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G4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26X(2013)08-0000-02
葛水平,一個蝸居在城市里的鄉村女作家,下定決心要用自己一生的熱情來寫她的故土,每周必定要抽出時間到鄉下去感受泥土的氣息。她可謂是一個“多棲”作家,寫過詩歌、散文、劇本,以小說而成名。自2003年發表處女作《甩鞭》以來,她的小說創作如井噴一般一發而不可收,至今,她的小說作品有短篇小說集《所有的念想都因了夜晚》,中篇小說集《喊山》《守望》《陷入大漠的月亮》《官煤》,長篇小說《裸地》等,其中《喊山》榮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在讀過葛水平的作品后,浮躁的內心有了一種寧靜,終于,我有了一次寶貴的機會可以和作家直接對話。而她的由內而外的大氣之美更是深深打動了我。
一、周曉玲(以下簡稱“周”):您的作品筆觸探到了鄉村的小窯洞,即便是鄉下的一個小犄角旮旯您都有所關注。您對鄉下濃濃的情感讓我很受感動,您能具體談談對鄉村的感受嗎?
葛水平(以下簡稱“葛”):我就出生在鄉村的窯洞里,小時候是伴著驢騾家畜一起長大的,鄉村是我記憶的全部。現在即使住在城里,我每周都會抽出時間到鄉下去走走,一個人走在鄉下的土路上,會感受到大地給予的溫暖與涼爽,此時感覺心里也是寧靜而踏實的。只有當雙腳踏上故土,心里才會踏實,腳也走得穩當,路也就走得長遠。我現在正在走一條河流——沁河,這是養育我的河流。我從她的源頭走起,一直走到她流入大海的入口。我會細致觀察一條河流的品質。對鄉村、對故鄉,總有我斬不斷的情思,灑不完的熱淚。故鄉的人和事,即便是一些雞毛蒜皮,陳芝麻爛谷子,也總能引起我熱切的思戀。我會用我一生的熱情去寫故鄉,故鄉的人、故鄉的物、故鄉的事。
二、周:您的小說關注人的“生之艱難”——生存的苦、生活的苦、情感的苦。而小說中的人物卻都熱愛生活,敬畏生命。是否苦難背后的人情人性更顯渾厚?
葛:是的,中國農民都是依靠土地活命,每天在土里刨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靠天活命,天年順時光景還好過些,天年惡時就艱難。農民那種饑餓的苦,這一種生存的艱苦,你說作家不去關注誰會去關注。作家不僅僅要關注表面上呈現出來的事實,更要去探索他們的內心世界。就是這樣的艱苦,我們的鄉親們,都是懷著極大的熱情去生活,深深熱愛這山、這水、這凹、這嶺、這崖,他們身上所具有的是簡單的質樸與純真的良善。面對他們我總有深深的感動,我怎么可能不去關注這些,他們所要的就是冬天里的一盤熱炕,夏天里的一樹綠蔭這么簡單。
三、周:在當代文學里有“晉軍”一說,您是怎樣看待地域文化的,山西文化對您“獨特性”的形成有何有利之處?對您的“國際性”有何阻礙?
葛:人類都是群居的動物,由于地緣而產生親緣這是不可避免的,我們總是會向生活在同一地域的前輩學習、看齊。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嘛。共同的河流、氣候、土壤會讓一個地域的人有一種區別于他處的特質,這個地域的人就有了其特有的文化認同。這表現出來的有很多,最顯見的就是一個地區的風俗、習慣、語言與別處的不同。在沁水河流域,趙樹理永遠是一個高度,他一直給我們后代以恩養。當然的,其他地方又有其各自的特色。
我生長于山西這片土地,我只是想寫自己熟悉的人和事,我出生在鄉下,是個鄉下的小女人,出生在沁河流域,所以我的目光所能觸及的就是沁河流域。對于“國際性”,我不去想它,我想要記憶的就是這一地區日漸消逝的文化與民俗。我下一步的創作計劃就是走完沁河,從行走中找到我作品的題目《匠人》。我想尋找那絕世的手藝,他們的手藝絕不是一座老房子,一條老街就可以代表的。但是大部分的消失了。我就想這么好的東西我們沒有了,但是這么好的東西怎樣把她復原,復原她不可能,只能從書本里把她拽回來,但我拽回的也許不全面,也許與我的人物會有點牽強附會,但我還是想把他們拽回來。一個人究其一生也不會寫完其故鄉。
四、周:您說過您喜歡古典的東西,能談談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認識嗎?
