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軍輝
現行立法為商標權利設置了一套復雜的救濟程序體系。從糾紛化解主體的視角來看,其包括行政救濟程序和司法救濟程序;從糾紛解決的方式來看,其包括和解救濟程序、行政裁決救濟程序和司法判決救濟程序;從救濟程序內容的視角來看,其包括商標無效行政確認程序、行政調解程序、行政裁決程序、不侵權司法確認程序、侵權訴訟程序等。商標權利救濟程序具有非常明顯的復合性,其意味著當事人在遭受權利損害時可以通過多種途徑獲得救濟。在司法實踐中,立法對于當事人如何有序援引各種救濟程序規定得并不明確,當事人重復援引相互并列的救濟程序的情況時有發生。這導致了行政、司法資源的浪費,甚至引發了相互矛盾的裁決結果。如何協調各種程序間關系是一個復雜的問題,本文擬從相互并列的商標權利救濟程序是否相互排除這一視角來對此進行探討,以期有益于相關立法的完善和相關實務問題的化解。
現行《商標法》第44條規定,已經注冊的商標,違反本法第10條、第11條、第12條規定的,或者是以欺騙手段或者其他不正當手段取得注冊的,由商標局宣告該注冊商標無效;其他單位或者個人可以請求商標評審委員會宣告該注冊商標無效。依據該條規定可知,確認商標無效的途徑有兩種,一是商標局依據行政職權啟動確認程序;二是由商標權利人外的其他單位或者個人(以下簡稱為商標權利害關系人)申請啟動認定程序。在職權確認無效程序在先的情況下,商標局依職權對商標作出的無效決定,當事人有權申請商標評審委員會復審,對于復審結果不滿的還可以進行訴訟。這一程序雖然是由商標局啟動,但最終的結果并不是由商標局決定,因而會存在最終認定結果為商標有效的情況。此時是否還應當允許其他單位或者個人向商標評審委員會請求確認商標無效呢?對此問題,立法的規定是不明確的。本文認為,雖然兩種認定程序在效果上具有同一性,均能達到確認商標無效的實際效果,但它們在程序的價值承載上是不一樣的,依職權確認商標無效程序的價值目標在于對商標利益進行有效管理,具有明顯的公益性。商標權人外的其他單位或者個人申請啟動認定程序帶有明顯的私益性,其主要目的在于通過確認程序達到自身某種法律利益的保護與實現。因此,在商標局依職權確認程序未能有效實現私人利益保護目的時,允許商標權利害關系人再次啟動商標無效確認程序是可以接受的。
在商標權利害關系人申請確認程序在先的情況下,是否應排除確認無效程序的再次啟動呢?對此問題需要視情況進行分析:一是利害關系人A啟動確認程序后是否排除利害關系人B再啟動的問題。商標權利害關系人可能是多數人,不同的第三人利益均具有保護的客觀需求,在法理上均是應當給予其救濟機會的。從商標權人的視角來看,如果不同的第三人可以分開啟動確認程序,并且各程序之間不相互排除,那么商標權人將會處于無窮無盡的麻煩之中,其商標權益永遠無法獲得法律上的安定。因此,毫無限制地允許不同的第三人分開進行確認是不可取的。如果立法規定商標權利害關系人提起的確認程序嚴格排除其他利害關系人提起后續確認程序也會遇到一些困難:其一,第三人不同則程序啟動主體不同,依法理是不應當適用“一事不再理”原則的;其二,在司法實踐中可能存在商標權人假借第三人排除其他利害關系人合理啟動確認程序的情況。具體來說,就是商標權人可能故意邀請一個利害關系人提出確認無效程序,然后該利害關系人消極對待該程序并導致確認商標無效失敗,以此來排除其他利害關系人啟動確認程序,達到保護自身權益的目的。本文認為,比較折中的做法是讓所有相關的利害關系人都有權參與任一利害關系人啟動的提起商標無效確認程序,參加程序的方式既可以是依申請參加,也可以是商標局依職權通知參加。只有在客觀上無機會參加,且具有明顯相關利益的情況下才允許其他利害關系人再次啟動該程序。
二是商標權利害關系人啟動確認程序后是否允許商標局再次依職權啟動的問題。法律規定商標局對于特定情形可以依據職權來確認商標無效,其立法目的在于從公共利益的視角來維護商標法律秩序。法律賦予利害關系人啟動確認程序的目的在于維護其私人利益。不同主體在啟動這一程序時所要考慮的因素是不一樣的。在某一特定的確認程序中,對特定的利害關系人而言輸贏可能無關緊要,但對于整個商標法律秩序而言則是非常重要的,因此在利害關系人未能成功確認無效的情況下,還允許商標局依據職權來啟動這一程序是有合理性的。
