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旭慧
(西南交通大學,四川 成都 611756)
重動句是指一個句子中帶有兩個動詞,一個接賓語,一個接補語。句子中有兩個角色:主語、賓語。主、賓語由動詞連接,動詞重復出現,作用在于突出補語。
①老李挖坑挖淺了。
在這個句子中,“老李”“坑”“淺了”構成了一完整的事件,主題是“老李挖坑”,述題是“挖淺了”。
②老李挖坑挖累了。
在這個句子中,“老李”“坑”“累了”構成一個完整的事件,主題是“老李”,述題是“挖坑挖累了”,在這兩個句子中補語的語義指向是最大的區分特征,補語的指向受三個因素影響,分別是補語的語義特征、賓語是否特指以及動詞的語義特征。
(1)補語的語義特征
在上例中,第一個句子中的補語“淺了”指向賓語“坑”,第二個句子的補語“累了”指向主語“老李”,而在重動句中,動詞的重復是為了引出、強調最后的補語。如果我們將重動句看作一個構式,那么其形式增強了補語的地位。對比以上兩個句子,補語的語義特征 (即生命性)在確定補語指向的過程中起了關鍵作用:“淺”只能指賓語“坑”,不能指人,“累”只能指主語“人”,不能指物。因此,影響補語指向的第一個因素就是補語的語義特征。
(2)賓語是否特指
王燦龍指出“重動句的賓語是相對開放的,重動句的生成并不取決于賓語的有無標記及定指和無指,語義上匹配、協調,各種形式的賓語都能進入重動句。”但是,筆者發現如果補語在語義上既可以指主語也可以指賓語,句子就出現了歧義。如
③老李罵人罵哭了。
這個句子就存在歧義,在理解該句所要表達的內容時需要根據具體語境確定是“老李邊罵人邊哭”還是“老李把別人罵哭了”。而如果我們將賓語特指時,則出現以下情況如:
④老李罵老王罵哭了。
補語“哭了”的指向就向賓語偏移了,因此,影響重動句補語指向的第二個因素是賓語是否特指,即當補語指向模糊時,賓語特指,補語優先修飾賓語。這個原則我們在例①這個句子中也可以發現,“老李挖坑挖淺了”這里的“坑”就是特指的坑。
(3)動詞的語義特征
補語的指向與動詞也有很大的關系,如“老李栽樹栽累了”。比較句子“老李罵人罵哭了”與句子“老李栽樹栽累了”,當補語指向模糊 (哭了、累了)、賓語模糊 (人)時,動詞的語義特征影響力最大。這個“栽”的指向比“罵”更明確,因此句子“老李栽樹栽累了”就不太容易出現歧義。所以影響補語指向的第三個因素為動詞的語義特征。
綜上所述,補語的指向受以下幾個語義因素影響:補語語義特征、動詞語義特征、賓語特指。補語的語義特征在影響因素中最具有優先性,其次是動詞語義特征和賓語是否特指。
上述示例中的這類重動句可以切分為三個整體,即主語 (N1)、動賓結構 (V+N2)、動補結構 (V+ADJ+了)。在此類重動句的動補結構中,動詞后多接單音節的形容詞,例如我們可以說“老師講課講渴了”卻不常說“老師講課講口渴了”或是“老師講課講很渴了”。但這個不足可以通過“得”字短語來彌補,我們可以說“老師講課講得口渴”“老師講課講得口干舌燥”,重動句得字后的內容多為評價性或狀態性內容。
經過上文的分析,我們可以初步將此類重動句歸納為兩種類型,第一種是補語修飾主語,如:老李挖坑挖累了;第二種是補語修飾賓語,如:老李挖坑挖淺了。要確定這兩種重動句的區別就需要對其進行變換分析。
“老李挖坑挖淺了”變換分析得到如下七個句子:
S1:老李把坑挖淺了。 S2:老李挖坑,坑挖淺了。
S3:挖坑挖淺了的老李。 S4:被老李挖淺了的坑。
S5:坑被老李挖淺了。 S6:挖坑把老李挖淺了。(×)
S7:坑,老李挖淺了。
“老李挖坑挖累了”按上述變換分析后得到如下句子:
S1:老李把坑挖累了。(×) S2:老李挖坑,坑挖累了。(×)
S3:挖坑挖累了的老李。 S4:被老李挖累了的坑。(×)
