被人牽走,最好是剛剛走攏麥地,沒吃幾口麥苗。
老三最怕驢子被人牽走,一個人回家,每每那樣,他就曉得家里等著他的是什么。他最怕看大大的臉,最怕大大說:“好啊,看驢子把驢子看的不見了?死人嘛也要守一搭板板!”
大大說話的時候還帶一點奸笑,失蹤的驢子好像就藏在他的奸笑里。老三回頭去看,驢子果然在圈里,正專心地吃著草料。
過了鍋坨漩,便看得見那片麻柳林了。麻柳林里沒有驢子,麻柳林后面的麥地里也不見有驢子。老三想哭,沒哭出來,跑得更快了。
麻柳林前面的江面上沒有筏子,是一片空空的平靜的河水,連一只水鳥也沒有。往常,總有很多筏子在這里集結、加固,在桂香樓都能聽見筏子客釘釘牛的聲音。有時老三他們路過,也會不聽筏子客的勸阻和威嚇,爬到筏子上去,沿著一架連一架的筏子一直走到河中間。
跑攏麻柳林,老三已經累癱了,靠著一棵麻柳樹慢慢坐在了地上。透過稀疏的落光了葉子的樹林,看見的是一臺臺的麥地——每一臺麥地里都不見有驢子。
這時,一雙手從背后蒙住了老三的眼睛。老三沒有像平常那樣猜出一個一個的名字,而是驚叫了一聲從地上爬起來就跑,跑到麥地里才回轉來看后面的人,是張連國,滿口的煙熏牙,戴一頂發白的垮二垮三的軍帽。
“看把你嚇的,你就那么怕垮褲子?”張連國說。
“張連國表叔,看見我的驢子了沒有?”老三站在原地問。
“又把驢子看丟了?”張連國說,“這下,又不敢回家了吧?回家去又會餓狗落到茅坑里——飽餐一頓哦!”
張連國一邊說一邊往攏走,很是幸災樂禍。
“張連國表叔,你看沒有看到我的驢子嘛?”老三乞求道。
“你這娃娃,咋個就那么怕別人垮你褲子?怕個球,莫怕,二回你還要天天跨別人的褲子呢!”張連國說著,哈哈大笑,露出滿口黑牙。
“張連國表叔,給我說一下嘛,你到底看沒有看見我的驢子?”
老三哭了,眼淚雙顆雙顆地往下淌。
“你走攏來,你走攏來我就給你說。”張連國朝老三招了招手。
老三有點不敢走攏來,又沒有辦法,猶豫再三,還是小半步小半步地朝張連國走了過來。
老三剛剛要走攏張連國面前,張連國突然喊了一聲“垮褲子”,并朝老三伸出了他那雙老鴰爪子。
二
老三從張連國那雙老鴰爪子下掙脫,拔腿就跑,不敢作片刻停留,直到跑進桂香樓的樓門子。幾次把褲子跑掉了,也沒有停下來,而是一邊跑一邊拉褲子。他再也顧不上他的失蹤的驢子了。
桂香樓是一院老房子,老得都朽了,要垮了,除了吳仁心和他的瞎子女人,已經沒有人敢在里面住了,蜈蚣和蛇在長了菌子的門檻邊爬行,蝙蝠在里面亂飛。
老三記得,早先里面住了好幾戶人,他們天晴下雨都把水潑在天井里的石條上,一年四季,石條上的青苔都青油油的。夏天還有水葵,嫩閃閃的,開出小朵小朵的水葵花,也沒有人把它們扯回去喂豬。自從有一夜靠南的廂房垮了一排扇,砸死了一個貧協組長,住戶們才陸續搬出去。后來又住過兩個知青,一男一女,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卻并不來往,在路口見了也不說話,直到兩個人都回了城,才傳出很多事來。男知青喜歡拉二胡,老三聽過他拉的二胡,沉沉靡靡又千回百轉,把人的腸子都愁得斷。女知青喜歡看電影,再遠的地方也要去,隔了河也要去,走路總是跳天舞地的,不像個女孩子。
老三不害怕蛇,更不害怕蜈蚣和蝙蝠。他喜歡看蝙蝠亂飛投在門板和石條上的影子,也喜歡看水葵嫩閃閃冒閃閃的樣子。他還特別喜歡聞水葵的氣味,喜歡看水葵肥嫩的莖。水葵的氣味里混了蝙蝠的氣味,有一種不能分辨的味道。水葵肥嫩的莖讓老三聯想到女人,想到女人的大腿和乳房,并由此開始注意起女人。
有好幾年,桂香樓都是老三的樂園。他時常約了要好的伙伴去到這老朽的四合院,爬上樓門子摸鳥巢里的幼鳥。他們把鳥叫拐拐。有的伙伴摸到了還沒長毛的嫩拐拐,便拿到江邊去架起火烤了吃,后來還帶了油鹽和花椒面。遇到伙伴們烤拐拐吃,老三總是躲得遠遠的,恨不得這時候有幾只雕飛過來把吃拐拐肉的人通通叼走,叼到鏨子巖嘴一松,讓他們落到鍋坨漩里。有一次,他的小伙伴摸鳥摸到了蛇,被蛇咬了一口,他高興得又唱又跳,大聲地喊著“天報應”。
現在,老三跑進了樓門子,藏在樓門子的泥墻背后看張連國追上來了沒有。見張連國沒有追上來,這才走到四合院的天井當中,一屁股坐在石條上。
天井兩邊的屋檐下碼滿了老桌子,一張一張重著摞著。這些老桌子是什么時候碼的,碼了多少年,老三一概不知。這些老桌子從他記事起就有了,灰塵一年年增厚,蜘蛛網一年年增多,被夏天的滴漏和飄雨泡過,一年年朽了。老三注意到這些老桌子幾年了,他對它們一直都很好奇,老是去想那些曾經坐在桌子上吃飯喝酒的人,他們都是些什么人?長什么樣?他還注意到,很多老桌子的做工都非常了得,鏤空的雕花非常精美,他想當年擺在這些桌子上的杯盤碗碟一定也都非常精致;還有酒杯里的酒,碗碟里的菜,一定也都是山珍海味。偶爾,老三也會好奇地在老桌子上摸一把,在桌面厚厚的積塵里劃幾道爪印,或者寫幾個剛剛學會的字,比如“毛主席萬歲”。透過塵埃,老三每次都能看見生漆漆過的亮錚錚的桌面,漆工也是非常地了得。有幾次,他還動手去扳老桌子的腿框,大多已經活搖活甩了,有的甚至朽了,輕輕一扳就會脫落。
老三問過婆婆,桂香樓這個四合院是哪個家的,屋檐下碼的老桌子是從哪里來的,婆婆只是說是“霉老二”經過的時候用過的,便不再多說了。
“‘霉老二’是啥子?‘霉老二’是哪個?”老三愈加好奇地問婆婆。
“你莫問了,我不要你問!”婆婆用戴頂針的手打了老三兩巴掌,婆婆的眼睛里浸出淚水。
老三不敢問婆婆,就去問別人。他去問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水云他大,水云他大說“霉老二”就是紅軍。他不相信,“霉老二”怎么會是紅軍?紅軍怎么叫“霉老二”?他想不通。他忘了婆婆手指上戴的頂針,回家又去問婆婆。這一次,婆婆沒有打他,而是叫他坐到她旁邊的長板凳上去,給他講了民國二十四年紅軍經過的事。
老三從地上站了起來,東瞧瞧西看看,恍惚之間,他看見屋檐下那些老桌子都變活了,一張張自己走了出來,搭滿了街沿和天井;每一張桌子都坐滿了人,就像過酒席,碰杯聲、劃拳聲、咀嚼聲、喧嘩聲、娃娃哭鬧聲鼎沸交響。透過北風從樓門子刮進來的干樹葉,他還看見席間走動的紅軍首長,腰間扎著寬皮帶,別著短火,端著滿滿一搪瓷缸白酒,站在一根高板凳上講話;桌子上沒有一個人聽他說話,都只顧吃,只顧喝,只顧說。
在吹過來的風里,老三還真聞到了肉香、酒香。他擠進去,想找根板凳坐下,可是每一張桌子都坐滿了人,所有的人都只管自己吃肉喝酒,沒有一個人轉過身來看他一眼。他感到十分地窘迫,自己咋又成了個守嘴子?覺得很丟臉,比隔三岔五在床上“繪地圖”還要丟臉。他最受不了的就是這種窘迫——別人家在過酒席,全家人都坐在席桌上,唯獨沒有人喊你,你走過去,沒有人理你,好像根本不認識你,包括你的家里人。
老三從席間擠出來,回到原先的石條上觀望。他聽見有人喝醉了,在唱山歌子,唱的是他也會唱的“七妹兒坐的山又高,莫得菜吃掰蘢苞”。他踮起腳到處看那唱歌的人,怎么也看不見。吃席的人太多,又有些亂。他看見的全是又臟又破的長衫和草鞋,還有一只只的光腳。
他餓極了,特別想有一碗“金裹銀”塞進肚去。當然,能有幾坨丁圪子疙瘩吃最好不過。沒有“金裹銀”,有一碗“米裝沙”也行,沒有丁圪子有幾片燒白也可以,回鍋肉也可以。他年紀小小,腦殼里的斗爭卻已經有過很多回。第一回斗爭就是在別人家的酒席上,別人都在吃,他走過去喊大大,喊嬸嬸,喊表叔,沒有一個人理他,沒有一個人停下筷子看他一眼。他羞得滿臉通紅,一趟子跑開了。拔腿開跑的時候,他不經意看見了離他最近的一張桌子上一碗半肥半瘦的燒皮子,足足有三指厚的膘。他跑了兩步便停下來,想轉去抓一片塞到嘴里。他最終沒有轉去,以后也不曾在別人家的酒席上抓過東西。他的很多玩伴,有男有女,時常跑到大人的席桌上去,抱一根骨頭啃或者抓一把他們叫“干盤子”的東西吃。他從來沒有過他們那種滿足感——啃得滿嘴流油,嘴里一邊嚼一邊還烏魯烏魯唱歌。
老三羨慕那些玩伴,又看不起那些玩伴,他覺得小豬小狗才是那樣吃東西的,人應該有人的吃相。
現在,老三已經不需要斗爭了,他就是再餓也不會去抓人家桌子上的東西。不說是抓,不說是光骨頭,就是一坨肉,就是別人給,別人叫他去拿,他也不會要。
一只老鴰飛過來,歇在樓門子外面一棵落光葉子的皂角樹上,長一聲短一聲地叫。擺酒席的喧囂聲漸漸消退,老桌子又回到了屋檐下原先的位置,桌面上被人摸過的印子撲滿了灰塵;“毛主席萬歲”幾個字已經變得很模糊,“席”字上還落著只風干的蜘蛛。
三
從桂香樓出來,在天堰下面碰見吳仁心。吳仁心從褲包里摸出一顆水果糖,叫老三走攏去拿。老三看了一眼花紙紙包的水果糖,一趟子跑開了。
老三原本還要去麻柳林后面的麥地找驢子——他想去步一步驢子的蹄印,看看驢子是不是吃了青苗,吃的多不多,可是他又遇到了張連國——張連國告訴他,驢子早已叫人逮住送回去關進圈了。
張連國和幾個小孩子坐在路下一個草旋子上,嘴里叼著紙煙,一張嘴便露出滿口黑牙。草旋子旋在一棵杉樹的半中腰,上面的草已經被取掉一大半,遠看像一扇大磨盤。幾個小孩子圍著張連國坐在磨盤上,正聽他講故事。
老三不相信張連國說的話,就問那幾個小孩子,小孩子們也都說是,還說出了“吳仁心”——那個送驢子回去的人的名字,老三這才相信。
驢子偷吃了隔壁生產隊的青苗,被人逮住牽了回去,老三知道會是什么后果。他的腿桿開始打閃閃,耳朵也開始蜂鳴,耳畔不斷響起大大的兇惡的聲音:“死人也要守一搭板板!”