葛:中國傳統文化,這是一個太大的字眼。我對傳統文化是極力在堅守,很簡單的一點,從生活方面來說,我現在住的屋子里我睡的不是床,是炕。我在炕上睡著感覺很快樂,很幸福。最起碼這是我的堅守,就是我活著我要堅守這個炕,我不想丟失掉這個炕。還有我的衣服一定要自己做,我一定要穿這種馬褂式的、帶這種盤扣,這種布料的,很柔軟。我的確是喜歡古典的東西,也喜歡平時隨意地繡些花花草草之類的。做這些,最起碼都是修身養性的。還有更重要的是,做這些時,我能感受到內心極大的一種快樂和滿足。
而現如今一提中國傳統文化,人們似乎更多的是指其傳統的倫理道德,中國傳統的倫理道德是在歷史中形成的,并不完全是珠璣而是混有沙石,是一個精華與糟粕并存的復雜的文化體系。中國傳統文化是儒釋道三家合一的文化體系,我認同傳統文化中所體現的人性善良;傳統道德中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人與人之間仁愛和平,互相幫助。關于倫理,則更應該體貼人情、尊重和維護人性的價值。我認為唐朝文化開放、包容、大度,可以代表中國傳統文化的高峰,宋代理學則是為了鞏固封建統治地位而發展起來的一種“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規范。是傳統文化的一個桎梏。
所以我堅守優秀傳統文化,突破封建綱常桎梏。
五、周:您是個古典的女子,喜歡古典服飾,喜歡做女紅。您在博客里提到了荷馬史詩和希臘神話,那么您是怎樣看待西方文化的?
葛:我對西方文明從內心深處是有些喜歡的。世界是地域文明的一種結合體,中國的文明,古希臘的文明,古印度的文明,古埃及的文明,這些文明的匯總才能形成一種中國、世界、大同的一種文明。真正的文明是開放的、大度的、包容的。
六、周:您非常喜歡民俗,而長篇小說《裸地》可以稱作一個“民俗博物館”。“暴店鎮每年九月十三有廟會,也就半月時間。每五年有一次大的迎神賽社,大賽來臨,廟會歷時一百天。”又包括晉北大同府的“賽腳會”,《喊山》、《甩鞭》也是一個地方的民俗。你都寫得那么具體,那么形象,您是怎么搜集這些民俗的?
葛:晉北大同府的賽腳會是我很多年前看到一個資料說大同府有賽腳會,但是這個賽腳會是由寺廟來承辦。這個讓我感覺很奇怪,寺廟是修身養性,敬佛禮佛的地方,卻在這里主辦賽腳會?傳統給我們女人的腳是男人用來把玩的,與男人的審美是相配的。比如說女人裹個小腳,走起來弱不禁風的樣子,男人就喜歡女人的那種弱,他覺得女人弱就必然來靠我,這是男人的一種成就感。大同府當年有12大寺廟,12大寺廟每年輪流承辦賽腳會。和科考一樣賽腳會也要最后決出前三名進入“腳壇”。第一名叫“腳王”,第二名叫“腳霸”,第三名稱“腳后”。
關于晉東南的迎神賽社,以前祭祀,新廟落成、都要做迎神賽社,這是對寺廟建成的祝賀,另外還有一層意思是保佑鄉民,來年風調雨順,有一個祈福的愿望。但是現在我們丟失了,關于晉東南地區的迎神賽社,現在就沒有了。原滋原味的那種迎神賽社的表演也沒有了,唯一只能從老一輩的人的口里知道一些,因為口口相傳的力量是非常大的,但是大部分消失了。
還有里面的面食,祭祀用的花模,當時是很講究的。花祭就是很長的玉米桿子上有小花模全部兌上去。上面都有戲劇人物故事。非常講究,現在都沒有了,也沒有人會這樣的手藝了。
關于《裸地》主人公女女,也是有糾結的。當年洋人在天津衛的時候,認為女人的小腳很有意思,不明白中國女人為什么會把腳裹的那么小。他砍過女人的腳,砍后就陳列在英國的一個博物館中。“女人的腳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當時是因為這一句話對我有啟發,我寫這個長篇也是因為這一句話。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在她最美好的青春年齡沒有腳了,那么等于她沒有辦法在土地上行走,她無法行走,那么她的眼睛、身體、思想就全部被局限。因為她的腿壞掉了,她怎么活下去?有誰去關心她,關懷她?我就想寫這樣一個女人,我還想寫一個中國的男人,因為中國女人也好,中國男人也好,男人事業心更重一點,但中國女人大部分活在愛情中,她最起碼以愛情為主。我就想中國有這么一個男人,會愛這個女人,對她沒有雙腳并不在乎。她就是愛這個女人,這個女人的存在就是這個男人的支撐力量。