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朱自清在20世紀上半葉的文壇上占有重要地位,他不僅是一位散文大家,同時在古典文學理論和新詩等現代文學理論方面都有頗高建樹。而陶淵明作為古代文學史上別樹新風的旗幟,自然而然地受到了朱自清的重視。朱自清對陶淵明的行年進行了嚴謹詳細的考證,同時對陶淵明詩歌的意義進行多方面探析,他也在教學的過程中不斷深化對陶淵明的認識,對陶淵明的思想來源也進行了梳理。在對陶淵明全方位的觀照下,朱自清個人的創作也不自覺地受到了陶淵明的影響。朱自清當年開設的古詩名家研究課程里,尤以陶詩最為用力,陶淵明與朱自清的人生態度在某些方面也取得了不自覺的一致性。總體來說,朱自清先生在陶淵明的研究史上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關鍵詞:朱自清;陶淵明;生平;多義性;思想來源
中圖分類號:I207.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26X(2013)08-0000-02
陶淵明自唐以后就逐漸受到了文學理論研究家們的重視,陶淵明的詩風獨樹一幟,他的詩歌與個人人生遭際緊密聯系,經歷了由筆調豐華到自然平淡的轉變。陶詩的自然是歷經洗練后的自然,回到了混沌、最初的自然狀態。朱自清也如此,他的散文創作往往展現出的是一種平淡沖和,少有激烈的感情表達,往往蘊含了閱盡世事的蒼涼意味。他的這種中庸態度也是在對情感的反復體驗之后,感到人生的種種復雜性后的退守。朱自清對陶淵明的接受不僅僅體現在創作態度上,本文試從朱自清對陶淵明的學術研究以及陶淵明對朱自清人生態度和創作影響等方面來分析朱自清對陶淵明的接受。
一、朱自清對陶淵明生平的考證
1934年朱自清發表了論文《陶淵明年譜中之問題》[1],他從陶淵明年譜的七種版本講起,歸納出六個見解分歧而聚訟未決的問題,即陶淵明名字之異、詩文書寫的年號或甲子、居住地址的變異、出仕情況、家族世系和享壽年歲[2]。并對各個版本進行了嚴謹的考證,對其名字和生年的不同說法做了總結并提出了個人質疑,并最終得出陶譜可得定論的四端:
“淵明字元亮,入宋更名潛,一也。所著文章入宋不書年號,二也。始居柴桑,繼遷上京,復遷南村。栗里在柴桑,為淵明嘗游之地。上京有淵明故居。南村在潯陽附郭。三也。淵明嘗為州祭酒,嘗侍桓玄,丁憂歸。嗣州召主簿不就。又為鎮軍參軍,仕劉裕,建威參軍,仕劉敬軒或劉懷肅,官終彭澤令。四也。至世系年歲,則只可姑存然疑而已。”[3]
可見朱自清的陶淵明研究十分講求例證,對沒有找到證據的說法不輕易下定論,同時對各家說法采取辯證的認識態度,只選擇可靠的材料,他的結論也是十分周密謹慎的。即便對于我們以前所認定為陶淵明曾祖的陶侃也受到了朱自清的質疑,他提出了幾個文獻里不同的對陶淵明身份的質疑,或說為陶侃六世孫、或說為陶侃七世孫,而陶侃為陶潛曾祖之說始見于《宋傳》。最終經過辨別,也只能得出此事存疑的結論。朱自清考證性的研究是他在進行學術研究時的一種慣有并始終保持著的思路與方法,是從詩人生活背景入手而進行的最基礎性的工作[4],為后人對陶淵明的研究提供了非常重要的指導。朱自清對于學術這種認真、不人云亦云的態度是非常值得人尊敬的,他的古典文學論文集學術性非常強,這也為我們展示了散文創作家之外的朱自清的別樣風貌。
二、陶淵明詩歌的多義性的論證
