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子圖/黃煜博
我們仨
文/葉子圖/黃煜博
我的孩子,縱然你將遠行,我們會一直與你同在,即使我們的肉體消失,但我的力量會成為你的力量,你將通過自己的眼睛看到我的人生,正如我能預見你的人生一樣,兒子成為父親,父親再有兒子,生生不息。

我剛從護理學校畢業回家,作為一家之主的奶奶就召開家庭會議,她讓兩個兒子出資聘請我照顧吉祥。此言一出,我被嚇了一跳。
吉祥是奶奶的傻閨女,我略懂事時,就開始埋怨自己運氣不好攤上一位傻姑姑,惹得同學整天笑話我。聞言,兇悍的奶奶顛著小腳找到學校,站在講臺上吼:“誰敢嘲笑小羽的姑姑吉祥,我就帶吉祥住到誰家去!”
因為爸媽是醫生,我才愿意上護理學校。如今聽奶奶安排我照顧吉祥,我一下子就蒙了。大伯和爸爸表態,愿意每月給我開3000塊錢,聘請我照顧吉祥。我趕忙跳起來擺手:“我可不賺這錢!”奶奶沉下臉說:“小羽,你在哪里工作不都一樣?再說,給你的工資并不低!”大伯和爸爸也勸我,說奶奶最近身體不好,大家希望學護理專業的我能照顧吉祥。我說:“要是奶奶身體實在不行,就把吉祥送到精神病院算了,反正我們誰也不能照顧她一輩子!”
“啪!”奶奶狠狠地甩我一巴掌:“你個沒良心的!不照顧就拉倒,少給我動歪腦筋!”我被打惱了:“精神病院住的病人多了,憑什么吉祥就不能去?你們有錢隨便聘請誰,反正我不會管!”說完我摔門而去。
得知我去醫院實習,奶奶惱羞成怒,竟帶著吉祥搬到我家,住進了我的大臥室。
當我回家看見臥室新換的卡通上下床,鼻子都氣歪了。我質問奶奶:“你講不講理?”
正替吉祥扎辮子的她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換床又沒讓你掏錢,占了便宜還猖狂!”
吉祥趕緊友善地笑:“小羽,我帶你去坐火車。”
看著身穿鮮艷的向日葵麻紗裙的傻姑姑,我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找爸媽理論,他們卻偏向奶奶,說奶奶如今身體不好,大家決定讓奶奶帶吉祥隨意住,相中誰家就住誰家。可奶奶誰家都不去,帶著吉祥硬生生和我擠在一起,分明是和我過不去。
我怒氣沖沖地抱著被子睡在上鋪,奶奶和吉祥睡在下鋪,半夜醒來,我聽見奶奶和吉祥說話。
“咋還不睡?”
“睡不著,月亮太亮。”
奶奶柔聲說:“吉祥乖,以后要聽小羽的話。”
“聽媽媽的話,不聽小羽的話。”吉祥執拗。
奶奶幽幽一嘆,不再說話。
我心里忍不住一疼,覺得奶奶無比可憐,生了一個傻閨女,無微不至地照顧了這些年,如今她老了,傻閨女成了放不下的牽掛。
早上5點,奶奶就開始替吉祥收拾行李。吉祥有一個怪癖:每天清早都要拉著行李箱到火車站轉一圈。從我記事起,奶奶每天黎明都會陪吉祥去一趟火車站。
我偷看奶奶替吉祥裝東西,外套、絲巾、巧克力……弄得跟真要出遠門一樣。
見我偷窺,奶奶沒好氣地說:“看什么看?沒見過人趕火車?”
吉祥吃吃地笑:“小羽,我帶你坐火車,回家。”
我心里一軟,畢竟吉祥也是我的親人,她雖然癡癡呆呆,對我卻是十分友善。我雖不愿長年照顧她,偶爾對她好一點,還是情愿的,于是我沖她笑。
奶奶并不領情,瞪了我一眼,左手拽住拉桿箱,右手牽起吉祥下樓。
隔窗望著奶奶倔強而微微佝僂的背影漸行漸遠,我忽然有點羞愧。
奶奶開始教吉祥做飯。每天她們去火車站轉一圈回家后,就鉆進廚房“叮叮當當”。
我覺得奶奶真是老了、糊涂了,吉祥學習做飯干嗎?又嫁不掉,生不了孩子。當然這些想法我沒敢說出來,若是被奶奶聽見,非打我不可。
奶奶將大臥室弄得花枝招展。窗臺上擺滿毛絨玩具,花瓶里插著五顏六色的鮮花,墻上亂七八糟貼滿吉祥喜歡的明星照。我試圖和老太太講理,她卻毫不客氣:“不適應?搬出去!”
