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振峰,袁世旭
(河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石家莊050024)
蘇寶榮教授以研究訓詁學、文字學起家,有深厚的傳統詞匯學功底,能夠從漢語詞義自身的特點出發,同時又不斷吸收現代語言學理論,具有現代語言學研究的視野。主要的研究方向和領域包括文字學、訓詁學、詞匯學和辭書學四個方面,本文著重介紹其在詞匯學和辭書學方面的研究成果。
蘇寶榮教授在詞匯學方面有很豐富的理論成果。《古漢語詞義簡論》(河北教育出版社,1987年)、《詞義研究與辭書釋義》(商務印書館,2000年)、《詞匯學與辭書學研究》(商務印書館,2008年)、《詞的結構、功能與語文辭書釋義》(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年)是蘇教授詞匯學及辭書學研究成果的代表作。
蘇教授比較關注漢語詞義的民族特征,漢語詞義研究的理論和方法,漢語詞義構成成分的分析,詞的結構和功能等方面。蘇教授主要的詞匯學觀點包括:詞有表層所指義和深層隱含義,詞義的這種層次性源于義素的層次性;語素和詞一樣,都是漢語語義研究的基本單位;語素有大小和層級,不斷融合與變異;應該以語境中語素的組合關系作為認識與提取義素的基礎;與傳統功能義講虛詞的語法意義不同,提出普通詞語(名詞、動詞、形容詞)也具有功能義;“隱喻類比”與“近義偏移”是漢語多義詞形成的兩種主要途徑;提出了義點、義系、詞的功能義等新范疇。在此我們著重指出蘇教授關于詞的功能義的定義,即由詞性(或語法功能)不同導致詞義變化而形成的不同詞義為詞的功能義。
蘇寶榮教授由傳統的研究理論和方法走向傳統與現代語言學理論、方法相結合的道路,由語義研究走向語義和語法研究相結合的道路。蘇教授認為“在語言,特別是漢語語義的研究上,堅持古今溝通,中外融匯,語義與語法相結合的方向,應當是沒有疑義的”[1]251。蘇教授的研究成果得到了學界的肯定。例如關于蘇教授的《古漢語詞義簡論》,符淮青先生認為“本書較深入地探討了漢語詞義研究的民族特點,這是本書的特色。作者系統地研究了傳統訓詁學的成果,又引入當代語言學的科學見解,在不少問題上提出有特色的見解”[2]。
蘇寶榮教授主要致力于辭書釋義的研究,在詞性標注、辭書學學科地位、辭書的功能、辭書排檢體例等方面也有比較成熟的理論思考。
關于辭書釋義,認為對辭書義項、詞語義位的概括、劃分,應當從微觀(義點)和宏觀(義系)兩個方面來把握。對于建立在隱喻認知基礎之上的內涵與外延都相對模糊的表示集合概念或抽象概念的詞,傳統的定義式的釋義方法是無能為力的,要以詞的語言義統攝和推求詞的語用義,以語用義補充和豐富詞的語言義。他認為傳統語文辭書釋義上存在幾個誤區:其一是釋義中不能“包含被釋詞(字)”的誤區;其二是釋詞用語與被釋詞語詞性一致要求上的誤區;其三是所謂“配套詞”收錄上的誤區等。趙世舉先生認為蘇教授的《詞義研究與辭書釋義》的意義“不僅僅在于是我國不多見的單刀直入、系統探討漢語詞義研究與辭書釋義關系問題的專著,更在于它為解決一直困擾我們的辭書釋義方面所存在的問題,提出了不少精當的理論和方法,給人以很多難得的啟示”[3]。
關于詞性標注,認為語素的語法屬性的標注對于詞的語義和功能的理解都是非常必要的。目前一些辭書為語素所標注的詞性,是一種“泛化”的“詞性”。語文辭書的詞性標注擴大了辭書的信息功能,對義項設立、釋詞用語等方面產生了相應的影響。