1935年朱自清作論文《詩多義舉例》[1],該文中以陶淵明《飲酒》詩為例,具體論述了應廣求多義、同時需貫通上下文以求“切合”詩意的解詩方法。朱自清說明有些詩并非每篇每句只有一個正解,要考慮到這些詩歌可能擁有的多義性。然而“多義并非有意必收:搜尋不妨廣,取舍卻需嚴;不然,就容易犯我們歷來解詩諸家‘斷章取義’的毛病”[5]。朱自清先生從每一句出發,尋找其詩歌中可能存在的引用典故,以“采菊東籬下”一句為例:朱自清先生首先從吳淇《選定詩論》中的說法談起,采菊可能是詩人偶爾之興味,而不一定是下文所講的“供佐飲之需”。然后再講朱自清喜歡菊的原因從《和郭主簿》之二這首詩中可以看到:“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6],而其所本則是鐘會的《菊賦》:“故夫菊有五美焉……冒霜吐穎,象勁直也”,再由此推出古人喜愛吃菊的風俗,那么九日之采菊,較為可能的還是“供佐飲之需”。這顯然與我們以前形象中飄然與塵世之外的陶淵明形象不同,朱自清自己也說“有些殺風景”,但從朱自清的考證中,我們似乎看到了陶淵明歸隱田園后人間性的一面。他好飲酒,喝菊花酒在朱自清看來很有可能在古代是件雅事,因而他前面所舉的關于“菊花”的詩例,也可以說是古時候文人雅士用菊花來表明自己遠離塵俗、潔身自好的高潔品性,菊花因而凝聚了一種固定的象征意義。“采菊”意象的多義性也讓我們可以從多角度去窺看陶淵明的品性,而這種多義性還是要求我們從多側面、多層次中找到最符合詩意的解釋。因而朱自清通過對陶淵明詩歌的研究旨在說明,“多義”的詩歌闡釋方法有利于解釋詩歌語言的含蓄性與暗示性,但同時要“切合”實際語義,避免走入過度闡釋的困境。
而在1936年所作的書評《陶靖節詩箋定本》[1]中他也談到了對陶詩的闡釋不要用過多經典來束縛其原有的自然本性,對陶淵明的多義性闡釋應在符合文意的基礎上尋找其詩文來源。書中這樣說:
“注以詳密為貴;密就是密切,切合的意思。從前為詩文集作注,多只重在舉出處,所謂‘事’;但用‘事’為目的,所謂‘義’,也當同樣看重。只重‘事’,便只知找最初的出處,不管與當句當篇切合與否;兼重‘義’才知道要找那些切合的。有些人看詩文,反對找出處;特別像陶詩,似乎那樣平易,給找了出處倒損了它的天然。鐘嶸也曾從作者方面說過這樣的話;但在作者方面也許可以這么說,從讀者的了解或欣賞方面說,找出作品字句篇章的來歷,卻一面教人覺得作品意味豐富些,一面也教人可以看出那些才是作者的獨創。固然所能找到的來歷,即使切合,也還未必是作者有意引用;但一個人讀書受用,有時候卻便在無意的浸淫里。作者引用前人,自己盡可不覺得;可是讀者得給搜尋出來,才能有充分的領會。古先生《陶靖節詩箋定本》用昔人注經的方法注陶,用力極勤;讀了他的書才覺得陶詩并不如一般人所想的那么平易,平易里有的是‘多義’。”[3]
朱自清創造性地把詳密之“密”引申到了“密切”,進一步又導向“切合”。這就能夠有效地克服和排除詩的詮釋掩蓋乃至歪曲詩的本意的情況再發生,突出和強調了詩文作品蘊含的“義”,而不是使用的“事”[2]。朱自清的考察從事出發,但卻要求歸于義,說明他雖然重視對詩歌本源的探尋,但同時也要求詩歌的闡釋是符合作者實際的。
朱自清對歷來研究家們所說的陶淵明詩歌有左思風力的影響進行了駁斥,說明陶詩在字句上雖可能有左思的影子,比如左思的《招隱詩》與陶淵明的《和劉柴桑》,左思的《詠史》詩和陶淵明的《飲酒》詩等,但陶詩意境卻與左思并不相同。就全詩而論,陶詩承襲前人的并不多。朱自清說陶淵明“用散文化的筆調,卻能不像‘道德論’而合乎自然”[3],這是陶淵明的特別之處,也是將其與前人區分的重要標志。陶淵明受古典文化熏陶頗多,自己在詩歌的寫作上可能會不自覺地使用了前人的語句,但總體說來,陶淵明的詩歌自成風格。也是這樣,朱自清才會在文章中說“田園詩才是淵明的獨創,他到底還是‘隱逸詩人之宗’” [3]。
