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順杰



“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當年,薛喜梅總喜歡把詩人艾青的這句詩寫在日記本的扉頁上。幾十年來,她不知道吟誦了多少遍……
日前,在郟縣舉辦的第五屆知青文化論壇上,我終于又見到了薛喜梅。主席臺上的她正在慷慨激昂地發表關于知青文化的主題演講。她思維敏捷,妙語連珠,旁征博引,侃侃而談,臺下不時響起雷鳴般的掌聲。我默默地注視著她,聆聽著她對知青歲月獨特的感悟和對那段歷史的真知灼見,看得出她的眼眶里依舊是含著淚水。
是的,腳下就是她朝思暮想、魂牽夢繞的土地,就是她曾經與鄉親們一道揮汗如雨、辛勤耕耘、忘我拼搏,工作和生活了12年的故土——廣闊天地鄉。
薛喜梅發言結束剛走到門外,便被早已等候多時的記者們圍住了。作為20多年前曾經多次采訪報道過她的老朋友,薛喜梅還是把更多的時間和話題留給了我。
一
“45年了,一切都仿佛就在昨天。真的是彈指一揮間呀!”談起自己在廣闊天地鄉的知青經歷,薛喜梅不無感慨。她在我旁邊的沙發上安靜地坐下,目光不時投向對面的展廳。我知道,那里有她凝固了的青春歲月。
62歲了,薛喜梅卻依然保持著知識女性那種聰穎睿智、豁達優雅的氣質。在我的筆記本里還珍藏著45年前她初到郟縣插隊時的很多照片——兩條烏黑的辮子,窈窕淑女的身材,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她真的是那樣的單純,那樣的優雅,那樣的恬靜,似乎總是在微笑著。與照片上那個風華正茂、天真活潑的少女形象相對照,眼前的她顯得穩健而持重。盡管歷經滄桑,其豪爽與質樸依舊不減當年,只是白發已經爬滿了頭頂,額頭和臉上也明顯增添了歲月侵蝕過的印痕。
對面就是“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紀念館的展廳。那里立著她的塑像,不,那是十多個人的塑像,是當年鄉親們在公路上迎接第一批知青進村時的群像雕塑。每一個人物都栩栩如生,似乎隨時都會微笑著走過來和你握手。那時的薛喜梅是那么的清純、靦腆、楚楚動人。
“看你,當年怎么那么漂亮呀?既像電影明星一樣,又像個一塵不染的玻璃人!”我逗她樂。
她莞爾一笑:“不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村小丫頭嗎?唉,真的老了。”
館長介紹說:“當年,喜梅聽說要在紀念館塑她的雕像,說什么都不同意,可是縣領導多次給她做工作說,你是當代知青楷模,不塑你,塑誰?能塑我嗎?就當給咱廣闊天地當形象代言人吧。”最后,薛喜梅硬是沒拗過領導三番五次的勸說,等再來到紀念館的時候,她出乎意料見到了“自己”。她來不及抱怨,鄉親們就圍著她拉起了家常……
是的,作為中國知青歷史上的典型人物,薛喜梅、邢燕子、侯雋等知青已深深地烙印在一代人的記憶里。他們應該是中國知青樂章中最響亮的音符和知青群像畫卷中最耀眼的特寫。而薛喜梅也應該是那段歷史中的一個醒目的符號。
“這次回來,感觸特別多,廣闊天地的公路、住房、學校,一切都變得更美了。鄉親們的日子都越過越好了。當年我們為之奮斗的理想和美好愿望正在變成現實,所以感到特別欣慰。回想當年,這里還是一片荒地……”
45年前,她從省城鄭州來到了廣闊天地鄉板場村。正是在這里,她櫛風沐雨,戰天斗地,虔誠地經受鍛煉和洗禮,繼而走進了中南海,走進了人民大會堂,走進了美國休斯敦郊外的莊園農場。她從普通知青到知青組長、大隊黨支部副書記、公社黨委副書記、團省委副書記、全國四屆人大代表,多次受到華國鋒、胡耀邦、李先念等黨和國家領導人的親切接見。每一次的諄諄教誨,每一次的熱情鼓勵,都讓她心潮澎湃,熱血沸騰,繼而將熱情化作一種敢叫日月換新天的凌云壯志和精神動力……
