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寶國[南通大學外語學院,江蘇南通226019]
⊙康國卿[河北師范大學外語部,石家莊050000]
被誤讀的Eustacia
——哈代《還鄉》的雙向解讀
⊙張寶國[南通大學外語學院,江蘇南通226019]
⊙康國卿[河北師范大學外語部,石家莊050000]
英國作家哈代的小說《還鄉》自問世一百多年來,讀者大多把關注的焦點放在男主人公克萊姆身上,對其充滿了贊譽與同情,進而只把他從城市(巴黎)到農村(艾頓荒原)理解為還鄉。相反,他們大多對女主人公游西塔西亞進行負面解讀。在此語境下,本文重點揭示女主人公的悲劇實質,即她本來自城市,情感并不屬于農村,回城對她來講,也是還鄉,是另一方向(從農村到城市)的還鄉。
負面解讀悲劇實質情感還鄉
盧卡奇(Lucás)在其《小說理論》中提出:“所有的小說都是‘戀家癥’的(All fiction is homesickness)。”①從這個意義上講,任何小說都是“家園”書寫。小說為讀者,甚至有時候也是為了作家本人,構建了一個彼岸世界。在這個彼岸世界之外,每一個迷途的流浪者都期盼找到并返回分別很久的“精神家園”②。因此,離家在外的游子尋找家園,回到故鄉便是一件自然而然、無可厚非的事情,它滿足了流浪在外的游子(包括作家)的心理訴求。然而,具體到哈代以“回家”為主題的小說《還鄉》,長期以來人們厚此薄彼,對男主人公克萊姆(Clym)的回鄉(return)給予更多的理解與同情,對女主人公游西塔西亞(Eustacia)的還鄉努力卻非議頗多,以至于忽略、掩蓋了她“還鄉”的本質。在此語境下,本文將從誤讀表現、誤讀原因以及還原真相幾個方面以女主人公游西塔西亞還鄉為側重點談談這部作品雙向/雙重“還鄉(The Return to the Native)”的思想主題。
學界對游西塔西亞的“誤讀”體現在兩個層面,即對男主人公克萊姆更多的理解與同情及對其他女性如克萊姆母親由布萊特夫人(Mrs.Yeobright)和他堂妹湯馬森小姐(Miss Thomasin Yeobright)的正面解讀;對女主人公游西塔西亞的負面解讀。從作品標題理解角度,多數讀者認為“還鄉”只是指克萊姆從“繁華”的巴黎回到孤寂落后的家鄉艾頓荒原(Egdon),將標題中的the native詞義僅僅限定在克萊姆身上。
比如,在談到克萊姆命運時,人們經常敘述為“克萊姆可以說是荒原的產物。他在荒原上土生土長,荒原的一切就是他的一切。正是對家鄉的愛促使他離開繁華的巴黎回到故鄉。他常常獨自漫步、享受周圍的一切”③;也有人將克萊姆解讀為“雖然在巴黎經營珠寶生意多年,但克萊姆對資本主義的金錢和掠奪本性充滿反感,于是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巴黎回到了家鄉艾頓荒原”④;在論及其他女性時,則做如下描述“荒原上其他女性如由布萊特夫人和湯馬森小姐也在荒原上土生土長,也熱愛荒原、熟悉荒原的一切。她們了解荒原、適應荒原,體現了人與自然的和諧⑤,或者說“湯馬森(小姐)天性善良寬容,恰如荒原的本質,讓她住到別處,她都不會‘快樂’”⑥。