《商標法》第45條規定,已經注冊的商標,違反本法第13條第2款和第3款、第15條、第16條第1款、第30條、第31條、第32條規定的,自商標注冊之日起五年內,在先權利人或者利害關系人可以請求商標評審委員會宣告該注冊商標無效。依據該條規定,可以請求宣告商標無效的主體有兩種:一是在先商標權利人;二是商標權利害關系人。對于任一主體提起的宣告商標無效程序是否排除另一程序的啟動問題,立法規定并不明確。從法理的視角來看,在先權利人和商標利害關系人雖然都被認為是需要賦予救濟機會的主體,但兩者所追求的法益可能并不完全相同。換言之,商標在先權利人啟動程序未必能達到利害關系人所要追求的程序目的。此外,在相同程序啟動的主體不一致的情況下是不能適用“一事不再理原則”的。因此,在先權利人或者利害關系人所啟動的商標無效確認程序原則上是不應當相互排除的。此外,還有一個問題需要討論,那就是利害關系人可能是復合主體,存在不同的利害關系人所啟動的確認商標無效程序是否相互排除的問題。這一問題的處理可以參照第44條所涉類似問題進行處理的。
第45條第2款規定,在商標評審委員會主持的確認程序中,有關當事人不僅享有依職權參加確認程序的權利,同時還享有答辯的權利。當事人對商標評審委員會的裁定不服的,可以自收到通知之日起30日內向人民法院起訴。人民法院應當通知商標裁定程序的對方當事人作為第三人參加訴訟。從程序保障原理來講,如果某一主體具有參加程序并通過主張、舉證、答辯等措施影響裁決結果的話,那么該主體就應當受到該程序裁決結果的約束,不能再以相同的理由要求重新啟動程序。因此,該條規定應當作為排除在先權利人或者利害關系人重復提起確認程序的重要依據。如果在先權利人或者利害關系人獲得參加確認程序的機會,并且能夠充分行使權利,那么商標評審委員會或者法院是應當排除確認程序重新啟動的,如果因為客觀原因沒有參加程序或者雖然參加了程序但相應的程序權利未得到保障的,那么該主體就應當被允許再次提起確認程序。
1982年《商標法》第39條第1款規定,被侵權人可以向侵權人所在地的縣級以上工商行政管理部門要求處理。有關工商行政管理部門有權責令侵權人立即停止侵權行為,賠償被侵權人的損失。對情節嚴重的,可以并處罰款。第2款規定,對侵犯注冊商標專用權的,被侵權人也可以直接向人民法院起訴。依據該條規定,對于商標侵權的救濟措施有兩種:一是由工商行政管理部門依職權進行救濟;二是由被侵權人向人民法院申請救濟。2001年《商標法》第53條對于商標侵權的救濟措施作了較大的修改:一是將工商行政管理部門的依職權救濟修改為依當事人申請救濟;二是增加了當事人可以就侵權糾紛自行協商解決。現行《商標法》第60條沿襲了原有的規定。也就是說,目前商標侵權救濟措施包括相互并行的三類:當事人協商解決;商標注冊人或者利害關系人向人民法院起訴;申請工商行政部門處理。
在商標侵權糾紛產生后,如果商標權人與侵權人之間能夠就停止侵權、侵權損害賠償等問題達成一致意見并實際履行,則當事人之間的糾紛就實質性地解決了。當事人就缺乏了向行政部門或者法院提請救濟的客觀需求,因而不存在當事人協商救濟是否需要排除訴訟救濟和行政救濟①當然,工商行政機關的介入與商標侵權行為的定性有關,如果將其定性為一種純粹的私人利益損害行為,那么工商行政機關在當事人達成協議后是不應當再介入的,但如果將其定性為一種有損公共利益的行為,則即便當事人達成協議,工商部門也是可以依職權介入的。現行《商標法》沒有采納1982年《商標法》確立的依職權介入制度,而是承繼了2001年《商標法》確立的依申請啟動制度,這就表明立法部門對商標侵權行為屬于私人利益損害的立場。對此問題還有進一步探討的空間。的問題。如果當事人雖然就商標侵權行為達成了協議,但并未實際履行,此時情況則有所不同。對此問題的分析需要從和解協議的性質談起。純粹的普通民事主體間的侵權賠償協議在性質上屬于合同,其只能是糾紛訴訟解決或者行政裁決的證據,因而當事人協商救濟不產生排除訴訟救濟和行政救濟的效力。如果當事人就賠償協議進行了司法確認②2013年新修訂的《民事訴訟法》第194條、第195條從立法的層面正式確立司法確認制度,經司法確認的人民調解協議具有終局性和執行力。相關的學理探討可參見占善剛:《人民調解協議司法確認之定性分析》,載《法律科學》2012年第3期;廖中洪:《民事司法確認程序若干問題的研究》,載《西南政法大學學報》2011年第2期等。,其雖未履行亦產生終結救濟程序的效力和執行力,此時應當排除訴訟救濟程序和行政救濟程序的適用。