他認得那個吳仁心,短身黑臉,一口南邊口音,腰桿上別把閂刀,追趕起偷果木子吃的小孩快得像一頭水牯牛;不過對他很好,每次看見他都會叫他攏去,笑呵呵地遞給他吃的,只是他一次也沒敢攏去接。
老三又怕又餓,走的有一點踉踉蹌蹌,沒有敢在草旋子逗留。
“木蘭娃,回來耍一會兒,你老子還沒出門,這時候回去就是餓狗滾到茅坑里!”
老三聽見水云在草旋子上喊。他害怕回家,也不想轉去跟他們耍,他惡恨張連國這個人,動不動就往別個的“鹽口袋”里丟石頭,或者從背后垮別個的褲子。他不明白,水云他們為什么會喜歡張連國,喜歡張連國垮他們的褲子,喜歡張連國往他們的“鹽口袋”里丟石頭,并且一垮褲子或者丟石頭,他們就樂,他們就邊跑邊樂,咯咯地笑。
他裝成沒聽見,只管往前走。前面不遠處就是青皮樹,青皮樹過去就是底下院子的路口。
水云他大一只手肘著碗,坐在路口的矮墻上,看見老三過來,指著對面高墻上用紅油漆寫的兩個大字問老三:“嘿,那兩個紅字念啥子?”
“呃,呃念路、路口!”老三有點結巴,又帶了口音,水云他大聽了哈哈大笑。
老三不知道,這是大人給他設的圈套,是大人的惡作劇。老三看不見水云他大那只被美國彈片炸斷的禿爪爪,它縮在袖管里,像一根柴棒。熱天它才伸出來,上面的傷疤、血管清清楚楚,讓人看了想吐。
“木蘭娃,看驢子回來了?看見我們家水云沒有?”水云他大從矮墻上跳下來,碗里的拌湯濺了一地。
“沒看到,水云走哪里去了?”答話的時候,他的兩只眼睛直盯盯地看著水云他大的褲襠。他在想水云他大的褲襠里究竟有沒有那玩意兒,大人們說水云他大那玩意兒也叫美國鬼子的彈片給削脫了,不知是真是假。
“你看的驢子呢?咋不見你看的驢子?”水云他大問他。
他聽出來了,水云他大話中有話。“爪手子!爪手子!”他在心里狠狠地罵了兩句。
果然,他走到櫻桃樹底下便看見了圈里的驢子,已經吃飽了磨皮擦癢的。看見驢子,老三滋生出一種很復雜的感覺,他既想跑過去狠狠地抽它幾條子,又想跑過去抱住它。
櫻桃樹下面石墻的缺口還是夏天搖地震搖垮的,一直沒有砌上。過去,老三站在門口屋檐下,只能看見從石墻外面過路的人的腦殼和背上背的梢柴,要立在門檻上才能看見水牛的脊背;石墻垮塌后,便能在垮塌的缺口看見完整的人和完整的牛了。老三經常在黃昏時候坐在街沿上的長板凳上看石墻外面的人,有收牛的,有背柴的,有掐菜的,最多的是挑水的。夏秋時節,挑水人的水桶里總是放著一片南瓜葉或者桑葉,在墻外換肩或者歇氣的時候,他們也會朝院子里瞟兩眼。有時過路的人看見老三一個人在,便會停下來走到墻根喊:“木蘭娃,昨夜又夢哭了沒得?”每每那時,老三就想進屋去取出自己的彈弓,包上一顆石子兒打他的嘴。
老三見院子里都沒有人,以為大大已經出門了,他進了屋才發現,大大還坐在火塘里,正在跟一個陌生人說話。
看見大大,老三的腿桿又開始打閃閃。
“飯在鍋里坐著,自己舀起吃!”大大對他說,看也不看他一眼。
老三覺得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心反倒懸得更高。大大為什么不問驢子的事?要是往天,早就拿了條子等在廳房里,臉黑得像鍋底;不等大大開口,只需看一眼,老三就哐當一聲跪在神龕下面了。
他舀了飯一個人在灶房里吃,一邊吃一邊想,越想越覺得奇怪。他想從大大與陌生人的談話中聽點什么,卻沒能聽出個來頭。不用猜,這個陌生人不是送驢子來,他不是吳仁心。他感覺非常不安,他不相信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他總感覺大大在搞什么鬼。有一剎那,他甚至想到陌生人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要把他接走,大大不想要他了,想把他送人。
這么想,他再也吃不下飯了。他大起膽子走進火塘,走到陌生人背后說:“你走!你走!我不跟你去!”
陌生人轉過身來,一頭霧水,看看面前的孩子,又看看旁邊的大人。沒等大大開口,他又沖到大大背后去說:“大大,大大,我不要你拿我送人,我就要在我們家,我只想在我們家,我沒把驢子看好了,你打我就是了!”
“哪個說的要拿你送人?我請陶先生來是給你看夢哭病的。”大大說,“快去吃飯,你婆婆回來好收拾鍋碗。”
吃了飯,老三走過去,坐在火塘里的暗處,不跟陶先生坐一根板凳,也不跟他大大坐一根板凳。對于大人的身體,他一直都是有忌諱的,一直都害怕碰到,包括他母親的身體。他從小跟婆婆睡,一直睡到現在,他唯一不忌諱婆婆的身體。有一次家里來了客人過夜,大大叫他跟他睡。全家人都睡了,老三還坐在火塘里不去睡。他不明白他為什么害怕大人的身體。不只是害怕,還有厭惡,總感覺睡在被子里的大大是一條蛇,或者是婆婆故事里講的吃人婆——等他睡著了,他就會一根一根吃掉他的腳趾頭,或者在鋪蓋下面蛻出一張長長的樺樹皮一樣的蛇皮。
婆婆從河壩里回來了,后面跟著妹妹。妹妹見到小哥哥就說:“三哥哥,婆婆說了,你昨天夜里只是夢哭了,沒有繪地圖。”
“天天繪地圖,那還得了?不是把婆婆沖到中壩場去了。”婆婆打趣地說。
“我沒有夢哭,夢哭了莫得我自己都不曉得?”老三說。他坐在暗影里,差不多把腦殼埋在了胯下。
“夢哭是一種病,要趁早醫。”陶先生說。
“依我看啊,夢哭就不是病,只是因為娃娃太小了,火氣不旺,鎮不住那些小神。”婆婆說,“等娃娃長大一些,就不夢哭了。”
“有時候我也在想,是不是這娃娃腦殼有個地方沒有長嚴縫,睡著了過后有啥子東西跑進去了?”大大說,“你先看看這孩子,看能不能看出一點名堂?”
大大叫老三從角落里坐出來,老三有些不肯,但還是出來了。他站在火邊上,沒有再坐。大大起身從柴草堆摟了一抱木葉架在火里,眨眼火燃得熊熊的,火光把整個火塘照得通亮。
“這孩子還尿床,對嗎?”陶先生站起來,后退兩步,打量著老三,“這孩子齒弱、腎虛。”
陶先生叫老三把嘴巴張開,老三不張。老三想你一個跑攤攤的,算什么東西?你又不是醫院里穿白大褂的醫生;再說,我又不是牛兒馬兒——老三看見過來村子里買牛買馬的,他們總要掰開它們的嘴巴看槽口。
“奓大!再奓大!讓陶先生看看!”大大命令道。他從來不說“張”。
“奓一下,只奓一下,我只看一眼。”陶先生說。
老三還是沒張嘴。他瞪著兩個大人,感覺身體里有一棵樹在長,一些枝枝丫丫就要從手桿、腿桿、手指、腳趾里長出來。
“你奓不奓?你到底奓不奓?”大大走過去,沒等回話就將皮坨子擱到了老三的身上。
“球兒子大個人,也敢臌老子!”大大越說越氣,多打了老三兩巴掌。
陶先生上去勸阻,被大大推開了。大大兩手叉腰說:“這孩子原先不鼓人的,現在也學到鼓人了。”
“莫來頭,看不看牙齒莫來頭,我有辦法醫夢哭。”陶先生說,“你們大人哪天進老林,把這孩子也帶上,隨便他在老林里亂跑亂跳,最好是大聲吆喝、大聲唱歌,大聲哭也可以,唱夠了哭夠了,帶他去挖一種叫隔山翹的藥,挖回來和著豬尿泡燉了吃,吃夠六個豬尿泡,病就好了,尿床的病也好了。”
“隔山翹哪里是娃娃吃得的?”婆婆在灶房里聽見了,問陶先生。
“吃得,吃得,每次不要放多了。”陶先生說,“醫腎虛就得靠那一劑藥。”
“我才不吃隔山翹!我才不吃隔山翹!”老三說,“吃了隔山翹,一天硬八道。”
老三的話讓三個大人笑也不是氣也不是。
“哪個教的?哪個教的?”大大舉起巴掌又要打。
“肯定是張連國教的!”婆婆說,“格外還有哪個?”
“你說!是哪個教的?是不是張連國教的?”大大又把皮坨子舉到了半空。
“莫打了,莫打了,要打就打我!”婆婆跑過來,用她佝僂的身體護住老三。
老三本來沒有哭,婆婆這一護,一下子哭起來。他哭得很傷心,伴隨著抽泣,像是一個有點阻塞的陶罐在往外倒水,他們把這種哭叫“嚎嚎呔呔”。他邊哭邊給婆婆說,他不吃隔山翹,他就是不吃隔山翹。他說不是張連國教的,是他聽刀兒匠說的,刀兒匠給成都知青說的。
大大和陶先生出門去了。老三在婆婆的腿桿上坐了一會兒,就梭下去跑了。老三長大了,婆婆感覺她的腿桿已經承不起他了。
四
老三去青皮樹前面的草旋子看了看,人都走了,有只烏鴉在草旋子上覓食,看見有人過去,嘎嘎地叫著飛走了。不知道為什么,老三這時候聽到烏鴉叫特別滿足,“嘎——嘎——嘎——”,好像烏鴉懂他的心事,好像老鴰替他叫出了心里的聲音。這時候,他特別想見張連國,想見他的那些玩伴。他覺得他不再害怕張連國了,不再害怕張連國垮他的褲子了,他甚至想讓張連國垮他的褲子。
“張連國表叔,你垮我的褲子蠻?”老三站在草旋子底下,望著想象中的張連國說,“我不怕你垮我褲子了!”
