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蘇
一
說起來,我們家兩代人,我和父親,都是以書為生的人:讀書,教書。只是我比父親還多了兩項:編書,寫書。曾經的書,讓我們賴以為生;但現在的書,成了我的負擔。幾乎每年放假回老家,都會聽到母親不斷地追問:“想好了沒?你爸這些書怎么辦呵?”說這話時的母親,正望著父親住過的房間里滿架的書。其實這還是父親藏書中的少許部分,更多的書特別是那些從創刊開始一期不缺的雜志,都被堆在床下的紙箱里、墻上的大柜子里,成年累月,不見陽光,積滿灰塵。這些書有的已經幾十年無人看顧了,歲月讓年輕和新鮮過的書,像老去的人一樣,變得蒼老暗淡。紙張發脆變黃,字跡模糊。書常常是放壞的,而不是看壞的。父親在時,我就發現常年不看的書中經常有很小很小的黑蟲,你以為它是灰粒,撫一撫,才發現原來會動。父親告訴我,這種蟲子就是所謂的“蠹”,愛好吃書;所以比喻一個人愛書如命時,常把人叫做“書蠹”。父親自己就常以此自喻。比較起老鼠來,蠹對書的傷害還是溫文爾雅的。我在父親放書的柜子里發現過老鼠的杰作:將厚厚的書頁啃成一個扇貝形狀。我還清楚得記得那是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是草嬰翻譯的那個版本,好像還是豎排的吧?四卷本,記不清遭遇這場浩劫的是第幾冊了。
當年的書都是鉛印出來的,與當下的膠版印刷質量無法同日而語。那么小的字號,難怪我會看成個高度近視。當年對待書很是漫不經心,吃飯時灑上飯粒,喝水時滴上水,睡覺時摟在被窩里。書就是我生活的一個伴兒,人在哪,書在哪。書的字里行間,充滿著人的氣息,有些書頁上,還有看書時為主人公的命運流下的一滴滴淚珠的痕跡。當下印刷出來的書好像少女,明艷動人;過去那些書好像垂暮老人,風燭殘年。母親催問我書歸何處的時候,我也像面對一個老人一樣,不知道如何安排它的后來。
母親一世與書為敵。書從她身邊奪走了父親大量的時間,從她手里分走了很多本來可以用于過日子的錢。她曾經把希望寄托在書上,讓書在父親腳下堆起層層臺階,讓父親越走越高。可卻忽然發現,飛黃騰達的人往往是一書不讀的人。她認為父親被書害苦了,聰明的父親被書害傻了。母親對書的恨,是與父親對書的愛成正比的。特別是父親已經離世很久了,書還堂而皇之地占據著家里的一個房間,一如既往地分享母親的生活空間。所以書在我們家,非但是沒有任何人打算和我爭奪的遺產,甚至對家里人來說,書已經成了全家急欲擺脫的負擔,我幾次阻止了母親試圖把幾乎一期不缺的雜志當作廢品賣掉的想法。
書歸何處?現在成了我家生活中的大難題。
父親的書從父親離世開始,其實基本上已經沒人再動了。我回老家的時候,只是因為母親那里沒有網絡,才無所事事地站在書架前,隨意翻翻架上的書。攪動我心的倒不是書,而是不經意間,從一本書的書頁中飄落下來一支干枯的花朵或一片失去水分只剩筋脈的樹葉。父親是在什么地方從什么時候起把它們夾在書中的?花葉無語,父親已逝。也有書中夾著一張購書單據,復寫紙留下的藍色字跡已難以辨認,但從紅色的印戳上,依稀可以看出有沈陽、北京、上海等字樣,這是父親購書的足跡。有時只是半截紙頁,寫著一二字句,可能是當年父親看書時隨意寫下的閱讀感觸。與很多有書的人不同的是,父親的書,不是用來收藏而是用來閱讀的,所以在父親留下的每一本書中,都能感受到父親的氣息,沿著書,能尋找到父親一生的生活軌跡。被人淡忘了的生活,被書牢牢地記憶著。