我賭氣搬進哥哥原來住的小臥室。
可奶奶開始半夜給我打電話:“小羽,吉祥餓了,你送包‘奧利奧’過來。”
我氣得頭暈眼花,大半夜吃什么“奧利奧”?第二天,我將一大袋零食放在吉祥的床頭。
晚上,電話卻照樣響:“小羽,吉祥睡不著,你起來陪她去陽臺上坐一會兒。”
望著黑黢黢的暗夜,我對著電話央求:“奶奶,我明天還要上班呢!”
我知道奶奶是惱恨我對吉祥不夠好,可她怎么就不明白,吉祥只是她一個人的孩子,誰能像她那樣全心全意對待一個傻孩子?
但是日久生情,在一起住久了,我對吉祥明顯好了許多。奶奶卻并不滿足,她時時挑我的毛病,處處找茬。我被老太太整得沒了脾氣,有時甚至要央求她高抬貴手,放我一馬。
冬天到了,我勸奶奶別帶吉祥去火車站了。奶奶邊給吉祥縫棉背心邊搖頭:“幾十年的習慣了,不去她不依。小羽,若是有一天奶奶不在了,你真的不肯替我照顧她嗎?”奶奶不抬頭,一字一句地問。
冬日暖陽照著藤椅里的奶奶,她滿頭銀發,語調蒼涼。我聽得心酸:“不是我不答應。若要照顧她一輩子,首先以后我的婚姻必須能接納她。奶奶,這不是一件我能做主的事。”
奶奶不說話,繼續飛針走線。良久,低聲說:“沒關系,我死了還有你大伯和你爸。他們老了,可以托付給你的哥哥們。小羽,奶奶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吉祥和你在一起很快樂。”
可是她真的快樂嗎?我卻感覺不到。
臨近春節,奶奶突然病倒了,大伯和爸爸將她送進醫院。下午住的院,天不亮,奶奶卻不見了。大家四處尋找,終于在火車站發現了奶奶。
冬天的晨霧里,佇立在火車站廣場上的奶奶,一手拽著拉桿箱,一手牽著吉祥。
爸爸讓大伯開車送奶奶和吉祥回醫院,他和我站在像云彩一樣飄浮的濃霧里說話。
吉祥讀大學時,愛上一個有婦之夫。為了長相守,她偷偷和他私奔了。在外漂泊了兩年,男人帶的積蓄揮霍一空,就萌生了回家的念頭。在火車站,他讓吉祥在廣場上等候,聲稱自己去買票,卻一去不回。吉祥守著一堆行李苦等,從晝到夜,等了好幾天,肚中的胎兒早產……家人苦苦找尋她兩年無果,終于找到她時,她已神志不清了。
那個來路不明的孩子,是一根錐心的刺,誰都不同意將她抱回家。后來奶奶對爸爸說:“把她們都給我帶回家,我養吉祥,你替我養這個孩子。”
濃霧緩緩消散,我手腳冰涼地站著,仿佛墜進一片茫茫洪荒之中。奶奶不是奶奶,她是我媽媽的媽媽。
病房里,吉祥趴在床前睡著了,奶奶微閉雙目,銀發在空調的暖風里微微顫動。
我跪在床前,輕輕握住老太太的手,未及開口,眼淚簌簌而下。
“姥姥。”我輕聲喊。
掌中的手猛然一顫,但老太太極力克制,好半天才說:“你都知道了?”
我把臉埋在被子上,再不能語。22年,她的慈悲和隱忍與我的年齡一樣長。無法想象這么多年,她是怎樣扛到今天的。她輕輕摩挲著我的額頭,柔聲說:“小羽,你不能沒有媽媽,吉祥也不能。”
奶奶,不,姥姥終于出院了。她瘦了一圈,但整個人依舊神采奕奕。第一次,我帶她去電影院看電影,還有我的媽媽—吉祥。我們并肩而坐,各自手里捧著暖暖的奶茶。
放映的是《超人歸來》。銀幕上超人的父親獨白:“我的孩子,縱然你將遠行,我們會一直與你同在,即使我們的肉體消失,但我的力量會成為你的力量,你將通過自己的眼睛看到我的人生,正如我能預見你的人生一樣,兒子成為父親,父親再有兒子,生生不息。”
(歐陽飛摘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