“好啊,不怕你就上來!”張連國說,“上來試一試。”
老三走到草旋子跟前,抓住上面的草往上爬,草很滑,他爬得很費力。水云從上面搭了把手,這才爬上去。
他睡在草旋子,等張連國伸手來垮他的褲子。他的耳畔有玩伴們嘰嘰喳喳嘻嘻哈哈的聲音。
他等了半天也不見張連國來垮他的褲子,耳畔的喧鬧也變成了呼呼的北風。他迷迷沉沉的,感覺草旋子變成了一輛警車,有人從車里跳下來抓他,他拼命地跑,拼命地跑,把褲子都跑掉了,還是被人抓住塞進了警車。他清楚地記得是那種從后面開雙扇門的舊式警車,車廂酷似冷柜,上面寫著他不認得的洋文。警車一溜煙跑了,關門的瞬間,他看見道路像一根白布帶飄起來。他叫了一聲“安徽”——凄絕的童音!
老三清醒過來,看見自己赤身裸體睡在草旋子上。草旋子上的草亂糟糟的,已經被他蹬過、抓過。張連國不在,他的玩伴也一個都不在。他看了一眼他的腿根,白生生的帶一點藍,已經不再是一個小孩子的腿根了。他伸手摸了一摸,感覺到了一種微弱的從未有過的快感。
從草旋子上下來走到下院子的路口,老三還在琢磨那輛舊式警車。警車后面的兩扇門還清晰地開在他兩只眼眸的背面,上面的洋文清清楚楚。在老三的感覺中,它不單是一輛警車,還是一個要將他帶往他永不可知的地方的飛行器,就像他后來認識到的時間。這個村子雖然窮,村里的人又丑又惡,但他還是不想離開,想永久地居留下來,與房前屋后的石墻、竹林、櫻桃樹在一起,與路口在一起,與自己又愛又恨的驢子在一起。然而,那輛舊式警車卻老是開過來,從夜晚的夢中,從白日不能自控的臆想中,從一種他在縣城聽到的警報聲中,在他毫無防備的情況下,一個急剎停在他的面前,將他五花大綁,將他帶走。他太弱小了,不能作任何抵抗,他唯一的反應就是叫一聲“安徽”。
路過水云家院子,老三又看見了那個陶先生,他正好從水云家院壩里出來,一邊走一邊揩著嘴巴。后面跟著水云他大和水云他媽。水云他大甩著空袖管,水云他媽抱著翠翠。看上去水云他媽要比水云他大年輕很多,不認得的還以為是兩爺子。
看見陶先生,老三從地上撿起一塊瓦片捏在手里。
水云他大一只手跟陶先生在院壩里拉扯,看得出來,他是在給陶先生塞錢。陶先生剛吃過水云婆婆煮的雞蛋醪糟,胡子還粘著米。
有一瞬,老三的眼睛又落在了水云他大的褲襠布上。
“勞慰陶先生了,遠近幾十里,就數你摸食摸得好。”水云他媽對陶先生說,“這下,這娃兒總要吃東西了。”
陶先生沒有回頭,他看見了路口的老三。“這不是早上那娃兒?”陶先生說。老三看了一眼陶先生,手里的瓦片捏得更緊了。
“乖娃,記到,一定要吃隔山翹燉豬尿泡哦,吃了就不尿床了,也不夢哭了。”走到路口,陶先生說,“不吃二回說不到媳婦兒。”
陶先生摸了摸老三的腦殼,哈哈大笑。
老三跟在那個陶先生后面,一直走到三秦廟。他幾次想把瓦片朝著陶先生的腦殼扔過去,都沒敢。瓦片又硬又尖,打中了會出很多血。一路上,老三都在幻想那個陶先生被他扔出的瓦片擊中的樣子,流血的樣子,抱頭逃竄的樣子。
在金洞坡,老三碰見幾個筏子客,扛著啄桿,提著麻繩,有兩個還穿著橘色的救生衣。為了給他們讓路,老三差點跌倒在路邊的刺架林里。筏子客已經走遠了,老三還在回頭看,琢磨著他們是去干什么的。
站在三秦廟,可以看見雪白的一條路穿過一籠籠竹林,穿過一片田地,一直通到一個叫巖子頭的巖路上。巖路上去便是桂香樓。
公路從東邊一個叫黃陵廟的山埡延伸下來,繞過長河灣,上到桂香樓。老三經常把一輛輛汽車從黃陵廟目送到桂香樓,看汽車下坡,看汽車經過學校門口的沙溝,經過泥窩塘,看汽車屁眼兒上冒煙。
這一天,老三沒有看汽車,他甚至連那個陶先生也不看了——什么時候麻柳林前頭的河面上停滿了筏子,筏子上、河灘上站了很多人。老三遠遠地看著,聽著水聲送來的一波一波的喧囂,便知道一定又是筏子客出事了。他想起了在金洞坡遇見的那幾個筏子客,想起了前不久在鍋坨漩打爛的那架筏子和沒能活出來的那兩個筏子客。“筏子客,灘上歇,那邊灣灣里去不得。”他想起了平常他們罵筏子客的兒歌。
老三想下河去看看,又不敢,他最怕看見跳河鬼,躺在沙灘上或木板上,還沒有來得及裹,有的一絲不掛,有的只穿條窯褲,腫脹得像一堆起面。
他第一次看見跳河鬼是在溝渠里,初夏的翠綠鋪天蓋地,把空氣和死尸都染綠了。他放學路過溝渠里,遇見有人裹尸。尸體從河里打撈上岸有一陣子了,停在電廠進水堰渡槽的蓋板上,上面的水珠已經干了。一個披紅的人剪開白布,旁邊的人看著不敢呼吸。已經黃昏了,太陽還很明亮,白布在剪開的一瞬間抖動起來,在堰渠上一臺臺玉米林的映襯下白得發藍。
在巖方前頭遇見水云,水云說:“我媽跳河了,背上還背著翠翠,筏子客都在幫著找。”
“在哪兒跳河的?”老三問,“筏子客咋要幫著找?”
“你不曉得,我媽她偷人,偷筏子客,背上背的翠翠就是她偷筏子客生的。”水云說。
老三曉得偷人是做啥,也曉得水云媽偷人,但只曉得她偷刀兒匠,不曉得她還偷筏子客。水云媽說不上漂亮,只是屁股大,背后都叫她“大溝子”。都說水云是刀兒匠的種,莫非水云自己不曉得?老三想,說不定他也是筏子客的種呢,不然,我們每次在河壩里排成列子唱著歌罵筏子客,他為啥聲音總在喉嚨管里打轉轉?
水云跟老三同歲,聽他說話像是比老三懂事的多。
“在哪兒跳的河?”老三問,“有哪個看見沒有?是不是背著你妹妹?”
“在巖背后的黑翁潭,河那邊馬屎灘看牛的人看見。”水云說,“她背的才不是我妹妹呢,她背的是她跟筏子客的私娃子!”
老三越是聽水云說話心里越不是滋味。兩個人邊說邊下了河,去了麻柳林前面的河邊。
差不多已經是中午了,河對面的草坡上照著一小坨太陽。河面上筏子一架連一架,一直鋪到了河心。老三和水云走兩棵青杠樹搭成的便橋上了筏子,從一架跳上另一架,一直跳到河心。筏子和筏子之間有一道縫隙,露著水域,開始還不是很深,看得見水下的石頭,慢慢地水域就變深了,變得藍遐遐看不見底了。筏子上散落著零星的釘牛,有的扎了鐵絲,有的光光的。老三和水云一人撿了一串搭在肩上。
先前聚集的人已經散去,有的走在田埂上,有的在麻柳林里撿干柴。老三和水云從筏子上下來,順著河邊往上走。前面不遠就是鏨子巖,看得見一條棧道從高高的巖崖上穿過,上面正走著一個人,吆著羊。古棧道下面是新修的巖堰,有兩處巖堰是穿隧道過的。沿著堰渠,從上面走來幾個筏子客,扛著啄桿,穿著橘色的救生衣,走在末尾的那個人手里提著白魚。
“筏子客一個都不見,莫非都去找你媽和翠翠去了?”老三問水云。
“你看那兒!”水云指著對岸說。老三抬起頭,看見了對岸的筏子客。
“他們好像是我在金洞坡碰見的那幾個筏子客。”老三說,“看樣子,他們還沒有找到你媽跟你妹妹。”
“不是我妹妹,是我媽跟筏子客的私娃子!”水云突然急了,兇兇地說,“我大大說了,我們一輩子都不認翠翠!”
“如果找到了,翠翠會不會還在你媽的背殼子上?”老三問水云。
水云說:“我哪里曉得?我只是聽說水底下的力大得很。”
老三想起了在溝渠里看見的白得發藍的跳河鬼,繼而想象一個背上背著個死嬰的跳河鬼。他打了一個冷顫,不敢往下想了,一趟子跑到了前面去。
對岸的筏子客走到了他們對面,看見了他們搭在肩上的鐵絲和釘牛,便朝著這邊喊:“把釘牛放下!不準偷釘牛!”
開始,他們不知道是對他們在喊話,還轉過身四下去看;等明白是在叫他們,兩個人拔腿便跑。
“碎日的,還不把釘牛放下,敢給老子跑?”看見兩個孩子跑了,對岸的筏子客罵了起來。
沒跑幾步,老三和水云都跑絆了,釘牛摔得老遠。老三爬起來,想哭又沒有哭。水云站起來,轉過身,兩手叉腰,朝著對岸唱起了罵人的歌:
筏子客,灘上歇,那邊灣灣里去不得;
筏子客,吃不得米,吃了米,要鎮底;
筏子客,吃不得面,吃了面,要碰爛;
筏子客,吃不得油,吃了油,要啃球;
……
唱到中途,老三也加了進來。兩個孩子唱著唱著,再也包不住眼淚了。透過淚光,他們看見幾個筏子客從鍋坨漩朝他們走過來,每個人手里都提著一條白魚。
五
老三腦殼一伸一縮走進院墻,心里還在想那幾個發亮的釘牛。婆婆坐在門檻外面的長凳上做針線,一旁放著火篼子,一旁放著那個全家人都熟悉的片篼子。片篼子里有一本老書,是婆婆用來夾鞋樣的,已經翻得脫頁了;發黃的紙頁顯得很粗糙,看得見草屑,散發出一種老三不知道的民國的味道。
“婆婆,你在做啥子?”老三走上街沿,坐在婆婆旁邊的長凳上問。
“死砍腦殼的,你這半天跑哪里去了?你老子曉得了有你好受的!”婆婆問老三。
“大溝子跳河了,背殼子上還背著翠翠。”老三對婆婆說,“筏子客都在河壩里找,還沒有找到呢。”
“啥子大溝子?大溝子是你喊的?”婆婆啪地打了老三一巴掌,“大溝子是罵人的,你要叫宋世燕孃孃!”
