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月
(鄭州大學 文學院,鄭州 450001)
男與女的關系,是世間最為復雜的關系形態之一。在他們之間,既有瞬間完型的一見鐘情,令人終生刻骨銘心,難于釋懷;也有法定夫妻的同床異夢,終生共居一室,身體親近,精神上則形同陌路。為了愛情,世間的男女中有人會像梁山伯與祝英臺一樣舍生忘死,猶如羅密歐與朱麗葉一樣堅貞不渝;然同樣是為了真愛,也有人會如同法蘭西作家維克多·雨果與喬治·桑那樣,不斷地從一個戀人奔向另一個戀人,顯得多情而寡義。因為愛情破滅,《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女主人公寧愿選擇投身于飛馳的車輪下自毀;而古巴比倫希律王的女兒莎樂美則毫不猶豫地割下了對她的愛拒絕做出回應的先知約翰的頭顱。
男人與女人是天生的合作伙伴,在他們中間,既有人成為最為理想的共謀者,也有人因彼此間對控制權持續不斷的爭奪,終淪為親密的仇敵。原本陌生的男與女,只因愛的機緣,卻能建立起比血緣親情更為親密的關系,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當男女之愛與血緣之愛發生沖突,他們寧愿舍棄血緣親情而成全自己的愛情。異性相吸原是大自然界的法則,令人疑惑不解的是,除了男女相互吸引之外,男人與男人之間、女人與女人之間,似乎同樣也能建立起男女之間那種親密無間的關系……諸如此類的現象構成了部分明晰、部分暗黑的男女世界,在這一世界,問題宛若謎一樣一個又一個呈現出來。
然而,總有所謂專家不愿承認,這一世界真相難覓,若想探知原貌,需付出艱辛的努力。然為彰顯其獨特本領,他們自以為是地將男女的關系先簡化成愛情,后又順勢將其簡化成一個個單獨的可控單元,但事實上,情況遠較他們想象的復雜,別的不言,僅就愛情本身,他們的設想也過于簡單。正如弗朗索瓦茲·薩岡在《你好,憂郁》中針對此類人所言,“你們關于愛情的想法過于簡單了,它并非一連串的互相獨立的感覺。”[1]199
男女世界的問題,尤其是性別與愛的問題,是最為古老的話題之一,從古至今,無數的文人、藝術家、哲人、科學家、心理學者、人類學者等都曾對此論題進行過探尋,他們彼此之間雖各有側重,表述方式各異,但所關注的問題始終集中于性別與愛的屬性與特征、男女的相同與相異、兩性之間的關系、彼此之間相愛的基礎等,圍繞性別與愛的問題,既有想象性的假設,也有嚴謹的科學實證分析;既有人類學調查的實證,更有深度的心理釋義。所有這些探索與發現,為我們理解復雜的性別世界提供了多種可供參照的視角及解釋的依據。
有關男女的說法多種多樣,各有其形象的描述與釋義。可在所有關于性別與愛的形象的描述與解釋中,古希臘喜劇作家阿里斯托芬的言說,是神話色彩最為濃郁、最富于想象力的說法,因而總為后人不斷提及,其言說最為完整地保存在柏拉圖的著述《會飲》中的“阿里斯托芬的講辭”篇章里。據他所言,最初的人,無論男女,與后來的人皆不相同:“每一種人的樣子此前都整個兒是圓的,背和兩邊圓成圈,成圓形,有四只手,腳也有四只,在圓成圈的頸子上有一模一樣的兩張臉,屬同一個腦袋,只不過方向剛好相反;耳朵有四個,生殖器則有一對,可以想象,所有別的器官也都是雙的。走起路來時,此前的每一種人也像我們一樣直著身子,不過可以任意向前向后,想要跑快時,能把腿卷成一團向前翻滾,像現在的人翻斤斗,八只手腳一起來,翻滾得飛快。”[2]48
這種喜劇色彩濃郁的形象描述令人忍俊不禁,喜感十足,他口中講述的人的形象的確與我們現在的人的模樣迥然相異。不僅如此,據阿里斯托芬敘說,早先人的性別也不是兩種,而是三種:“從前之所以有三種性,乃因為男人原本是太陽的后裔,女人原本是大地的后裔,既男又女的人則是月亮的后裔,因為月亮自己兼有兩者。既男又女的人體形行走都是圓的,像生他們的父母一樣。這種人的體力和精力都非常強壯,因此常有非分之想,竟要與神們比高低。正像荷馬所講的埃菲阿爾特斯和奧托斯那樣,他們想沖到天上去和神們打一仗。”[2]48-49不凡的精力與體能讓人產生了幻覺,變得自負與狂妄,竟然想要與神明一爭高下。
人的非分之想毫無懸念地招致了災難,其不自量力的狂妄令諸神極為憤怒,神明決定要徹底教訓一下人類,于是宙斯召集眾神商議計策,最后決定將人個個分切成兩半,“宙斯說到做到,把人切成兩半,像人們切青果做果脯或者用頭發絲分雞蛋。每切一個,他就吩咐阿波羅把這人的臉和半邊頸子扭到切面,人看到自己的切痕就會學乖點;然后,宙斯又吩咐阿波羅把傷口醫好。阿波羅把人的臉扭過來,把切開的皮從兩邊拉到現在叫做肚皮的地方,像人們封緊布袋口那樣在中央處整個兒系起來,口子就是現在說的肚臍眼。阿波羅把其余的皺疤搞得光光生生,把胸部也弄平整,用的家什,就像鞋匠在鞋模上打平皮革用的那東西。不過,阿波羅在肚皮和肚臍眼周圍留了幾條皺,提醒人此前遭過的罪。”[2]49-50