現行《商標法》第60條第3款規定,對侵犯商標專用權的賠償數額的爭議,當事人可以請求進行處理的工商行政管理部門調解,經工商行政管理部門調解,當事人未達成協議或者調解書生效后不履行的,當事人可以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向人民法院起訴。依據該條規定可以看出,在工商行政管理部門主持下簽署的商標侵權賠償協議不具有終局性和執行力,行政調解救濟是不產生排除訴訟救濟效力的。但本文認為,行政管理機關是行使工商管理職能的公權力機關,其主持下的調解兼具有私權處分性和公權干預性,與純粹的當事人和解協議在性質上是有區別的,可以考慮賦予該類調解以終結救濟的效力。在實際操作過程中,我們還可以通過工商行政管理機關與人民調解委員會聯合調解的方式,借助司法確認制度來提升調解的效力。賦予工商調解終結程序的效力,進而排除訴訟程序的適用。其意義在于兩點:一是避免造成行政、司法資源的浪費;二是商標權益保護期限較短,防止侵權人利用調解故意拖延時間以謀取不當利益。
對于商標侵權行為,商標權利人及利害關系人有權申請商標局對于是否構成侵權行為、侵權責任承擔方式、賠償具體數額等問題進行裁決。由于商標局的裁決行為屬于具體行政行為,因而對于商標局所作裁決不服的當事人還可以提起行政訴訟。行政訴訟程序是行政裁決的后續救濟程序,在當事人對行政程序無異議的情況下后一程序是不會啟動的。在行政裁決作出后當事人無異議時,該行政裁決就屬于發生法律效力的裁決。這種效力是否足以排除后續民事訴訟程序的提起,立法采納了否定的觀點。2002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商標案件有關管轄和法律適用范圍問題的解釋》第3條規定,商標注冊人或者利害關系人向工商行政管理部門就侵犯商標專用權行為請求處理,又向人民法院提起侵犯商標專用權訴訟請求損害賠償的,人民法院應當受理。第10條規定,人民法院受理的侵犯商標專用權糾紛案件,已經過工商行政管理部門處理的,人民法院仍應當就當事人民事爭議的事實進行審查。根據這些條文可以看出,工商行政管理機關對于商標侵權行為所作的裁決不僅不能排除后續民事訴訟程序的啟動,而且行政機關在裁決過程中認定的事實也不能對后續的訴訟程序產生拘束力,后續法院有權進行重新審查。這種完全不考慮工商行政裁決效力的立法可能產生負面問題:一是會嚴重影響當事人通過行政程序來解決商標侵權問題的積極性;二是在法院可以不考慮商標局的裁決而自由認定商標侵權事實和責任時,容易產生訴訟認定事實與商標局認定事實不一致的情況。三是商標局與法院兩個裁決機構作出的裁決和認定相互矛盾時,即便在法律層面屬于正常現象,敗訴的當事人也會因為有人支持其觀點而對判決產生不服情緒。此外,立法對于商標局裁決的效力并非采用一貫的否定觀,2002年公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商標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21條規定,工商行政管理部門對同一侵權注冊商標專用權行為已經給予行政處罰的,人民法院不再給予行政處罰。雖然該條規定最直接的法律依據在于“一事不二罰”,但也明顯地表明了民事訴訟應當受行政裁決拘束的基本理念。在司法實踐中,有判決認可先前的行政裁決對后續訴訟具有排除作用。如在美國路易斯安那州麥克漢尼公司訴林永波一案③參見(2011)穗云法民三知初字第674號民事判決書,http://www.court.gov.cn/zgcpwsw/zscqhz/, 最后訪問日期:2014年1月11日。中,法院認為,“鑒于根據穗工商處字(2010)116號《行政處罰決定書》,廣州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已責令被告停止侵權行為,并沒收、銷毀侵權產品,原告無證據證明被告仍有侵權行為,因此原告訴請要求被告停止侵權,本院不予支持。”本文認為,現行立法賦予工商行政裁決的效力過低,建議從立法層面予以適當提升。具體做法是工商局做出行政裁決后,當事人可以提起行政訴訟而不提起時,應當禁止其另行提起民事訴訟。此外,司法實務部門在辦理相關案件時應盡量維護行政裁決的權威,避免工商局認定事實與法院認定事實相互矛盾情形的出現。