老三挨了婆婆的打,眼淚一下子出來了,他埋下頭,努力地想讓眼淚回去,卻做不到。
“造孽啊造孽,不曉得造的哪門子的孽?”婆婆繼續做她的針線,自言自語。
“婆婆,大溝子——宋世燕孃孃為啥要跳河?她跳河,為啥要把翠翠背在背殼子上?”老三抬起頭來,沒有看婆婆,看著竹林邊的紅苕窖。一只雞正在啄食一個菜兜。
“天才曉得!”婆婆說,“小娃娃家,莫問大人的事!”
老三揩了一把眼淚,不再問婆婆什么,從片篼子里取出黃酥酥的老書翻看著,幾片用筍殼剪好的鞋樣掉在地上也沒有注意到。他不認得老書上的字,翻了好幾篇才翻到一個“也”字。
蠟黃的老書讓老三的心思暫時從水云他媽脫了出來,去到了那個他不知道的民國甚至更遠的年代。他在想,到底是誰念過他手里的那本書,那個念書的人是否認得全書里的字,那些看起來跟今天不一樣的字在他的嘴里會是怎樣的讀音;婆婆沒有念過一天書,這本書又是如何來到她的片篼子的……這么去想,老三便感覺有另外一本書在他的腦殼里一頁一頁翻過,煽起的風吹落了青杠樹上的黃葉,可惜他仍然不認得書上的字。
“死砍腦殼的,你又逗我的書了?”婆婆看見老三在翻她的書,一把搶過來,“給你說了好多回,莫逗我的書莫逗我的書,你就是不長耳性!你看你看,把我的鞋樣也弄掉了!”
老三從地上撿起鞋樣遞給婆婆,有一張已經踩臟了。婆婆接過鞋樣夾在書里,將書埋在了布條下面,把片篼子往她身邊拉了拉。
“片篼子要是能上鎖就好了。”婆婆說。她帶著一副老光鏡,看上去樣子跟平常不一樣。
婆婆要煮飯了,叫老三下窖去取紅苕,老三不高興,說每次都叫他下窖,弄一身的土,還要聞朽紅苕的臭味道。婆婆知道老三是說氣話,就討好地說,你去取,取了我給你講“霉老二”的故事。
聽說要給他講“霉老二”的故事,老三一下子笑得嘴都合不攏了,要自己去揭紅苕窖。婆婆叫住他,不讓他揭,說娃娃家莫把腰桿掙到了。老三回嘴說,婆婆,你不是說癩肚子莫頸項,娃娃家莫腰桿嗎?婆婆在收拾片篼子,正在把剪刀鞋樣往篼篼里裝。
蓋紅苕窖的石板又厚又大,老三還真是揭不開。已經搬得動了,還差一點力氣。婆婆走過來叫老三讓開,一把揭開石板,利利索索地將石板提到了竹林邊上。老三拿著撮箕,站在一邊憨憨地看著婆婆,覺得不可思議——這樣一個矮矮的駝背的老太婆,哪來這么大的力氣?即使提著石板,她那對裹到一半又放開的半大的腳也走得利利索索,一點不拖泥帶水。
“婆婆,你給我講‘霉老二’嘛。”老三坐在紅苕窖的窖口不下去,晃蕩著兩只腿桿。
“先下去取紅苕,紅苕取上了我給你講。”婆婆說,“米煮到鍋里的,等紅苕蒸飯,你老子回來了飯沒有熟要罵人。”
“我不干,婆婆說話不算話,紅苕取上來了你就要去煮飯了!”老三一下又不高興了。
“婆婆說話算話的,婆婆一邊煮飯一邊給你講好不好?”婆婆蹲下來,摸著老三的臉說,“快下去,撿半撮箕就夠了。”
老三沒有立即下窖去,他要婆婆學他小的時候,拿布帶把他吊下紅苕窖去。小時候很多年,從三四歲到六七歲,婆婆都是用布帶將他吊下窖去幫她撿紅苕的。老三喜歡那種懸空的感覺,悠悠地往下墜的感覺,他把那種感覺想象成是坐飛機,想象成是跳降落傘。還有一種更隱秘的感覺,那就是愛,從婆婆手里牽出的愛,從長長的黑布帶一寸一寸牽出的愛,好比是從母親的臍帶牽出的。下到窖里,解了布帶,再把布帶套在撮箕上。等到長大長高一些,便不用解布帶了,只管接了婆婆遞下來的撮箕往里面撿紅苕。接撮箕的一剎,老三看見了婆婆的臉,皺紋和暗影綽綽,但流溢著慈愛,尤其是兩只眼睛。“看看有沒有朽紅苕,有朽紅苕先撿了遞上來!”每一次,婆婆都會在窖口對他說。有時還真有朽紅苕,長著白胡子,一眼就看見了,已經朽爛了,淌著水,撿不起來了。有時也撿佛手瓜,一只兩只,真的像佛手。佛手瓜的芽口萌芽了,現出嫩嫩的胚芽,讓他想到無意中見過的小女孩的丫丫。有時候,老三也看見佛手瓜的芽長得很長,帶著白須,葉片都成形了。他知道,這種佛手瓜是留著做種的,已經不能吃了。
婆婆從屋里拿來一把黑布帶,依了老三。老三自己會套帶子,怎么套怎么綁,都熟練得很。
老三長大了,婆婆老了,婆婆提不利老三了,兩婆孫嘰嘰喳喳吵著,嘻嘻哈哈笑著,費了不少口舌和力氣才把紅苕取上來。
婆婆端著紅苕進了灶屋,老三跟在身后纏著婆婆給他講“霉老二”的故事。米已經煮伸了,婆婆忙著濾米、淘紅苕、切紅苕。“霉老二”的故事老三聽過不少,比如在桂香樓何敬之家吃大戶、螞蟻銜土葬紅軍團長堆起牛心山、陶思瑞在大岔里鍘死鄧存詠全家十二口,等等,但都不是老三最想聽的。老三最想聽的是婆婆第一個男人的故事,婆婆從陶家山嫁下河三個月不到他就死了。有人說他是被河對岸的“霉老二”一槍打穿屁股死的,也有人說是跟著“霉老二”跑了幾匹山回來死的。婆婆從不提這個人,也不喜歡別人提這個人。老三有時忘了提起,婆婆總是啪一巴掌擱在他腦殼上;碰上手里拿著刷把,劈頭就是一刷把腦殼。遇見外面的人提起,婆婆轉身就走了。
米濾了,蒸到了鍋里,婆婆在案板上一邊切菜一邊給老三講“霉老二”的事。婆婆說的是“‘霉老二’的事”,不是“‘霉老二’的故事”。
“陶思瑞跟‘霉老二’跑的時候,已經說了媳婦生了娃娃,都三十好幾的人了。‘霉老二’賞識他,是看上了他的膽子;他膽子大得很,像吃了豹子膽,敢一口氣用鍘馬刀鍘下十二個人的腦殼,在陶家山側邊的火地里,噴起來的血把眼睛都糊嚴了眨也不眨。聽說那十二個人是鄧存詠一家人,是‘霉老二’在水田河抓到押過來的。鄧存詠是龍安府的團總,他在水田河殺了‘霉老二’的幾個人。陶思瑞鍘人那天是四月初幾里,河壩里的油菜花都謝完了,只有梅子坪以上的山里還開著,大片大片的,油菜花中間夾著麥地、人家戶、樹木和巖巴,好看得很。那天日頭也好得很,我們都站在山羊蓋看稀奇,陶家山滿山都是‘霉老二’,打著裹腿,扛著槍和長刀,戴著角角帽。大岔里的雪已經化完了,火地和林子都長青了。第三年我回娘家,聽我娘家表哥講,陶思瑞鍘人的時候他就站在旁邊,中間隔著兩排‘霉老二’血珠珠還是濺到了他臉上。自從‘霉老二’經過,我兩年沒敢回娘家,你胡家爺爺死了我也沒敢回娘家……”
婆婆有點哽咽,講不下去了,她放下刀,沒再出聲。什么時候老三已從灶門前的板凳上來到了婆婆身后,他看見婆婆洗得發白的青丹布長衫的后擺上落了一只蜘蛛,想伸手去抖又不敢。
“婆婆,你哭了唵?”老三問,“婆婆,你咋了?”
“婆婆沒咋了,婆婆想起了民國二十四年。”婆婆拿袖口揩了一下眼睛。
“我曉得,你是想起胡家爺爺了,胡家爺爺是你的新郎官兒!”
老三悄悄把手伸到了婆婆長衫的后擺上,輕輕一下撣掉了蜘蛛。蜘蛛落在地上,攣成一團裝死。老三一腳踩上去,使勁蹭了兩下。
“他是活該!你胡家爺爺他是活該!才接了新媳婦兒,你跟‘霉老二’跑啥子跑?既然跟人家跑了,就不該反悔,不該半路上又逃回來!”
婆婆轉過身來,看著老三。婆婆的眼睛里噙著淚。老三覺得奇怪,今天婆婆怎么自己說起他的第一個男人來了?
“都說胡家爺爺是被躲在菜包石背后的紅軍打死的,是不是?”老三問婆婆,“他從松潘跑回來,在山羊蓋耕地,從牛心山射過來的子彈正好打在他的溝子上,是不是?”
“越問越沓角!”婆婆啪一巴掌打在老三的腦殼上,“把嘴巴閉到!”
老三沒有哭,只感覺頭頂一陣發木。他腦殼里還在想胡家爺爺中槍的情景。他一定是耕地耕到了宋世燕家的月亮地當頭正在回犁,沒有防備對岸的“霉老二”,嘴里吆喝著牛,屁股正好對著河那邊。一顆子彈飛來,鉆進了他的屁股。不只打中了屁股,一定還打中了他的命根子。
老三有很多問題想不清楚,比如胡家爺爺中槍時婆婆在不在山羊蓋,看見胡家爺爺倒在新嶄嶄的犁溝里是不是以為啥蟲蟲鉆進了他的褲襠,胡家爺爺是不是在她的懷里咽氣的……他再不敢問婆婆了。他聽見大大回來了,在院壩里和母親說話。
六
“筏子客找了一天,都找起白草了,也沒有找到世燕兩娘母。”晚上,一家人坐在火塘里烤火,大大說,“世燕也是,有啥子想不通的,硬要去跳河?自己跳河不說,還要把翠翠搭上!”
“就是,自己不想活了要跳河,也不該把娃娃帶上,說起來心腸也夠硬的。”母親接了大大的話說。
“我猜兩娘母還沒有過麻柳林,一定沉在哪個黑翁潭了。”大大說,“聽說三天不出水,就要請陶先生來打一卦。”
“快到晌午的時候,在山羊蓋我還碰見世燕,背著奶娃子往龍嘴子走,眼流汩汩的,臉上還有血疤,我也不好問。”母親說。
“宋世燕孃孃偷人,偷筏子客!”老三插話說。
“把你的屄嘴閉到,哪個叫你說話的!”
