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
我曾三次親近秦嶺深處的蜀河古鎮,愛上山里這個彈丸之地,是因為那里流動著山外難得遇到的新鮮空氣和圣美人氣。蜀河鎮的街巷一半是靜,另一半是凈。它是我踏進秦嶺之后尋找到的稱心如意的一塊凈土。
蜀河鎮位于秦嶺和大巴山交界處,秦時設關,西漢置縣。西達川渝、北上關中、南下鄂西、東進中原,位置優越。它在歷史上曾經演繹過政治、經濟、文化的輝煌一頁。古城就坐落在漢水邊上,而且城鎮有一半還建在江里。至今還留在小鎮街巷里的會館、寺廟、戲樓以及生意人的豪宅小院,積淀著厚重的歷史文化。古鎮的房子大都是用石頭和石板筑建,許多老屋還保留著閣樓,開天窗,沒有推拉式的門,都是一塊一塊的門板,門整天都敞開著。街巷的路也是青石鋪成,石板的邊角已經磨損,顯出歷史的悠遠。還有一段路為坑坑洼洼的鵝卵石道,那曾是茶馬古道的必經之路。古鎮老街深藏著太多的故事!
斜斜石階路,窄窄一線天。走在這樣的小巷里,我本能地覺著生活的節奏放慢了,也感到自己的身體被擠扁了,很舒服的那種扁。簡簡單單的小巷,卻盛著豐富的歲月。峰回路轉,有時似乎踩碎了秦時的磚,有時又仿佛觸摸到了漢時的瓦。時值午后,我走在街上不時遇到來往的行人,只是不多,有腳步卻少有響動。潔凈的街巷顯得幾分寂靜。那些邁著方步悠閑散步的老人,那些領著孩童蹣跚學步的婦女,那些提著水桶從江邊走來滴濕了街面的小伙子,還有那些在小店里擺放貨架的小女子……他們與我擦肩而過,笑笑。大家都在各忙著各的,誰也不礙誰。這樣的小鎮,這樣的街巷,即使忘記帶傘的雨天,你也不怕淋濕衣衫。天空蔚藍無云,我心情晴朗。我有了這樣一個想法:把這小鎮的氣氛移到山外的另一個世界,讓更多的人共享。
我正一步一個臺階地走著,陡地,腳下的路一個拐點,頭頂的天空立馬橫了過來,南北巷變成了東西街。我渾然不知地改變了前行的方向。一個又一個深宅小院從眼前拉洋片似的閃過,幾乎每戶門口都靜坐著一位看守歲月的老人。老人的臉上,日子下手好重,留下歲月的溝壑、人間的滄桑。他們滿頭銀發,也許有些耳背,卻不滯呆。越古老的老人越像神。
許是我急于在小巷播種一粒散文的種籽,心急腿慢的匆匆地趕著路。導游一個勁地介紹著小鎮的歷史,她說起老戲樓,說起船工屋,說起船娘鋪,像是在搬運屋里的舊家什,津津樂道。我為它無言地祈許,那個沒有消失的小鎮,今日何在?
總有一些不該消失的事情被忽略,但它們默默地存在,自己發光。
我終于在一戶宅院門前止步。門口沒有老人,門緊合閉,門上掛著一把鎖。木鎖?是的,木鎖。當講解員告訴我這就是今天的人們常說的把門的鐵將軍時,我真的犯愕了,不知道怎樣才能把這把木鎖準確地描繪出來。因為我清楚,無論我怎樣描繪它,必然的結果是:今人都不會相信它是一把防盜防賊的鎖。那把木鎖的形狀很像一個小臉盆扣在兩扇門合攏的中縫中央,靜靜的卻是和顏悅色地鎖住了兩扇門。我止步在木鎖前,感到無路可走了,似乎人間的路已經到了盡頭。木鎖擋住了我進小院的路。當然我十分清楚,它不是銅墻鐵壁,我只需輕輕地抽出那根木栓——頂管,它有一個暗屑,那也只要用手指一頂就開了??晌覜]有這樣做,還是止步。我猜測,那個年代,或者是明末,也許在清初,總的該是明清時期吧。因為今天蜀河鎮的居民有不少保留著明清年代的一些民居。又明又清的天空,不能說沒有云彩,但藍天可以舔掉云朵。我猜想,那個時候,大概砸鎖破門的人不會很多,要不這把木鎖不可能一直存在到今天。它沒有被防盜門、鐵將軍這樣的“銅墻鐵壁”淘汰,不動聲色地存在到今天,需要頑強的延續能力!存在就是活著,活著就有生命。木鎖有穿越千百年歷史隧道的生命?!奥凡皇нz,夜不閉戶”,是否可以說就是那個年代的現實?于是我想到這個世界上到處需要人與人之間互相信任。要做到這一點,每個人先要做到信任別人。記住,木鎖防小人不防君子。