關于辭書學學科地位,將辭書學分為狹義與廣義,認為狹義的辭書學(即語文詞典的編纂理論和工藝)是語言學的一個分支,而廣義的辭書學(即專科辭典、百科全書、綜合性辭典等知識性辭書的編纂理論和工藝)已經超出語言學的范圍,在新的學科層次上形成一門獨立的學科。
關于辭書的功能,認為辭書具有現實功能與潛在功能。現實功能是指辭書所具有的為編寫者始料所及的功能,一般體現在“編寫說明”之中。潛在功能是指辭書在其產生時代及后世體現出來的在辭書編者預料之外的(或并非完全自覺實現的)功能。
關于辭書排檢體例,認為應該以科學的漢字結構分析為基礎,部首編排應該規范化,并提出了據形定部的“切分、定位(定序)”歸部法。科學的漢字部首編排法,無論是部首的提取,還是單字的歸部,都必須堅持同一的標準,必須擺脫《說文》所創立、《康熙字典》等字書所延續的“以義定部”法,而以通行的楷書為規范字形,始終如一地貫徹“據形定部”的原則。
蘇寶榮教授不僅研究普通語文詞典的問題,同時還關注專門詞典(為表述方便,并且專門詞典與普通語文詞典有差異,我們單獨列出)、專科辭典的相關問題。蘇教授在科學定義聯綿詞“義界”的基礎上,提出了聯綿詞典的收詞、釋義及條目編排等問題。在《專科辭典的語言釋義和概念釋義》一文中探討了專科辭典的釋義特征及具體方式。
關于兩重性特點,蘇寶榮教授在研究文字通假現象時指出:“正如世間一切事物都具有兩重性一樣,語言學上的任何一個學科或理論問題,包括‘通假’在內,都有其自身的科學性、系統性和在具體運用中的實用性兩個方面。這兩個方面看來是矛盾的,其實是相輔相成的。”[4]即包括語言學問題在內的一切事物都具有兩重性,并且這兩個方面看似矛盾,實則相輔相成。
孫教授辭書研究兩重性主要表現在對詞義的兩重性和漢語共性、民族性特征的認識上。從我國傳統語言學研究的成果中,我們已經可以看到關于詞義兩重性的認識和分析了。蘇教授認為正確認識詞義的兩重性,對于準確地理解詞義,科學地說明詞義是十分重要的。具體來說包括以下五個方面:詞義的概括性與具體性,詞義的準確性與靈活性,詞義的系統性與時代性,詞義的精確性與模糊性,詞內義與詞外義。蘇教授從中西語言學對比的角度,在普遍性原理指導下發現漢語語義學問題的民族性特征。“從對以上兩種形式相對、實質相輔的觀念的思考中,我們認為:講漢語的特殊性,不能違背語言學的一般規則;講人類語言的共性,又不能脫離具體的民族化的語言。”[1]4正是基于此,蘇教授認為漢語語義研究的基本單位應當分為“語素”和“詞”兩個層級。
關于層次性思想,主要表現在蘇寶榮教授關于義素的層次性和語文辭書釋義的層次性這兩個問題的認識上。
1.義素的層次性
義素是有層次的,如圖1所示。

圖1 義素的層次
表義素(實義素)是詞語所含與指稱事物直接相關的義素;隱義素(虛義素)是詞語所含的體現指稱事物內在特征的義素。
2.語文辭書釋義的層次性
由于義素的層次性,形成了詞義的層次性,因此語文辭書在釋義時應注意到這種層次性。具體包括:表層所指義與深層隱含義,語言意義與語用意義,語詞釋義與概念釋義,語言意義與文化意義,常規義與特殊義。
關于系統性思想,主要表現在蘇教授關于詞義系統性和語文辭書釋義的系統性這兩個問題的認識上;其次還表現在關于漢語詞形的二重性、漢字功能的二重性的認識上。這里的二重性是指漢語詞形與漢字功能上的雙重性,宜歸入系統性思想。
1.詞義的系統性
詞義的系統性原則主要包括橫向的系統(即綜合研究方法)與縱向的系統性(即動態系聯方法)兩個方面。橫向的系統是指堅持漢語詞匯形(這里指書寫形式)、音、義的綜合研究的方法。詞的書寫形式和詞音是認識詞義的兩個重要途徑,而語言材料又是用來考察“以形說義”和“因聲求義”是否正確的依據。縱向的系統是指系聯詞義的系統、考察詞義的演變,應用動態的系聯方法。