一分為二使人感到痛苦萬分,原本的天然一體給強行分離成了兩半。被分成兩半的人痛不欲生,他們本能地渴望再度合一,“每一半都急切地欲求自己的另一半,緊緊抱住不放,相互交纏,恨不得合在一起。”[2]50如此的努力,為的是自我一體化的完整,這成了人生生世世的追求,成為人畢生必須達成的生命最初與最終的目標。“兩個人變成一個,早就求之不得。個中原因就在于,我們先前的自然本性如此,我們本是完整的。渴望和追求那完整,就是所謂愛欲。”[2]52
從阿里斯托芬以上略帶戲謔的口吻的描述與解釋中,我們仿佛看到了人初始的形象,了解了男女屬性的來源及愛欲的本質。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阿里斯托芬的這種說法既無人種學上的依據,也無進化論上的依據,整個就是一個關于人的神話版本的敘說,但他時而玩笑時而嚴肅的虛構說辭卻觸及到數個重要、復雜而令人費解的問題:即人的性別類型、性別之間的關系、人的雙性特征、男女兩性相愛的根由等。他憑借直覺,領悟出其間隱含的奧秘,并充分發揮想象力,通過喜劇性的敘事給出了獨到的解釋。假如不只從字面上理解,而從隱喻的意義上來解讀,我們即可發現,他的這種敘事顯示出一種慧眼獨具的真知灼見。
阿里斯托芬似乎開啟了后人對性別問題的長遠思考。美國兩性專家約翰·格雷就認定,男女系全然不同的類屬,彼此之間迥然相異,其經典表述為“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持相反主張的人則相信,男女之間并無太大差異,相異的外表之下,男女各自皆擁有與對方相同的內在構成,作家張賢亮將其概括為一部小說的名字:《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男女之間的關系是人世間最難解析、最難把握的關系之一,相互間的了解與真情能讓他們成為生死相依的至愛,靈魂的伴侶,生出管道升的《我儂詞》中表達的“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那種意愿;誤解與不和則會讓雙方變得不是形同陌路,就是彼此憎恨,令尼采說出“你要到女人那兒去嗎,不要忘了帶上你的鞭子”這類絕情而殘酷的話語。文人、藝術家憑直覺相信男女之間相愛,源于生命本能最深處的強烈愛欲;科學家稱愛情由生理成熟期出現的性內驅力所致;心理學家則認定,男女之愛源自生命的力比多抑或原始生命力,由內心深處的異性靈魂像所導引,驅使雙方靈肉相合,融為一體。他們各有自己的講述方式。在其敘事中,各自以其擅長的表達方式來展現自己的主張,為支撐自己的論點提供相關依據。
男人與女人,作為有性差異的存在,既是生物學事實,也是社會、心理、文化事實。科學家注重從生物學的視角探討男女的性別屬性,認為所有其他一切差異、相似與相同,皆源于生物學的事實基礎。
科學研究成果表明,男女的差異取決于染色體與性激素,男女雙方各有23對染色體,其中22對為一樣的常染色體,一對是有差別的性染色體,女性的性染色體用XX標示,而男性的則用XY標示。當父代給予子代生命時,需要男女雙方的參與,“因為每一個生命都是兩方種子所構成。”[3]258兩者創造生命的初始形式是受精卵即合子,合子為XX型的即是女孩,而合子為XY型的則是男孩。性染色體決定彼此的初始差異,而性荷爾蒙則是雙方愛欲活動的動力和源泉,是左右男女第二性征顯現的關鍵要素。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男女雙方體內皆產生雄性荷爾蒙與雌性荷爾蒙,只是所含比例不同而已。科學研究成果證實,無論男女,在這一方面,皆為雙性同體的人,這為有關兩性的心理敘事、文學敘事、社會敘事及文化敘事提供了內在的依據。
愛欲驅使男女雙方覓尋自己的意中人,完成雙方融為一體的永恒追求。在愛欲活動中,男女實現從靈魂到肉體的結合,并創造新的生命。新的生命個體既承載著父親的基因,也承載著母親的基因,具有不可磨滅的雙性特征,每一個生命個體,無論是兒子還是女兒,從內到外,皆具有其雙親的生命遺傳屬性,并在身體上呈現出來。“女孩能夠是出自父親的種子/正如從母親的物質能作成男孩/因為性別與我們的面貌與肢體一樣/并非出自男的或女的單方面的種子。”[3]258子代的生命原系父母雙方遺傳特質的合成,遺傳特質如何顯現,古羅馬哲人盧克萊修給出了自己的論斷:“在男女混精的時候/如果女方的力量戰勝男方的力量/并一舉把對方的力量加以制服/那么孩子有著較多的母親的種子/正如較多的父親的種子就會使他們更像父親。”[3]257