大大說著,啪一火鉗打到了老三的身上,把坐在旁邊的老大老二嚇了一跳,趴在母親腿桿上睡覺的妹妹被嚇醒了。
“宋世燕孃孃偷刀兒匠,偷筏子客,水云是刀兒匠的種,翠翠是筏子客的種!”老三挨了一火鉗,還是閉不上他的嘴,他感覺這幾句話哽在喉嚨像哽著條刺磕巴魚,不吐出來要把他憋死。
大大沒有再打他,反倒看著他笑了。他一笑,脖子上的青筋也笑了,扯起老高,像條蛇。
老大老二也笑了,覺得這個弟弟又瓜又可愛。老大一笑,便露出兩顆齙牙。
笑過,一家人沒有再把這個話題說下去,他們說起了第二天進老林的事。大大原本想親自進老林給老三扯隔山翹,但生產隊又開始學大寨了,走不脫。大大問老大認不認得隔山翹,老大認不得又不敢說,支支吾吾。老二說他認得,他在刀兒匠家的水缸邊見過,跟狗丁芽根根有點像,只是葉子要圓一些。
“老三也去,聽陶先生的話,去三岔子吼幾聲。”大大說,“等把隔山翹扯回來,就給你燉豬尿泡吃,吃了免得再往床上‘繪地圖’,也免得再夜哭!”
老三聽說準他去三岔子,一下子就坐端正了,他想到了柏木柜上包帕里的二道面饃饃。和了苧麻根根面,吃起苦甜苦甜的。
老三凌晨醒了一次,摸了摸屁股下面的尿搭子,干干的,沒見“繪地圖”,還拿腳蹬了蹬,腳底下也不見打濕,他舒了一口氣,又才美美地睡去。
一個夢像筏子,漂進了他的睡眠。他夢見桂香樓四合院屋檐下的桌子椅子,自己一張一張地飛起來,搭在堂屋里,搭在天井里。一張一張,都是錚錚亮。樓門子外面的皂角樹一派翠綠,枝繁葉茂,兩只斑鳩站在上面咕咕叫,太陽透過皂角樹的枝葉照在斑鳩張開的嘴巴上,看得見它們白里帶粉的舌頭和喉嚨。酒肉上來了,老三一個人坐了一桌。桌子上擺滿了肉,涼的蒸的燒的燉的,應有盡有。老三特別注意到那一缽碗粉蒸肉,都是巴掌寬、指拇厚一片一片的,拌了豆瓣醬裹了玉米面,金燦燦的。老三舉起筷子正想挑一片吃,人像快鏡頭從四面的房子里涌出來,從樓門子外面涌進來,眨眼坐滿了包括他坐的那張桌子在內的每一張桌子,坐滿了整個天井。在人堆里,他認出了穿著草綠色燈芯絨衣裳梳著兩條辮子的鄧老師。
他顧不上鄧老師,他只想挑兩片粉蒸肉吃。他害怕人多,他想挑幾坨肉吃了趕快走人。在人堆堆里,他看見了打綁腿戴八角帽的紅軍。
他再次舉起筷子,朝那一缽碗粉蒸肉伸過去。他先是在兩片肉之間劃了一下,把上面那片肉分開,這才將筷子深深地插進去。這時,另一雙筷子伸了過來,啪一下打在他的筷子上,夾在筷子上的肉掉在了碗里。老三一驚,本能地將筷子縮了回去。
他抬頭一看,看見了大大的臉。大大坐在他側面,沒有吱聲,兩只眼睛鼓得像二筒瞪著他,脖子上的青筋像條小蛇。
這時,他感覺他的尿脹了,想撒。他下桌去找茅廁,剛轉過身,便看見一隊紅軍荷槍實彈押著幾個人從樓門子進來。幾個人五花大綁,還戴了腳鐐,他認得其中一個便是桂香樓的樓主何敬之——瘦小的個子,不是人們想象中肥頭大耳的模樣。
他感覺尿更脹了,把小肚子都憋疼了,然而他站在原地不敢動,面前全是端著槍的紅軍。何敬之幾個已經被押到墻邊,背后便是那一棵枝繁葉茂的皂角樹。斑鳩已經不見了,太陽一伸一縮,剎拉乍泄的陽光晃得滿天井的人都睜不開眼。
紅軍不念布告就要槍斃人了。說是槍斃,又不用槍。有人抬出一把鍘刀擺在地上,太陽出來時刀口白茫茫一片。
他感覺尿快要把尿泡脹破了,又不能撒在褲子里。他不敢想象把尿撒在褲子里的情景——兩股水順著兩根腿桿從褲腳淌下來,在腳邊匯成一條河,旁邊的人看著笑著,指指點點。這時,他想起了大大最愛說的一句話——活人還叫尿憋死?他得去找茅廁。他什么都不怕了,一個勁地往外擠。天井里靜悄悄的,不管是吃大戶的還是紅軍,連同站在墻根的人犯,都一動不動,像是群雕。整個天井里只有他在動,在不住地往外擠,被擠著的雕像便主動避讓。從遠處看,他像一個游走在群雕當中的游客。
在群雕中,他認出了吳仁心,旁邊站著他的瞎子女人。吳仁心看見他,先是眼睛動了一下,接著嘴動了一下,叫出了他的小名;他伸出手板,一點點張開,露出了幾顆水果糖。他沒工夫理睬,他捂著小肚子,只管朝外擠。
當樓門子上投下一股大太陽的時候,老三總算擠出了樓門子。他已經跑不動了,感覺身體里全是尿,一跑尿便在肚皮里蕩,在喉嚨里蕩。只等轉過墻角,他便一把扯下球打傘,嘩嘩嘩嘩撒起尿來。
他從來沒有撒這么長時間的尿,從來沒有感覺撒尿有這么舒服。他出著長氣,叫喚了兩聲,接著便聽見院墻內的天井里發出一聲聲的慘叫,伴隨著慘叫的是潮水一般的掌聲和歡呼聲。
早上醒來,老三發現自己睡在尿里,尿從尿搭子一直淌到了腳底下,淌到了背殼下面,被子也打濕了筲箕大一坨。他感到特別害怕,也感到特別沮喪,要去三岔子的歡喜被這泡尿統統沖掉了。
他揭開尿搭子,揭開床單看下面的棉絮,棉絮也濕透了,連鋪草都濕透了。他想打自己耳光,又怕婆婆聽見了,只好把打自己耳光改成揪自己大胯。他使猛勁在自己大胯上揪了一爪子。
他知道,大大曉得他繪了這么大一張地圖會拿他怎么樣。“吔,繪世界地圖了!不繪中國地圖了?”大大陰笑陰笑地說,接著臉一垮吼道,“莫去念書了!以后啥都莫做了,天天曬你的尿搭子!”
他一層一層重新把床鋪好,把床單理好,把尿搭子墊好,將被子平鋪在床上,直到把“世界地圖”遮得嚴嚴實實的。他想,今天反正要去三岔子,走了回來再說。
吃早飯時老三沒說一句話,大大問他是不是不想去三岔子,他也只是搖搖頭。大大說:“你是啞巴啊?”他這才開了一句腔,說他早就想去三岔子了
“去吃饃饃?”大大問他。
“不是,是去扯隔山翹。”老三說。
“你認得隔山翹?你曉得隔山翹是啥子啵?”一向很少說話的老二說。
“我認不到,但我曉得隔山翹是醫夢哭的。”老三說。說過,心頭不由自主地默誦起那句怪話:“吃了隔山翹,球兒子硬八道。”
“陶先生說了,隔山翹是醫尿床的!”老二糾正道。他一說話,額隆上就起梯子框框。
聽見“尿床”兩個字,老三一下緊張起來,腦殼里浮現出早晨床上“黃河淹天”的景象。他沒敢爭辯,埋頭噏噏呼噏呼喝起稀飯來。
老三心虛,吃完飯便早早地去到路口等著了,老大老二還在屋里裝饃饃,清理要帶的行頭。陸續有人從下院子上來,爬在櫻桃樹下的院墻上,或者把腦殼從院墻的豁口伸出來喊老大老二的名字。
等老大老二走到路口,老三才記起忘了帶釘牛。他跑回去找釘牛,可怎么也找不到,把婆婆棺材當頭的籮篼翻了個底朝天。
“木蘭娃,要來了不?你磨皮得很!”水云在院墻外面喊。
“來了!來了!”老三在屋里答應。
聲音出來,人便也出來了。老三一手提著個褡褳子口袋,一手拿著顆釘牛。
“你媽跳河了,你還跟我們上老林?”老三隔著墻悄聲問水云。
“我媽她偷筏子客,我莫得她這個媽了!”水云在墻那邊說。
老三走到路口,身后突然響起一聲呵斥:“王木蘭,給老子站到!”他聽出了是大大的聲音,拔腿就跑。
“你敢給老子跑!再跑老子把你的腿桿扭了背在背殼子上!”大大從院子里攆出來。
老三放慢腳步,猶豫了片刻,接著又飆箭似地跑起來。
“尿都把床沖走了,也不吱一聲,還把鋪蓋遮得嚴嚴實實的,啥子東西!轉來給老子頂到腦殼上曬!”大大追出路口吼道。
七
過渡船的時候出了一股股太陽,但沒等走到梅子坪就沒有了。天起了濃云,刮起了風。
“要下雪了。”張連國說,“三岔子下雪,冷得跳!”
一路上,老三都走在后面,不想和張連國離得太近,他不是怕張連國垮他的褲子,他是惡恨這個人。這個人滿嘴黑牙,滿口騷話,太齷齪了。前面的人不放心老三,走一走便等到他,把他押在前面或者夾在中間,然而沒走多遠,他又梭到后面去了。
“統統到前頭去!我走后頭撿拐釘!”
老大讓到路邊上,朝老三和水云揮揮手。他露出的兩顆齙牙像獠牙。
走到長崩流下面,風突然小了,山谷里靜悄悄的,我們聽見了從對面山上傳來的怪怪的鳥叫。一行人坐在溪石上歇氣,小孩子掐起饃饃吃,大孩子點起紙煙。
“三岔子就在上頭,歇夠了閂住一口氣爬上去。”張連國走到老三旁邊,指著長崩流說。
老三站起來,往長崩流上面看,一邊看一邊往后退,退攏巖根也沒有看見三岔子。
長崩流起霧了,只看得見下面一截,上面連同整匹山都籠罩在霧里。這時候,天空也簌簌地飄落起細細的東西,老三伸出手板接了幾粒,不是雪,是凍雨。
“下淩殼子了!”老三說。
“下淩殼子有啥稀奇的?又不是下刀子!”張連國說,“下刀子的話,老子撿回去打成鏵子!”