45年了,作為中國上山下鄉知識青年的楷模、河南省感動中原人物、河南省三八紅旗手、河南省百名巾幗科技帶頭人,薛喜梅獲得了數不清的榮譽。多少鮮花,多少桂冠,多少掌聲,那一切,在她的心中一如過眼煙云,早已湮沒在歷史的風塵之中了。
45年了,她似乎是時代的驕兒,仿佛工作和生活在一個五彩斑斕的光環中。然而對于薛喜梅個人來說,她歷盡坎坷,走過了一條看似輝煌卻又曲折跌宕的人生之路。
拂去歷史的煙云,我們依稀可以看到在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一個滿臉稚氣的小姑娘迤邐而行的足跡……
二
1968年,17歲的薛喜梅還是一個天真爛漫的花季少女。剛剛畢業于鄭州第18中學的她和其他畢業生一樣面臨著意料之中的就業困境。
作為父母的掌上明珠,他們熱切希望給喜梅找到一份穩定而又體面的工作。可是,有可能嗎?爸爸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搖了搖頭——子弟學校前年畢業的一群孩子還待在家里呢。
說真的,當年對于處于爬坡而又混亂中的國家來說,實在不能在城市為每一個畢業生提供一個就業崗位。更何況每年都有二三百萬的畢業生走向社會。這著實讓很多家長為之焦慮。
1968年8月,河南省革委會在鄭州體育館召開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動員大會,薛喜梅陪著媽媽在那里聽完了報告。幾乎沒有過多的猶豫,滿懷一腔報國熱情的喜梅就決定響應國家號召,義無反顧地到農村去鍛煉自己,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
喜梅永遠不會忘記1968年8月24日。那天清晨,她早早起床梳洗,吃了早飯飯便背起媽媽頭一天晚上都準備好的沉沉的背包,向鄭州市體育場走去。那里已經安排好了幾輛開往郟縣的運送知青的專車。爸爸媽媽緊緊地跟在她的身后,媽媽淚眼婆娑,用手絹不住地擦拭著淚水;爸爸還在不停地叮囑她:要聽黨的話,安心工作,不要想家……同行的還有71個年齡相仿的同學。
薛喜梅清晰地記得鄉親們迎接他們入村的一幕.——“那天,下著蒙蒙細雨。像泥土一樣質樸的100多名鄉親,步行幾公里路來接我們。有的穿著早已被雨水浸濕了的布鞋,手里還掂著給我們準備的膠鞋、雨傘。不是親人,勝似親人,一見面就‘閨女‘孩子地招呼著我們,爭相接過我們的背包、行李,噓寒問暖。下了汽車轉乘馬車,一路歡聲笑語朝板場村走去。一進村,年輕人就燃放起了鞭炮,孩子們更是歡呼雀躍,真的像過年一樣熱鬧。”endprint
而村外便是滿眼的青紗帳,碧綠的禾苗,蜿蜒的小路,清澈的汝河,美麗的水鳥,雪白的羊群,暮歸的老牛,好一派田園風光。眼前的一切充滿詩情畫意,足以讓剛剛走出省城的知青們為之陶醉。然而,當喜梅真正走進鄉親們的家里時,她不禁眉頭緊蹙——鄉親們把最好的房舍騰出來讓他們住,而鄉親們住的是那樣的簡陋……
秋風瑟瑟,陰雨綿綿,喜梅來到鄰居王大娘家,進門便被屋脊上流淌的雨水灌了個透涼——大娘家的屋頂不停地滴著雨水,地上擺滿了用來接水的盆盆罐罐。滴答,滴答……這雨滴仿佛滾燙的開水,滴落在喜梅的心里,燙得她的心隱隱作痛。再看看大娘家里的存糧——一袋小麥,兩袋玉米,幾袋薯干。薛喜梅的心都碎了——農村真窮啊,鄉親們真苦呀。此時此刻,她突然想大聲喊出一句:“鄉親們,我們一定能過上好日子的!”