2.語文辭書釋義的系統性
關于語文辭書釋義的系統性,蘇寶榮教授也是在縱向與橫向兩個維度下展開研究的。縱向的系統性包括兩個方面:辭書編排的系統性,辭書詞性標注與辭書編排的系統性。橫向的系統性主要是將被釋詞與相關詞進行橫向比較釋義,使其詞義特征鮮明化。
3.漢語詞形的二重性
西方拼音文字的字形和詞義,都只同語音形式發生直接聯系,而它們彼此之間并沒有直接的聯系。而表意文字體系的漢字,字形和詞義不僅通過語音形式發生聯系,而且詞義和字形之間也存在著直接的聯系。
周薦先生指出:“漢語特有的以音表義和以形示義的詞形二重性,是其區別于以拼音文字為書寫形式的西方語言的重要特征。注意和認識這一重要特征,對于漢語詞義的深入研究和漢語語文辭書的科學釋義都是十分重要的。”[5]198
4.漢字功能的二重性
與西方拼音文字相比,漢字具有直接表音、表義的雙重功能。漢字的表音功能是不發達、不完備的,而漢字的表義功能,雖相對退化,但始終未改變其基本特征。
蘇寶榮教授在提到段玉裁治《說文》時說:“段玉裁同許慎、鄭玄還有一個共同的治學特點,就是‘博采通人’,‘兼取百家之長’。正如段氏所說:‘鄭君之學,不主于墨守,而主于兼綜;不主于兼綜,而主于獨斷。’(《經義雜記·序》)”[6]238
其實“兼綜與獨斷相結合”的研究思路,也是蘇教授治學的特點。蘇教授在辭書學、詞匯學的研究方法、研究成果上,有諸多創新的地方。諸如關于詞的功能義的認識,關于義位與義點、義系關系的描述。但是詞義的復雜性決定了理論并非可以一人獨創,必須是在吸收前賢時哲相關成果的基礎上得出,在“兼綜”的基礎上“獨斷”。蘇教授對于《說文解字》的透徹研究,對于段注的熟知,得益于以陸宗達先生、啟功先生、王寧先生等為代表的北京師范大學優秀傳統語言文字學團隊的培養。例如蘇教授關于義素層次性的認識、關于詞義兩重性的認識,與章黃學派的相關論述有一定的繼承關系。但蘇教授并不止于此,而是在此基礎上不斷吸收了現代語言學理論的諸多方面。
蘇寶榮教授認為,辭書學、詞匯學的研究必須堅持古今溝通、傳統與現代結合。
“在中國語言學史上,歷代成就卓著的語言文字學者,他們既有漢語傳統語言研究的深厚功力,又能夠與時俱進,不斷吸收現代語言學研究的新鮮空氣,實現傳統與現代的有機結合……語言學的研究,特別是漢語詞匯學的研究,必須堅持古今研究溝通、傳統與現代融會、理論與應用相結合的原則。這是本人從事漢語詞匯學與辭書學研究的一貫思想。”[6]前言例如蘇教授基于認知語言學范疇化的原型理論,提出了異形詞整理和規范的幾個基本原則。同時,蘇教授認為,我們需要考慮漢語的民族性特征,借鑒國外語言學理論需要謹慎。例如在探索漢語詞義演變的規律時,蘇教授指出:“應當認真分析、總結以《段注》為代表的我國傳統語言文字學著作中說明的大量詞義演變現象,有分析地吸收國外詞義演變研究的成果。”[7]
周薦先生在評論蘇教授的《詞義研究與辭書釋義》時說到:“在傳統與現代的結合上,做到繼承、借鑒、創新有機結合,在認真總結、發掘我國傳統詞義學研究成果的同時,充分消化吸收國外語義學研究的理論和方法,并將二者結合起來,從而在前人的基礎上有所突破。”[5]198
謝仁友先生也評論指出:“作者扎實的傳統語言文字學功底與現代詞匯學、語義學的先進理論的結合,詞匯學理論的研究和語文辭書編纂實踐的結合,細密的分析,嚴謹的立論,使本書具有很高的學術含量。”[8]
蘇寶榮教授是辭書理論家,并非辭書編纂家,但所發現的問題、提出的理論,對于辭書編纂、辭書修訂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和實踐價值。