我繼續在蜀河鎮的街巷里漫步,就我一人。我樂于這樣的獨行,信馬由韁,享受獨樂。蜀河,你把明清的一部分留在這座深山里,你提著一盞江漢客艙的夜燈一直走在古鎮的小街小巷,我卻不相信今人會拉滅了你留下的所有光亮。
凍綠扁巷。
我走進了這條幾乎懸掛在崖畔的小巷,久久地凝望并思考著這四個生澀的漢字:凍綠扁巷。它刻在一塊并不平整的青石上,鑲嵌在同樣是青石壘成的一截墻頭。扁巷,我可以理解,它依山臨崖,很窄且險的街道。不管你仰望還是俯視,這條街巷都好像是從山腰鑿出來的。可是,對凍綠,我就有點不知所指了。這兩個字意原本是相悖的呀!我放慢腳步邊走邊思。忽有所見所悟。臨街的崖畔,柵欄以外的坡上,密匝匝地蓬滿了樹叢,我一眼便認出是冬青樹。它們是何年何月出現于這山坡上的,我不知道。似乎不用知道我就可以想象得出它們一直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活著,冬雪壓來綠色不褪,酷暑漫過照樣蓬勃。這條巷的起名想必與冬青樹有關聯了。好個凍綠!講解員告訴我,凍綠巷這名字祖祖輩輩一直這么傳下來的。即便“文革”中別的街巷紛紛改名換姓,它也沒消失。于是我想到了它的古老,這里面該埋藏著、沉淀著多少歷史精髓。我沿街尋覓,店鋪、酒吧、茶舍、農戶……一頁一頁遙遠年代的街巷史冊,在今日的陽光下打開,自然是新的了。但我尋找的是它能折射出多少歷經滄桑的腳印。我看到已經升起老高的太陽,在霧沉沉的天上,呆呆地蹲在豎起的楊樹樹梢,很像一顆孤零零的蛋黃。
凍綠扁巷4號。
兩層小樓,土木結構,依山而建。門窗都不大,但對于我的視線,已經足夠。陳舊得斑斑駁駁的墻面,很有些年代了,沒有院落,小樓的門就是街門。門敞開著,我喊了幾聲,有人嗎?沒人回應,我便走了進去。一股糧食和蔬菜味撲面而來,很清新,莊稼人的氣息。一把掃帚矮在墻角,還有一扇簸箕以及鍬刃上粘著泥土的鍬。那鍬刃上的泥土,我總覺得隨時都會長出玉米苗來!我看到屋里正面墻上掛著兩串玉米,黃澄澄的,金子的同色,豐收已發光。莊稼人的純樸和喜悅裝滿小屋。置身于此,如果生活中就是有諸多的不順心,你仍然會看到明天的太陽。從走進這空空的樓房那刻起,我總覺得樓里會有人,于是我踩著轉盤樓梯上了二樓,仍然無人。這是主人的臥室,床上的被褥還未疊,散發出溫熱的體汗味,仿佛將我引向了麥子成熟的田野。
我又攀上樓頂,看到了一位老人,他正在自建的小棚里做飯,鍋里咕嘟著玉米粥,老人說那是他的早餐,當地人稱“糊塗兜”。老人叫劉楚全,69歲,早年是插隊的知青,回城后搞過建筑,現在老了,干不動了,在家閑著。他說,兒子兒媳上班,孫子上學,老伴有病,他呆在屋里看看家。
看家?樓門敞開著,家當全在屋里明放著,他就這么看家?
我說出了自己的疑問,他一笑,說:“左鄰右舍都是多年的老街坊了,低頭看不見腳抬頭就能看到臉,誰家里有幾張存折互相也能知道個八九不離十,誰跟誰呀!一家門口坐個人,全街上人家的門全看守了!有啥不放心?再說關上門憋得慌,開著心里豁亮!”