入村不久,生產隊就組織勞動。出糞、拉糞那是安排給青壯年干的力氣活兒,并不安排給女知青。為了不誤農時,隊長要求趕在大雨之前把全部的農家肥送入大田。知道要和老天搶時間,薛喜梅就坐不住了。她忙里偷閑,趁著大伙休息時,忍著豬圈內濃烈的臭味,一鏟鏟,一筐筐,裝了滿滿一車的農家肥。然后,她拉著沉重的架子車吃力地向大田走去。拉糞歸來的隊長猛然看到在前面拉車的竟然是個姑娘,趕忙跑過來讓她停下來,可怎么也拗不過這個生性倔強的丫頭,只得派人給她拉套。晚飯后,是架子車閑置的時候,喜梅又找來了一位女知青給她拉套。趁著皎潔的月光,她們又連夜拉去了幾車……
勞動的光榮感和成就感讓她產生了從未體驗過的自豪、興奮和快樂。可是一回到宿舍,她整個身子就像散了架似的她癱在床上,汗水早已浸透了她全身,衣服也散發著濃重的汗酸氣兒。
而從那以后,鄉親們經常看到薛喜梅拉車送肥、收割莊稼的身影。
村南邊的汝河灘,是一片亂石嶙峋、寸草不生的荒灘。讓荒灘變果園是多少年來鄉親們夢寐以求的愿望。可是要在石頭堆上種果樹談何容易,那需要付出多么艱苦的勞動。農閑季節,薛喜梅和鄉親們就在這里一起揮汗如雨,叩石墾壤。寒冬臘月,汝河灘上寒風凜冽,倔強的喜梅卻帶領知青們在這里一心一意地揮舞著鐵鎬,刨礫石,挖樹坑。粘土板連著礫石如鋼板一樣堅硬,幾鎬下來就是滿手的血泡。喜梅嬌嫩的手早已滲出殷紅的鮮血……經過連續三年的開墾,汝河灘上終于種上了從山東買來的蘋果樹苗、桃樹苗,插上了柳樹。蘋果樹第二年就掛了果,以后每年都有了不小的經濟效益.。
鄉親們更忘不了薛喜梅對廣闊天地一草一木的珍愛,不,那是一個知心女兒對親人和家園的無限深情。1969年的冬季,一天深夜里突然刮起了大風,把地里幾畦煙苗上罩著的塑料薄膜給刮跑了,剛長幾公分高的煙苗眼看就要凍死了。薛喜梅趕忙叫起睡夢中的同伴,連夜動員他們把自己的被褥、棉襖甚至枕巾全部拿出來蓋到煙苗上。那一年,鄉親們的煙葉有了最好的收成。
因為對這片土地愛得深、痛得真,薛喜梅才無怨無悔地挺起她并不強壯的肩膀。在每一次播種、每一次收割、每一次開墾中,她都把這份感情持久地、真切地融入到廣闊天地的土地中去。
在薛喜梅曾經生活和工作過的板場生產隊,當年的“知青房”還保持著原貌。房子如今的主人王阿姨對記者說:“喜梅姐人可好哩,村西頭的李蘭大娘是孤寡老人,喜梅姐一來就到李大娘家給她梳頭、擦身、洗衣服、端屎端尿,像親閨女一樣伺候她。老人直到離世前,還在叫著喜梅的名字……”
1974年6月6日,《人民日報》發表長篇通訊《廣闊天地鍛煉成長》。新華社向全國播發了關于薛喜梅的連續報道,薛喜梅在郟縣農村拉車、耕地、扶耬、植樹、精心照料孤寡老人等事跡,迅速傳遍大江南北,成為當時全國上山下鄉知青的一代楷模。
薛喜梅也永遠不會忘記鄉親們對自己那種樸素而又真摯的愛。
“那是冬天的一個夜晚,我突然暈倒了。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恍惚中聽到一位老奶奶親切地呼喚著我的名字。我吃力地睜開眼睛,看到屋子里的桌子上、凳子上和窗臺上,到處都是鄉親們送來的面條、油饃、荷包蛋等好吃的飯食和點心,足足有幾十份呀。”說到這里,薛喜梅禁不住留下了眼淚,“鄉親們請來附近最好的醫生守在我旁邊,幾個大叔大娘拿著毛巾輪流給我擦汗……”
12年的農村艱苦生活的磨練,塑造了她吃苦耐勞、倔強不屈的性格;對農民、農村生活的深切體會,使她獲得了無窮的精神財富。回首往事,薛喜梅感慨萬千:“當時如果不到農村去,就不知道中國的農民有多好、有多苦;就不知道我們肩負的責任有多重。”直到今天,薛喜梅還深感愧疚:“我們為農民做的事太少了。”
三
1974年1月,兩個人的到來為她以后的命運埋下了不知禍福的伏筆。
那是1月29日的一個中午,從北京來的一名京劇演員和一名新華社記者帶來了中央文革領導小組的一個領導寫給廣闊天地知青的親筆信。那天,領導特意安排她宣讀了那封來信,并讓她做表態發言。來信要求他們“要深入開展批林批孔”,祝賀他們“堅持鄉村的偉大勝利”。
