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在回憶啟功先生的時候,都以童趣、幽默來緬懷他,常人難以想象的灰暗童年和動蕩的一生,能夠成就他這樣高的成就實屬不易,那么,這樣的生活能夠恩賜給他這樣豁達的性格則更是難得。
為紀念文化藝術泰斗啟功先生并籌資拍攝電影《啟功》,中國文聯(lián)、中國書協(xié)、中國文學藝術基金會于4月3日在北京舉辦“功德天品——全國書法名家向中國文學藝術基金會捐贈書法作品展”。據悉展出作品均會參加拍賣,所得資金將全部用于拍攝電影。
啟功,別人眼中的大家,卻始終說自己只是一名教師,曾有電視臺策劃“東方之子”系列節(jié)目,想采訪啟功,他欣然拒絕,笑稱自己頂多算是“東方之孫”。“一拳之石取其堅,一勺之水取其凈”是啟功珍愛的一方藏硯的銘文,他取其中“堅凈”二字作為自己的書齋名,自稱“堅凈翁”。
許多人在回憶啟功先生的時候,都以童趣、幽默來緬懷他,常人難以想象的灰暗童年和動蕩的一生,能夠成就他這樣高的成就實屬不易,那么,這樣的生活能夠恩賜給他這樣豁達的性格則更是難得。
灰暗的童年
“我雖然不愿稱自己是愛新覺羅,但我確實是清代皇族后裔。我在這里簡述一下我的家世,是因為其中的很多事是和中國近代史密切相關的,并不是想炫耀自己的貴族出身,炫耀自己的祖上曾闊過……我是雍正皇帝的第九代孫。雍正的第四子名弘歷,他繼承了皇位,這就是乾隆皇帝。雍正的第五子名弘晝,乾隆即位后,封弘晝?yōu)楹陀H王,我們這支就是和親王的后代。”這是啟功在《啟功自傳》里對自己家族的描述。雖然出生于皇族,但是提起自己“愛新覺羅”的姓氏,他還是很刻意的強調,“不信你查查我的身份證、戶口本以及所有正式的檔案材料,從來沒有‘愛新覺羅·啟功’那樣一個人。”究其原因,他著實不想讓自己的姓氏和政治聯(lián)系的太過密切。
啟功一歲的時候父親恒同去世,對當時已經敗落的家來說無疑是致命一擊。作為獨子,他是被祖父和外祖父帶大的。祖父毓隆對啟功要求非常嚴格,很小的時候啟功就開始練習書法,起初他與一般小孩沒有兩樣,懸腕運筆的時候總是哆嗦,描紅的成績也不理想,以致后來他的畫比字好。有一次表舅請他作畫,他心里暗自高興,不料被再三叮囑,畫好了千萬別題字,他要另找人題字。這件事對啟功打擊很大,開始發(fā)奮練字。
父親去世之后家里一直被陰霾籠罩,家里鬧鬼的說法弄的人心惶惶,以至于啟功3歲的時候就被送到雍和宮接受灌頂禮,正式皈依喇嘛教,從此成為一個記名的小喇嘛。雍和宮曾是啟功十世祖雍正的府邸,盡管家世已然離散凄涼,但是在生命最初的年歲里祖先的這座宅院卻給了啟功精神上的寧靜,也鑄成了他悲憫和超脫的心態(tài),啟功因此受益一生。
啟功10歲那一年,他的曾祖父、 二叔祖、曾祖父兄弟媳婦、續(xù)弦祖母、祖父五人相繼去世,使這個原本衰敗的家急速倒塌。次年,祖父的學生邵從煾和唐淮源幫助他們家募集了2000元,買了7年公債,每月可得30元的利息。啟功從11歲到18歲的生活來源和學費就依靠這筆善款。
啟功12歲的時候進入北京匯文小學讀書。這是一所西式的小學校,教學方式和內容都很新潮,上課時學生還可以向老師提問,課程也多了許多,除了學習語文外,還有算數、體育和外語,這種西式教育很能引起啟功的學習興趣,他的思想和視野都開闊了許多。他很快擺脫了桎梏家庭十年的陰霾,迅速恢復了一個10歲孩子的活潑天性,在匯文讀書的日子是啟功童年最美好的時光,當他不再拘謹時,淘氣的一面也就暴露了出來,他會給書的插圖配文配字惡搞,但這種童趣卻得到了新式老師的無限寬容。
盡管淘氣,啟功仍然比同齡孩子考慮事情更為周全,他覺得商科和就業(yè)賺錢關系更為直接,所以小學畢業(yè)后啟功就升入了匯文中學商科,但是在高三畢業(yè)前,因為家里經濟窘迫,加之商科并不符合他的脾性,啟功就主動輟學了,他想學點適合自己的真本事謀份職業(yè)。于是啟功繼續(xù)跟隨戴綏之先生學習古典文學,并拜書畫家賈羲民和吳鏡汀為師,學習繪畫,還得到溥雪齋和溥心畬二位同族長輩的指點,聰明和勤奮再加上名家惠澤,讓啟功逐漸在書畫方面顯露出一絲微弱的鋒芒,20多歲的時候便在中山公園舉辦了個人畫展。現(xiàn)在榮寶齋還掛著他25歲時畫的《山水四條屏》,畫風已經相當成熟了。
