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遠山
我與蘆葦相識多年,對其才華和經歷并非全然不知,但是讀完蘆葦、王天兵的對談錄《電影編劇的秘密》,仍然大為震驚。一口氣讀完,猶如觀賞好萊塢經典大片,五分鐘一個小高潮,十分鐘一個大高潮,高潮迭起,欲仙欲死。
球迷常說:“我愛足球,但是不愛中國足球。愛看中國足球的,都是偽球迷。”影迷也說:“我愛電影,但是不愛中國電影。愛看中國電影的,都是偽影迷。”我與這些影迷一樣,但是從不錯過蘆葦編劇的任何電影。眾所周知,陳凱歌執導的《霸王別姬》,張藝謀執導的《活著》,既是當代中國二大牛導的頂峰之作,更是當代中國電影的巔峰之作。但是鮮有人知,兩部電影的編劇都是蘆葦。
編劇是電影之母,導演是電影之父。沒有杰出的編劇,不可能有杰出的電影。蘆葦是電影編劇的一代奇才,點石成金的魔術師,所以這兩部電影劇本,大大超越了小說原作。以至于《霸王別姬》的小說作者,根據蘆葦的天才劇作,改寫了小說原作,然后重新出版。所以你可以不看中國電影,但是不該錯過蘆葦編劇的電影。你可以不看談論中國電影的任何書,但是不該錯過蘆葦夫子自道的這部作品。
蘆葦是善刀而藏的異類,所以他的電影劇本一旦僥幸投拍,無不成為中國電影的異數。除了上舉兩部,另有《瘋狂的代價》、《雙旗鎮刀客》、《圖雅的婚事》等等。蘆葦還有很多劇本尚未投拍,因為慕名請他編劇的導演境界不夠,功力不足,缺乏超越環境的勇氣和技藝,道不如人,技亦不如人,于是知難而退,出爾反爾,導致蘆葦的杰作中途擱淺,或者胎死腹中,或者待字閨中。
此書如此出彩,蘆葦固然是可遇不可求的主因,蘆葦的對談者王天兵也是不可或缺的觸媒。沒有王天兵的追問,蘆葦本人的固有成色絲毫不減,但是書中的出彩程度必將大減。打個比方,蘆葦是只此一招的刺猬型人物,王天兵是博學多智的狐貍型人物。我與蘆葦也曾促膝長談,雖然惺惺相惜,多有共鳴,但是如果記錄下來,可能妙處難為人知,因為我們都是只此一招的刺猬,而且主業不同,誰也不會誤把對方視為同行。但是多年前王天兵與我對談,我卻把他視為棋逢對手的同行,所以對談錄《從莊子到塞尚》的質量,高于很多記者對我的采訪錄。如今蘆葦與王天兵對談,不僅把他視為棋逢對手的同行,甚至視為有一難再的知音。難怪一位紀錄片拍攝者說:“王天兵采訪的提問方式,給我做紀錄片帶來極大啟發。”其實王天兵并非采訪,而是對談。他擅長在同意你的地方,扮演一位思想高度、思維質量不遜于你的強力反詰者,借此逼出你的全部內力。這就是狐貍的本事:首先數清刺猬身上的每一根刺,然后一一鑒定露出身外的部分,最后一一挖出深藏體內的部分。王天兵用其博學多智和反詰質疑,在蘆葦熟悉的所有領域窮追猛打,迫使蘆葦為他、也為今天和未來的讀者,打開了深喉。
蘆葦結合實戰,金針度人。撥開迷霧,一一道破當代中國電影的無數秘辛。對于當代中國電影敗于何處,成于何處,任何健在的同事同行和相關人員,全都指名道姓,一針見血,既不隱藏袒護,也不避重就輕,信手拈來,摘葉飛花,看似毫無殺氣,瞬間尸橫遍野。
最后我想略做修正,中國電影畢竟不同于中國足球。中國電影圈既有異類,也有異數,偶爾也有莫大驚喜。蘆葦是其中一位,姜文則是另外一位。所以多年前我曾為尤鳳偉催生的姜文杰作《鬼子來了》,破例寫過唯一的影評《我是誰》。如今我又愿意為王天兵催生的蘆葦杰作《電影編劇的秘密》,破例撰寫這篇書評。有了蘆葦、姜文這樣的少數異類,中國電影或許有望絕地反擊,從流星一閃,變成繁星滿天。失望到麻木的影迷,或許也有機會從垂頭喪氣,變成翹首仰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