看不見三岔子,老三便轉過身去看山底下。山底下是他們叫著大河的涪江,彎彎繞繞,從西邊的山間奔涌下來,流過長石壩、水觀音和巖背后,在龍嘴包向南折轉,直沖菜包石,之后再向東折轉,浩浩蕩蕩涌進鍋坨漩,沿途沖積出馬屎灘、龍嘴子和麻柳林幾個大河灘。一條公路順著大河出來,切掉水觀音、黃陵廟和泠子灣三個山嘴,直通一個叫古城的場鎮。公路經過的地方,恰恰是從縣城到古城的三個大灣,老三記得有句民謠:“三灣三十里,兩頭送給你。”
老三從未爬過這么高的山,從未在這么高的山上看過河壩里、看過河對岸,他感覺所見一切都是新奇的。他找了好半天才找到桂香樓、龍嘴包和鍋坨漩,還不敢確認。尤其是他們生產隊,他們半隱竹林白墻黑瓦的家,怎么也無法確認,直到找出后山,找出挑水路。
老三正看得入神,聽見水云在喊“動身了”。他轉過身望了一眼長崩流。霧散去了,整條崩流都現了出來,白生生的,像萬丈瀑布掛在眼前。瀑布上頭,現出一角守藥人的小木屋。
“這個時候還不見有人溜柴,我們閂住一口氣上去!”張連國高仰起頭,朝長崩流哦嚄哦嚄地吼了幾聲,轉身問老三,“你得行不?”老三點點頭。
上三岔子的路在長崩流兩側的灌木林里,中間要過三次崩流。第一次還不是太高,老三順利地經過了。灌木林里也有巖坎,也有水溻子,老三爬起來很吃力,但他很要強,不讓別人幫忙。水云的腿桿流血了,停下來看,原來是螞蟥鉆到肉里去了。他嚇得發抖,自己不敢逗。老二走過去,二話不說,照著螞蟥啪一巴掌,螞蟥一蜷掉在了地上。
第二次過崩流的時候,老三不敢過了。剛走到邊上,腿桿便開始發軟,只好退回去。
“大起膽子走球你的,眼睛莫往下頭看,看到前頭!”
過了崩流的人在對面喊,可是一點作用也不起。老大回去接他,崩流里沒有路,只有幾個踩腳的地方,莫法拉他,更莫法背他。有一次已經走到崩流中間了,他又看了眼崩流下面,腦殼一陣發暈,連忙退了回去。
長崩流就是萬丈深淵,一根鐵一樣硬的木頭從上面溜下來,有時也會摔得刷把一樣。一塊石頭從上面滾下來,會變成很多石頭,變成一包渣。沙渠里的“拖神”在流口撬木頭摔了下去,梅子坪的“狗屎蜂”在流當中撬木頭摔了下去,都是粉身碎骨。老三不僅知道粉身碎骨的意思,還想得到粉身碎骨的慘狀,這是他害怕過崩流的最主要的原因。
“不敢過就在那邊,要不干脆下溝去等我們!”老大在崩流對面不耐煩地說。
“我不!我不下溝去!我要去三岔子!”老三說。
“你不你就過來啊?”老二說,“要去三岔子你總得過來!”
老三無話可說,蹲在地上哇啦哇啦哭起來。哇啦哇啦,像殺豬一樣,整個山谷都聽得見。哇啦哇啦,回聲也哇啦哇啦,像有人在學著他哭——在羞他。
一行人扔下老三,鉆進了灌木林,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遠。
看見崩流對面的人走得不見了,老三哭得更兇了,一邊哭一邊叫喚,喊著“婆婆”。淚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什么都看不見。他希望有人轉來接他,從灌木林鉆出來喊他的名字,給他鼓氣,他不會再打退堂鼓,他一定會大膽地走過崩流。然而,他聲音都哭啞了,也不見有人回來。
他停止了哭泣,聽見凍雨下得簌簌響。他抹了抹眼睛,看見空中飄著密密麻麻的像沙子一樣的凍雨。他伸出手板,轉瞬便面起一層。他把手板喂到嘴邊,伸出舌頭舔著凍雨。大山死一般地寂靜,唯有簌簌簌簌的下凍雨的聲響。
他站起來,又抹了一下眼睛,走到崩流邊,深吸了口氣,幾步便跨過了崩流。
在流口上,老三追上了那一隊拋下他的人。他們都覺得神奇,問這問那,老三一句話不答,嘴巴里反復唱著兩句歌:
七妹兒坐的山又高,
莫得菜吃掰蘢苞;
……
流口上有一個坪,橫七豎八地堆著些砍了很久的大大小小的樹木。幾個大人坐在木頭上一邊扎綁腿一邊吃紙煙,幾個半大孩子爬在木頭上拔釘牛,一個外號叫包海的鼻孔里的青鼻涕像蜂兒子進進出出。看見下面有人上來,問崩流里還有沒有人,崩流下的溝里還有沒有人。聽說沒有人了,一個頭發亂得像棕兜的人便走到流口前,朝著下面扯起長聲吆喝:“底下——有——人——啵——注——意——放——溜——羅——,放——溜——羅——”吆喝完,便把一根木頭撬下了崩流。
老三們已經走過了守藥人的小木屋,還聽見木頭在崩流里撞出的聲音,木頭被撕開的聲音。
約莫過了兩個鐘點,一行人回到了守藥人的小木屋,他們把肩上的樹木扔在崩流口的坪上,便進屋烤火去了。凍雨一直以一種均勻的速度下著,簌簌簌簌,響聲也格外均勻,路邊的枯葉上屋頂的石板上都面起了厚厚一層。每個人的頭發里也面起一層,他們一邊烤火一邊刨頭發,像一只只曬太陽的抱雞婆。
老三快要把衣服烤焦了,看見張連國他們進來便讓到了一邊。
老三在林子里沒呆多久便回小木屋了。人們都鉆進林子找樹砍去了,他一個人縮手縮腳站在毛路上冷得發抖。凍雨簌簌地下著,落滿了他的衣裳和頭發,他開始還拍一拍,到后面連手也懶得拿出來了。他先是感覺到臉凍,繼而感覺到背凍、腿凍,最后才感覺到腳凍,且再沒有轉移,再沒有離開腳。像是所有的凍都聚在了腳上,先是老指甲子掐,漸漸變成了刀割,變成了火燒,漸漸感覺不到有腳了。
感覺不到有腳了,他卻還站在紛紛揚揚的凍雨里,這個事實把他嚇著了,他又哭起來。“咋了?又咋個了?”正在遠處的一片紅樺林里砍一棵碗口大的紅樺樹的老大問他,他說:“我莫得腳了!我的腳莫得了!”“莫得腳了你還有法站在那兒?”老大說,“那是凍的,你自己揉揉,揉好了先回小木屋去烤火!”
在回小木屋的路上,老三看見了負責扯隔山翹的二哥和給二哥做伴的水云,他想跟他們去,可是他們離他太遠了,之間隔了一條溝。遠遠地,水云舉起手里已經扯到的隔山翹給他看,嘴里吆喝道:“吃了隔山翹,球兒子一天硬八道”。
走進木屋,老三一身都熱和了,不需要烤火了,他的腳也早已回來了。他一直防著狗,卻沒有看見狗,也沒有看見守藥人。
木屋里堆著一山當歸,一山黨參,一山洋芋和一山柴。火堆的明火剛剛燃息,火石子熊熊的,上面吊著個黢黑的鼎鍋。老三在一方鋪了熊貓皮的木頭上坐下,看見了燒在火石子里的洋芋,掏出一個抖了灰吃起來,邊吃邊去摸屁股下面的熊貓皮,
一行人陸陸續續到齊了,拿出饃饃烤在火邊。有的已餓得等不得了,一邊烤一邊掐著吃。火堆的火是剛架的,正燃得熊,有人只顧說話把饃饃烤燃了。
進屋烤火的人越來越多,先前碰見的包海,以及那幾個半大孩子都進來了,開始還坐得稀松的火塘一下子擠起來。有些人老三不認得,但張連國認得,跟他們說著騷話,哈哈大笑。
“你跟你媳婦兒睡一床了嗎?都說你還不滿二十,扯不到結婚證?”那個頭發亂得像棕兜的人問張連國。
“睡了睡了,咋沒睡?天天都睡一床呢。”張連國吃完一桿煙,給另一桿接上火說,“不讓扯結婚證,我們偷到睡!”
接下來,張連國當著火堆旁的人,包括沒長伸皮的孩子,講起了他和他的未婚媳婦兒在床上的細節,如何摸奶奶吃奶奶,如何把他的水水射在他媳婦兒的胯子上。他說莫看他吃的蹩但他的水水多,如果把他射出的水水都收起來,估計都裝得滿一腳盆了。
正講著,老二跟水云滿頭大汗進來,對火堆邊的人說:“你們還在烤火?我們還在冒汗呢!”烤火的人哈哈大笑。他們問老二扯的隔山翹在哪兒,老二指了指水云,水云從身后拿出一捆長著綠葉帶著根須的小灌木。張連國從里面抽出一枝看了看,嗅了嗅,說是隔山翹,并告訴在座的人,隔山翹又叫淫漾草。
“我之所以水水多,就是在桂香樓喝了成都知青用淫漾草泡的酒。”張連國說,“公社錢書記最愛喝那號酒。”
說著說著,張連國一頭蹶起來,像頭豹子沖過去垮了老三的褲子。老三沒一點防備,直到褲子被垮到腳后跟才反應過來。柴火把老三的雞雞照得紅彤彤的,像一截紅蘿卜,又像一只火二拐拐。火塘里的人看著老三的雞雞指指點點,哄堂大笑。
“你們看看木蘭娃的雞雞要撲窩了不?”張連國說。
“看見長毛了沒得?長毛了就撲窩了。”先前放溜的那個棕兜腦殼說。
老三一手捂住雞雞,一手去提褲子,一邊提一邊往木屋外跑。他提了幾次都沒把褲子提起來,只好放開雞雞,兩只手去提。
這時守藥人回來了,扛著槍,身后跟著只狗。看見木屋里這么多人,他對狗說了句什么,狗便跑開了。
進門時,他順手把槍倒立在了門邊上。他說天太冷了,狗腿桿都凍得不靈便了,讓一只麘子跑脫了!守藥人三十多歲的樣子,裹著件舊棉襖,棉襖里的棉花都綻出來了,雞蛋大一顆小腦袋,兩只眼睛倒是挺放光的。
守藥人在火塘里給烤火的人倒開水喝、卷紙煙吃,老三坐在門外一根椴木上看山底下——對岸的山由最遠的磨刀梁延伸到箭豁埡,在大石板突然下降,一直下降到桂香樓,之后又升起來,在他們家房背后形成一個渾圓的山包,在龍嘴包被大河切斷。一隊筏子從巖背后漂下來,很小的蜘蛛一樣的筏子,他數了一遍是十一架,最后一架走到龍嘴子,前面的幾架已經看不見了。筏子如梭在他眼里也都是慢悠悠的。
水云、包海以及那幾個不認識的半大孩子也從木屋里出來了,他們看見門邊倒立的槍,便爭搶著把眼睛擱在槍口上,想看清槍筒里裝的是什么。
“里面有啥子?給我看看!”包海推開正在看槍的水云,水云不讓。包海又推了一把,才把槍搶過來。孩子們輪流把眼睛擱在槍口上朝槍筒里瞄著看,有人不講秩序,便蜂擁著爭搶起來。有人看了還想看。
“槍筒里裝的是啥子?你們都看到些啥子?”見別人看的熱鬧,老三走過去也想看看,一邊問一邊去搶包海眼睛下面的槍筒,“讓我也看看,讓我也看看!”