父親讀書,與父親做人一樣,都是循規蹈矩的。與中國大多數知識分子一樣,父親有很獨到的思想,但卻有很本分的行為。所以父親的藏書中,很大一部分,都是以文學史為標準按圖索驥買來的。上大學時老師提到的很多古今中外文學史上的作品,我早已先期讀過,來源就是父親的藏書。
但父親也有自己的喜愛,比如對魯迅。舉凡有關魯迅的書,我家幾乎全有。魯迅的著作有全集,有各種單行本,不同時代的版本。我記得有一本魯迅的《野草》,出版時間似乎和魯迅寫作它的時間差不很遠,薄薄的一本,是大32的開本,封面是魯迅親筆所題,風格如魯迅一般嚴峻。書頁是毛邊的,沒有剪裁過。看書的時候,看完一頁,用小刀裁開一頁。這樣的書看起來,平心靜氣,舒緩自如。看的不只是書,進入的還有一種境界。還有魯迅的書信集,有關于他的研究集刊,各種回憶錄等等。我的大學畢業論文寫的就是有關魯迅的文學批評思想,用的都是家里現成的資料。在這個基礎上寫成的畢業論文,不得優秀也難。
父親對魯迅的熱愛無以復加。有關魯迅的書讓父親對魯迅的了解亦步亦趨,深入骨髓。文革中父親遭遇了許多磨難,文革后期組織上對父親的安慰就是準許他去京滬等地就醫,還特別批準一個家屬陪同。父親便帶上了我。父親把這次寶貴的看病機會變成蓄謀已久的尋訪魯迅之旅。從北京開始,到上海,到紹興。在北京和上海,一個胡同一個胡同、一條小街一條小街地尋找魯迅住過的地方,到過的地方。八大胡同,內山書店,北新書局,愚園路······北京上海之大啊,父親帶著我,全是步行走過來的。文革后期,哪怕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也是到處一片蕭條,人煙冷寂,想尋個能知道這些地方的人更難了,父親硬是自己摸索著把每個地方都找到了。最不用費力氣的是在紹興。無論魯迅故居還是百草園、三味書屋,都近在咫尺。很多人帶的還是阿Q頭上的帽子,到處可見魯迅幾十年前所寫過的閏土的模樣。進城的農民手里沒有現錢,都是拿著袋里的米在飯店換一碗飯吃,但純樸善良得讓人感動。我和父親在一家飯店里吃完飯,我把裝了我們出門在外的身家性命——裝錢、糧票、單位證明、組織介紹信的包落在了桌子上。我們前腳剛邁出飯店門,后面有一個人用我們絕對聽不懂的方言大聲喊著,看見我們沒有反應,還急得追了出來,懷里緊抱著我們那個黑色的包——我和父親嚇出了一身冷汗,這個包要是丟了,在那個年代,后果不堪設想。而這個人正是像閏土似的農民,才用家里的米在飯店換了一碗飯,蹲在飯店角落里吃。
那一次的尋訪,是一次未完成之旅。苦于沒有理由再到魯迅生活過和教過書的廣州和廈門了,父親憾憾而歸。文革后一切工作走入正規,父親有機會參加學術會議,也有了機會將這些遺憾彌補。到廈門大學訪魯迅足跡時,陪伴他的是我五叔。后來五叔告訴我,那一次尋訪,就是父親的一次輝煌。父親參觀魯迅紀念館時,隨意和身邊陪著他的五叔聊天,說著魯迅在廈門的生活,沒想到引起同時在參觀的大學生們的興趣。父親對魯迅在廈門大學的生活如數家珍,引得一大群粉絲圍著他,追隨著他,一路尋訪廈門大學魯迅的足跡。最后還上演了一場相當感人的依依告別。學生一致反映,父親講的魯迅,比他們大學教授講的有意思多了。有這樣的哥哥,讓久居廈門的五叔掙足了面子,這也成了他日后再領人參觀廈大時,逢人就說的關于父親的一段佳話。
二