依據現行《商標法》第60條的規定,商標注冊人或者利害關系人在商標權利受到損害時均可以向人民法院起訴。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商標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4條第1款的規定:“《商標法》第53條規定的利害關系人,包括注冊商標使用許可合同的被許可人、注冊商標財產權利的合法繼承人等。”在通常情況下,商標注冊人是注冊商標財產權利人,商標注冊人與注冊商標財產權利合法繼承人在行使訴訟權利存在時間上的承繼性,不存在同時發生的問題。因此,商標注冊人與利害關系人起訴權是否相互排除是本文重點探討的問題。關于兩者如何協調起訴的問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商標侵權糾紛中注冊商標排他使用許可合同的被許可人是否有權單獨提起訴訟問題的函》([2002]民三他字第3號)指出,注冊商標排他使用許可合同的被許可人與商標注冊人可以提起共同訴訟,在商標注冊人不起訴的情況下,可以自行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商標注冊人不起訴包括商標注冊人明示放棄起訴的情形,也包括注冊商標排他使用許可合同的被許可人有證據證明其已告知商標注冊人或者商標注冊人已知道有侵犯商標專用權行為發生而仍不起訴的情形。依據該規定可知,注冊商標排他使用許可合同的被許可人原則上需要與商標注冊權人共同進行訴訟,只有在特定條件下才能獨立提起訴訟。但是關于注冊商標排他使用許可合同的被許可人起訴后注冊商標人還能否起訴,以及注冊商標人獨立起訴后注冊商標排他使用許可合同的被許可人能否再起訴,現行法的規定并不明確。鑒于注冊商標權利人與注冊商標排他使用許可合同的被許可人均是在侵權行為發生時主體身份確定并相互知悉的人,為了節約訴訟資源,避免矛盾判決的出現,可以立法規定兩類主體原則上必須合并訴訟,不參加訴訟的一方視為放棄訴權。在一方主體啟動訴訟程序后,另一方主體不能再次起訴。在司法實踐中已有案例支持這一觀點,如最高人民法院作出的(2012)民申字第1541號《民事裁定書》認為,“經查,本案與已經發生法律效力的(2009)昆民初字第281號案雖然原告不一樣,(2009)昆民初字第281號案的原告是涉案商標權人,本案是涉案商標的被許可使用人,但兩案均是以同一商標權為權利基礎、針對昆明奧妮公司同一行為提起訴訟,兩案的事實、理由和法律關系相同,訴訟請求也無實質性差異,故屬于重復訴訟,不能再次受理。”④參見最高人民法院 (2012)民申字第1541號民事裁定書,http://www.court.gov.cn/zgcpwsw/zscqhz/,最后訪問日期:2014年1月11日。。
在行政訴訟程序中已經作出停止侵權行政裁定時,是否還允許當事人提起不侵權確認之訴⑤最高人民法院于2002年7月12日給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的復函([2001]民三他字第4號)首次確立了民事不侵權確認之訴。呢?對此問題,現行立法規定不明確,理論界也存在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一是否定觀。“確認不侵權訴訟是一種非常態的、輔助性的救濟手段,當事人若能夠通過其他正當途徑獲得救濟,則不應使用該制度。在涉案糾紛已經過行政部門處理時,當事人若對行政部門的處理決定不服,可以通過提起行政訴訟來矯正不當的處理決定,對其提起的確認不侵權之訴,法院不應受理,否則,不僅有違 ‘一事不再理’原則,耗費有限的審判資源,增加當事人的訴訟成本,還有可能造成不同裁判之間的矛盾和沖突,影響司法的權威性和知識產權保護整體效能的發揮。”