且不論盧克萊修的說法的正誤,經驗證明,某種內在的力量在不同性別的外觀形象顯現上,的確發揮著決定性的作用。在現實生活中,我們通常可以直觀地看到這樣一種有趣現象:大多數的兒子較多地顯現其母親的外觀特征,而大多數的女兒則更多地顯現其父親的外觀特征。古人很早就注意到了這種雙性現象,將其稱之為雌雄同體(Androgyny),并創造出相關的神話及具有雙性特征的神話人物形象赫馬佛洛狄特斯(Hermaphrodites)。在愛欲的對象化過程中,這種雙性特質驅使人將愛欲投射到其內心原型所指向的對象身上,尋求實現雙性一體化的現實形態。此一特質內隱于人的靈魂深處,凝聚在人的原始經驗與種族記憶之中,作為原型蟄伏在人類集體無意識的深處。
原型,作為內在于生命的先天傾向,從內部為生命活動規定著行進的路徑與行程。雌雄同體意象,是諸多生命原型之一,對于它的存在與屬性,性別理論研究者珍妮·辛格有著系統而深入的研究,并以此為專題,撰寫出了《雌雄同體:走向一種新的性別理論》。在其專著里,她依據大量的研究材料,指出了這一鮮為人知的原型的存在:“猶如其他原型一樣,雌雄同體,作為原型曾從人類無意識的深處浮現出來,然而,作為潛在不朽生命的暗黑原始意象,卻從未為人完全認識。”[4]111人們習慣于從具體可感的現實來認識世界,注重外在的現象世界,但卻忽略生命深處的構成。“在今天,我們認識到,世界上存在著兩種性別的人,男人與女人。然而,雌雄同體的意象,作為集體無意識的基本結構要素卻鑲嵌在靈魂深處。事實證明,雌雄同體原型的的確確存在。它不時浮現出來,采取多種偽裝的形態,現身于世界各地。對其所有的顯現形態進行研究,費力耗時,不過,倘若徑直進入雌雄同體原型在其間發揮重要功能的世界,略作考察,我們即可感受到,這一原型無處不在,且影響力深遠。”[4]111它的影響力在某一維度上設定了人們生命的軌跡。
棲身于靈魂深處的雌雄同體原型,驅使男男女女投身于愛的活動之中,尋找自己的另一半,并與對方結合為一體,其終極要義即在于此。這一原型是人世間愛情的源頭,它為愛情生活提供了萬世不竭的動力,讓人在茫茫人海中尋找一生一世的戀人,將原本陌生的人變成最親的至愛。它造就了生活的最為重要的維度,使愛情成為生活最為重要的內容,也使其成為文學藝術表現的永恒的主題,詩人、藝術家不遺余力地謳歌愛情。愛的主題幾乎遍布于所有文藝作品之中,從漢樂府民歌《上邪》到民間傳說故事《梁山伯與祝英臺》,從曹雪芹深描寶黛之戀的《紅樓夢》到張潔書寫堅守生命理想的《愛是不能忘記的》,無一不體現了中國文人對這一主題的執著表達;而從奧維德的《戀歌》、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歌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盧梭的《新愛洛伊絲》直至辛格的《市場街的斯賓諾莎》等,則始終在展現西方文學家對表達這一主題所懷有的執著而持久的熱情。
男女雖在多個方面彼此相異,但在尋求永恒至愛這一方面則高度一致,相愛成為他們的基本生命活動形式之一,對他們而言,愛是維系生命歡樂、人生在世的意義的基礎,是人活在人世的最為重要的理由。為了愛情,他們可以同生共死,生死相依。“問世間情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許。”為了愛,女人會發出“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樣的心聲,男人會像歌德筆下的少年維特一樣至死深愛綠蒂,會像詩人葉芝那樣終生熱愛毛特·崗那朝圣者的靈魂:“多少人愛你歡暢優雅的時辰/愛慕你的美艷/假意或真心/惟有一人摯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
男女愛情這種從肉體到靈魂的至愛,之所以刻骨銘心,無法舍棄,其根本原因在于,那所愛對象并非他人,實乃自己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當妻子與母親同時墜入河中時先救誰?”男人通常會面對這種略帶戲謔意味的問題而難于做出回答。然而,這看似玩笑,卻意味深長。回答的艱難確因兩者無法選一,母親是生命的給予者,妻子是自己的另一半生命,甚至是更為美好、更為理想的一半(the better half),西諺有曰:“你是我的一半,讓我成為完整的人。”
