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弟兵李轉社

馮浩

在俺皂莢村地盤上轉，如果走進東西莊，總會覺得有啥怪怪的。東西莊屬于第七生產隊一部分，可好像沒聽誰叫過第七生產隊。生產隊這個稱呼，在第七隊從來就不存在，連支書老蔡在社員大會上講話，總是說東西莊如何了怎么了。東西莊的人都姓牛，占第七生產隊一多半人口，是個大姓。姓牛的自然是一個老祖宗，曾經共用同一祠堂，祭奠同一祖先。

東西莊位置緊貼俺皂莢村村邊，一條南北走向的巷道分明就是一條小河，牛家分別在東西兩畔住著。那醒目的，是巷口一棵長相畸形的老槐樹。

感覺怪怪的卻不是這棵老槐樹，是眼前走來走去的大男人小男人。大男人小男人腦袋長得怪怪的。那腦袋，不是腦后凸出一塊子，便是腦門鼓出一垛子。長這種腦袋瓜的，不知道啥時候就被稱做人震。說地震，恐怕小孩子都明白；說人震，要弄明白就必須來到東西莊，起碼要來俺皂莢村。人震大體是指東西莊人的性格，性格細究也不是古怪，說穿了就是一根筋，好認死理，永遠一邊倒。誰在那說太陽形狀是四方塊的，其他生產隊的社員千萬別跟他較真，人已經震了。如果誰不服氣和他爭論向他解釋，不頂事。你提議他睜狗眼看看，可他還是一根筋地說，就是說太陽是四方塊的，要咋樣？大人如此，小娃并不遜色，明明自己做了錯事不對，別說誰敢動手，哼一下都不行，哭起來能地動山搖哭半天。都叫東西莊兩河畔的牛家人震，至少俺皂莢村人就是這么叫的。

很早的時候住在這里的是牛家兩個親弟兄，卻弄不清什么時候就分出兩個涇渭分明、幾乎水火不容的派系。你西邊生下娃取名牛滿囤，我東邊生下娃就叫牛滿倉。你糧囤撐破天也沒有我糧倉大。你娃叫牛玉鎖，我娃肯定是牛金鎖。

牛家主導著第七生產隊，生產隊隊長其他的姓別想當。不是西邊的人震就是東邊的人震。人民公社幾十年，開始還不覺得，可后來誰當生產隊長都當不長。村黨支部一班子人有一次都跑來主持選舉，結果把支部書記老蔡差點抬出東西莊。

就是那大槐樹，據說很早的時候是西邊的一個老頭說這成不了材，砍掉算了。當時，東邊的一個老頭就是較上勁，誰說成不了材，你知道30年50年后的事？結果，大槐樹就留在那。百十年間經過自身的不斷調整，盡管仍不成個樣子，但就是長成一棵大樹了。誰說過，不成材，牛家先人當初栽它的時候就是讓我們乘涼的。在與先人有關的這一點上，東西兩邊的人震倒取得一致，沒一根筋地較勁。

東西莊的社員把生產隊的日子走到那會，便適時地自身做了調整，生產隊長輪流做。

恰恰就是自那會起，東西莊的人震一根筋便淋漓盡致地體現在生產中。東邊的社員干活稍稍有些懈怠，西邊的人震這就轉過身子回家。不過，此種情況極少。多數表現是你那邊干活出十分力，我這邊出十二分力，還敢不要命。事實上，是較勁。說穿了，都渴望自己這邊下次贏得生產隊長的選舉。

所以有那么幾年，東西莊的地盤上總是朝氣蓬勃人歡馬叫的。這樣的情形莊稼某一年自然就比別的生產隊長得好，收成也自然好。收成好了，囤里裝的糧食鼓得滿滿的。囤里有糧，時任生產隊長的西邊誰腦袋就大了，覺得一定要炫耀一下領導能力，吃飯就一味地吃白面吃白饃。決不在家海吃，在家吃是白吃，必須端出來，并且是一家子端出來，就蹲在巷這邊，撈一筷子白面條，先瞅瞅巷對面有沒有人。沒有人就慢慢撈，慢慢送入嘴巴。有人了，用筷子的速度必然加速，嘴巴也吧唧吧唧夸張地大嚼。對面的小人震看見了，跑回家折騰大人震，折騰著也要蹲在巷邊吃白面吃白饃。