蘇教授在提到詞匯學與辭書學研究關系時指出:“詞匯學與辭書學研究是很難截然分開的,詞匯學研究的許多課題,都是在辭書學研究與辭書編纂實踐中提出來的,而同時詞匯學研究的所有成果幾乎可以在辭書編纂中排上用場。”[6]前言
蘇教授對于義素層次性的研究,尤其是關于詞的隱義素的研究,對于理清詞義的發展變化線索,從而在詞典編纂中正確地確定義項具有重要的意義。關于詞的表層“所指義”與深層“隱含義”關系的認識,對于推動漢語的詞義研究,改進字典、詞典的編寫工作,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他認為應該將詞(語素)自身的意義與結構義區分開來,辭書義項的設立應以語義的轉移為基點,結構義在語文辭書編纂中,應當分別出不同的情況進而作出不同的處理。對于詞的非常規功能義,有時是偶然使用的臨時用法,沒有必要收入辭書,而對于相對穩定地在語言中反復出現的,語文辭書就不能置之不理。 許威漢先生認為:“該書注重理論研究與應用研究的有機結合,在漢語詞匯理論研究與漢語辭書編纂理論研究上均有新的開拓。”[9]周薦先生認為:“把理論研究和應用研究結合起來并取得突破,這也是該書(《詞義研究與辭書釋義》)的重要特點。緊密結合實際應用開展理論研究,從目前語文辭書編纂現狀和實踐中,提出詞義理論研究應當解決的課題;同時,將詞義理論研究的成果和結論應用于語文辭書編纂。”[5]199
蘇寶榮教授宏觀與微觀相結合的研究思想,主要體現在關于義系、義點與義位關系的闡述上。
一個詞語在特定語境中所表達的與其基本意義相近、相關,而又有這樣或那樣區別的話語意義,就是這個詞的義點。隨著語言表達的需要和語言的歷時發展,一個詞語的義點總是處在橫向或縱向的動態變化之中,一個詞語在語流中呈現的全部義點的總和,就是這個詞的義系[10]。對詞語義位的概括和劃分,必須依照“展示義點、排列義系、確定義位”的程序,從微觀(義點)和宏觀(義系)兩個方面來把握義位,即:義點(微觀)→義位←義系(宏觀)。
[1] 蘇寶榮.詞的結構、功能與語文辭書釋義[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
[2] 符淮青.漢語詞匯學史[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260.
[3] 趙世舉.也談辭書的釋義問題——《詞義研究與辭書釋義》讀后[J].辭書研究,2002(2):108 -114.
[4] 蘇寶榮.論“通假”的分類及其兩重性[J].河北師范大學學報,1985(4):51 -56.
[5] 周薦.二十世紀現代漢語詞匯論著指要[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
[6] 蘇寶榮.詞匯學與辭書學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
[7] 蘇寶榮.漢語詞義演變規律新探[J].山西師范學院學報,1984(2):84 -91.
[8] 謝仁友.《詞義研究與辭書釋義》評介[J].漢語學習,2002(1):72 -75.
[9] 許威漢.語義學與詞典學研究的新成果——讀《詞義研究與辭書釋義》[J].社會科學論壇,2001(11):87 -88.
[10] 蘇寶榮,武建宇.詞的義系、義點、義位與語文詞典的義項[J].辭書研究,1999(1):71 -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