一見鐘情是男女相戀的最為理想化的樣態,這種愛往往最為刻骨銘心,令人終生難忘,是最具偶像意味、純正、唯美的愛情。古今中外,一見鐘情的例證不勝枚舉。阿利吉耶里·但丁的舉世著名的不朽之戀應算得上典型的例證。
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初期著名詩人但丁,在老橋上初次邂逅貝雅特麗齊,即刻墜入情網,當時他僅九歲。盡管在其后歲月里,他有過多次戀情,但丁一生中真正所愛之人,則始終是貝雅特麗齊。貝雅特麗齊的早逝令其悲痛欲絕,“她死于一二九〇年,這位詩人當時二十五歲,但丁雖然極為悲痛,悲哀卻沒有阻止他在兩年后結婚。”[5]26然而,與他人結婚同樣也無法阻止他對貝雅特麗齊的愛,在《神曲》、《新生》等作品中,他不遺余力地歌頌其永恒之戀。
無獨有偶,稍后于他的著名詩人彼特拉克在阿維農偶遇二十歲的勞拉,即情不自禁地愛上了她。即使他后來與別的女人生兒育女,“勞拉死前彼特拉克曾和一位情婦生過兩個私生子,后來才變成合法。”[5]25盡管他與其他女性有著風流韻事,在其內心深處,他對勞拉的愛情始終都沒有改變,他卻始終認定,勞拉是其終生的至愛,彼特拉克前后為勞拉寫下了數百首十四行詩,表達對她的思念與愛戀。
純粹、唯美的愛,是絕對的、自然生發的、神圣的靈魂之愛,由內心深處的異性完美意象主導、從靈魂的深處生現出來,與身體之愛、欲望之愛有別,更與有功利目的的愛本質不同,靈魂之愛與身體之愛體現的是愛的不同的維度,兩者時而合為一體,時而相互分離。靈魂之愛與現實中的異性對象可能是對應的,但同樣也有可能相互錯位。這也就是為何靈魂之愛始終同一,而現實中的異性對象之愛則可能發生變異的緣由。
德國詩人海因里希·海涅的愛情可作為佐證。青年時代的他愛上了作為靈魂偶像化身之愛的表妹阿瑪莉亞與苔萊絲。這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純愛,令其寫出了《乘著歌聲的翅膀》、《你宛若一朵花》等不朽的詩篇,尤其是那首寫給苔萊絲的詩《你宛若一朵花》,一直為人所稱頌:“你宛若一朵花 /溫柔、美麗、純潔 /每當望著你,我心中 /便不由得感到凄切 /我真渴望用我的手 /撫著你的頭 /我祈求上帝保佑你/永遠純潔、美麗、溫柔。”這首詩曾被作曲家譜寫成二百五十多種樂曲,堪稱由詩譜曲的世界之最。實際生活中與海涅結為伉儷的是巴黎的女店員馬蒂爾德,美艷的馬蒂爾德雖與其朝夕相處,終生相伴,可海涅卻說,她在其精神世界里幾乎不占有任何位置。他真正所愛的人,始終是作為其靈魂偶像化身之愛的阿瑪莉亞與苔萊絲。
詩人、藝術家們相信,一見鐘情的愛產生于雙目凝視相互吸引的瞬間,而心理學家則解釋說,愛情始于異性原始意象與現實對象的適時對應。愛的過程即是將此意象對象化的過程。作為初始范型的異性原始意象,從內心中主宰著人們喜歡的異性類型,這種性別指向化的雌雄同體原型,引導著人們去尋找與之相合的現實中的異性。瑞士心理學家榮格將其稱之為男女性別的靈魂像。男人心目中的女性靈魂像稱為阿妮瑪,女人心目中的男性靈魂像稱為阿尼姆斯。
阿妮瑪與阿尼姆斯,是榮格分析心理學原型理論中的兩個重要概念。依照榮格派心理學家馮·弗朗茲的界定,“阿妮瑪是一切女人心理傾向的化身,諸如模糊朦朧的感情、心緒、事關未來的征兆預感、非理性存在的接納性、個體之愛的能力、成熟之感。”[6]153她直接將阿妮瑪稱之為男人“內心中的女人”。而將阿尼姆斯稱之為女人“內心中的男人”,是女人心靈的男性的一面。“正如男子內心中的阿妮瑪一樣,女子內心中的潛意識男性化身——阿尼姆斯——既表現善的特征,也表現惡的特征。”[6]161阿尼姆斯是女人心靈的男性的構成,將“賦予她男性的特征,給予她創造能力、勇氣、客觀態度與精神智慧。”[6]165阿尼姆斯的具體內含與阿妮瑪的具體內含呈現為一種互補性的對應。
從馮·弗朗茲的定義與解釋中可以看出,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在其生命的深處,皆承載著異性的存在,阿妮瑪是男性心理中女性的一面,阿尼姆斯則是女性心理中男性的一面。毋庸諱言,每一個人天生皆具備異性的某些特質,既有生物學性質的,如皆分泌雄性及雌性荷爾蒙,更有心理學性質的,人無論男女,其情感和心態總是兼有兩性傾向。阿妮瑪與阿尼姆斯原型由無數代男人與女人交互作用的生命經驗積淀而成。男性與女性會不由自主地根據積淀于內心深處的此類原型建構自己的理想異性意象,并將這種意象投射到對象身上。但丁、彼特拉克及海涅的永恒之戀皆為這種理想意象投射的結果。