三、陶淵明思想來源的考察
1936年《陶詩的深度》中還談到了陶淵明詩作中反映出的對老莊等各家文化的繼承。朱自清從《古箋定本》中引書切合的各條來看,“陶詩用事,《莊子》最多,共四十九次,《論語》第二,共三十七次,《列子》第三,共二十一次”[3]。由此來看,陶淵明作品中的思想非常復雜,而其二元人格也是在后人的不斷闡釋的過程中被決定的。陶淵明的思想受道家還是儒家影響多,站在朱自清的立場上是很難斷定的。朱自清從陶詩中常用的幾個概念出發,“‘真’‘淳’都是道家的觀念,而淵明卻將‘復真’‘還淳’的使命加在孔子身上,此所謂孔子學說的道家化,正是當時的趨勢。所以陶詩里主要思想實在還是道家。”[3]朱自清認識到陶淵明思想中的“真”和“淳”是道家獨有的,雖然他也有“游好在《六經》”[6]這樣的詩句,但其詩句中“真”的自然才是核心。朱自清對“真”的闡釋在1935年《詩多義舉例》中已有論述,其“真”為本心,而其源來自于《莊子·漁夫》。朱自清在對陶淵明的思想來源研究當中,通過對陶詩的解讀,確立了陶淵明的思想中心,即“孔子學說的道家化”,也就是道家為核心,但也受到儒家的影響。
四、陶淵明對朱自清的影響
朱自清一生從事陶淵明詩歌研究和課程講授,因而無可避免地在多方面受到了陶淵明的影響。在文學創作方面,朱自清的作品風格的平淡自然與陶淵明灑脫尚真生活下的田園詩風有一脈相承之處。作品風格與作家個性有著密切的關系,朱自清與陶淵明人生經歷也有著相似的曲折一面。朱自清在閱讀陶淵明的過程中,不自覺地根據陶淵明的行為方式來行事,在性格上都有詩意化的一面。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二人都存在著一定程度上的承繼關系。
朱自清與陶淵明的成長經歷有非同尋常的相仿之處,陶淵明是名將陶侃的后人,但是家族在陶侃去世后迅速地衰落。陶淵明九歲就喪父,陶侃之后家境又一次一落千丈。朱自清也是如此,祖父在時為海州府承審官,家境較為優越。辛亥革命的動亂,朱自清祖父不堪勒索,捐出大半家財,心力交瘁而辭世,朱家家道由此中落。[1]讀大學期間,朱自清家境每況愈下,為他讀書負了不少債。他的夫人陳竹隱也記錄過這一段往事:“他青年時代的讀書生活是相當貧苦的。‘五四’運動前后,在北京大學讀書的那幾年,冬天晚上睡覺,只有一床破棉被,要用繩子把被子下面束起來。”清貧的生活給了朱陶兩人一樣的無奈,要養活家庭卻又不愿被世事所累,所以永遠在出仕與歸隱之間徘徊。陶淵明輾轉于桓玄、劉懷肅等人的幕僚之間,最終選擇自己本性回歸自然。朱自清則退守校園,這與他喜愛雅靜的本性一致。此時的環境已經不可能給他一個自由自在的田園,于是他遁入書齋默默耕耘,與動蕩的時局劃清界限。然而兩人不慕榮利的性格還是一模一樣,陶淵明辭官歸隱,朱自清則多次請辭代理中文系主任之職。素來有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之說,而朱自清“寧死不吃美國救濟糧”的故事雖然被證明是毛澤東《別了,司徒雷登》的夸大影響所致,但他能在拒絕領取“美援”的宣言書上簽字,認為此事是正義的就應該這么做,朱自清的學者人格仍是讓人贊嘆。