⑥湯茂仁:《確認不侵犯知識產權案件審理中的幾個問題》,載《人民法院報》2008 年11月20日第6版。實務中也有持這一觀點的判例,如南京大學出版社訴武漢亞新地學有限公司請求確認不侵犯商標權糾紛案⑦參見(2007)寧民三初字第 211 號民事裁定書。轉引自謝紹靜:《知識產權確認不侵權訴訟與行政處理行政訴訟的關系之厘定》,載《科技管理研究》2013年第5期,第138頁。:法院認為,原告的相關權利在行政程序或者行政訴訟程序中可以得到救濟,原告提起請求確認不侵犯商標權之訴不應受理。否則會造成行政程序或者行政訴訟程序與民事訴訟程序的對立與沖突,亦會擾亂請求確認不侵犯商標權之訴的法律目的和效果。二是肯定觀。持該觀點的人認為⑧參見劉瑜:《評〈通州市南洋燈泡有限公司訴德國奧斯拉姆公司案〉》,http://www.jsfy.gov.cn/ alpx/msal/2008/06/13/36630.html,最后訪問日期:2013年12月18日;佚名:《關于法院確認不侵權訴訟案件受理條件的思考》,http://www.9ask.cn/blog/user/lishanping/index.html,最后訪問日期:2014年1月14日。,民事訴訟程序與行政訴訟程序是兩種不同性質的救濟程序,兩種程序中的訴訟主體也存在明顯的區別,法律關系也不盡相同,明顯不符合“一事不再理”原則的適用條件,因而禁止侵權行政裁定是不能排除后續不侵權確認之訴的。
本文認為,先前行政訴訟程序是否對后續不侵權確認程序產生排除效力需要遵循訴訟利益理論⑨關于訴訟利益理論可參見邵明:《論訴的利益》,載《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00年第4期;劉敏:《論訴的利益之判斷》,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2年第4期;常怡、黃娟:《司法裁判供給中的利益衡量:一種訴的利益觀》,載《中國法學》2003年第4期等文獻。。從訴訟利益理論視角來看,后訴民事不侵權確認之訴能夠順利提起的前提條件是當事人具備需要保護的訴訟利益。如果先前的行政訴訟對于是否侵權已經作出了明確的定性,且當事人實質性地參與了行政訴訟程序,那么后續民事不侵權訴訟的提起就缺乏訴訟利益,法院就不應當受理此種訴訟。只有在行政裁決程序中未受充分程序保障的當事人才允許其例外地提起不侵權確認之訴。為嚴格控制后訴程序的啟動,可將未受充分程序保障的舉證責任分配給后訴啟動的當事人,法院對此應從嚴審查。
如果先前民事訴訟作出了侵權行為禁止裁定,但侵權人持續地實施侵權行為,此時權利人不能再次提起侵權禁止之訴,因為前后兩訴的訴訟標的相同。對于權利受到侵害的當事人而言,其救濟措施是直接要求前訴法院執行侵權行為禁止裁定。如果先前民事訴訟作出了停止侵權裁定,侵權人在執行了法院的裁定一段時間后又作出新的侵權行為,此時被侵權人提出新的民事訴訟時就不受“一事不再理”原則的影響,因為新的侵權行為構成了新的訴訟理由,產生了新的訴訟利益。
先前商標權利人提起的侵權訴訟獲得勝訴判決后,侵權人是否能再次向法院提起不侵權確認訴訟呢?在司法實踐中,有判例明確否定了后訴的提起。如(2013)豫法知民終字第91號《民事判決書》⑩參見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3)豫法知民終字第91號民事判決書,http://www.court.gov.cn/ zgcpwsw/zscqhz/, 最后訪問日期:2014年1月11日。認為,“關于王玉芳請求依法確認其企業字號‘泰山’及其商標‘泰山仙子’不侵犯泰山石膏股份公司‘泰山及圖’注冊商標專用權問題,泰山石膏股份公司已經另案提起商標侵權之訴,原審法院已在(2011)鄭民三初字第660號民事判決中作出認定,本案不再重復處理。”本文認為,只要侵權人有機會參與先前訴訟,其抗辯權能得到行使,就應當禁止該當事人啟動訴訟救濟程序。