父親的藏書記錄的不只是他個人的歷史,很多都與中國當代歷史有關。上世紀五十年代的父親,風華正茂。書讀起來也是過目不忘。所以他敢于寫信給翻譯界權威人士,直陳其對果戈里小說翻譯中的不妥之處。翻譯家虛懷若谷,回信表示感謝之余,還贈送父親自己的翻譯新作,讓父親頗為得意——許多年后父親還翻出這本書將翻譯家的親筆簽名指給我看。沒想到這偶然間的一次通信帶給父親的卻是人生第一場政治災難。在隔年的反胡風運動中,翻譯家因為與胡風的友誼成為胡風反革命集團中的一分子,遠在幾千里之外的父親也被牽連進去,成為我們那個偏僻小城里唯一一個自產的胡風分子。好在這個牽連關系實在太勉強,連組織上都覺得過意不去,所以轉過年來,在甄別的過程中,父親又被摘帽平反了——這成了父親一生相信黨的英明的堅定理由。父親的書中與中國當代歷史有關的還有很多。比如《紅樓夢》的研究資料,多購于50年代那場運動發生之時;而評《水滸傳》的資料,則與文革有關。還有關于李賀、李商隱的詩歌研究,據說毛澤東喜愛二李,父親也生出了研究他們的興趣。對龔自珍的關注,也始自毛澤東。毛澤東在文革后期曾引用過龔自珍《己亥雜詩》中的兩句“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引發了父親對龔自珍的興趣,研究過后,對他非常喜歡起來,搜集了許多龔自珍的研究資料。幾十年過去了,在杭州的一條小街,我偶然發現箭頭所指為龔自珍故居。心中一酸,如果父親還在,我一定像當年父親領我探訪魯迅故居一樣,帶著父親尋找龔自珍的足跡。
文革后的父親離開了他曾經非常向往的文化界,又回到了教育界,以教書育人為生,從事古代文學中的明清小說及戲曲教學。他的藏書從此多了許多這些方面的研究資料。最雜亂無章的買書,是在90年代他離休之后。那也是中國當代出版界最雜亂無章的時候,地攤小說,盜版書,三教九流的出版物,周易研究,周公解夢,養生大全,保健知識,偵探破案,國外暢銷書,港臺流行書,蜂擁過后的降價打折書……此時的書價也漲得讓父親非常憤怒了,父親已不會在買書上花大價錢了。曾幾何時的父親,會把除了維持生活必需開支之外的所有錢都用于買書上。如果只是他一個人,他可以少吃飯,不添衣,只買書。母親經常會提起父親當年的糗事,沒錢買圍巾,還想瀟灑,就弄了條手巾染成黑色,圍在脖子上,很有五四青年的感覺。父親天生玉樹臨風,圍個手巾,也依然風度不減。后來他有了家,有了我們,有了責任,買書的欲望克制不少。但還是告訴新華書店的營業員,但凡來了新書,第一時間通知他。所以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父親最先結識的朋友就是書店營業員。父親用買盜版書和降價書的方式對飛漲的書價進行抵制。好在父親是看書人,不是藏書人,所以從來不計版本。父親此時對書的態度,如同他此時進入的人生境界一樣,隨心所欲不逾矩了。床上床下,枕邊案頭,無處不堆滿了看似雜亂無章的書。每逢母親指責他的混亂,父親還不無得意地引經據典:“古人云看書三境界:枕上,馬上,廁上。”為書所累,讀了一輩子書的父親,此時真正是率性而讀,進入一種無為而治的自由境界了。無書不讀,隨意翻翻,可以看完,可以不看完,可以看看這本,可以翻翻另一本。但這種幸福的日子只過了幾年,父親就因為眼睛的緣故看不成書了。
父親與書,說起來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關系。書給了父親學識、見識,讓父親卓爾不群。但書讀多了,正應了那句“眼高手低”,反倒讓父親輕易下不得筆了。所以父親一生,文章甚少。年輕時剛開始寫,就遇上文革。文革后到了教育界,發現了中國學術界的怪現象:文章原來可以那么不負責任地制造出來,包括一本本書,不學無術的人都可以著作等身了。這對愛書如命的父親是極大的打擊。讓父親開始對書有了新的認識。父親不屑與此為伍,更加輕易動不得筆了,放棄寫書,可能是他表達對書的尊重的另一種方式。