包海已經看第二遍了,他緊緊地把槍筒抱在懷里眼睛貼在上面,青鼻涕流出來滴在了槍筒上。
老三再次伸手去搶槍,包海還抱著槍,還貼著眼睛在看。幾個孩子圍上來,把他隔在了后面。這時候,老三在孩子們的腿縫看見了槍托,看見了槍托上高高翹起的扳機。不給我看我就踩扳機。老三想,拿腳去踩扳機一定很過癮,可以聽見吧嗒吧嗒地響聲。這么想,他的身體里跑過一股電。悄悄地,他抬起了右腳,從他前面的腿縫伸了進去,輕輕地踩上了扳機。沒由他多想,他便聽見“呯砰”一聲,接著騰起一股青煙,稍后便是鐵砂子掉在房背上的叮當聲。
八
婆婆洗好豬尿泡,切成八大塊裝在砂罐里,摻夠水,放在火塘的火邊,這才叫老三去拿隔山翹。
隔山翹掛在廳房婆婆棺材當頭的板壁上,用兩匹棕葉捆著,葉子已經萎蔫了。旁邊是半張主席像,另半張幾年前便割去了,還看得見被割去的那個人的半截影子。
老三取下隔山翹,坐在棺材上遲遲不下來。婆婆在灶房里催:“死砍腦殼的,還不快點?一會兒砂罐都煮起來了。”老三沒聽見,心還在三岔子那一聲槍響里,還在自己右腳背的灼痛感里。
“死砍腦殼的,喊起不應,你的魂還沒有回來是不是?”婆婆又催道。
老三從棺材上梭下來,人軟軟的,像沒有長骨頭。從三岔子回來,老三就是這個樣,當天下了渡船連路都走不穩,話也說不來,老大只好放下已經扛上肩的樹桿去背他。天黑了,回返的渡船在河心只是個麻影。
婆婆正在后門外的斷墻上收老三尿濕的床單、被褥以及尿搭子,看見老三那副樣子,一下就癱軟了;問清原由,她罵了兩個大的,二話不說背起老三便回渡口叫魂去了。
“王木蘭,回來羅!王木蘭,回來羅!”
到了渡口,婆婆一聲長一聲短地吆喝起來。老三在她背上餓醒了,也不敢說。渡船鎖在對岸,一個黑影;叫魂的間隙,聽得見波浪拍打船板的聲音。
婆婆抬頭看著三岔子,看著陶家山和梅子坪,一路往下看到對岸馬屎灘河壩,一邊看一邊喊著老三的學名。婆婆的背駝得很厲害,她抬頭抬得肋骨都要斷了。
夜色籠罩著大山,對岸的山連同天空都變得黑森森的,婆婆其實什么也看不見。然而,婆婆的心是明亮的,把對岸的山和山路照得通亮。有一瞬,婆婆看見老三從長崩流下來,穿著件紅衣裳,飛快地穿過梅子坪,像一個影子,眨眼的工夫就下到了渡口邊。
魂回到了老三的身體里,但它還是粉狀的、散漫的,無法凝成原先的樣子。老三知道他闖了大禍,但他不知道到底闖了多大的禍——從獵槍射出的鐵砂子,是把包海的眼睛打瞎了一只,還是把天庭蓋給揭了?
公安局的人第二天便來過了,他們沒有說包海的傷情,只是叫老三脫了鞋,檢查了他右腳背上被火藥沖起的黑疤,并拍了照。公安局的人走的時候,把大大也叫走了。
老三最想不通的是他闖了天大的禍,大大為啥不打他;依大大的脾氣,不把他吊起打死,也得打個半死,也得叫他把兩個膝蓋上的皮跪脫。他覺得很反常,很不正常。在三岔子,他沒有看清包海的樣子,他只看見一只血滮的眼——血從眼洞里滮出來,像冒冒水。在他的想象中,他一攏屋,大大就會把他綁起吊起來,然后千刀萬剮,不再是用筋竹刷子打他。他知道,不管吃了槍子兒的包海是死是活,他闖下的都是天大的禍,他背不起,大大也背不起。
有一天半夜里,他睡得迷迷糊糊的,聽見大大在火塘嘀咕:“都說三歲看老,三砍腦殼的翻年就十歲了,除了尿床就是闖禍,我看這輩子也莫球啥出息,不如答應了人家算了。”第二天白天,老三還時不時記起大大的話,只是愈加模糊了,他無法確知他是醒時聽到的還是在夢中聽到的,無法確知大大是不是在說夢話。
屋子里安安靜靜的,不見妹妹,也不見貓狗,已經能聽見砂罐里的水煮開的聲音了,汩汩汩汩,聲音越來越響。慢慢地,蒸汽掀開了砂罐的蓋子,響聲變成了“啪嗒啪嗒”。
“我不吃隔山翹,我不能吃隔山翹!”老三這么想,人漸漸變硬了一些。他從大門出去,將隔山翹藏在腋窩底下,繞到后門外面,把隔山翹扔到了土墻上。土墻上原來碼著一摞子水撈柴,現在柴取空了,黑洞洞的。
老三在竹林里扯了三棵狗丁芽,拿到婆婆面前晃了晃,說他自己洗干凈了放進砂罐去。狗丁芽的葉子和根須與隔山翹有幾分相像。
吃早飯的時候仍不見大大。這幾天都不見大大,晚上睡覺的時候也不見。他猜大大一定是去公安局了,他不知道公安局會不會要大大勞改。他一直想問又不敢問。槍走火了,他闖了禍,他覺得除了槍還有一個火藥桶,沒準他一問,火藥桶就引爆了。
“香是香,就是尿臊味大了一點,本來該用石灰洗,沒有找到石灰。”豬尿泡燉好了,婆婆把沙罐移到火塘邊上,揭了蓋子聞了聞說,“尿臊味大點好,尿臊味大點才有藥性。”
老三一個人在火塘里吃豬尿泡,老二看驢子回來遇見了,叫老三給他吃一塊,老三不干,說是給他醫尿床病和夢哭病的。老二說:“給我吃一坨,我把有皮帶扣扣的褲子給你穿!”“連皮帶一起?”老三說。老二說:“把筷子給我!說話算話。”
老二接過筷子,夾起一塊尿泡正在往嘴里喂,婆婆從背后進來,劈頭便是一巴掌;老二手一抖,筷子上的肉掉在了灰里。
老二沒吃成,又把筷子伸進砂罐去夾。這時,他發現砂罐里的狗丁芽,扯起嗓音叫婆婆:“婆婆,你咋給老三燉狗丁芽?你咋不給他燉隔山翹?”老二叫喊的時候,額頭上的梯子框框像畫報上大寨的梯田。
婆婆不相信,把砂罐端到廳房去看,砂罐里燉的果然是狗丁芽而不是隔山翹。婆婆叫老三出來,老三坐著不動,婆婆走進去,兩個指拇揪著老三的耳瓜皮,使勁往起提,一邊提一邊問:“你把隔山翹丟哪兒去了?”老三不說,婆婆就一直揪,一直往起提。
老三實在忍不住,只好說了,只好從土墻上取下隔山翹。這一次,婆婆親自洗,親自切,撈干凈砂罐里的狗丁芽親自放了隔山翹。
夜里下了大雪,河壩里也鋪起厚厚一層。對岸白雪皚皚,看不見一棵樹一籠草一戶人家,長崩流也看不見。三岔子完全變成了雪窖,想必守藥人的小木屋已經被雪壓塌了,守藥人已經凍死了。積雪填滿了大岔里,看不出一點奔馬的影子。牛心山變大變厚了,白得像座銀塔,山頂上的柏樹被雪壓斷了幾棵。
大河兩岸的淺水和緩水都結了冰,鍋坨漩也結了冰。婆婆說她活了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連聽都沒有聽說過。流水藍遐遐的,在變窄了的河道奔流,在冰層下肆意,傳出一陣陣的嗚咽聲;尤其在鍋坨漩,河水在冰層下面回旋,婆婆聽了說,那嗚咽聲比老三的夢哭還要嚇人。
妹妹堆了個雪人沒有堆像,老三也不過去搭把手。他右腳背的灼痛感倒是消失了,但火藥沖起的黑疤卻越來越深,周圍還起了水泡潰爛了。他不怕水泡,不怕疼,他只是惡恨那一坨黑疤,就是它把他出賣給公安局的人的。
豬尿泡吃到第四副,老三白天晚上都不感覺冷了,不穿棉襖只穿件絨衣也不感覺冷,穿一條球打傘的單褲也不感覺冷。他一會兒認為是豬尿泡的功效,一會兒又覺得是隔山翹的神功。
他連續四五個晚上沒有尿床也沒有夢哭了。睡了十年的濕鋪,終于睡上了干床,他感覺無限地美好,這美好是他闖下的禍所沖淡不了的。九十度的美好,無論他闖下的禍有多大,也只能沖淡到八十度。如果說真有什么能沖淡他不再尿床不再夢哭的美好感覺,便只有他右腳背上那塊黑疤了。
他從后門外的石碑和斷墻上裝了一瓷盆雪回來,坐在火塘邊用雪搓他的右腳背。他把腳放進雪里,馬上又抬起來,接著又放進去。火塘里的溫度高,沒多久瓷盆里的雪便開始化了,他便把瓷盆端到大門外去搓腳。搓了半天,腳已經木了,但那塊黑疤還在,雪水一鲊,反倒更明顯了。
他找了把閂刀,想刮掉黑疤,刮不掉就削。婆婆看見了,跑出來奪了刀罵道:“死砍腦殼的,你要把腳砍了是不是?公安局的人都照了片了,你就是砍了也不中用!”
下午也不見樹上路上的雪融化,只是各家灶房頂上的雪化了簟大一塊,屋檐水滴滴答答流下來。到了傍晚,屋檐水結成了冰,吊在檐口,像一把把玻璃做的鐮刀。
“婆婆,大大是不是要把我送人?”
擦黑邊,老三在山羊蓋的蘿卜地里問婆婆。蘿卜地就像雪窖,婆婆每扯一根蘿卜,都要彎下腰在雪窖里掏很久。
“你聽哪個說的?”婆婆拔出一根蘿卜,抖掉包裹在纓子上的雪塊。
“我聽大大說的。”老三說,“大大說我莫出息,盡闖禍,所以要把我交給人家。”
“死砍腦殼的,盡瞎說!他舍得我還舍不得呢!”婆婆伸起腰,慢慢向后仰,老骨頭嘎嘎直響。
“我曉得,吳仁心想引我,他一見我就笑,還給我吃的。”老三說,“大大是不是答應了吳仁心?”