S5:坑被老李挖累了。(×) S6:挖坑把老李挖累了。
S7:坑,老李挖累了。
經過對照分析,這兩種類型的重動句的變化情況基本互補。“老李挖坑挖淺了”相比“老李挖坑挖累了”具有更強的變換性和可塑性,上述變換中出現的差異是由于主語、賓語的施受關系不同導致的。
此外,在“老李熬夜熬累了”這類句子中,“熬夜”成為一個粘著形式,趙元任在《漢語口語語法》中指出:“有時候,為了經常連著說,或者有一個成分是粘著形式V-O和V-R都拒不分開,那就只好把動詞重復一下。”[1](P219)這種情況涉及到重動句中動詞的使用問題。“熬”有忍受、忍耐的意義,《漢書》上就有“作治數年,天下遍被其勞,國家罷敝,府臧空虛,下至眾庶,熬熬苦之”之語。“熬夜”則在宋元時話本《快嘴李翠蓮記》中出現“后生家熬夜有精神,老人家熬了打盹睡”,及物動詞“熬”的搭配較為固定,對該動詞進入重動句就產生了一些限制,不及物動詞就不能在重動句中使用,如“躺”“來”“哭”等。
A:老李挖坑挖淺了 A1:老李把坑挖淺了 A2:挖坑把老李挖淺了 (X)
B:老李挖坑挖累了 B1:老李把坑挖累了 (X) B2:挖坑把老李挖累了
從上述句子分析可知,把字句可以分化這類重動句的歧義,明確補語指向中的施受關系。在上文“老李罵人罵哭了”這個指向模糊的句子中,可以運用把字句將它變換為“老李把人罵哭了”和“罵人把老李罵哭了”(老李罵人把自己罵哭了),從而明確動作發生的主語。
注意句子B2,主語“老李”在“把”字后面,老李既是“挖”的施事,又是句子結果補語“累了”的受事,因為“挖坑”帶來了主語性狀的改變。因此在句子B中“老李挖坑”這個主謂結構做整個句子的主語,從語法結構上就與重動句A出現了差異。
老李挖坑挖累了

運用把字句變換重動句除可以分化歧義外,還可以幫助我們發現形容詞做補語的差異。根據上文的分析“老李喝酒喝多了”這個句式應歸入B類句式,如下表所示:
C:老李喝酒喝多了 C1:老李把酒喝多了
D:老李喝酒喝高了 D1:老李把酒喝高了
E:老李喝酒喝病了 E1:老李把酒喝病了
從C1到E1,把字句的可接受度遞減,雖然從C到E施事都是“老李”,受事都是“酒”,但是作補語的形容詞生命性逐步增強,與受事 (無生命物)的組合能力就逐漸減弱。需要注意的是E句中的“病”本身在現代漢語中多做名詞或動詞,但是當進入這個重動句的結構中,“病”更近似于成為一種狀態,更偏向形容詞的用法,這也是這個句式對詞語的一種影響,是構式賦予詞匯的附加意義。
就A類句式補語修飾賓語“老李挖坑挖淺了”而言,該句式與兼語句的構成有一定的相似性,兼語句一般構成為:
N1+V1+N2+V2+補
如“我請他開會”,該句可分析為“我請他”“他來開會”兩個小句。這與此類重動句的構成有一些相似的地方:
N1+V+N2+V+補語
如“老李挖坑挖淺了”,該句可分析為“老李挖坑”“坑挖淺了”兩個小句。然而兼語句中的N2既做“N1+V1+N2”的賓語,又做“N2+V2+補”這個整體的主語,而重動句中則不然。在“老李挖坑挖淺了”一句中,第二個小句中的“坑”雖是主語,但它仍然是受事。因此,重動句與連動句同樣,只具有一個施事題元,與兼語句需要有兩個施事題元的特征有所不同。
上文中的A、B兩類重動句,在不改變語義的情況下都可以變換成相應的話題句:
A老李挖坑挖淺了。 a坑,老李挖淺了。
B老李挖坑挖累了。 b坑,老李挖累了。
從語義上來看,a、b兩個話題句都是可以成立的,但如果將“坑”分別還原到兩種話題句之中,就會發現二者的不同。a句中“坑老李挖淺了”如果將話題“坑”還原,可以得到“老李挖淺了坑”,這說明a句存在還原話題所需要的語義空位,屬于話題化話題結構;b句中“坑老李挖累了”中的話題“坑”則無法還原回句中,屬于漢語式句法話題,這種情況被Gundel(1988)稱為典型的話題-述題結構[2]。從這個角度也可以看到A、B兩類重動句間存在的差異。筆者搜集到的重動句都可以轉變為相應的話題句,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重動句中的賓語與話題句中的話題具有很強的一致性。