我做了多年編輯,至今非常后悔的是沒有利用人脈資源,督促和幫助父親發表幾篇論文,以至父親后來不論教學效果、教學質量有多么優秀,只是因為論文的關系,終身止步在副教授。父親離開我們之后,我曾整理過父親有限的幾篇文章,才發現父親的文章真正是獨具慧眼之作,透徹獨到,可惜這樣的文章太少了。父親自己也曾開過玩笑,說他是學孔老夫子“述而不作”,這也許是真正的老師風范,但在中國學界,肯定不會是一個成功的人士。時代不再,風范無益。
三
說起來,我從來沒像父親那樣刻意買過書。我的買書行為一直非常節制。從小聽母親抱怨父親的書這種話聽多了,所以心理上總感覺書多了也是個負擔。上大學的時候,書剛剛解禁,跟著同學起哄,半夜去排隊,買過幾次。買書的舉動也是對抗禁錮政治的一種時尚行為。我從沒像父親那樣因為買書影響生活質量。因為后來工作的單位與書有關,所以單位搞的福利待遇很有意思,通常都是分書。分過成套的書,大辭典之類的書,大英百科全書,因為年輕人多,連安徒生童話全集和格林童話全集這類的書都分過。這種福利被現在的人看起來相當于有病了。分書的福利止于單位班子換屆。后來的領導比較務實,不分書了,改分菜了。每到周末,拉一大卡車蔬菜到單位院子里,大張旗鼓地分,論堆論捆地分,壯觀的情景惹得周邊單位的人們無比羨慕,其實也就是幾塊錢的事。那年頭雖然幾塊錢就可以買一堆菜,但單位分和自己買的感覺不一樣,所以這個領導口碑極好,官運也就極佳了。很多時候我買書就是跟風,周圍圈子里流行一本書就忍不住買來看看,有一年到北京組稿,聽在魯迅文學院學習的一個同事說起他們都推崇的一本法國小說《永別了,瘋媽媽》,起哄就買了,看過之后莫名其妙它為什么會這么流行——順便說一句,當年的這個同事后來下海,成為非常成功的一個商人,不知道他現在還看不看書了。還有就是到某地出差常會帶回幾本書來,那時候逛書店比逛商店多。
記得某次到大山深處的偏僻林區一個幾乎無人光顧的小書店,竟意外地發現里面有許多少見的書。有《竇存》,北京中國書店出版,為清胡式鈺撰,開篇即有序“君子不竇曷竇為顧竇何常閉人竇不閉天竇……”屬于到今天我還看不太懂的一本書。還有一本看不懂也懶得看的是《藝林彚考》,中華書局出版的,清沈自南撰。內有古代從建筑到服飾,從飲食到稱號等知識無奇不有,而且據說還是考據了權威資料所得。這兩書都是影印本,用墨輕的筆跡不免有些模糊。影印本的書還有一冊是《玉薹新詠》。
這樣一個地方為什么會進這些書,問了之后才知道,原來這里書店管進書的那個人是個發配下來的右派,他進了這些書之后,平反回老家了,這些書也永遠地被擱置在書店架上,無人問津了。我們開始了肆意的挑選。這位進書的先生看來是個《紅樓夢》迷,所以架上有許多《后紅樓夢》、《紅樓夢新補》、《補紅樓夢》之類的書,這類的書被我這個“紅粉”掃蕩一空了。后來把這些書看下來,讓我發現魯迅先生所言“人和人的差別有時比人和類人猿的差別還要大,看了《紅樓夢》和《紅樓夢》的續書,就知道這話是不錯的了”一語,果然無比正確。
從這位先生所進書,可以想象他的古典文學修養之深,肯定不缺中國文人一蕭一劍走天下的古典情懷,所以書店還有許多《劍俠圖傳全集》之類的書,甚至還有一本《薛濤詩箋》,可見也不乏憐香惜玉之心。其余如《唐集敘錄》《白雨齋詞話》、《養吉齋叢錄》,都是讓我這個外行看起來頭痛無趣的書,當初把它們從林區書店搶回來,是不忍心讓這些貴族少女流落民間的意思,有用沒用倒是其次。那是我平生以來最無功利的一次購書經歷了。從林區書店的書架頂端搬回來之后,至今其實一直閑置在我家的書架頂端。這些書現在對我唯一的意義,是一看每本書的價錢,就感覺自己撿了個金元寶。