而在評論游西塔西亞時,人們經常認為她是個“有野心的女人”⑦。這里“一心想回到城里”變成了“有野心”。另外,亞馬遜官網在介紹《還鄉》中譯本2011年8月第1版時,對游西塔西亞做了以下敘述:“女主人公是高傲的、耽于空想……;由于她對繁華世界夢寐以求、對愛情婚姻朝秦暮楚,因此被視為輕浮虛榮女子的典型……;荒原人視她為女巫,由布萊特夫人稱她為壞女人……;與利他、克己、圣者型的克萊姆相比,她是利己、享樂的,是另類異教。”
通過搜索中國之網(CNKI)近5年發表的相關文章,筆者發現,幾乎沒有任何文章將游西塔西亞的行為與還鄉實質聯系在一起。倒是有一些讀者如王茜、楊瀾和葉冬琳把游西塔西亞的命運定義為“空間焦慮下的艱難逃離”⑧,即對艾頓荒原的反叛與逃離。
誤讀原因有三,即作者因素、讀者因素和對生態思想的片面理解。
1.作者因素小說《還鄉》的主要敘事基調是全能的第三視角。這樣敘事的最大特點就是擺脫了第一敘事角度的主觀偏見性,較為客觀公正、可信。通過躲在幕后對敘事的操控,作者哈代實現了對讀者最大的影響,而且這種影響是還是悄然無聲的。哈代生長在英國南部的小村莊多賽特郡,22歲曾到過倫敦打拼過四五年,但在城市里,他不為精英階層所接受。他試圖努力把農業文明與現代工業文明拉攏在一起,但終究失敗。因此,他感到很痛苦并回到了鄉下。這說明哈代的思想有一定的局限性,較為保守,與當時英國社會發展方向背道而馳,被學界視為19世紀英國最后一位呼喚“農業文明”的作家。然而,哈代時期的英國,工業化浪潮滾滾而來,勢不可擋。農業文明固然美好,但是高山擋不住,畢竟東流去,現代工業文明逐步主宰社會的一切。在《還鄉》之前,哈代的作品“筆調樂觀、輕松、充滿詩情畫意”以此表達對“鄉村社會”、對“農業文明”的“無限眷戀”⑨。從《還鄉》開始,哈代轉入了痛苦的“悲劇”創作期。
哈代這種保守,對城市的成見、對現代工業文明持否定的態度必然會影響到讀者。在《還鄉》中,他就是克萊姆。他假借克萊姆之口控訴工業文明對美好鄉土文明的“侵襲”⑩,借克萊姆之口來抒發自己在工業文明滾滾洪流面前的無奈與無限憂傷,以至于眾多讀者只顧關注克萊姆的情感,關注克萊姆的喜怒哀樂,只把從巴黎到艾頓荒原,從城市到農村理解為還鄉,把荒蕪偏避的艾頓荒原界定為美麗的家園。這種一邊倒的情愫必然會使這些讀者忽略、掩蓋女主人公的心理訴求,進而很容易把女主人公想要離開艾頓荒原的努力與行為定義為異端。
2.讀者因素
讀者因素這里指有些讀者治學態度不認真,缺乏對作品情節的客觀把握,可能受一些文章的慣性影響。比如,相當數量的文章把克萊姆描述成巴黎的“珠寶商人”?,說他“放棄了在巴黎掙大錢的機會,回故鄉投身教育以喚醒麻木的鄉親”?。這樣,其他讀者很容易受此影響,認為男主人公的形象很高大。結果確實如此,比如就有讀者認為克萊姆富有犧牲精神,是艾頓荒原的“普羅米修司”?。而事實是什么?通過核實原著情節,我們就會發現萊姆在城里根本沒混好,他根本不是什么老板經理,他只不過是珠寶店的一個小伙計。巴黎對他來說根本不是什么天堂,他與城市格格不入,一心想逃離城市、返回鄉下。在城市里,他痛苦、焦慮,如同女主人公在艾頓鄉下焦慮、痛苦一樣。只不過,他比較幸運,成功地回到了故鄉,這與作者哈代經歷非常吻合,因此具有一定的可信度。倘若他在城里游刃有余,盡施才華,終成富豪,再急流勇退,回歸故里,喚醒民眾,共同致富,造福鄉親,那他才是真正的高大上。遺憾的是,那還是哈代的替身克萊姆嗎?答案很明確,絕對不是。否則,哈代當年就不會離開倫敦、不會借筆挽留根本無法挽留的“農業文明”、不會躲在克萊姆身后借克萊姆之口表達自己在滾滾而來的現代文明面前的“悲哀與無奈”。
