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曹植這位“建安之杰”,其游宴詩歷來頗具爭議。大部分的學者雖因其思想性不高而加以否定,但也仍對其深遠的影響而大為贊賞。筆者試從游宴詩的歷史傳承并結合曹植自身的時代背景、生活經歷和個性特征,分析其游宴詩的創作緣起。
【關鍵詞】曹植 游宴詩 創作緣起
曹植這位謝靈運盛贊的“八斗之才”,一生創作詩歌九十多首,其早期“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寫下了大量的游宴詩,代表作有:《名都篇》、《斗雞詩》、《箜篌引》、《公宴詩》、《侍太子坐》、《送應氏》、《贈丁翼》、《贈王粲》、《贈徐干》等十余首(具體分類見附表)。這些游宴詩為中國中古史詩增色的同時,也為我們解讀那個時代的種種提供了最為真實的依據。他的游宴詩讓我們看到了一個鮮明、生動的,“立體化”的曹植,看到了這位游宴中的快樂的王子的悲傷與憂愁。
一、歷史傳承
所謂游宴,顧名思義即游賞和宴飲活動。具體說來則是指一定歷史階段內,由某個核心人物組織的、有多個成員參與的、在當時或稍后產生了相關文學作品的山水游賞或者宴集活動。這些游宴活動都有一個組織者或者召集者,他們多因地位、名望高于其它人得以具備登高而呼的資格。以他們為中心,若干文人雅士聚集在一起,或游或宴,或兼而游宴,其間縱情山水,暢言玄理,賦詩作文,產生了數量可觀的詩文作品,成為文學史上獨具特色的文學活動。早在《詩經》時代,在周朝農業宗法制社會里,為了享樂和實現宗族間相親相愛以維系社會穩定的政治目的,周朝君臣、親朋之間就曾經常歡聚宴飲,如《詩經?小雅?鹿鳴》第三章中“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樂且湛。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就是當時天子或統治者宴飲群臣嘉賓的樂歌。春秋時代,君臣之間和各國使臣之間交往頻繁,“飲酒賦詩”也常常成為他們在揖讓之時表達思想感情的重要手段之一。這些游宴詩由于本身帶有反映和紀念政治、祭祀活動的目的,多客觀地陳述宴會過程,多祝福之辭。對于這一時期的宴飲詩來說,禮是第一位的,而宴飲本身是次要的。因此,宴飲本身無法成為詩歌的主體,對宴會場景缺乏文學性的描述,整體上作為詩歌的抒情意味較弱。
對宴飲場面進行細致的描摹并涉及景物的刻畫是從《楚辭》中的《招魂》開始的:“鏗鐘搖簴,楔梓瑟些。娛酒不廢,沈日夜些。蘭膏明燭,華燈錯些。結撰至思,蘭芳假些。人有所極,同心賦些。酎飲盡歡,樂先故些。”前六句是對歡宴場景的刻畫,后六句記敘宴飲賦詩的重大活動。王夫之《楚辭通釋》釋“結撰”四句說:“結者,結其篇章,撰其詞句。至思,極思也。蘭芳假者,藻思中發,若蘭蕙之芳相假借也。極,思所至也。人各盡其思之所至,相競美也。謂酒闌分題作賦,以紀勝會也。”《楚辭》中的宴會純為娛樂而舉行,最可貴的是人們為了表達心中的快樂和對宴會的紀念,開始有意識地以文字體式、賦的形式進行創作,這確實該對魏晉宴會賦詩的風氣有所啟發。