不知什么時候,赫然發現,我的書,也滿滿幾架了。沒事翻翻書時,令我驚異的已經不是書的內容,而是書的價錢了。我的很多書,都是幾元錢的;父親的許多書,都是幾毛錢的;再看看現在的,都是幾十元甚至上百元了。當然書的裝幀質量也非同日而語。精美的裝潢,講究的紙張,書的意義好像不是內容,而是包裝了。現在的書店也倒更像是商店,書也像其他流行品一樣,一撥一撥地來,一撥一撥地走。永遠不走的,是放在最高層、一般無人問津的、被叫做經典的書,所以人們對經典有了新的詮釋,那就是人人都說好、而人人都不看的書。
四
我非常羨慕父親一生的讀書。父親的時代,人們對讀書,還可以少些功利目的。想想父親在我現在這個年齡的時候,還熱衷于讀書、買書,還饒有興趣地和別人談書。而我的讀書欲望,在這個沒有讀書氛圍的時代,已未老先衰。像一個失去某種能力的男人,面對三千佳麗,也已經無能為力。我曾經有過的幸福的閱讀歲月,已不復存在。
現在想起來,最快樂的閱讀時光,是小時候什么也不懂的時候。父親到老了還回憶他讀書的啟蒙時代,就是幾歲時拿了爺爺給他的幾個零錢,到街上的小販處租小人書讀。人們的閱讀興趣,通常都是在這種放任自由的狀態下培養起來的。我小時候鬧文革,受迫害的父親不在家,他所有的書為我所用。忘情地讀,昏天黑地地讀,讀了也白讀地讀。很多只有印象,具體的全忘了。有趣的是故事情節,人物命運;不知道的是藝術技巧,思想價值。就像吃東西,吃就是吃,從沒想到過吃下多少大卡、多少維生素、脂肪含量有多少、多少蛋白質之類,那樣吃是明白了,也就無趣了。稀里糊涂地吃飯,沒妨礙我長大成人。稀里糊涂地看書,也自然讓人受益。如果閱讀永遠是無功利的,那是一種幸福。記得曾經看過的一些書,就是這種感覺。內中有董橋先生的《語文小品錄》,十輯,小開本,薄薄的十本小書,里面不少讓人拍案叫絕的精辟之語,文字之優美也讓人心生愉悅。還有無意中不知何處得來的一個叫卡德蘭的英國女作家的幾本書,標明是“世界名著·愛情小說”,據說全套有二十五本,但我只有其中十冊。實話說,這個作家直到現在也對她知之甚少,但她的這十本小冊子卻讓我在一段時間內墜入愛情想象中,又傷感,又溫暖,薄薄的,一天翻完一本。我在讀書上歷來自詡高雅,對這種我認為屬于通俗小說的東西也歷來鄙視有加,但這段時間讀這個作家的小說卻讓我沉浸其中,不能自拔,頓時成了一個優雅無比的貴族佳人。我當時感覺,人即使一輩子沒有過這樣的戀愛,能一輩子看這樣的小說也行了。一個庸俗的故事也可以寫得這樣優美動人,引人入勝,真不是國產的那些通俗小說可以比得了的。讀這些書時,驗證了毛姆說過的閱讀感受:“閱讀應該是一種享受……有些書,既不能幫助你謀生糊口,不能教會你駕船,也不能告訴你如何發動一輛有故障的機車,但它們將使你的生活更充實圓滿而感快樂,如果你能真正享受這些書的話。養成閱讀的習慣等于為你自己筑起一個避難所,幾乎可以避開生命中所有的災難。我說幾乎,因為我不能強辨閱讀可以緩和饑餓的痛苦與失戀的悲哀,但五六本精彩的故事,再加上一個熱水袋,卻能使任何人不在乎最嚴重的感冒。”
帶來這種閱讀快樂的還有那些明清筆記小說,作者的意淫不禁博人一笑;而蔣天佐先生翻譯的狄更斯,繪聲繪色傳達出典型的英式幽默,時時讓人會心一笑。
其實人們成人之后的種種興趣都與小時候的閱讀經歷有關。我一生到老,都有著不可救藥的幼稚、致命的浪漫和無邊的幻想,都和從小看父親訂過的雜志有關。父親興趣廣泛,我小時候父親訂過《考古》、《文物》、《天文愛好者》這樣和現實生活沒大關系的雜志,我跟著亂翻。這些雜志讓我上天入地,唯獨不解世事;讓我對天空充滿向往,想像著每一顆星星的故事,每一片云彩的美麗,結果走在大地上總摔跟頭。我對考古興趣盎然,讓我一度在考大學的時候報了考古專業,憾憾的是沒被錄取。父親專門為我訂的雜志是《兒童文學》,但我更愛看父親的《民間文學》,這些雜志對我這些致命弱點的形成都不無關系。那個時代很少有現在這些培養人們心機和謀略的雜志。我們家有些像從《譯文》時代到《世界文學》時代的雜志,幾乎一期不缺。在生活最窘迫的時候,父親都堅持訂了下來。