對面的心里那根筋當下就繃展了，就你家糧囤是滿滿的？就只讓你蹲在那吃白面吃白饃？這好日子就沒我的份？趕下頓飯，東西兩邊吃飯都攥上白饃端著大海碗跑出來了。

那陣子，看東西莊男女社員小孩吃飯就是一道好風景。

不過，能夠欣賞這道風景的日子并不多，也就是一半個月。一半個月一過，再想看要等到收成的確好了的時候。很像某種自然景觀，規律性很強。可東西莊的這道景觀消遁不是大自然的因素，是因為囤里的糧食急速地下去了。

那一年，皂莢村給了東西莊一個當兵的名額。

名額理所當然給牛家，別的姓根本就沒有想。

可是，名額給路兩邊哪個牛家，村黨支部沒有說。村黨支部也沒法子說。支部書記老蔡說你們抓鬮吧。抓鬮路兩邊牛家都不同意。眼瞅著河對岸，嘴上不說心里說，抓鬮，沒門。都對自己能不能抓到，太沒把握。

正在暗暗較勁，路那頭走過來李轉社。

李轉社那會沒料到自己會去當兵。

當李轉社完全走進人們的視線，東西莊牛家所有人心里已經承受不了這種沉默，眼看要發展到動嘴仗了。

恰恰此時，一個聲音同時從路兩邊脫口而出：

“這不是轉社，就讓轉社這小子去當兵！”

許多年，還只有這么一次發現路兩邊的牛家做出如此高度統一的決定，而且口吻也相當的一致，也一字不差。

就這樣決定了，李轉社去當兵。

三年后，李轉社從部隊復員了，又回到皂莢村。

俺皂莢村人倒是沒覺得有啥意外的，每年都有復員回家的退伍兵。

看見的人，看一會就認出是李轉社，說一句你回來了，就錯過身去。

李轉社回家剛趕上大旱，地里的麥子種不上。

東西莊生產隊隊長還是牛滿喜。

李轉社到底是經過部隊的鍛煉，次日一大早就在村外出操了。出工的鐘聲響起，東西莊的社員來到生產隊長牛滿喜跟前領活兒，就聽見遠方飛來一二三四提高警惕保衛祖國清晰的口令聲，仔細聽聽，還有跑步急跑步立正稍息報數的口令聲。

李轉社出操回來的路上遇上生產隊長牛滿喜。

李轉社目光正視前方，兩只胳膊瀟瀟灑灑地甩，像身上的一雙翅膀。李轉社邁著軍人的步子在牛滿喜面前立定，舉手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牛滿喜一愣，說：“這就是轉社？”

李轉社說：“報告隊長，人民解放軍復員戰士李轉社。”

李轉社說的是皂莢村味道很濃的普通話

牛滿喜說：“這么說，你真的復員了。”

李轉社說：“報告隊長，是復員了。”

牛滿喜說：“別報告報告的，這雞巴隊長……轉社，啥時回來的？”

李轉社說：“前天晚上回到縣城，昨天早上在縣武裝部報到后，中午回到家。”

牛滿喜說：“雞巴小子，當了幾天兵，就學了幾句北京話？”

李轉社不好意思地笑笑。

牛滿喜說：“你雞巴小子復員了，又回村干活兒了？”

李轉社說：“滿喜叔，我已經向你報到了。”

牛滿喜說：“好吧，那好吧。”

牛滿喜想想又說：“去，去滿堂槽頭上牽上鬼子，套上耩……還會耩地不？”

李轉社說：“當然還會耩地。”

牛滿喜說：“好，沒忘記本色。把鬼子套上耩，去十三畝地吧。”

李轉社說：“鬼子？”

牛滿喜說：“你雞巴小子當兵去部隊上，這狗日的光景把狗日的鬼子弄成鬼子了。快去，就在滿堂槽頭上。不認識鬼子，問問滿堂。”

飼養員牛滿堂飼養的一頭牛就被東西莊的男女社員叫鬼子。

李轉社扛上木耩，牽著鬼子朝十三畝地走。鬼子看見路邊有幾根蔫蔫的泛黃的草，張開嘴巴伸出長舌頭去銜。李轉社發覺韁繩緊了，就使勁一拽。鬼子不高興了，哞地叫了一聲。李轉社回頭瞅。李轉社剛才從飼養員牛滿堂手中接過鬼子韁繩的時候，并沒發現這家伙像鬼子。這會兒，李轉社怎么瞅鬼子都十分像鬼子。瞅瞅，那腦門兒，泛著白的黃毛不說，還尖尖的，咋看都比別的牛特殊。李轉社靠過去，擰住鬼子耳朵。鬼子脖子一歪，就乖乖地跟著走了。李轉社當空軍在機務大隊維修車間車床周圍轉過三年，手頭的功夫已經十分到家。