他的話在這空空的樓里,撞出了清亮的聲音。我胸中的鐘也被撞響。是的,要得到別人的信任,首先要信任別人。我又一次看到了崖畔那一叢叢冬青樹,生發感想:比這冬青樹還綠的是森林,這森林連著老人的心。
老人還告訴我,打前年開始,凍綠巷還有蜀河鎮街上其他不少人家,就陸陸續續搬到新建起的小區去安家了??伤兀偵岵幌逻@個老巷,一直沒挪窩。其實小區也有他家的房,兒子已經裝修停當了,連防盜門都安好了。他不是不搬,總想拖些日子。
從凍綠巷到新區,一眨眼遠的距離,可總有人好像一輩子都走不過去。難道那里不是他要回去的家?
出了劉楚全老人的家,回過頭我才看到他家的街門上有一塊“十星級文明”的匾,上面用楷書寫著:勤儉持家,移風移俗,計劃生育,遵紀守法,重教好學,科技致富,堅持友愛,美化環境,鄰里團結,家庭和睦。落款:蜀河鎮精神文明建設指導委員會。奇怪的是“計劃生育”四字用一個框框著。同行的副鎮長說,他們只到了九條,是超生戶。
至此,我的所見所聞,都有了一個明晰的答案。老街古巷不是遺址,它仍活著。
因為靜,也因為凈,縱橫穿錯一時難以數得清的大街小巷出奇的空曠。薄薄的陽光下,我看到自己和一棵樹在光潔的石板地上的倒影,像一張古舊的年畫。路邊一戶人家,一枝葡萄藤一直從院里伸出來搭在了檐口下,掛滿了像卵蟲擠堆似的澀果。蜀河鎮寂寞嗎?也許有點吧。我想說的卻是,享受寂寞的滋味并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紅塵繁華的時下,兩耳灌滿歌廳在酒杯中旋轉的聲音,常有人聽不清鳥兒的叫聲,也難分辨花開花落的顏色。只有走進蜀河鎮這樣看似很小的空寂天地,太陽才樂于用柔美的陽光梳去橫在我們心里那些無比遼闊的冰涼,讓你放慢生活的節奏,雙腳實實在在地踏在大地上,孕育多一些的勃勃生機。速度放慢,還要繼續走下去,你才會發現路的兩邊和盡頭更多的風光。從山坡滾落著的樹葉,那是尋找生命再生的先行者。另外,海市蜃樓也是一種風光。還有,別以為冬日的陽光那么清冷,堅冰碰上它照樣裂縫。蜀河鎮真的好靜,很靜。我僅用這一個“靜”字,就可以營造一個很廣闊的想象空間。
又是一個拐點,頭頂的天空橫了過來,比較而言,這是一條寬敞的街巷。路兩側的房屋也多了些現代建筑,兩層樓,偶見三層樓。夾雜在其間的那些小閣樓也就越發的凸現。我收慢腳步觀看高高低低的現代樓房和遠古宅門相間又相離的狀況,深覺它們各有其長,成了另一種獨特的風景。驀地,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歌聲,漸近,漸清晰。最終落進小巷的各個角落,也落滿古鎮前的小河里。這時我分明感到那河水好像從我的血管里流過。于是,我就說不清歌聲是從水上流過,還是水從那歌聲里流過。唱的什么歌兒呢?柔柔纏綿的調兒。副鎮長說:“那是女娃最喜愛唱的《送表哥》?!彼f著就給我復唱起來:
隔河望郎路上走,
有心說話口難張。
上前三步攆上哥,
哥的行李妹背著。
如是有人盤問你,
就說表妹送表哥。
從古鎮的小巷里飛濺出這大膽而害羞的女娃唱的情歌,我似乎沒料到,又仿佛在情理之中。所以,我不認為這現代情歌撞碎了秦時的磚,打爛了漢時的瓦。絕不!這時從漢江岸上大豆和玉米葉上吹來的風,漸漸有了形狀,變成了那把木鎖,還有劉家那個敞開的樓門以及門樓上的文明匾,不都是一種精神嗎?大膽唱情歌的女娃也是一種精神。遠去的正在消失的一種傳統文明,與今天的人文道德結合成一種當代精神。也許它會流失,但是流失之后說不準又會返樸純真。因為總有那么一些人堅守著自己靈魂中那塊安靜的陣地,獨自前行,這部分陣地才沒有受到污染。應該承認這塊安靜的陣地也是一塊大世界。
次日,我返回西安。汽車已經駛出古鎮好遠了,我留戀、回望傳來歌聲的那條小巷,整個古鎮靜悄悄。惟那歌聲擊在漢水礁石上的回音,仍仿佛一聲比一聲深沉,一聲比一聲凝重。古與今有節奏的和諧鍛打,在這個時刻變得格外響亮、銳妙。我推想,那唱歌的女娃子會不會被淹沒在很溫柔的波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