五
父親在買書的時候從沒想到對書的后事的安排,他也料不到世事變遷,讓原先可以作為傳世之寶的書,很快被新媒介所取代。想想父親比我幸運,他有一個看過他的書的女兒。而我們的下一代,似乎已經沒有人再需要書了。所有書可以提供給他們的東西,電腦上的鼠標輕輕一點,就可以滿足了。他更沒有想到的是人們對于書也變得如此功利,包括也曾經嗜書如命的我,在當下的環境中,也已經認為讀任何一本只有投入沒有產出的書,都是對生命的浪費。我現在看書非常有目的性,看之前就先考慮它能轉化成我的幾篇學術論文。
書歸何處?我想已經不是我們一家面臨的問題了。
父親買了一輩子書,看了一輩子書,以父親所生活的這段歷史,父親的書能保留下來,應該說已是一種幸運。說起來,父親的書也遭遇過兩次大劫,好在都無傷筋骨。第一次是三年困難時期,為當時正在上大學的四叔籌學費,父親和母親把家里一分一角的錢都收攏來,也湊不夠。在家無長物的時代,書成了唯一可以變賣的東西了。賣了一推車的書,才湊夠了四叔的學費。我知道父親對書的感情,可以想見,父親當年在挑選準備賣出去的書時,是怎樣十個指頭都連著心的難以選擇、難以割舍。所以這件事成了母親一輩子念念不忘的記憶,特別是到了我上小學的時候,父親受文革迫害,家里沒了生活來源,母親讓我寫信向四叔要五元錢的學費,而被四叔以生活同樣困難拒絕之后,母親提起被賣掉的那車書就痛心疾首,永遠不能原諒四叔了。還有的一次書的劫難就是文革。父親被批斗,家里被抄。好在那些造反派曾經是父親的學生,可能是他們看到這些書時想到父親給他們上課時的快樂,手下留情,只象征性地拿走幾本,大部分保留下來,這不能不說也是一個奇跡。
現在卻已經是一個不需要書的時代,不獨是書,除了電腦手機,不知道人們還需要什么。有一次,在課堂上,我問一個不斷在擺弄手機的學生:“手機對你來說那么不能離開嗎?”學生說是,因為手機是他的半條命。我問他另半條命是什么,他眼都不眨地脫口而出:“是電腦。”過去的學生看老師,愛看白發蒼蒼的老師。因為原先的知識靠積累起來,學問和老師的白發成正比。有名人回憶錄說道包括俞平伯等老先生上課,一個共同的特點是用包袱皮包了若干本書,引經據典,隨手一翻,便見出處。而上溯到蘇東坡,連書都不用。有后任者不服前任蘇東坡的名聲,問值更人,蘇東坡究竟比他強在哪里。值更人說:“你寫文章還需要去架上翻書,蘇先生從來不看書,因為書都在他腹中。”這是過去的知識中人推崇的讀書境界。而現在的知識是靠搜索得來的,取決于使用電腦的熟練程度。所以現在的學生們上課看老師,都愛看年輕的帥哥美女,品評他們的衣飾打扮和所用電子品牌。課堂成了選美的地方。在知識和信息的占有量方面,只要學生愿意,老師可以無任何優勢可言,學生可以肆無忌憚地挑釁傳授知識的人。這是一個不需要思想,只需要信息的時代。如果還相信“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恐怕只能老死牖下。
我工作和生活在一個大學園區,這里每年都會上演讓人震撼的同樣情景。每到畢業季,也就成了收廢品的小販們的狂歡季。書成堆成堆地在學校門口壘成了小山,收書的小販神情亢奮地招攬生意。賣書的學生眼光漠然,通常賣的是學校發的各種各樣的教科書;也有充滿仇恨眼光的學生,賣的都是考研或考公務員之類的書,無論考試的結果如何,他們對這些折磨了他們許多時候的書都充滿了仇恨,他們像扔掉一段不堪回首的歲月一樣,扔掉這些書。有時走過、路過,看到這種情景、看到這種眼光的我,真有不寒而栗之感,為我們家待處理的書們生出兔死狐悲之心。