天黑了,四野一籠統,籠統在白茫茫之中。牛心山也白茫茫的,像一只巨乳。婆婆和老三并排站在凍得硬邦邦的蘿卜叢里,面朝對岸,看著牛心山,前面幾尺遠就是幾十丈高的河坎。
“婆婆,你是不是親眼看見那個紅軍團長吃了花生米,螞蟻子把他埋成山的?”老三問婆婆。
他沒有轉過頭去看婆婆,他一直看著對岸的牛心山。他的耳畔劃過一聲槍響,腦殼里飛過一顆子彈,一個紅軍背朝著他倒下去,倒在溪邊一籠開得正艷的七里香里,一副啃沙的相;一群群螞蟻涌出來,像河坎下的江水源源不斷,它們銜著土,從四面八方趕來,把土吐在死去的紅軍身上。第二天早上,對岸的人起來一看,螞蟻不見了,紅軍不見了,紅軍死去的地方堆起了一座山。
婆婆沒有回答老三的話,她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想起了民國二十四年七里香盛開的春天,眼睛里的老淚滾蛋兒一樣掉在雪地里。
九
六副豬尿泡吃完,大大回來了,后面沒跟的有公安局的人,倒是跟著陶先生和住在桂香樓的吳仁心。大大說,包海沒救活,昨天就用板板車從醫院拉回去了。大大顯得很平靜,仍沒有罵老三,甚至連老三看也沒看一眼。
“東西都給你收拾好了,就等你帶信回來,好給你送進城。”母親說,“也不曉得他們把你咋個了,到底判不判刑,坐牢要坐好久。”
“公安局查了,主要是大人的責任,小腦殼不該把裝了藥的槍隨便擱。”大大說,“再說,槍走火也不是老三一個人的責任。”
母親聽了,松了口氣,問大大:“那你不得去勞改羅?那該小腦殼去勞改羅?”
“小腦殼也不勞改,每家子都要賠錢。”大大說,“小腦殼賠的最多,我們賠的第二多。”
聽說賠錢,母親剜眼看了一眼老三。不知婆婆是不是領會對了母親的意思,劈頭啪啪給了老三兩巴掌,一邊打一邊訓道:“你這個不昌盛的東西,這回把禍事惹到了,看你二回曉不曉得吸取教訓!”
“莫打他,也莫說他。把穿的給他收拾一下,讓他跟老吳走!桂香樓近得很,想看都看得到,也不擔心啥子,他以后念書也近。”大大說,“陶先生剛剛給水云他媽打了卦,我把他叫過來做個證人。”
老三聽了大大的話,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他闖下那么大的禍大大為啥沒罵他打他,也明白了這幾天的安靜背后的原由。但他一反常態,沒有哭鬧,像是就等著這個時刻。
他穿著二哥送他的訂有皮帶扣扣的補疤重補疤的軍綠色褲子,扎著已經發白的帆布皮帶,看上去有點裝腔作勢,又滑稽可笑。
“我不同意!我舍不得把老三交給人家!”婆婆說,“再說老三吃了豬尿泡和隔山翹,尿床和夢哭的病也醫好了。”
“老吳我信得過,他會對老三好的。”大大說,“他答應過我,他要供老三的書。”
大大說完,轉過去看著吳仁心。這一天,吳仁心的腰桿上沒有背閂刀,他穿了件舊燈芯絨面子的女式短襖,臉也比往常洗干凈了許多。他聽了大大的話,趕忙說;“當著哥子全家人的面,我答應,他讀起哪里我供起哪里,只要他念得,我砸鍋賣鐵也要供!”
“老王家屋里少一張嘴,老吳家屋里多一張嘴,這叫兩全其美!”陶先生在一旁說,“夢哭的娃娃腦瓜子靈,說不定二回念了書就耍脫龍(農)皮了!”
“老吳還答應幫我們湊錢,付包海的賠償費。”大大說。
“是是是,木蘭是你們的娃兒,這下也是我們的娃兒了,他闖的禍就是我娃兒闖的禍!”吳仁心振振有詞地說。
不管咋說,婆婆都舍不得老三。老三從小就跟她,跟她吃跟她睡跟她走親戚,連她的奶奶都吃過;她天天給他曬尿鋪,夜里叫他屙尿給他點煤油燈;他三歲時得了重病,對河二岸的醫生都請過了也沒醫好,大大和母親都決定不醫了,是她把他抱進城在親戚家住了整整兩個月才醫好的。婆婆舍不得,又不敢緊說,她曉得她這個上門女婿的脾氣。
午后兩三點的光景,吳仁心從老三家院壩子里出來,背上背著一個布口袋,臉上紅撲撲的,兩只眼睛透著醉醉的光暈;后面跟著老三、老三大大和婆婆,大大臉上也紅撲撲的,兩只眼睛也透著醉醉的光暈。
走到院壩中間,老三停留了片刻,他轉過頭朝驢圈里看了一眼。驢子進城拉糞去了,圈里空蕩蕩的。他突然滋生出一種沖動。如果驢子在,他會跑過去抱住驢子,對驢子哭,把眼淚流在驢子的臉上。
他們剛走到路口,便聽見河對面的嗩吶聲。聽見嗩吶聲,老三的心一下子就緊了。他一個側轉,一趟子上了挑水路,跑到了河坎上。大大和婆婆明白老三為什么跑,沒去管他,只有吳仁心不知道,轉過身望著老三的背影,一頭霧水。
老三看見了送葬的隊伍,稀稀落落十幾個人,抬著個火匣子,從菜包石朝牛心山走去。聽不見哭聲,只聽見嗩吶聲,一股大一股小。對岸從河壩到山巔還是白雪皚皚,只是雪已是老雪了,結了冰,不再白里帶藍。白茫茫里一行黑點,稀稀落落,被山路擺得歪歪曲曲。老三奇怪他們送葬為啥不穿白衣?穿了白衣,他們就和大地一個顏色了。
到了牛心山側面一片落光葉子的榿木林,送葬的人把火匣子放進事先挖好的金坑,七腳八手壘起了一座小墳。
看到這兒,老三閉上了眼睛。沒有眼淚淌出來。他的耳畔又一次劃過槍響,腦殼里現出一個紅軍撲倒在七里香里的情景,一隊隊螞蟻銜土埋紅軍的情景。片刻之后,撲倒的紅軍變成了包海,一隊隊螞蟻在銜土埋包海;包海的青鼻涕流出來,在身體的一側匯成了一個湖泊。
“我們走,木蘭!”這時候,吳仁心走過來悄聲對老三說。他伸出手,想摸老三的腦殼,又沒有敢摸。
老三沒有睬他的新爸爸,他仍然閉著眼,他希望在睜開眼的一瞬,能看見另一座牛心山,與埋紅軍的牛心山對峙在溪谷的兩岸。
老三慢慢睜開眼,他沒能看見另一座牛心山;蒙著淚幕,白茫茫中,他看見的還是那座銀塔那個銀乳,之外便是那座小墳。
路上的雪沒有化,凍成了冰,他們走過,腳下發出的不是吱嘎吱嘎的聲響,而是哧溜哧溜。
“到了吳爸爸家要聽吳爸爸的話,要勤快,要愛學習……”
從金洞坡過去,大大一直在對老三講,老三沒聽,他的心思還在包海那里。已經看不見牛心山了,他不時還轉身回望。
“木蘭莫怕!桂香樓近得很,想家了就跟水云一路回來,好好念書,爭取二回拿筆桿子,莫學他們背太陽過山!”到了三秦廟,婆婆跟老三說。
老三點點頭,眼睛里包著淚。透過淚光,他看見了河壩里跑動的人影,麻柳林里跑動的人影,一邊跑一邊喊:“找到了!找到了!水云他媽找到了!”
老三聽見喊聲,擦了把眼睛,一磕跳到路下的麥田里,朝河壩跑去。他一塊麥田接著一塊麥田地跑,一塊麥田接著一塊麥田跳,像一只野兔,直到跌倒在河邊的沙地里。麥田和沙地里全是雪,全是冰,田埂田坎上也是雪和冰,他摔了好幾跤,但一點不疼。大大也跳到了麥田里,也一塊麥田接一塊麥田地跑,一塊麥田接一塊麥田地跳,摔倒在雪地里又爬起來。婆婆沒有跳,沒有跑,她找了一條下河的小路,戰戰兢兢地走著。
“你們下河去做啥?你們的眼水真好,這么遠就看到魚了?”吳仁心看著老三和大大吆喝著。
水云他媽找到了,停放在一架封凍的筏子上,背上的翠翠已經解了下來,與她并排停放著。兩個人都裹了白布,一大一小,一長一短,與撲了雪結了冰的筏子保持著統一的白色,也和大地保持著統一的白色,顯得極度虛無。裹著白布,仍能看見水云他媽乳房和屁股的輪廓,尤其是屁股,叫河水一泡,變得巨大了,圓圓地像個籮篼。
老三遠遠地看著,沒有敢走近。大大跳上筏子,走到了兩具白尸跟前,還蹲下去摸了摸,跟筏子上的人說了什么。
幾個筏子客用金錘破了筏子四周的冰,跳進冰水用杠子推著筏子,筏子一點一點地移動著。
“你們要把宋世燕兩娘母帶走?”岸上有人問。
“她們一個是老趙的女人,一個是老趙的女兒,老趙說了,要把她們娘母倆帶到合川去埋。”筏子上的一個中年人回答說。
這時候,遠遠地看見一個筏子客從鍋坨漩跑過來,手里拖著一個半大孩子,半大孩子像是不從,一路號著。老三認出了他就是水云。
“不去就是不去!我日你筏子客的媽!狗日的筏子客!”走近了,河壩里的人都聽得見水云的罵聲,“筏子客搶人羅!筏子客搶人羅!”
“你就是老趙?你這是做啥子?把娃娃放了!”大大迎上去干涉道。
“水云是我的娃兒,我一便子把他也帶走!”
那個叫老趙的筏子客說著,一抱抱起水云,跳上了筏子。這時,筏子上的筏子客七腳八手,撐的撐桿,搬的搬艄,劃的劃槳,筏子在一陣玻璃的碎響里離了岸,向下游河心駛去。等水云他大和刀兒匠一前一后追來,筏子已經下了青石灘。
筏子下灘之后,大河一直在嗚咽,一聲一聲,像是來自河心,又像是來自冰層下面。聽到河水的嗚咽聲,老三的臉變得煞白。
從河壩上到大路上,老三突然不跟吳仁心去了,他舍不得自己的家,舍不得婆婆,舍不得他的驢子。大大兇神惡煞地吼他,用腳踢他,吳仁心變戲法似地摸出水果糖來哄他。
“老吳,你莫太心慈手軟了!他不走,你就學那個筏子客,夾起他走,扛起他走!”大大走遠了,轉過來對吳仁心喊道。
吳仁心聽了,一抱抱起老三扛在肩上,朝桂香樓一路飛跑。
老三在吳仁心的肩上拳打腳踢,號啕不已。號啕中,老三的腦殼里閃現出往日夢哭的情景,閃現出那輛舊式的雙開門的警車。在那一次次重復的夢哭里,他就是這樣被人扛起塞進警車的。警車一溜煙開走,把他與原來的世界徹底分離、隔絕。不過這一次,雙開門的舊式警車里坐的是鄧老師。她穿一件草綠色燈芯絨外套和一條勞動布小管褲,麥麩色的額頭下面兩個眼窩深深的。她雙手接住老三,將他放在她的腿上,掏出自己的格子手巾俯下身去為他擦淚,長長的睫毛扎到他的臉。他伸手抱住了她的脖子,止住了號啕,感覺一股暖暖的黏黏的東西匯到了他的小腹,流到了褲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