然而,真正為建安時期宴游詩奠定思想基礎的卻是《古詩十九首》。建安時代文人由于政治動蕩,經歷了太多的苦難,他們的內心始終無法擺脫人生如朝露的生命悲哀。如曹植《送應氏》(其二)“天地無終極,人命若朝霜”;曹植《贈白馬王彪》“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稀”等無不與《古詩十九首》“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人生寄一世,奄忽若腌塵”、“不如飲美酒,被服縱與素”、“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一樣,吟唱出了同一主題,體現了一種濃重的人生短暫的悲傷情緒和追求現世享樂的思想。
“游宴”發展到建安時代時,已經不僅僅是文人一時興起或是在友朋送別、帝王封禪等客觀因素提供的契機下偶然間發起的活動,而是成為了一種普遍的社會風尚,文人的主體意識經歷了一個從無意到有意的過程。隨著文學逐步走向自覺,隨著北方的統一、社會的穩定、經濟的發展、生活環境的明顯改善,隨著建安文人生命意識的進一步覺醒和現世享樂思想的加強,建安文人在游宴詩中還加入了一些反映他們貴族化、文人化的生活、精神風貌和審美情趣的元素。由此使“游宴詩”作為一種詩歌創作的題材而得以正式確立。
二、知人論世
一直以來,對于曹植游宴詩的評價頗具爭議。清代詩評家陳祚明稱曹丕的《芙蓉池作》和曹植《公宴詩》為“建安正格”,而方東樹在《昭昧詹言》中則斥之為“此皆文士齷齪猥鄙所為”。后世學者在談論“建安風骨”時往往剔除了游宴詩這一類,認為這類詩歌“不過是公子王孫逸樂的吟哦”。總結起來,大部分的學者是從游宴詩的思想內容這方面加以否定的。
他們認為此類詩歌大多是作者的應酬頌德的溢美之詞,是其消極享樂思想的表現。固然,在這類詩中寫了酒肉之陶醉、歌舞之盛況、遨游之快樂,不如那些社會詩情調高亢,內容充實。然而,如果對這部分內容加以深入研究,就會發現這些詩歌絕非是酒肉朋友尋歡作樂的描寫,作者運用含情帶彩的筆描繪了歷史上重要的文人集會,展現了一個時代文人生活的真實場景,它們是曹植早期“尋求獨立人格,體認自我價值的復雜心態”的表現。
詩歌是思想的產物。而思想又往往與創作者的生活經歷、個性特點以及時代的大背景分不開。因此,為了進一步解讀曹植的游宴詩,我們不得不從以下幾方面加以分析:
首先是時代背景。東漢桓靈之時,君主驕奢淫逸,昏庸無能,親小人,遠賢臣,遂致奸黨誤國,佞臣橫行,外戚宦官,相繼擅權。至黃巾之眾出,四方百姓,雷響云集,轉瞬之間,竟至百萬。在這樣一個大變革、大動蕩的時代里,人們的思想不可能不受到某種程度的沖擊和震撼,特別是作為時代精英和社會良心的知識分子,他們敏感多思的性格促使他們不得不去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路在何方?世事滄桑,恍如走馬,一切都在變化之中,沒有什么成為永恒。就連儒家思想也受到了某種程度的沖擊,地位開始動搖,因為儒家所提倡的“王道仁政”、“禮義廉恥”、“溫良恭儉讓”都已經失去了它們賴以生存的社會基礎。在此背景下,儒學地位大降,原先注經講經的人比肩接踵,現在則家拋章句,人棄儒術。與此同時,在賢良士大夫中開始興起一股清議之風,他們指摘時政,臧否人物,意圖光大儒學,恢復名教,一時蔚為風氣,影響甚大。這種清議的風氣,實際上反映了士人參政精神的高揚。他們已經從繁瑣的解經注經的桎梏中解放出來,正在昂首闊步,邁向廣闊的社會生活。而兩次黨錮之爭,就是他們在航行之中遇到的兩次政治風暴。雖然最后他們在政治斗爭中失敗了,但是在精神、人格上,他們卻勝利了。他們以自己的英勇抗爭,譜寫了一曲浩然正氣歌,鼓舞了天下士人的奮斗與抗爭。而曹植生活的時代,清議之風猶存,曹植本人就熱衷于清議。黨人那種仗義執言、激濁揚清、不懼權貴、永不退縮的精神就給了他極大的影響。
