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朱麗小姐”和看“Miss Julie”

趙 群

演“朱麗小姐”和看“Miss Julie”

趙 群

英國利茲大學演出《Miss Julie》之“吻靴子”場景

《朱麗小姐》是瑞典劇作家斯特林堡最具代表性的一部自然主義戲劇作品。主要描寫貴族小姐朱麗和男仆讓之間扭曲的欲望情感，最終因為階級懸殊和二者追求的嚴重錯位導致了朱麗的毀滅。京劇《朱麗小姐》是上海戲劇學院孫惠柱教授根據(jù)斯特林堡同名話劇改編而成，筆者初任導演后擔任主演，總導演為上海戲劇學院副院長郭宇。

自然主義戲劇追求的是還原生活本來的樣子，例如斯特林堡原著中描寫的朱麗小姐與男仆讓在廚房里調(diào)情時，原本在一旁的廚娘莫名酣睡、又迷迷糊糊的站起來走了，而且這廚娘還是和讓有曖昧關(guān)系的;再如故事結(jié)尾，二人私奔無望，讓遞給朱麗一把剃胡子的小刀，朱麗接過后默默的朝幕后走去，劇終。上述等等劇情可能符合真實生活，符合那個年代的歐洲戲劇，但實在不符合中國人的思維，不符合中國戲曲。所以，我們在改編這出外國戲劇為京劇時，給人物和劇情增加了符合中國人審美習慣的合理性和肯定性。當然，保留朱麗性格的復雜與多異是區(qū)別于傳統(tǒng)戲曲旦角人物的關(guān)鍵所在。

京劇《朱麗小姐》除模糊了時代背景、明確了朱麗最后的自絕外，劇情與原著基本一樣:朱麗崇尚自由、不愿被貴族社會的枷鎖束縛;她渴望愛情，卻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愛情。趁父親進城不在家之時擅自解除了婚約，把門地相當卻迂腐至極的胖姑爺趕出家門。心情躁動的她在月夜、酒精等多重刺激下，欲火燃燒，與同她舞獅子玩耍的男仆項強發(fā)生了導致其毀滅的媾和。最終，朱麗在項強與廚娘桂思娣意識流一般的婚禮上自絕身亡。

扮演朱麗這個角色必須具備一定的演唱功力。大段的“反二黃”、“四平調(diào)”、“吟唱”轉(zhuǎn)“原板”再接“快流水”等各種風格迥異的唱腔，既把朱麗矛盾的人物性格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出來，又使我的嗓音優(yōu)勢得以充分發(fā)揮。聲腔藝術(shù)是戲曲藝術(shù)重要的表達方式與手段，是欣賞戲曲的切入點。旋律和韻味帶給觀眾的審美感受，是戲曲藝術(shù)的獨特風景線。例如在開場一段“聞愛鳥歌喉甜甜解人意”的18句“西皮”唱腔中，我先用輕輕的、如鳥兒歌鳴般的聲音對前4句唱腔進行情景渲染，等轉(zhuǎn)原板后我再揮放自如的進行演唱。情緒的轉(zhuǎn)折與技巧的推進集中表現(xiàn)在最后幾句——“多羨慕金絲雀有雙翼，帶我飛、帶我飛……”高揚的長拖腔把朱麗欲沖破樊籠的心情推倒了頂點。之后緊接的一個“鳳點頭”鑼鼓仿佛擊碎了癡人的熱夢，朱麗華美的聲音嘎然而止，木訥而頹廢的聲音哭訴出“卻原來我無處可去”。

塑造朱麗這個人物形象我借鑒了很多傳統(tǒng)程式手段。“打碎了，調(diào)合重塑”是全劇風格基調(diào)。既保持每個行當?shù)膽蚯耥崳謴垞P出西方戲劇注重塑造人物的復雜性與思辯性，使觀眾在“了無痕跡”的韻律中品味中西方文化的水乳交融。

根據(jù)人物需要和戲曲行當特制我把朱麗的表演定位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酗酒調(diào)情”時要著重表現(xiàn)花旦行當?shù)摹袄恕薄＠?朱麗面對項強時刻意扭動的腰肢，含春攝魄的眼神以及盛氣凌人時的顛嗔，朱麗這些刻意表現(xiàn)出的極度空虛狀，用花旦的“浪”來表現(xiàn)是再合適不過了。