他在任何時候都把這個女人抬到一個神的位置上,這個女性的存在,讓所有的人都覺得她就是西方天主教中的圣母瑪利亞,像佛教里的菩薩。這個男人對她就是這么的愛。我這樣寫到一二十萬字的時候才改過來,因為寫這個長篇到處去講課,我也經常問一些人,你們會喜歡一個沒有腳的女人嗎?她長的很好,非常有才氣,但僅僅就是沒有腳了。沒有一個人和我說會喜歡這樣一個女人,他們認為沒有腳的人畢竟是殘缺的,男人喜歡一個女人,哪怕是丑一點,但一定要是個健全的人。我就想在我們的國家可能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但我還是一直堅持寫到二十萬字后。我也猶豫了,一個沒腳的女人讓一個男人去愛,當他看到兩個腳像個樹樁子,沒有枝杈的時候,會喜歡她嗎?不喜歡。所以最后就是這樣把它否定了。但雖然否定了,我仍然想寫這樣一個女人,她受到一種傷害,被洋人強暴了,生下一個“怪”。就是現在書中這個樣子。
七、周:您作為一個女作家,不可避免的要站在女性的態度和立場上想問題,您說過“我是女性,所以我尊重女性,維護女人的利益”。您筆下的女性人物都很特別,無論現實對自己有多么殘酷,她們都保存著對生命固有的熱愛與敬畏。像 《喊山》中的“啞巴”,在默默經受了多年的摧殘之后,仍然自覺地、勇敢地、主動地“喊山”,追求自己的新生。還有《甩鞭》中的王引蘭,勇敢地追求幸福生活,在那個時代背景下,一個女人的幸福必定是和一個男人緊密聯系在一起,我們不必苛責她對于男人的依附。然而她不懼世俗眼光,勇敢地抬著棺材改嫁。她在眾人的嘲諷中洗鐵孩的襖罩子,她不懼流言,是個勇敢的女子,最后果斷地為兩個丈夫報仇。我很敬佩她的膽量與勇氣。能談談您對女性的認識嗎?還有您自己本身也是非常古典又非常大氣,我不知道是您的氣質影響您筆下的女性人物形象,還是您筆下的人物影響著您。我導師跟我說過要做一個大氣的人,這種大氣無關乎身高,無關乎體重,無關乎年齡,無關乎時尚,是從內而外的一種大氣之美。我現在看到您就覺得您真是有這種氣場,能告訴我怎么培養嗎?我原來認為“腹有詩書氣自華”,現在看來遠非如此。
葛:關于女性,那是永遠聊不完的話題。女性是真正有一種佛性之美,有善存在。我只是盡一個世俗的人的眼光去寫她們的生活,她們也有不平和抱怨,我要在小說中或小說外完善女性應有的東西。我維護女性的尊嚴、女性的利益。我筆下的人物,都是俗世生活中的普通人,她們對生活充滿希望,保持著向上向善的念頭,向著幸福邁進,在這中間,當然也有悲苦和傷痛,但總是堅強的。她們在生活中充當重要的、中心的角色。一個作家提供給這個社會的內容,無非是要給世俗生活多一點點關愛,多一點點熱鬧,多一點點氣息,多一點點震動。而這些也是可以確實傳遞少許的光和熱吧。我把美好的品質賦予筆下的女性,也是對自己的一種成全吧。
關于自身修養,我覺得的還是一個字“讀”,不僅僅在于讀書,而且還要讀生活,讀人情,讀社會,讀真正美好的東西。比如說你哪里長的美,哪里有缺陷,或者衣服不得體,自己的審美本身就局限于此,然而鏡子告訴你的是真實的嗎?不是,只有別人的眼睛能告訴你真實。這是從外表來看,那么從內在的來說,你內心深處在想一些什么,會反映到臉上。我覺得人首先應該真誠,要懷有一顆真誠的心。再一個就是不抱怨,我們總是抱怨社會、家庭、生活給予我們的不公,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學會抱怨我們自己。抱怨自己是一種進步,沒必要去抱怨別人,抱怨社會,你把你自己做好,那么整個社會的品格就提高了。人往往都是做不好自己,然后埋怨別人做不好。哪怕是不喜歡你的人、怨恨你的人、妒忌你的人,你都不要抱怨他,你可以不在乎他,但是要懂他。再有,父母給予你的容貌,那是無可更改的,她自從受孕,就決定你的相貌,這是三十歲以前。三十歲以后,容貌也是會變的。無論是女人還是男人都是會變的,父母給予的那些東西已經遠遠不夠了。面由心生,你有什么樣的心境,就會表現在你的臉上,你的修養夠了,那么你的氣場就有了。你的臉會變得從容、和平有光澤。我們去寺廟里去看那些真正的大德,他們都是滿臉紅光,哪怕父母給他的是千差萬別
所以不僅僅要讀書,什么都要讀,要注意養心、養性。要有才情,沒有必要強迫自己去讀什么,但是自己喜歡的就一定要去讀。
八、周:您寫過詩、散文、劇本,您的這種“跨文體”寫作,使得您的小說有一種詩的品格,散文的氣質,劇本的光芒。您進入文壇的腳步,一步一步走地堅定,走地踏實。您能談談您對各種文體創作的具體感受嗎?