李轉社和鬼子一出現在十三畝地，所有耩地的下化肥的男女社員目光都轉了過來。

生產隊長牛滿喜在地頭舉著一塊石頭敲化肥。那化肥，就像石頭塊子。

牛滿喜已經指派了一個女社員跟在李轉社的身后，往木耩的小犁鏵拱出的黃土溝里撒化肥。李轉社在地頭把木耩擺好，然后牽鬼子上套。牛滿喜就那么看李轉社。李轉社很快把鬼子上了套，吆喝一聲，鬼子走動了。很奇怪，鬼子居然聽李轉社的話。

從地那頭轉回來，李轉社才聽身后的女社員說鬼子有好幾天沒下地了，沒下地的原因是沒人愿意使喚它。女社員是東西莊牛家的媳婦。女社員說都叫東西牛家人震，但沒一個比得上鬼子。鬼子牽到地頭根本就不上套，東西牛家的人震誰也不服氣，不相信自己就制服不了一個牛，差不多全上陣了，結果全失敗全認輸了。有一次，鬼子干活干到半晌，臥在地中間就不起來了，怎么用鞭子抽它都不管用。后來，生產隊長牛滿喜震勁上來，吆喝人叫嚷著要掀翻它。誰在說掀翻了狗日的腸子壓住心就會憋死，一伙人才罷手。牛滿喜用腳揣著鬼子說你狗日的就是鬼子，可惡的鬼子！盡管鬼子好像和偷懶沒啥聯系，可鬼子就這么被叫上了。那天，鬼子就是沒起來繼續干活，直到下晌社員快進村的時候，它才起來獨個兒走出地回到槽頭。

小犁鏵拱出的黃土熱熱的燥燥的，化作飛塵扭著旋兒，四處彌漫。李轉社一會兒瞅前面的鬼子，一會兒瞅腳下的黃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整整一晌，鬼子沒調皮搗蛋。

下晌的路上，生產隊長牛滿喜叫住李轉社，讓李轉社等他一會兒。

牛滿喜下地沒帶啥農具，丟掉砸化肥的石塊，拍拍手，走過來，又拍拍李轉社的肩膀。

牛滿喜長吁一口氣，說：“出息了，你小子狗日的出息了。”

牛滿喜就這么盯著李轉社。

李轉社說：“滿喜叔，你想說啥？”

牛滿喜說：“叔決定不再當這個隊長。轉社，你把這副擔子挑了吧。”

李轉社說：“滿喜叔，生產隊長是干部，我當不了干部。”

牛滿喜說：“叔說你能當你就能當。連鬼子都聽你話，這個東西莊還有誰不肯聽？”

李轉社張嘴還想分辯，牛滿喜大巴掌一揮，說：“好了，就這么定了。”

牛滿喜說罷，掉頭就走。走出幾步，身子又轉回來，說：“轉社，入黨了沒？”

李轉社說：“組織關系都交給黨支部了。”

牛滿喜說：“你雞巴小子，還算行。這個隊長死活就是你。”

中午一晌走過，沒啥不正常的跡象。下午，牛滿喜把上工的鐵鐘敲響，和支書老蔡就站在鐵鐘下。眼看男女社員就到齊了，生產隊長牛滿喜說先別著急下地干活，他要講話。

牛滿喜說：“我和支書剛剛通過氣，趁這時間把隊長換了。新隊長呢，是部隊給咱培養的，就是李轉社。站在這我講清楚了，第七生產隊生產隊長不是牛家先人為牛家爭來的。先不說李轉社是黨員，又是從部隊光榮返鄉的，就是風水輪流轉也該轉到別的姓當……對了，對了，真以為轉社是復原回鄉么？轉社呢，是毛主席從部隊上專門為咱派回來的！別嚷嚷，別嚷嚷！現在，毛主席派來的轉社就在咱中間，我想即使天這會呼哧塌下咱東西莊男女社員也不怕！好了，旁的不多說了，我在這里宣布一下，從現在開始，第七生產隊生產隊長是李轉社，大家沒啥意見的話，就這么決定了。”