其次是生活經歷。曹植“生乎亂,長乎軍”,幼年的曹植就隨父在馬背上南北遷徙。建安八年(203)曹操攻下鄴城,次年家屬遷居于鄴。從此直到建安二十五年(220)曹丕繼位魏王為止,曹植在這里度過了十六年的時光,這是他一生中最快樂、最得意的歲月。由于曹操熱愛文學,招攬文士,在曹氏父子周圍形成了聲名顯赫的鄴下文學集團。他們過著斗雞走馬、馳獵宴飲的貴游生活,曹植在這樣一個兼具軍事、政治與文學氛圍的家庭中成長,耳濡目染之下,對于他的功業理想的形成和文學創作的發展無疑有著重要的影響。此外,諸子間的談詩論道、切磋琢磨就不用說了,即使貴游生活本身,對于豐富人的審美心靈,提高人的審美能力,也有不可忽視的作用。
最后是個性特征。一個人的性格對一個人的發展起到了不可小覷的作用。曹植天資聰穎,據《三國志?魏書?陳王傳》記載:“年十歲余,誦讀詩、論及詞賦數十萬言,善屬文。……時鄴銅雀臺新成,太祖悉將諸子登臺,使各為賦。植援筆立成,可觀,太祖甚異之。” 但是他又“任性而行,不自雕勵,飲酒不節。” 這些性格在他的游宴詩《箜篌引》:“置酒高殿上,親友從我游。中廚辦豐膳,烹羊宰肥牛。”《名都篇》:“寶劍直千金,被服麗且鮮。斗雞東郊道,走馬長楸間。……我歸宴平樂,美酒斗十千。……云散還城邑,清晨復來還”等詩句中都有所反映。他感情豐富,又率真質樸,絕少掩飾,嬉笑怒罵,易形于色,喜歡飲酒、游樂,行則結輿,醉則同臥。這些都體現出曹植做事是一個沒有反省沒有節制的人,所以他作為詩人也是屬于純情的一類,心隨物轉,易被外界的環境所左右。在順利的環境中,生活上和感情上就很放縱,可是一旦遇到挫折,就沉溺在深深的哀傷之中。
因而,對這類詩品評時,不能簡單地予以否定,認為只是詩人豪華放誕生活的反映,是建安詩壇的糟粕。我們應該把它放到那個時代環境中去認識,把它納入那一個時代奔騰的文學自覺的文藝思潮中去考察,才有可能真正藝術地把握曹植游宴詩的美學意蘊。我們才能領會那一個時代憂從中來,不可斷絕的憂患意識,其實這正是崢嶸崛起的民族精神的悲壯呼喚。
如此,我們才會同意清人陳祚明的看法,游宴詩確實是建安正格,它是曹植詩歌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只有真正地認識了它,才能真正地走進曹植,理解曹植后期理想與現實的矛盾,正確地定位曹植詩歌在整個詩歌史上的位置。他鄴下時期對藝術形式的探討和追求為他在后期的作品中熟練運用各種藝術手法奠定了基礎。我們有理由認為,正是他后期身世之悲,配合前期己經達到的藝術水平才鑄就了他“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的詩歌特點。
三、結語
曹植早期創作的游宴詩雖沒有其晚期的社會詩情調高亢,內容充實,但它們同樣也是“建安正格”。它們是曹植結合自身的時代背景、生活經歷和個性特征,是在繼承前人詩作基礎上的發展創新。因此,在品評這類詩作時,我們不能僅憑一家之詞就對它加以否定,從而與珍貴的研究素材失之交臂。另外,在研究曹植的游宴詩時要努力做到深入、細致、全面,這樣我們才能真正做出客觀公正的評價。
附:曹植游宴詩統計:
曹植 聚會娛樂 游覽餞別、贈答合計
《正會詩》、《侍太子坐詩》、《斗雞詩》、《箜篌引》、《當來日大難》、《當車已駕行》《芙蓉池詩》、《公宴詩》《送應氏詩二首》、《贈丁翼》、《贈徐干》、《贈王粲》 13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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