阿妮瑪與阿尼姆斯形成的過程極為漫長。男人通過與女人的無數代的接觸、交往、互動與結合,形成其阿妮瑪原型,同樣,女人通過與男人的無數代的接觸、交往、互動與結合,形成了其阿尼姆斯原型;經歷無數個世紀的共同生活和相互交往,男人和女人皆獲取異性的特征,這種異性特征為兩性之間相互理解、和諧生活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業已形成的阿妮瑪原型與阿尼姆斯原型積淀于男女各自的心靈深處,成為他們生命內在的組成部分。
對于與自我共生的另一半在心靈中的存在,榮格有著專門的探討與釋義,在其文集的第十七卷里,他曾這樣寫道:“每一個男人心中都攜帶著永恒的女性心象,它不是這一個抑或那一個特定女人的形象,但卻是一種清晰的女性心象,這一心象根本就是無意識的,是鏤刻在男人生命有機體組織內部的遺傳要素,是祖先有關女性全部經驗的印痕抑或‘原型’,它仿佛是在濃縮的、心靈適應的遺傳系統中女人所曾經給予的全部印象的積淀。即使沒有實在的女人出現,也始終可能在任何既定時間里,從這種無意識意象中一絲不差地推導出女人如何在內心里與之共同相處。女人的情況與之完全一樣:她同樣也具有自己與生俱來的男性心象。事實上,我們從經驗中得知,將這種心象描述為一種男人的意象更為確切,而在男人那里,則被確切地描述為女人的意象。因為這種意象是無意識性的存在,它便總是被無意識地投射到那被愛的人的身上,而且這也是產生激情四射的吸引力或者極度厭惡感的主要原因之一。”[7]198
關于男人的女性靈魂像阿妮瑪與女人的男性靈魂像阿尼姆斯的屬性與功能,榮格也給出了總體性的描述:“阿妮瑪有著一種性感的、情緒化的特征,而阿尼姆斯則具有一種理智化特征。因此,男人所談論的大部分關于女人性感特質的那些東西,特別是他們所談論的有關女人情感生活的那些東西,來源于他們自己的阿妮瑪的投射,還有與之相應的扭曲變形。另一方面,女人所做的有關男人的所有那些假想以及幻想,來自她們的阿尼姆斯的活動,這一活動源源不斷地生產出諸種非邏輯的觀點與虛妄的釋義。”[7]198
從結構上分析,阿妮瑪與阿尼姆斯皆有著復雜的構成,內含多維度的構成要素。二者有著諸多的內部面相。阿妮瑪與阿尼姆斯雖是普通的無意識原型,但在每一個承載者身上,皆有著不同程度的個性化,這種個性化主要體現在個體對這類原型內含的諸多構成要素所做的天然選擇上。阿妮瑪作為男人內在的女性的一面,包含著女性的全部屬性,其中某些屬性對具體的男人天然具有吸引力,因而會本能地讓其浮現出來,而令其不快甚至厭惡的屬性則會遭到壓抑,這就是為何不同男性個體在異性的選擇上會有著個人化的偏好,令一個男人神魂顛倒的女性對象在另一個男人看來不一定具有吸引力。不僅如此,阿妮瑪在其構成上,既有實體經驗積淀而成的成分,也有心理經驗的積淀成分,其中包括男性以經驗為基礎的關于女性的想象、幻想,期待與理想化。
主導男人愛情選擇的,正是阿妮瑪的這類構成,它們凝聚成女性的理想意象。意象引導他們去尋求與之相符的女人,尋找意象的化身。事實上,他們真正鐘情的,是其理想意象。意象始終不變,對象則可能變幻不定。德國音樂家貝多芬執著于內心永恒的愛人,卻將其意象分別投射到了茱麗婭、約瑟芬、喬娜、特蕾絲等人身上,而法國作家維克多·雨果則將主導其愛之選擇的女性意象投射到了更多女性對象身上。從大量在歷史上業已存在的愛欲事件中,人們很容易發現,在愛欲的維度上,愛的意象的重要性,遠大于愛的對象的重要性。
在女人的世界里,情況也是如此。那種女性以經驗為基礎的關于男性的想象、幻想、期待與理想化,是主導女性選擇愛之侶的要素,阿尼姆斯的此類構成規定著女性選擇男性愛侶的導向,并使其愛欲指向具體的男人本身,他可能是一個人,但更可能是一類人,即集合性的理想化男性意象的化身。法國女作家喬治·桑一生追求真愛,但她在對象化自己的愛的過程中,卻分別愛過繆塞、肖邦、于勒·桑多、帕熱羅等人。著名影星費雯·麗、英格麗·褒曼、伊麗莎白·泰勒等在這一方面也都經歷了與喬治·桑類似的愛的歷程。雖然在表面上看,絕大多數女性通常一生從一而終,但若通讀愛欲的文化史,即可發現,在享有選擇自由更多的人群中,在偏離傳統而遭受懲罰較輕的領域里,女性的愛欲實踐活動與男性的愛欲實踐活動基本類同。