如此換生產隊長，大家還沒經歷過。因為牛滿喜鄭重其事地提到領袖，一時間，男女社員好像沒反應過來。

男女社員面對李轉社慢慢反應著，便反應出一臉各種各樣的羨慕和崇拜來。

這會，支書老蔡講話了。支書老蔡講話不開口，那內容俺皂莢村的小孩子都知道。老蔡的開場白總是在歷數舊社會和新社會，舊社會我們貧下中農有啥，除了一張吃飯的嘴和兩只能干活的手，啥也沒有。新社會我們貧下中農該有的都有了。鐵皮殼塑料殼暖壺，搪瓷缸子搪瓷臉盆，更有手電筒雨靴子什么的在舊社會那是地主老財才有的；還有電燈啦毛嗶嘰燈芯絨的確良如果不是新社會，誰見過誰享受過想也不敢想。可是，仔細聽來，這次支書老蔡沒涉及那些陳詞。支書老蔡在說李轉社。李轉社是人民解放軍大熔爐里鍛煉出來的，活學活用毛著立竿見影的積極分子，老三篇背得滾瓜爛熟，李轉社你說是不是？

或許是想到了，卻沒想到情況出現得太突然，李轉社還不知道在想啥，聽支書老蔡問話，忙說是的。支書老蔡目光又轉向男女社員，繼續說李轉社。李轉社不只是你們東西莊的驕傲，是整個皂莢村的驕傲。皂莢村歷史上有誰見過老人家的，只有李轉社。皂莢村有誰和老人家說過話的，只有李轉社。

不用說，支書老蔡說的老人家都知道是誰。

你們說，李轉社還當不了一個生產隊隊長？牛滿喜插話說，滿堂槽上狗日的鬼子折騰咱們多久了？去年春上種棉花就在地里一趟一趟折騰，全隊男人都折騰遍了，一開始還不都個個不服氣，結果到頭咋樣，也都敗下陣服氣了。今早上，都看見轉社在使喚鬼子，心里都有數我就不多說了。支書老蔡接著說，我也沒啥多說的了，看看大家還有啥意見沒？

有人已經張開口，可是看一眼身穿綠軍裝筆直地站在那的李轉社，再看一眼巷那頭照壁上同樣身穿綠軍裝樂呵呵瞅著東西莊的領袖老人家，嘴巴便合住。接著，掌聲在一瞬間響起。這掌聲與三年前路兩邊同時說讓李轉社當兵一樣整齊。

李轉社上任第一次敲響的鐘聲比別的生產隊要早許多。

李轉社對男女社員說先別著急出工，先出早操。李轉社說人民解放軍為什么紀律好戰斗力強，首先就是素質好。素質好主要體現在身體好。身體好是一切工作的保障。李轉社說從今天起我們第七生產隊男女社員從出早操做起，進入全新的軍事化階段，為整個皂莢村做表率，促進農業生產過黃河跨長江。

男女社員開始說話。說話的人多，內容就顯得一塌糊涂，只有聲音。

李轉社發布口令了。

站好隊，李轉社說去麥場上。

李轉社就走在隊伍一邊，瀟瀟灑灑做走路的示范姿勢。

還別說，男女社員竟自覺或不自覺地學著李轉社的姿勢。等隊伍開進麥場，那步子那甩手的動作基本像回事了。

然后干活兒，自然空前熱情高漲的。咋看，比過去年復一年一直較勁還熱情高漲許多。可不，原計劃十天下完的化肥，不到七天就全部埋進土里了。這期間，支書老蔡還通過村喇叭表揚了李轉社。

說話冬天到了。冬天里，生產隊主要的活兒是往牲口場院攢土堆土。這個季節攢下的黃土要夠牲口圈來年一年使喚。

原本需要一個冬天的活，不到一個月干完了。不只是干完，看堆起的土堆怎么看都不是土堆，是把南邊的中條山搬進咱東西莊了。

支書老蔡再次及時地表揚了一番。

這么著，年就過了。

春暖花開，準備收拾地種棉花。

這天早上出操，李轉社照例站在男女社員隊伍前面。

李轉社看看沒啥不正常的，卻指揮不靈了。

李轉社發布稍息的口令，男女社員竟沒任何動靜。沒動靜也罷，還嘰嘰咕咕地交頭接耳。就這也還罷，嘰咕著，聲音就大了。轉社，別出這雞巴操了，農民下地干活就是出操，還一天三晌地出操！往下，東西莊東邊的老人震就接著發難，不答應了，說你解放軍李轉社若是想讓我們早些死就天天出操。說著，老人震便喊了一伙老人震離開隊伍，數條東搖西晃的跛腿夸張地搖著去了對面土墻邊，身子貼住土墻嗤地溜下，屁股重重蹲在地面子上。老人震渾濁的目光就那么怪異地瞅李轉社。瞅著，西邊的老人震也離開隊伍。