童年既定的家庭觀念往往會影響人的一生,啟功幼時雖然家道中落,但作為傳統(tǒng)大家庭的獨子,受到的關愛自然是溫暖而綿長的,這種精神支柱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啟功在經歷若干年的波折之后,仍然能擁有真摯的童心。
美滿的婚姻
21歲的啟功中學畢業(yè),忙于四處求職,在母親的包辦下,與從未見過面的章寶琛成婚。章寶琛不通文墨,比啟功大2歲,按輩分算要比啟功大一輩。啟功曾回憶說:“我的老伴兒叫章寶琛,比我大兩歲,也是滿人,我習慣地叫她姐姐。我母親和姑姑在1957年相繼病倒,重病的母親和姑姑幾乎就靠我妻子一個人來照顧,累活兒臟活兒、端屎端尿都落在她一人身上。成年累月,她日益消瘦,直到送終發(fā)喪,才稍微松了一口氣。我無以為報只有請她坐在椅子上,恭恭敬敬地叫她‘姐姐’,給她磕一個頭。” 對于這樣的感謝方式,可能我們都無法理解。但是啟功說他心里有一桿秤,誰在他困難的時候幫助過他,誰在他困難的時候離他而去,他心里都特別清楚。
雖然這樁婚姻由母親一手包辦,但二人感情非常深厚,對于包辦婚姻,啟功覺得“舊式包辦婚姻就像狗皮膏藥似的,粘上去就揭不下來;新式自由戀愛就像氫氣球,一撒手就飛了。”他覺得在新時代他這樣的情況是找不到對象的,自己“此處不養(yǎng)爺,自由養(yǎng)爺處”的心態(tài)完全沒辦法搞對象。
結婚之后,他們的生活非常艱辛,寶琛省吃儉用,把一家日常開銷規(guī)劃的很好,此外還為啟功買一些他喜歡的書和不太貴的字畫。在“文革”隨時可能引火燒身的情況下,一般人惟恐避之不及,能燒的燒,能毀的毀,寶琛卻勇敢的把啟功大部分手稿偷偷保存了下來,直到彌留之際才告訴啟功。這些事情啟功回憶起來都百感交集。
1957年母親和姑姑相繼去世,啟功夫婦二人就搬去寶琛內弟家——北京小乘巷胡同86號借住。房子頂棚是紙的,窗戶是紙的,屋子里一半磚地一半土地,房子后面是一煤鋪,每天“咣當咣當”的做蜂窩煤。啟功的床經常特別潮濕,索性拿油氈把床旁邊的墻圍起來,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啟功夫婦住了20年,直到1975年寶琛病世。
就是在這間簡陋的斗室里,啟功完成了日后奠定中國古典文獻學理論基礎的《古代字體論稿》和《詩文聲律論稿》,完成了迄今為止最完備的《紅樓夢》注釋,完成了《二十四史》的《清史稿》點校以及敦煌變文俗曲點校,并為故宮鑒定古書畫收回散佚民間的珍品。
妻子撒手人寰后,啟功經常徹夜難眠,為了謝絕那些為他做媒續(xù)弦的好心朋友,啟功撤掉大床,換成一張單人行軍床,他每日工作至凌晨兩三點,極其苛刻的要求自己,求得內心的安寧。啟功曾言,這也許正應了元稹的兩句詩:“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起伏的事業(yè)
啟功18歲的時候,邵老伯和唐老伯捐贈的公債已經用完了,啟功肄業(yè),還沒找到工作,只能靠臨時教些家館,維持生計,偶爾賣出一兩張畫,再貼補一些。邵老伯和唐老伯找到了四川同鄉(xiāng),啟功曾祖的學生傅增湘先生幫忙,他欣然接受。
傅增湘先生拿著啟功的幾篇文章和一幅扇面給輔仁大學的校長陳垣先生看,陳垣先生評價他“寫作俱佳”,安排他到輔仁附中(現(xiàn)北京市十三中)教一年級國文。教書不久,就被分管附中的輔仁大學教育學院的張院長刷掉,原因是啟功學歷不夠,不符合制度。
陳垣卻認定啟動行,他深知文憑固然重要,但實際本領更重要。他又根據啟功善于繪畫,有較豐富的繪畫知識的特點,安排他到美術系去任教,但限于資歷,只能先任助教,教學生一些與繪畫相關的知識,如怎樣題款、落款、鈐印等。啟功師從賈羲民、吳鏡汀、溥心畬先生、溥雪齋、齊白石,作個美術系助教得心應手,很多學生也都很喜歡他。但是分管美術系的仍然是那位張院長,所以很不幸啟功又二次被刷了下來。