雌雄同體的性指向化的原型概念,阿妮瑪與阿尼姆斯,既可用來解釋男女之間異性戀,也可用來解釋男同之戀與女同之戀。隨著《春光乍泄》、《霸王別姬》、《斷背山》、《藍宇》、《花吃了那女孩》、《吻我》之類電影的上映,同性之愛通過影視媒介進入大眾視野,日益為人們所關注。大多數人雖對其尚不理解,感到難于接受,但人們注意到,同志之愛與拉拉之愛,如同男女異性之間的愛情一樣熱烈、深沉、持久、充滿激情。
女同之愛的鼻祖薩福有詩為證:“哦/她是如此溫柔/她即將用愛/將我殺死。”男同之愛與女同之愛雖是同性之間的愛情,但稍加觀察即可發現,同性之愛所遵循的,依然是異性戀的模式,無論是在行為上還是心理上,他們依然遵循著剛柔相合的模式,抑或陰陽互補模式。
在男同與女同之中,通常總有一方扮演主動的角色,另一方扮演被動的角色。從外在形象與行為舉止上看,男同中被動的一方常表現出某種程度上的女性化傾向,無論在外在形象的塑造上,在行為方式上,還是在言語風格上,皆會有所體現。《霸王別姬》中的主人公之一程蝶衣、韓國電影《假面》中的主要人物角色李尹西,即是男同之愛的擬女性化一方的典型體現。而女同中的主動方則顯示男性化傾向,其中有些還刻意在形象、裝束、行為舉止上模仿男性,如剪短發、穿著中性服裝乃至男性服裝、著意彰顯其力量感、說話發音低沉等,《花吃了那女孩》中的斯賓塞(Spencer)及《想愛就愛》中的吉姆(Kim)的形象,可視為女同之愛的雄性化一方的藝術寫照。
文藝作品在展示這一親密主題時,通常慣于采用擬性別角色定位分明的表現方式,令人在觀看時一目了然,易于分辨。作品以如此的方式表現同性愛,本身有著現實的依據,因為在實際生活中,的確有一部分這樣的人具有明晰可變的擬性別角色特征,雖然這只是一部分人的特征,“性別認同轉變者的夸張表現形式就是我們所熟知的同性愛者的形象:嬌柔無力、嗲聲嗲氣、佩戴珠寶、撒滿香水和扭捏作態的男同性愛者;昂首闊步又愛說話、談吐粗俗、男子氣十足的男人婆,聽話而又溫柔的娘娘腔男人等。這些特征是真實的,但僅僅適用同性愛者中的一部分人。”[8]381
在實際生活中,除了從形象上易于分辨其主動——被動角色的群體外,另有一些同性愛群體僅從外觀上并不太容易識辨。他們雖遵循剛柔相合或陰陽互補的模式,但主動——被動的角色在他們中間有可能是互換的,只是這種互換多為游戲性的互換,在大多數時間里,他們相互約定的性別身份是固定的。從研究者的實證調查中,可以證實這一論斷的客觀性:“有一半的男同性愛者和3/4的異性愛者具有典型的男子氣概,無論從他們的自我認知、興趣還是外表上看。另一半男同性愛者與1/4的男異性愛者與上述特征不一致。同樣,有1/5的女同性愛者與1/3的女異性愛者有典型的女人味。因此,性別認同轉變暗示了但并不證明其性心理定勢。”[8]381
同性愛人群使用顯著的標志,并非皆為天性使然,而是為了其初期的交際的便利,“同性愛者還用顯眼的服飾、裝飾語言和行為等來表現自己。但這些只是同性愛者交往時做信號用的方式和習慣。”[8]381一旦他們的交往深化,進入實質性階段,這些外在的標志就有可能消失不見,他們在外觀上與異性戀者幾乎沒有任何可以分辨的差異。由于人們習慣于依照他們的外在標志來判定他們的類屬,故常常感受不到他們的存在。“因此當你看到人們為同性愛者與鄰無異樣的外表而感到震驚時,也就不足為奇了。”[8]381以外觀上的標志來判定同性愛人群,是一種靠不住的判斷,由此形成的辨識只是人們的成見造成的一種誤識。
在實際生活中,同性之戀很少為人們發現,除其因恐遭歧視而刻意掩飾外,其中一個主要原因是,相當多的同性愛者本身并無明顯的可識別標志,他們的私密戀情也通常不為人知。
同性愛作為一種現象,是錯綜復雜和難解的,有關執著于這種自古有之的愛的人數比例的說法不一,據保守估計,同性愛者的人數占總人口比例的3%左右,若調查在不同的社會、不同地域與不同人群里進行,其比例在結果的顯示上會發生明顯變化。“當1994年全美隨機抽樣調查結果顯示同性戀者在美國的比例只占人口的2%—3%時,立即引起同性戀社群的質疑和抗議,認為研究結果不可信;雖然該項研究結果還表明,在大城市,同性戀者的比例高達10%。”[9]7為了確保準確性,有研究者綜合性學研究者金賽、特瑞普、威恩伯格、黑特、莫瑞恩等人的研究成果,“歸納出了不同性定向者在人類中所占的比例。其中,35%的人是絕對的(或專意的、完全的)異性愛,35%有過很少的同性愛體驗,20%有過幾次同性愛經歷,2%的同性愛與異性愛傾向相等,4%以同性愛為主,4%為絕對的同性愛。這一結論被認為是權威的科學的結論。”[10]56