葛:關于寫詩,當時在劇團里工作,對文學,有一種莫名的熱愛,我在寫詩上是下了功夫的,詩歌承載了我的情感,我只是想在若干年后,可以翻出我自己的青春,感動自己。有時候詩承載不動我的情感,我就寫散文,我滿身滿心的激蕩,我就把它們寫出來,都是情之所至。但散文仍讓我有未達的情感,所以訴諸小說。我有幾個短篇就是散文的一個延續。我既然坐穩了寫作的椅子,小說就是我必然的選擇。小說讓我沉穩,厚重。長篇則需要更廣的生活閱歷和深厚的文化積淀,是我日后的必然選擇。
關于劇本,則是養家糊口的一個形態。我還是覺得寫小說比較過癮,我自己來寫小說,我想把人物命運寫成啥,就可以寫成啥,如果我是我小說中的一個人物,在現實中我雖然不能規劃我自己,但在小說中可以實現,其實它可以重復自己的多重意愿,簡單的說就是我自己在小說中過了豐富多彩的生活。而編劇則有局限,有導演,制片,演員,投資方等的制約與平衡,要求把誰多寫些,把誰少寫些,總是有制約。
九、周:您作品中關于動物的描寫,很有特色。對動物都賦予了他們靈性與思考。比如聶廣慶的狗,您描寫的非常細:“狗看到那淚珠的時候心里也想著不知道該怎么和主人來熱愛。它繞著獨輪車上下左右撲鬧著,把前腿高高豎起來,站立得和人一樣,”“它的心寒涼了一下,主人到底領了一個和它來搶食的人。”狗也是有心理活動,有感情的。還有韓沖的驢:“驢也想韓沖,別看他平日噓呼我,現在和我一樣拴在樹上了,我的四條蹄子還可以動一動,他連動都不敢動,他一動旁邊的那個人就用他的褲袋抽他。哈哈,人和驢就是不一樣,驢不整治人,人卻整治人,以前你韓沖噓呼我,可算是有人要噓呼你了,替我出了惡氣。驢這么著想著就想叫,就想喊了。‘哥哦哥、哥哦哥、哥哦哥——’”感覺您的寫作貫通了天地間的其他生靈,又感覺這像是兒童特有的眼光,因為兒童喜愛看動畫片,他們感通天地,草木蟲魚,動物植物都是可以與他們對話的。并且您在文本中多次把具體的事物比作動物來描寫。比如《喊山》中“赤條條的青石頭兒懸臂上下,繞著幾絲兒云,像一頭抽干了力氣的騾子,瘦的肋骨一條條掛出來”,很神似。可以具體談談您對動物的認識嗎?
葛:我覺得人本身就應該和萬物對話,我喜歡鄉下的那種壓炕石,很可愛。我每天回去,都要給他們打個招呼。可能別人覺得你這人神秘兮兮的很奇怪,其實這是一種小女人的情懷。他們很可愛,既然已經雕成一種形狀,就不是普通的石頭了,那么他們的存在在我的心目中就是我的家庭成員了。所以我出門前或者回來都要跟他們打個招呼,回去以后還跟他們對對話。這其實就是一種愛的情懷。
我小時候出生在鄉下的土窯洞里,童年親密的玩伴就是驢、羊、狗,我從他們身上學到的就是一種愛。主要是和他們太熟悉了吧,所以我可以洞察他們的心思。農民對動物的依賴和動物對人的依賴是一樣的。農民依賴動物吃飯,而動物也依賴人吃飯。我們人類天然的就應該和萬物和睦相處。
十、周:您說過寫劇本就是養家糊口的一個形式,我認為好的電視劇劇本,也是很有意義的事業。我父母輩的人大部分眼花了,不愿意看書,也有不識字的,就愿意看電視劇,看他們那會的青春,他們所經歷的歲月。所以還是期待您寫出好的本子。
葛:的確是的,影視作品更多的娛樂平民,是一種大眾可以接受的娛樂。但我會選擇的,比如《平凡的世界》,我選擇來做。但是一些打打殺殺,熱熱鬧鬧的這些我不大喜歡做。路遙的《平凡的世界》是一部勵志的作品。主人翁孫少安、孫少平,雖然都是農民莊稼人,但是他們心目中的理想是我要做一個出眾的莊稼人,要守住一定的道德底線。像這類的本子我會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