1938年,在啟功離開學校第二年,陳垣校長又找到他,想讓他再次回輔仁大學任教大一國文。當時啟功迫于種種無奈在敵偽秘書廳部門做助理員,因為太想回到學校,他對陳校長撒謊說自己當時沒有工作,就這樣順利的進入了輔仁教書。但是啟功一直認為在秘書廳的工作是自己人生道路上的一個污點,鑒于此,解放后他找機會告訴了陳垣。陳垣只說了一個字:“臟!” 就這一個字,對于啟功來說有如當頭一棒,萬雷轟頂,日后他把它當作一字箴言,警戒終身。
在堅定教育之路上,還有一個小插曲。啟功有一個不被常人所知的本事:他學過相面。為此北京市教育局局長英千里找到啟功,想讓他擔任科長,薪水會比在學校高,當時家里經濟非常困難,啟功拿不定主意找陳垣商量。陳垣說:“學校送給你的是聘書,你是教師,是賓客;衙門里發(fā)給你的是委任狀,你是雇員,是官吏。”啟先生聽了陳垣的話,毅然決然的選擇了做老師,之后一直跟隨陳垣。
之后,輔仁大學改名為北京師范大學,啟功一直跟隨陳垣從事教育直到去世,師齡70余年。
平靜的晚年
啟功曾經被中國畫院打成右派,也歷經了文革的磨難,在這些艱難的日子里,妻子陪同他一步步坦然的微笑走過。
1982年,啟功70歲,那一年他結束了長達40年的借居生活,搬進北京師范大學紅6樓,他把小紅樓稱為“浮光掠影”樓,因為樓下種了幾棵碩大的梧桐樹,樹冠覆蓋在二層小樓頂端,每逢夏日,婆娑的樹影灑在碩大的書案上,不僅遮陰,而且為房間平添了一番情趣。很多學生和書法愛好者經常登門做客,他家不大的客廳和書房內,時常人頭攢動、笑聲不絕。
除了教學之外,他的社會工作和社會兼職也越來越多。他受任為中國書法協(xié)會副主席,北京市民族事務委員會委員、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主任委員、故宮博物院顧問等,日漸忙碌,經濟也開始好轉,但是生活依舊樸素,室內家具全是多年不變的老面孔。
青年作家陸昕有過這樣的經歷:“有一次,我去先生家閑談,先生拿出蘆柑招待,我們邊吃邊談,我吃完了一個,先生剛吃了半個,忽有人來了,且來訪者級別甚高,有眾多隨員。我見桌上食物凌亂不堪,便匆匆收拾了一下,順手將蘆柑皮和先生吃剩的半個一齊丟進沙發(fā)旁的紙簍里。客人走后,先生坐下來,眼睛到處瞧。我問:‘您找什么呢?’先生說:‘我記得我那個蘆柑沒吃完,怎么就沒了?’我大窘忙說:‘讓我給扔了。’先生一愣:‘別扔,那個還可以吃。’隨即起身到廚房去,我也趕忙追過去,先生正在廚房的簸箕里尋找。先生見我來了,問:‘怎么這兒沒有?’我說:‘我扔在客廳的紙簍里了。’先生又轉身回到客廳,一邊彎腰從紙簍里找出那半個蘆柑,一邊說:‘用水沖沖還可以吃。’我連忙去奪,說:‘我來吃,我扔的我吃。’先生卻拿得緊緊的,道:‘不,不,你們年輕人哪能這樣,我來我來。’隨即先生走到廁所用涼水沖了沖,吃了。我生平臉上發(fā)燒的事并不算多,這可算得上是一回。”
啟功特別喜歡玩具,來的朋友都會給他帶個娃娃啊、玩具熊什么的,久了啟功騰出一個書柜,專門放這些玩具, 還在書柜玻璃上貼了一張字條:“只許看,不許拿。” 因為玩具太多,如果打開柜門,玩具就會接二連三的掉下來,他經常看著這些玩具笑出聲來。
他就像一個老小孩一樣的生活著,且非常幽默,感染著周邊的每一個人。有位書法界的朋友來看他,說自己睡眠很好,“一躺下就像死狗”,他問啟功睡眠怎么樣。啟功笑著說:“我和你可不一樣,晚上一點兒不困,起來好幾次,到處溜達,跟活狗一樣。”晚年啟功身體很不好,時常有朋友打電話問候他的身體情況,他總是不緊不慢地告訴他們:“已經‘鳥呼’了。”朋友不解其意。他就哈哈大笑:“只差一點兒就‘烏呼’了。”
他66歲的時候,給自己寫了墓志銘“中學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透。名雖揚,實不夠。高不成,低不就。癱趨左,派曾右。面微圓,皮欠厚。妻已亡,并無后。喪猶新,病照舊。六十六,非不壽。八寶山,漸相湊。計平生,謚曰陋。身與名,一齊臭。”這首詩在20多年之后,刻在了啟功的墓碑上,用自嘲的口吻書寫了他跌宕的一生。
2005年6月30日,啟功在北大醫(yī)院離世,享年93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