3.對生態思想的片面理解生態思想與女性主義結合形成了目前比較新穎的生態女性主義評論方法和視角。許多相關評論文章,如張麗君的“《還鄉》中人物與荒原的關系”、魏艷輝的“哈代反田園牧歌的鄉土敘事”等,都有意無意地強調克萊姆與自然的代表艾頓荒原能夠和諧相處,所以他獲得了新生,而女主人公違抗自然,與自然格格不入,所以才未逃脫滅亡的宿命。
但是,生態思想中的自然不僅僅是客觀外界:田園或者曠野,還應指符合規律、自然而然的“自然屬性”。在生態解讀方面只強調空間自然難免有些片面。實際上女主人要回城也很自然,她追求的也是一種與自然(生長環境)和諧共處。女主人公游西塔西亞的家鄉在城里(海濱城市布達茅斯),受命運捉弄,隨外祖父來到艾頓這片窮鄉僻壤,身份頗似“下鄉知青”。她的根不在鄉下,情感歸屬也不在鄉下,一定要求她熱愛艾頓不現實,也顯得很苛刻。她一心一意想要逃離艾頓——這個她眼中的放逐之地,回到熟悉的城市本質上也是在還鄉、在回家。
真正的生態思想精髓應該是“和諧”,各歸各處、各就各位最好,別錯置了空間位置。具體到這部作品,理想的狀態就是男主人公克萊姆熱愛艾頓,就回到艾頓,找一個同樣熱愛艾頓荒原的姑娘結婚生活,比如堂妹湯馬森小姐(須知,當時的英國堂兄妹間通婚既合法又合乎文化習俗);女主人公回到城里找一位志同道合的伴侶生活,這才是符合生態思想的本真。為什么人們能夠理解、同情男主人公從城市到農村的還鄉,而對女主人從農村到城市(知青返城)的還鄉非議,至少忽略呢?
生態女性主義思想本源于生態主義和女性主義的結合,本應更加關注女性命運,上述人們過多關注男主人公的“還鄉”、拔高男主人公形象,忽略女主人公的自身回家/返城的要求。讀者這種解讀有失偏頗,是對女性聲音的屏蔽,有男權思想的痕跡,有意無意間滑入了哈代式的大男子主義(Hardism)。
作為小說《還鄉》的女主人公,游西塔西亞原本生活在美麗繁華的海濱城市布達茅斯。因生活所迫,20多歲隨外祖父遷居到艾頓這片“荒涼的原野”?。面對荒原,她內心充滿激憤,郁郁寡歡。她也曾努力過,但始終融入不到荒原的鄉村文化之中。她終日在曠野中游蕩,一心想回到城市之中。因此,她并不“屬于荒原、與荒原密不可分”?。她整日游蕩正表明她的孤獨、寂寞、無助和可憐。試想,對于一個風華正茂的年輕姑娘,20多歲到一個全新的環境,而且還是一個與繁華都市有著天壤之別的窮鄉僻壤,世界觀、價值觀業已形成的她哪那么容易徹底和過去告別,割斷自己的情感之根,融入到自己并不喜歡的農村新環境中呢?難怪她有被命運放逐的感覺。她經常在反抗的情緒中吶喊“天那,把我置身于這個殘缺不全的惡劣世界是多么殘酷,我被我不能駕馭的事情傷害、摧殘,壓垮”?。
在她生命最后的風雨之夜,她向蒼天問道:“我本來有能力做好多事情,但我一直受到非我能所決定事情的傷害、折磨和摧殘!奧,老天竟用這樣的酷刑來折磨我,可我根本沒做處半點對不起老天的事情呀!”?。
對于游西塔西亞的品行,也有人,比如葉冬琳,評論到她具有獨立精神,敢于追求。她并不是“生活一無是處,四肢不勤,而是經常在壓抑狀態下苦熬”,只不過荒原才是束縛她的“罪惡”?。
她和克萊姆二人各自的思想并沒有對錯之分。如前所述,真正的生態思想精髓應該是“和諧”,各歸各處、各就各位最好,別錯置了空間位置。二人婚姻的可悲之處在于彼此并未相互了解就草率閃婚。從女方角度看,游西塔西亞誤以為自己喜歡城市從城里返家的克萊姆也會喜歡城市,會很快回到城里,于是就和克萊姆結了婚。在此方面,她并不像傳統評論說的那樣“精于算計”。反而,她的閃婚說明她在一定程度上是單純、幼稚的。否則,她會在確認克萊姆確實很快回巴黎,在出擊和克萊姆接觸,如果后者有未婚妻,就努力把克萊姆搶到手,以便能回到朝思暮想的城市,這樣,她才算得上“老謀深算”,為了返城“不惜犧牲自己的愛情、婚姻”。