同性愛是怎樣的一種現象?學者懷特姆認定其為一種常態現象,他稱“同性戀不是由某種特殊的社會結構產生出來的,而是在各種文化背景下人類性行為的一種基本形式。”[9]7在人群中,同性愛分布呈均勻狀態,“他們有的富有,有的貧困;有的受過教育,有的卻為文盲;有的也許很有權勢,有的只是貧民百姓;有的很聰明,有的很愚笨。他們遍布全國不同的城市、種族、社會階層、族群和宗教團體,生活在全國每一座城市和小鎮上。他們是社會的組成部分。”[8]378在文化界、藝術界,也有相當比例的人是同性愛者,如著名學者福柯、桑塔亞娜、赫希菲爾德,作家紀德、王爾德,詩人蘭波、魏爾倫,歌手瑞奇·馬丁、亞當·蘭伯特,演員朱迪·福斯特、張國榮,舞者尼金斯基、努里耶夫,導演法斯賓德、愛潑斯坦,還有關錦鵬與蔡明亮等。
為何會有同性愛?對于這一問題,人們始終感到疑惑不解,尋找解答的努力一直未有停息。迄今,探索答案者眾多,結論多種多樣。將諸多結論歸結起來看,同性愛的成因主要有三種,即生理成因、心理成因及社會文化成因,且三種成因常交織在一起。現有研究成果表明,同性愛并不會從上一代直接遺傳給下一代,然而,找到證據的可能性始終存在,這類證據或許就存在于基因的排列、編碼與重組、性荷爾蒙的復雜來源與比例,以及與之相對應的深層心理結構之中。
美國漢默1993年的研究表明,同性戀與基因的結構高度有關。他指出,男性同性戀者和有同性戀傾向的人在其X性染色體長臂頂端區域有一個叫做Xq28的基因,這一基因似決定著男人同性戀的性指向;1999年,哈佛大學一研究小組發現了俗稱“女性基因”的Wnt-4基因,動物實驗證明,此基因可誘發“女性同性戀”。而由韓國技術學院帕克教授主導的一項研究表明,作為單拷貝基因的FucM基因的變化,會影響雌激素的水平,刪除此基因,即會導致動物的“女性同性戀”行為。此外,另有研究表明,miR-941 基因是統計學意義上的男性同性戀關聯基因,而rs31480 基因,則是統計學上的女性同性戀基因。
依據物理、生理與心理的同型原理,可推測三者間存在著內在高度的對應性,物質性存在為生理活動奠定了基礎,也為心理活動規定了范圍與指向,我們甚至可以用同構對等來描述三者的關系。天真的心理醫師滿懷信心對同性愛者實施行為矯正的努力之所以失敗,關鍵在于他們并不真正明白,同性愛并非單純的性心理指向問題,這種異于異性戀的性心理取向深深地扎根于相對應的生理性的、物質性的結構之中。
人的生命的物質性結構是心理活動的根基,由于結構上存在著基因排列、編碼與重組上的細微差異,性荷爾蒙的合成方式及類種比例從微觀的意義上講千差萬別,人的心理活動方式及取向也會相應地呈現差異。通常,在雙性同體的結構作用下,人們的心理取向也是雙向的。由于異性戀在種系繁衍方面天然具有優勢,這一取向便得以強化,另一種取向受到遏制。經由用進廢退的進化過程,另一取向遂進入沉睡狀態。于是大多數人即自認為是純粹的異性戀者。同性愛者與異性戀者在生命結構上存在著差異,其內在的結構抑制其指向異性的取向,使之處于隱性狀態,而令其指向同性的取向處于顯性狀態。
一些學者將同性愛的成因歸結為其愛的初始經驗,認為其初始經驗造就了一種性取向的定勢效應,造成錯印(imprint)的取向認同。英國人類學家迪斯蒙德·莫里斯即持這種觀點,并用同性鴿子交配的例子作為例證,他言稱,鴿子因第一次在愛的行為中錯認了性別對象,便在其記憶中形成錯記的銘刻,并認定這就是它的愛之對象。即使這種說法成立,但為什么他用來舉例的鴿子會錯認,而其余的鴿子不會?莫里斯沒有了說明的下文。
同性的初始愛欲經驗并非是造成同性愛的真正原因。同性愛者與同性的初始愛欲經驗看似偶然,實則必然,正是那內在結構規定的心理取向,使之選擇了與同性而非異性發生實質性的關聯。若是異性取向的人,即使初次與同性偶然發生關系,在其隨后面對兩種選擇時,他仍然會選擇異性而非同性作為伴侶。而同性愛者即使初始經驗的對象是異性,他依然會選擇同性作為伴侶。原名為恩里克·馬丁·莫拉萊斯的歌者,演唱1998年世界杯足球賽的主題歌《生命之杯》的瑞奇·馬丁即是典型例證,他與數位漂亮異性有著十分愉快的愛侶關系,但在其出柜的視頻中,仍堅定不移地宣稱自己是同性愛者。
由內在結構規定的性取向是人體驗自己的性屬、確定自我的性身份的根據。第一性征與第二性征是確定人的性別的依據,但并非唯一依據,由內在結構規定的性取向也是一種依據,且對于一些人來說,更具重要意義,甚至具有決定性的意義,他們據此進行自我性身份的認定。易裝者與易性者,即依照其內心的取向來認定自己的性屬,“女兒身男兒心”的人,認為自己是男人,而“男兒身女兒心”的人,則認為自己是女人。二者在性身份的心理認同上有著高度的一致性,但前者通常只是借助服飾與化妝手段改變自己的外觀,說話聲調與走路姿勢刻意模仿異性,以此獲得內心中自我性屬的認定;而后者則一定要借助醫學手段,改變自己的性器官的外形與體態,全方位地向異性轉化。我國著名舞者金星即是典型的例證。金星原為男性,后通過外科手術變為女人,并以女人的身份與德國男人漢斯結婚成家。就其愛侶性別而言,做外科變性手術后,易性者的伴侶是相對于自己性征外觀的異性,而易性者在內心中也認定對方是異性;變性手術前,易性者在內心中同樣認為自己的伴侶是異性,但其伴侶是與其一樣的實實在在的同性。