李轉社便做老人震思想工作。

老人震窩在土墻下，齊刷刷向日葵似的瞅一眼站在巷那頭照壁上穿綠軍裝的領袖，瞅一眼跟前的李轉社。突然，誰問李轉社：“轉社，你真的是老蔡說的見過他老人家？你真的是他老人家派回來的？”李轉社嘴巴一張一張的。誰又說：“真的話，你雞巴真的話，我們豁出去這把老骨頭不要了，就跟你這么往死里折騰。”

出操不成，李轉社想想也就作罷。李轉社還算明白，這些人震說了話，認下啥理，自己就是公社書記站在這恐怕也不大管事。接著，李轉社讓男女社員背了兩條毛主席語錄，就指派男女社員下地了。眼下地里活兒也簡單，消滅大田里的黃土疙瘩。使用一個軍事術語就是一場戰役剛剛打響，現在也就是熟悉戰場。

李轉社情緒很不好。情緒不好，李轉社還是像往常一樣男女社員下地自己也跟著下地。來到地里，李轉社便掄起大鋤頭敲土塊子。李轉社走出一大截，才感覺不大對頭。直起腰，就看見男女社員東一堆西一窩混在一起打打鬧鬧說話。仔細聽，說的話都不著邊際。有被窩里的話，褲襠里的話。李轉社站在那腦子一直想轉彎，可轉來轉去就是轉不過這個彎兒來，想不明白男女社員怎么就突然不聽號令了。李轉社清楚一支軍隊如果號令不靈，就沒法子打勝仗。李轉社后來就想說，你們就是不出操也該好好干活。

李轉社卻啥也沒說。李轉社開始走動，走著卻不知道自己是朝哪走，走下去又是干什么。

李轉社原來的部署是，先讓男女社員適應早操，棉花種上再練習刺殺。別以為當農民就不練刺殺。如果說出操目的是培養素質，那么練習刺殺就是打造氣質和精神。李轉社實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不對不妥的。

出操這件事兒，男女社員再也不愿配合生產隊長李轉社。

不出操，把力氣用在活兒上也罷；可是，隨便哪個地塊看上去仍像往年春天那樣人歡馬叫的，就是不出活兒。李轉社閉上眼睛也知道，男女社員身上那點力氣都使喚在嘴巴上了，一概都經過嘴巴跑了。倒是，有人總把幾句話掛在嘴邊，我們東西莊哪會這么其樂融融這么和睦和諧過？過去哪會這么見天誰見誰都美氣，都不笑不說話？這既和睦又和諧光景那，都虧了是老人家派回來的李轉社呀！誰還說因為李轉社，咱東西莊的人震都哪去了？咋都不見了。

這一年，第七生產隊棉花種子拖拖踏踏快到夏至才算埋進土里。

這個情況讓支書老蔡首先急眼了。

支書老蔡一下子就恍然大悟，李轉社這小子當了隊長，東西莊沒動力沒競爭力了。

支書老蔡要換掉李轉社的生產隊長，先給了李轉社一個體面的臺階，當俺皂莢村民兵營長。然后，召開選舉會。會上，老蔡強調第七生產隊隊長李轉社在任的這段時間不算，還是牛滿喜。老蔡應該太自信了，不想他的話還沒講完，選舉會就一下子炸了窩。

還真是炸了窩，原本很和睦和諧的一個整體，瞬間散開，分成兩股水火不容的隊伍。

開始說話的有百十號人，說的是同一句話，憑啥還是他牛滿喜？

后來說話的也有百十號人，說的也是同一句話，憑啥不是牛滿喜？耳朵都塞驢毛了嗎？老蔡說的李轉社不算沒聽見嗎？

接下來，如果不是老蔡及時拿出支書應有的權威，把這個情況上升到政治高度，選舉會免不了演變成一場群架。

支書老蔡說：“東西莊的革命都不想干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