知識產權是一種復合權利,其包含著作權、商標權、專利權等多種具體權利,多種具體的知識產權可能同時存在于同一產品。在司法實踐中,侵權人的一個侵權行為可能同時侵犯多項具體的知識產權,此時是否應當要求權利受到侵害的當事人在一次訴訟中將所有的請求一次性提出,而不能分開提出呢?如果當事人在先前民事訴訟中僅就商標權提出了訴訟,此后其是否還有權就專利權等再次要求法院審判呢?在司法實踐中,絕大多數法院是允許后訴提起的,理由是前后兩訴并非同一訴訟。倘若立足現有立法,本文認為司法實踐中的做法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從應然的視角來看,現行立法是有待完善的。就同一侵權行為中的多個訴訟請求是否需要合并提出,兩大法系的既判力理論出現了分野。在英美法系國家,請求排除效力包含兩項核心的效力內涵:[11]胡軍輝:《美國民事請求排除規則及其借鑒》,載《政治與法律》2013年第9期,第138頁。一是禁止當事人重復提起已經審理過的訴訟請求,同時亦禁止法院重復審理訴訟請求;二是禁止當事人將同一訴因下的相關訴訟請求分開進行訴訟,當事人對于同一侵權行為下的相關請求必須合并提出,否則法院必須排除受理。大陸法系國家的做法是當事人具有是否合并訴訟請求的自由選擇權,法院對于當事人的請求合并不提任何要求,分開提出或者合并提出均可。從訴訟實用主義的視角來看,大陸法系國家的做法存在明顯的缺陷:一是將同一侵權行為中的多個訴訟請求分開進行訴訟顯然是不經濟的,會浪費大量的訴訟資源;二是將相關的訴訟請求分開進行審理容易產生矛盾的事實認定和裁決結果。因此,對于同一侵權行為下的相關請求是有必要合并審理的[12]在我國審判實踐中,出現了要求當事人強制合并相關訴訟請求,否則排除后訴審理的判例。如,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2013)西民一終字第34號民事判決書認為,解除合同、賠償維修費等請求和辦理車輛登記手續、賠償損失等請求是可以合并的部分請求,應當合并進行訴訟。當事人故意分開訴訟,依據“一事不再理”原則駁回后訴的提起。,建議立法部門對此作出明確的立法規定[13]關于我國如何建構請求排除規則以達到合理合并訴訟請求的目的,筆者曾提出過一些具體的設想。詳見胡軍輝:《美國民事請求排除規則及其借鑒》,載《政治與法律》2013年第9期,第143~144頁。,在法律未修改之前,法院可以通過釋明建議當事人合并訴訟來盡量彌補立法的不足。
如果商標權利受害人在先前的民事訴訟中將非法生產的侵權人作為被告進行了訴訟,權利人得到了勝訴判決,此后權利人考慮到非法生產者行為的定性會影響非法銷售者的責任承擔,其又將非法生產者和銷售者作為共同被告提起訴訟,此時法院應否受理后訴呢?如果僵化地援引既判力適用要件,前后兩訴的當事人是存在區別的,因而不具備既判力排除效力適用條件,后訴法院應當受理。但從非法生產者的視角來看,其遭受兩次重復訴訟是不公平的,此時就存在如何合理界定商標權訴訟當事人相同的問題。本文認為,“一事不再理”原則的適用應當講究以下幾個原則:一是確保具備訴訟利益的當事人獲得訴訟機會;二是不能讓當事人遭受重復訴累,即便是實施了侵權行為的被告也是這樣。據此本文主張按照以下方式進行處理:[14]參考了浙江高院知識產權庭課題組:《知識產權民事訴訟中在線裁判的審查與采信》,載蔣志培主編:《知識產權民事審判證據實務》,中國法制出版社出版2008年版,第219頁。如果前訴中已經判決非法生產者承擔了其給權利人造成的所有損失,此時非法生產者就有理由免遭重復訴訟,后訴法院不應當將其再次起訴至法院。因而只要當事人將侵權人再次作為被告人提起訴訟,后訴法院就應當駁回該訴訟。如果前訴判決非法生產者和銷售者所承擔的損失已經包括了權利人的所有損失,此時即便某些銷售者并非前訴被告人,也因權利人的權益已經得到了充分的保護,缺乏必要的訴訟利益,不能向其他的銷售者提起訴訟。如果前訴僅判決了非法生產者和銷售者在其非法生產和銷售的產品范圍內承擔責任,并未涉及到其他銷售者給權利人造成的權益損害問題,此時就應當允許權利人對前訴被告人外的其他銷售者提起訴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