第二階段，“迷茫彷徨”的朱麗，在經(jīng)歷了欲火燃燒的媾和之后，月夜靜坐、獨唱。根據(jù)我對劇本的理解，朱麗小姐在常態(tài)生活中應該是花衫行當?shù)男愿穹懂牐顫娭型钢饲f，灑脫中蘊涵著貴族教養(yǎng)，舉手投足間亦應自然流露出優(yōu)雅氣度。此時的“樣”，才是真實的朱麗，是朱麗形體美與人性美的常態(tài)展現(xiàn)。朱麗小姐本質(zhì)是惹人憐愛的，她的死是引人深思的，如果一直處在“浪”的程式中，那她的命運就變成簡單意義的“活該自找”了。

第三階段，“萬念俱灰”的朱麗在選擇死亡來解脫時，凝聚全部精神集中展現(xiàn)一番青衣行當?shù)摹俺薄＿@段唱腔是朱麗人生的終點，是全劇的結(jié)尾，更是展示青衣行當演唱功力的最佳時機。在空靈的舞臺上朱麗用雕塑般的姿勢，戲曲的“反二黃”、西方的“詠嘆調(diào)”的演唱形式，追問人生，走向滅亡!

京劇《朱麗小姐》自2010年創(chuàng)排至今已出訪過波蘭、伊朗、英國、愛爾蘭、韓國、瑞典、意大利、越南八個國家，近二十個城市。其中最令我難忘的一次是在英國利茲大學。由于我們劇組的到訪，利茲大學旗下的戲劇學院的師生們特意排演了一版“原汁原味”的話劇“Miss Julie”與我們進行交流學習。

這是我第一次看“Miss Julie”舞臺版。英國改編者非常尊重原作，劇情完全和斯特林堡劇本提供的一樣。廚娘依舊在朱麗和男仆調(diào)情的現(xiàn)場睡著了，而后又迷迷糊糊的走開了;一把小剃刀切斷了鳥兒的脖子又遞給了朱麗，朱麗拿著刀茫然下場，結(jié)局依舊迷離。不過導演的藝術(shù)手法我還是非常喜歡的。開場點題，一個象征朱莉小姐父親的伯爵半仰坐在椅子上，有人擦皮鞋，有人梳頭發(fā)，后來又過來一個人騎坐在跪地仆人的身上給伯爵按摩肩膀。不大的空間每個人都熟練的干著自己份內(nèi)的工作:花匠修枝、掃地擦玻璃、修水龍頭、給馬洗澡……階級地位的尊卑直白表現(xiàn)，直刺人心。

“Miss Julie”中朱麗和男仆調(diào)情的兩段表演非常打動我。一段是雙人舞蹈，男女各執(zhí)一塊手絹，紅、黑雙色在燈光的配合下既是肢體的延伸又是烈焰、深邃的兩股欲望之火在纏繞交織，鮮明的刻畫出朱麗與讓的人物性格。另外一段是朱麗與讓在廚房巨大的餐桌上“調(diào)情”的場景。兩個人隔桌而坐，沒有肢體的接觸，而是通過演員手中兩個礦泉水瓶的送、滑、搶、揉以及手指身體的配合使人產(chǎn)生無限遐想。你進我退，你退我纏。讓手中礦泉水瓶的曲線仿佛是朱麗纖細的腰肢;朱麗手中撫摸的礦泉水瓶則是變形了的讓的生殖器。導演和演員運用意識流的處理方法把朱麗和讓的情感升溫最終合歡明晰但不直白的表現(xiàn)出來。

對于撩人欲望的酒及酒具英國版采用的是徒手虛擬表演，京劇版則用了戲曲程式方法的實物表演;劇中能夠鮮明表現(xiàn)出男女主人公性格的“吻靴子”場景中英版都予以了突出表現(xiàn);對象征著朱麗命運一般的金絲雀的處理我覺得京劇版更勝一籌。英國版和原劇描述的完全相同，一個金色鳥籠里固定著一只假鳥，非常妨礙表演且虛假生硬。而京劇版則是用可以套在手指上揮動，即模擬鳥鞭又可以打開扇風的一柄扇子，結(jié)合演員表演及嗩吶擬聲來表現(xiàn)金絲雀的存在。鳥兒的“招之即來、揮之則去”充分表現(xiàn)了中國戲曲寫意虛擬的表演特征。英國版劇組全體成員及現(xiàn)場觀眾都對這一處理給予了極大的肯定與贊賞。

通過《朱麗小姐》的演出，我塑造人物的能力得到了明顯的提升，通過觀摩英國利茲大學戲劇學院師生們排演的“Miss Julie”，我則更進一步認識到不同文化背景下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辯證關(guān)系。

趙 群，女，天津人，上海戲劇學院戲曲學院副教授，碩士，主要從事舞臺表演及戲曲教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