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志遠

20世紀后半葉,這里是僅有的半夜不用擔心敲門的社會
從大英帝國頂峰時的吉卜林“這里為何人人都有銅臭味”,到末代港督彭定康上任前得到的警告:“你馬上就要陷入一群只會談論錢的人包圍”,再到此刻的中國精英——不止一次,聽住在香港的北京朋友感嘆:“香港人,他們懂什么政治”。從有關政治結構的“行政吸納制”到分析家庭組織“功利主義家庭”,一整套政治與社會理論,似乎也支持這直觀感受。
2003年第一次去香港。撲面而來的濕漉漉的空氣,還有那種特別的味道——潮濕的混凝土、海風、茶餐廳的燒味,混合在一起。對于我這一代人來說,香港像是另一個精神故鄉。槍戰電影、流行歌星、金庸小說、《龍虎豹》與葉玉卿,還有從旺角殺到銅羅灣的古惑仔,伴隨著我們的青春。不知是令人贊嘆還是汗顏,在長達三十年的時間里,600萬人口的香港為10余億人的中國大陸,提供著大部分的情感和娛樂服務。
在接下來的幾年中,我經常往返于北京與香港之間。很多個夜晚,從機場坐A12路雙層巴士像過山車一樣駛向香港島。道路總是清潔,一切都富規則,隧道是灰白交替的干凈顏色,每隔200米就是一個EXIT的標。遠處的高樓都在閃亮,黃色發紅的光暈,霧氣中顯得迷蒙。在西環下車,總聞到一家專賣紫菜面條的小吃店中的湯味。瘦小的南方人在夜晚的街道上走來走去,說著一種我至今也未完全聽懂的語言。
我當時在毫無頭緒的研究一位商業人物。他是香港20世紀后半葉的代表人物,親身經歷也全力促成了當代香港的經濟奇跡。在翻閱那些老報紙和當事人交談時,很容易就浮現出那幅熱氣騰騰的景象。在這座典型的中國人城市中,創業精神到處彌漫,小企業興起與死亡的劇目不停上演。在悶熱的天氣里,高級管理人員和工人一樣汗流浹背地工作。而在這些個人故事里,金錢也從來不是金錢,它更代表對個人自由與尊嚴的尋求,創業者們想要主宰自己的命運。那些嘲笑香港人擁擠在馬蜂窩式的高樓中的外來者,他們一定忘記了這些萬家燈火還代表著更深的意義,在20世紀后半葉的中國人世界里,這里是僅有的半夜不用擔心敲門的社會。當人們總把香港描繪成一個偉大的經濟故事時,它更是一個有關自由的故事。
“新關系”導致陸文化與港文化的新碰撞
而人們也往往忘記了,香港身上有關社會進步的故事。它從一個純粹的殖民地,如何一步又一步變成了一個運轉良好的中國人的城市;長期積累的物質財富,是如何轉變成社會的進步;個人的自由選擇與社會的合作和秩序,是如何達成一致,而傳統又是如何與現代共存的——對于大陸人來說,這城市看起來既古老又嶄新。你看得出光鮮的玻璃大樓,性感模特的廣告牌;也有一個個宗親會、同鄉會與中藥鋪子,還有銀行大廈后面傳來教堂的祈禱聲。
香港回歸之時,也是亞洲金融危機爆發之時,之后的幾年中,消沉的經濟增長與房價的跌落,令很多香港人飽受“負資產”之苦,人們又對未來缺乏信心。不過,如今香港和內地之間的力量發生了戲劇性變化。我清晰記得,第一次到來時,香港人仍保持著某種習慣性的優越感,有時在餐廳,你要不由自主的講英文,以期得到更好的對待。中國經濟崛起的速度超越了所有人想象,貧窮與困頓仍在很多鄉村與小城蔓延,但在北京、上海、廣州這樣的大城市,已誕生了一個數量龐大的中產階級,更重要的是,中國政府變得前所未有的強大和富有,不再向從前那樣渴望香港的資金與經驗。而香港則發現,多虧這些尋求IPO的中國公司、購買力旺盛的大陸游客、錢包鼓鼓的購房團,香港經濟才保持增長。人們期待北京的新政策甚于一切。香港不再是中國未來的路標,反而倒像是一個裝飾品。這種“新關系”,導致了陸文化與港文化的新碰撞。在地鐵內一起簡單爭吵,都會引起了一場爭論。這也是個充滿嘲諷的插曲,一個多世紀前被稱作“黃禍”的中國移民正是從香港中轉出發,而現在的碰撞不是來自異族,卻是當初那些“黃禍”的后代。
香港的誘惑仍在。大陸的孕婦們涌進香港醫院,年輕父母們買光香港超市里的奶粉,中學畢業生們渴望進入香港的大學。這種誘惑也反映了中國的新現實——香港雖不再代表物質神話,卻仍有值得信賴的公共系統與言論自由以及香港與內地不一樣的文化。中國崛起中的另一面,也似乎在香港得到了釋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