重動句作為一種特殊的句式,與構式語法聯系十分緊密,句式的作用涉及語用、語義兩個方面,二者相互影響、密不可分。重動句的作用主要有三種:一、為句子提供整體背景;二、指明句中因果關系;三、強調句中補語。
重動句最重要的語用意義就在于僅用一個句子就可以實現既為句中動補結構提供一個大背景,又可以指出說話人的目的,十分符合語言的節約性原則。聶仁發指出“重動句來自‘背景-目的’語篇結構。VP1引入背景事件,VP2說明語用目的,是小句的焦點”如“老李喝酒喝醉了”中“喝酒”是背景,“喝醉了”是要說明的目的。聶仁發先生進而指出“重動句的語用價值在于引入VP1,而不是同時引入動詞V的賓語與補語”,這并不是將重動句的中心放在前個VP1上,而是為了說明重動句相較于其他句式的價值在于可以在“主語+動詞+賓語+補語”中增加一個VP1的結構。
重動句有指明因果的作用,根源在于重動句有一定的致使義。重動句的價值在于可以用一個線性的句子表達兩個密切聯系的事件,事件可能有因果關系,而因果關系并不是一定存在的,換言之,并不是所有重動句都有因果關系。
在“老李挖坑挖累了”一句中,“老李挖坑”是因,“挖累了”是果;在“老李挖坑挖淺了”一句中,不能說“老李挖坑”是因,“挖淺了”是果。其他的如帶“得”字的重動句“他講課講得好”“他爬山爬了十幾座”都是沒有因果關系的重動句。唐翠菊將重動句分成“致使性重動句”與“非致使性重動句”就是對重動句因果關系的一種闡釋。
眾所周知,動詞的重疊可以弱化語氣,表示少量、短時的意義,比如“把你書借我看”與“把你書借我看看”,但有時動詞的重復也可以表示語氣、動作的增強,比如“大夫,你救救他吧”[3]。重動句也是如此,比較典型的情況是當動補結構中的補語使用多量的數詞時,重動句語氣有明顯的增強,如“我爬山爬了十幾座”對比“我爬了十幾座山”,再如“我吃飯吃了三碗”對比“我吃了三碗飯”。重動句可以使聽話人將重心放到第二個動補結構中去,從而起到加強語氣的作用,一定程度上涉及語用學的焦點問題。
范曉 (1993)提出“V1是原動詞,V2是重復動詞”,筆者則認為V2才是句子的中心結構,以“老李挖坑挖淺了”為例,刪去第一個動詞“挖”變換為“老李坑挖淺了”可以理解,當刪除第二個動詞“挖”變換為“老張挖坑淺了”聽話人則會覺得不習慣,雖然這種比較方法不夠全面嚴謹卻能較為直觀的顯現出兩個動詞的差異,更常見的如“我書讀多了”。項開喜(1997)指出“漢語重動句的語用功能就是突出強調動作行為的超常性。VP1在功能上主要是為表示超常量的VP2提供常量參照”這里的超常量就是說話人所要強調的內容。
本文運用多種語言分析方法對重動句進行分析,文章以補語的語義指向為基礎將重動句分為兩種類型,并將影響分類的因素歸納為三點。繼而筆者將重動句與其他相關句式進行了對比,為上述分類提供佐證的同時,從語法、語義等方面對重動句進行分析,文章的最后筆者對重動句獨特的語義、語用價值進行了總結,指出重動句具有提供背景、指明因果、加強語氣三個獨特作用。
[1]趙元任.漢語口語語法 [M].呂叔湘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
[2]陳平著.漢語中結構話題的語用解釋和關系化 [J].國外語言學,1996,(4).
[3]胡孝斌.試論動詞重疊“VV”式與動詞“V一下”式的差異[J].漢語學習,199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