另外,和克萊姆結婚后,他們婚后生活并不富裕,她還一度拒絕過老情人威爾迪夫(Wildeve)的經濟資助。她的結局并不是她婚后還主動勾引威爾迪夫,反而是威爾迪夫主動找她。那天,由于說話倆人沒聽見敲門聲,致使婆婆由布萊特夫人誤解二人在偷情,一連串的巧合、誤會最終導致游西塔西亞冒險離家出走,與威爾迪夫私奔。總之,她何罪之有,年紀輕輕就受到命運的懲罰和鄉下“親人”的誤解?即便她有這樣那樣的過錯,但總“罪不致死”吧。但是,性情孤僻,憂郁敏感的作者哈代,由于慣用悲劇視角審視人生,最終用他那狹隘的生態觀把游西塔西亞殺死,而且把她淹死在返城/“回家”的路上。這就是游西塔西亞的命運實質。
綜上所述,具體到哈代以“回家”為主題的小說《還鄉》,長期以來人們厚此薄彼,更加關注男主人公克萊姆的回鄉(return),給予更多的理解與同情,而忽略、掩蓋了女主人公游西塔西亞的還鄉努力。這種誤讀一是由于作者局限性所造成,另外讀者對生態思想的片面理解也是一個重要因素。女主人公游西塔西亞雖然被哈代“謀殺”了,但她也是死在了回家的路上。她一心一意想到大城市也是一種“還鄉”情懷,與男主人公想回艾頓荒原本質上并無差異,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看到一個真正的游西塔西亞,這種雙向/雙重還鄉才構成一個完整的還鄉,return。
①費小平:《家園政治:后殖民小說與文化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頁。
②[匈]盧卡奇:《小說理論》,張亮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6頁。
③⑤?陳緣梅:《空間焦慮下的艱難逃離》,《牡丹江師范學院學報(哲社版)》2012年第1期,第62頁,第63頁,第64頁。
④胡克紅:《從〈還鄉〉看哈代的自然觀》,《湖南科技學院學報》2012年第6期,第30頁。
⑥⑦??張麗君:《〈還鄉〉中人物與荒原的關系》,《安陽工學院學報》2013年第3期,第83頁,第82頁,第81頁,第82頁。
⑧?葉冬琳:《空間焦慮下的艱難逃離》,《牡丹江師范學院學報(哲社版)》2012年第1期,第40頁,第40頁。
⑨⑩??蔣賢萍:《哈代的故土意識與悲劇情結》,《湖北文理學院學報》2012年第6期,第67頁,第67頁,第69頁,第68頁。
?楊瀾:《回歸與走失:〈還鄉〉中主人公命運分析》,《中州大學學報》2008年第1期,第45頁。
?Hardy,Thomas.The Return of the Native.Signet Classics,1959,391.
作者:張寶國,留美英語博士,南通大學外語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女性主義小說;康國卿,河北師范大學外語部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英語語言文學。
編輯: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