在以后的幾年間,她先后出席了全國先進知青座談會、全國農業學大寨會議、第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受到了黨和國家領導人的親切接見。在全國農業學大寨會議上,她和邢燕子等12名知青一起給毛主席寫信,表達了他們“敢叫日月換新天”的雄心壯志。
20世紀70年代末,清查“文革”錯誤思潮和行為的行動悄悄地進入人民公社,莫名其妙地波及到了薛喜梅和她的家人。有關領導要求她把問題說清楚。問題?什么問題?難道自己錯了嗎?她感到了一種徹骨的心寒,那是一種難以名狀的痛。
星移斗轉,物是人非了:原來可以隨意出入的政府機關,現在幾乎要把她拒之門外了;原來笑臉相迎、謙卑地邀請她做客、作報告的有關領導,也對她避之不及了。唯有廣闊天地的父老鄉親還始終保持著對她永恒而又真摯的愛。
最終,事情以有關部門做出“沒有發現薛喜梅參與篡黨奪權的陰謀活動”的結論而告終。
就這樣,煙消云散,一切又歸于平靜了。endprint
1978年國家知青政策調整,招工、回城、結婚,一批又一批的知青開始陸續返城,當年上山下鄉的火熱場面不復存在。身邊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薛喜梅卻始終沒有動過要走的念頭。有好幾次,她都把推薦上大學的名額讓給了別人。
作為一名普通知青,薛喜梅始終把自己定位于做一個有知識的普通勞動者。她最大的夢想就是讓鄉親們都過上好日子。
1980年3月,她被組織推薦到河南農學院農學系進修學習。兩年后畢業,她被分配到河南省農科院小麥研究所工作,后任該所副所長。正是在這個人生舞臺上,她用科技這把火炬照亮了故鄉的荒原。那時,她向院領導請求將郟縣作為她科研項目的聯系點,把廣闊天地鄉作為農科院小麥良種試驗繁育基地。獲準后,她又把玉米、大豆、花生等20多個高產作物品種首先引進郟縣。
為圓鄉親們的小康夢,30多年來她不斷往返于鄭州和郟縣兩地,經常帶去農業專家指導鄉親們學習農業科技知識,推廣科技興農技術。
她回來了,仿佛離家多年的游子,在熟悉而又陌生的村口,終于找到并審視著自己的家園——變了,變高了,變美了。一切都變了,而唯獨不變的是父老鄉親真摯的愛。
她回來了,仿佛出嫁多年的姑娘,回到了母親家的庭院,一切都是那樣的隨意自然,無拘無束。
每一次回來,村子里便熱鬧起來,鄉親們年老的親昵地稱她為閨女,年輕的大多叫她喜梅姐。每一次她都不會空手而來,總要帶回一些農業科技方面的書籍和音像材料分發給鄉親。每一次她都會下田查看,手把手現場做示范。這是她多么熟悉的田埂啊,似乎還可以找到自己當年的足跡……
十幾年來,在她和鄉親們的共同努力下,如今的廣闊天地鄉已經成為全國最大的鑄鐵鍋生產基地,先后被評為全國文明村鎮、國家新農村建設示范鄉和國家特色景觀旅游鄉鎮。
癡情鉆研農業科技,使薛喜梅在農業科技理論方面的研究成果日益豐厚。她先后在國家及省級報刊發表學術論文50多篇,為河南省小麥品種的試驗、培養、推廣和應用做出了突出貢獻。她主持參與的農業科研項目已有兩項獲得國家級一、二等獎,五項獲省部級獎勵。1995年她被破格聘為副研究員,并調任科技信息研究所任所長。
四
2006年6月,薛喜梅從河南省農科院信息研究所所長的崗位上退了下來。該是頤享天年的時候了,可她卻閑不下來。近年來,她一直致力于知青歷史文化的研究工作。
“作為歷史的見證者,我只想通過自己的努力,讓更多的當代青年能夠把當年知青身上那種為國分憂、公而忘私、吃苦耐勞、艱苦樸素、執著進取等優良傳統傳承下去。這也是一種良知,一種責任。以史為鑒,可以明得失。”薛喜梅很嚴肅地說。
她向我推薦了一本書——《福建博士風采》。那是一本裝訂精美的小冊子,她找到里面習近平總書記當年講過的一段話讀給我聽——“上山下鄉的經歷對我的影響是相當深的,使我形成了腳踏實地、自強不息的品格。腳踏在大地上,置身于人民群眾中,會使人感到非常踏實,很有力量;基層的艱苦生活,能夠磨練一個人的意志。而后無論遇到什么困難,只要想起在那艱難困苦的條件下還能干事,就有一股遇到任何事情都勇于挑戰的勇氣,什么事情都不信邪,都處變不驚,克難而進。”讀時,她微微頷首。那是一種有相似經歷、相似感悟者所得到的共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