其實父親當年,也不是沒有設想過書的歸宿,聽母親說,父親曾想過把書捐給他工作了一輩子的這個城市的圖書館。圖書館的經費捉襟見肘,圖書館藏書也少得可憐。父親的書總可以填補一點空白。父親親自去考察過圖書館,看到的情形讓他吃驚。為了創收,圖書館把有限的地盤出租做了網吧、游戲廳,書們局促地擠在剩下的一個角落。圖書館已經是一個讓人讀不了書的地方了。父親失望而歸,把他心愛的書交于這樣一個地方,他不放心。沒有安排好他的書,父親就離開了我們。父親最后離開家住進醫院的時候,已經說不出話來的父親好像預知了他的一去不再復返,用眼光留戀地環顧著他生活了幾十年的這個家——最后停留在書上。他用眼睛一一撫摸著每一本書,架上的,架下的,每一本書不論放在哪里,都同樣藏在他的心里。父親對這個世界的告別,從人開始,以書結束。
我也曾想把書捐出去,捐給我后來工作的大學。這是一所新建的大學,它的圖書館里面的藏書和這所大學里所有的一切一樣,都是嶄新的。一個學校如果沒有一所帶有歷史味道的圖書館,一個圖書館如果沒有一些老得發黃的書,無論如何是一個缺欠。我曾把捐書的想法告訴給主管圖書館的學校領導,他非常高興,他說一定會給我和父親的書安排一個最好的地方、專門的地方。這應該是這些書最好的結局了。但我最后還是動搖了。有一段時間,我每天去看圖書館,我和父親的書未來的家。我看到學生經常光顧的幾架書,一片嶄新,不倫不類。我知道了我將捐出的書的命運,它們會孤獨地躲在一個角落里,獨自落滿灰塵,寂寞蠶食著它們,如同蠶食我的心。我知道即使它們擺在家里,我也可能永遠不會再翻它,但我會如父親一樣,經常用眼光撫摸它們。而沒有了眼光撫摸的書,將會衰老破碎到什么地步?
其實說到底,我知道無論我和父親,都是舍不得書,才為自己找出了若干理由。這些書對于我來說,就像是待字閨中的女兒,總想為她找個好人家。書對自己很重要,但未必對別人有意義。金銀有價玉無價,全看喜歡它的人。一書難求或者一文不值,全取決于每一個人。書對我和父親的生活來說,承載的是生命的記憶。撫摸書的時候,像撫摸自己逝去的歲月。我們挽留不住年輕,挽留不住強壯,挽留不住生命。我們能挽留的,也許只有見證了這一切的書。但世事難料,在電子媒介取代印刷媒介的時代,在信息搜索取代學識積累的時代,書就像明日黃花,容顏老去,獨自萎蘼。
電子書創造了不老的奇跡,但也失去了生命的質感。我們撫摸紙質書的時候,書會變臟,變舊,會折損,會卷邊,會字跡模糊,會在歲月滄桑中,像人一樣衰老脆弱。電子書不論多少人看過,讀過,都風過無痕,嶄新如故。電子書讓人再沒有了書歸何處的煩惱。
書成了最后的貴族,高傲地倨于書架之上,不知道它們自己有沒有想過最后的歸宿。在人類歷史發展中,不知道書會不會也成為最后一個莫希干人。
在深圳最悶熱的季節,我躲在咖啡館里寫著這篇文章。環顧四周,許多人如我一樣面前擺著電腦,還有(IPAD),電子書,同時看著手機。但沒有一個人在看紙質書。咖啡館的溫度清涼舒適,音樂柔和抑揚,讓人忘卻或者說想不到外面會是高熱暴曬。我想起父親的一生,他從未親身體會過他在巴爾扎克小說中無數次看過的這種情景。過去的時代,讓父親一代生活得很局促;但他們有書,書讓他們的世界海闊天空。現在的我們,擁有了父親他們所沒有的許多,也失去了父親他們所擁有的許多。也許這就是生活的強大力量。在歷史的進程面前,我們只剩下沉默和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