有研究者認定,文化是造就同性愛的另一個成因。歷史上的確存在可以印證這種主張合理的例證。古希臘文化最繁榮的時期,也是同性愛最興盛的時期。當時的著名人士幾乎都有同性伴侶。“整體看來,各種名義的‘同性之愛’在當時是相當盛行的。”[11]44古希臘的瓶繪與當時的文獻皆可作為強有力的佐證。不過,筆者認為,文化作為同性愛的成因,是外源性的,而內源性的成因,無疑還是人的雙性同體的內心取向。文化作為一種環境因素和觀念因素,其正向的主要功能在于,為人愛欲的自然取向不受壓抑地顯現提供條件。當時的文化觀念認為,男同之愛是“古老、崇高和理智的愛”,是靈魂之愛,高貴之愛,對此色諾芬與柏拉圖甚至有專門的論述;女同之愛同樣也是高貴之愛,古希臘史學家普魯塔克曾說,“女性之愛是相當高貴的,即使是最可敬的婦女也會迷戀上少女。”[11]49這無疑在鼓勵人們追求同性愛,而古希臘崇尚理想、追求卓越的理念,又倡導他們在愛欲取向上追求雙向的理想與圓滿。薩福、梭倫、蘇格拉底、阿爾西比亞德等確實都是同性愛者,但他們同時也熱愛異性。
異性愛、同性愛、雙性愛,彼此不同,但相互之間并非水火不相容。只是在人們普遍的認知模式中,異性愛是正常的愛欲取向,而同性愛與雙性愛的愛欲取向是逾常的。的確,后兩者曾被觀念封閉的社會認定是反常的愛欲取向,尤其是同性愛,先前曾被認定為是一種自然取向,后又相繼被視為罪惡、變態、酷兒愛欲擇向,今又被開明社會定義為不同于異性愛的正常愛欲取向。在當今中國,人們大多數尚無法接受這種愛欲取向,但隨著社會變得開放與多元,人們開始試著去了解開明社會將此愛欲取向認定為常態的緣由。討論這一愛欲取向的文章逐漸增多,人們也越來越多地有機會接觸探討這一話題的國產及進口影片及文藝作品。對這一愛欲取向,人們既不應該歧視與遏制,也不必倡導與鼓勵。它只是占總人口的3%-4%的少數人的一種選擇。人們應該學會相互尊重。
事實上,無論是異性戀還是同性戀,其核心始終都是生命之愛的達成。愛源于生命的內在需要,源于對自我匱乏解除的渴望,愛者所追求的是心身的完整,這完整是陰陽共體的完整,是剛柔相濟的完整,無論在其外觀上表現為異性戀還是同性戀。同性戀與異性戀一樣,追求陰陽共體的完整,從其心理身份認同上可證實這一點。女同中總有一方視自己為“男人”,男同中也總會有一方將自己看作是“女人”。從心理學的意義上看,異性戀與同性戀在愛的追求上并無質上的根本差異。同性愛者一生尋找的,同樣也是愛的意象中的自我的另一半。
與之相比,雙性愛追求的,是更為自由的、在生命的不同時刻角色互換的陰陽共體的完整。古代希臘人深諳此道,現代人也多有效法此道之人。美國最為著名的女學者蘇珊·桑塔格曾在四次異性戀、五次同性戀中體感陰陽共體的完整,而在最后一次實現這種生命內在完整性的愛情活動中,與她相戀并朝夕相伴的,是另一聞名世界的女攝影藝術大師、為英國女王和搖滾巨星約翰·列儂拍過存世杰作的安妮·萊柏維茨。
無論人們采取的形式如何,最終所要達成的,皆為生命之愛的圓滿,這圓滿在陰陽共體的完整中得以實現。愛的行為動力,從根本上而言,是作為源頭的原初愛欲,愛欲的實現,須得借助愛的對象才能完成。愛的對象是愛之原欲所尋找的外在的目標,為的是能夠完成原欲的對象化過程。作為原欲的愛,在其對象化的過程中所奉行的原則,始終是阿里斯托芬所言的那種“我們本是完整的,渴望和追求那完整”的原則。
歸根結底,男女之愛、男同之愛、女同之愛以及親密關系的其他形態的變體,都是要克服終極意義上的分離,實現生命互補性的一體化,達成基于心理——行為的陰陽兩極的融合,構建“陰陽共體”或“雙性同體”所標志的理想化的兩性關系模式。最終完成“只有在他的女性和男性的兩極融合中才能找到其自身的融合”[12]257。基于雙性同體理念的男女互補交融的結合模式,是人們在建立最為親密的關系過程中所遵循的最初的亦是最終的關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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