在創作影響上,朱自清多年的“陶淵明詩”課程的開設使他在教學過程中進一步理解了陶淵明,陶詩的質樸自然影響到了朱自清的散文創作。同時,朱自清在研究陶淵明的過程中還創作了擬古詩《陶潛歸園田居》《飲酒》等,收在《敝掃集》當中。以陶淵明的《責子詩》與朱自清的散文《兒女》為例對比來看:陶淵明的《責子》當中,看似是寫對兒子的責備、批評,實際上體現的是陶淵明身上超脫世俗之外的常人之情,對于子女未來的掛慮。陶淵明的責備并非嚴厲的,而是帶有詼諧的性質,以戲謔之筆,寫出了對兒女的愛憐和慈愛之情。而朱自清《兒女》中的愛憐與無奈之情,可謂與陶淵明如出一轍。朱自清對于家里孩子用“成日的千軍萬馬”來形容,孩子們的叫嚷更是常常使他提起筆也寫不出一個字,在給葉圣陶的信中也說道:“孩子們的磨折,實在無法奈何;有時竟覺著還是自殺的好。”“但后來孩子多起來了,磨折也磨折得久了,少年的鋒棱漸漸地鈍起來了;加以增長的年歲了理性的裁制力,我能夠忍耐了——覺得從前真是個‘不成材的父親’,如我給另一個朋友信里所說。但我的孩子們在幼小時,確比別人的特別不安靜,我至今還覺如此。我想這大約還是由于我們撫育不得法;從前只一味地責備孩子,讓他們代我們負起責任,卻未免是可恥的殘酷了!”[7]朱自清對孩子們的吵鬧曾是一味地懲罰走向看到自己教育方法的缺失;曾憂心孩子們的發展,從怕他們不成器走向培養目前的胸襟和眼光的想法。隨著自我年齡和閱歷的增加,朱自清對兒女的愛也越發深沉。這兩位超脫塵俗的文學家在對待親情的態度上都有可親可愛的一面。
朱自清曾說:“陶詩教給人怎樣賞味田園,謝詩教給人怎樣賞味山水,他們都是發現自然的詩人。”[9]陶淵明這種樸素自然的風格的形成是詩人對長期的生活感受進行藝術提煉所獲得的,作品有著極為豐厚的審美意蘊,能給人獨特而深刻的美感。[8]兩人的情感都是自然的真情流露,如陶淵明《歸園田居》其一,寫了作者歸隱之途和田園景象,情感由胸中自然留出,無半點造作,詩歌非常流暢平易,但卻給人欣喜之感。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也是如此,只是傍晚走過的荷塘,卻引起了作者如此多的遐思,他滿腔的真情隨著對荷塘的細節描寫緩緩從內心里流出,讓我們在欣賞荷塘的同時體會到作者心緒的變化。文風上的清麗脫俗是他們能區別于同時代作家的最顯著特點。陶淵明借風光秀麗的自然景物來表達獨有的情思,朱自清不僅愛讀陶淵明的作品,而且也像這些古人一樣,將自己的真實感受和獨特情懷融入山水之間。[10]朱自清更非簡單地模仿陶淵明,在意境的構造和疊字的使用上他更是超越了陶淵明,為我們呈現了別開生面的動人風光。總之,朱自清與陶淵明在人格上的相似性和文學創作上的承繼關系,都讓兩位在文學史上愈加大放異彩。
五、結語
朱自清在陶淵明研究史上做出了重要貢獻,他對陶淵明生平的考證為后世提供了借鑒,同時他在詩歌多義性的研究中發現了陶淵明詩歌意象的獨特性,也讓我們進一步體會到了陶淵明詩歌中的樸素自然。此外,朱自清經過詳細的論證,認為陶淵明的思想是“孔子學說的道家化”,這種創造性的見解也為我們了解陶淵明的思想來源提供了一種路向。雖然朱自清的陶淵明研究中的有些說法也受到了后人的質疑,但其在開拓性方面具有無法比擬的意義。而在對陶淵明的研究過程中,他自身也受到了陶淵明的影響,與陶淵明在創作風格和人格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相似性。總而言之,朱自清作為一位文學理論家和現代文壇上的作家,他對陶淵明接受史的延伸拓展為我們提供了相當大的參考價值,同時其個人在文學史上的形象也愈發光輝燦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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