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斯靜
中德兩國經濟關系的不斷向前發展,也使兩國之間的文學交流問題備受譯介和文學研究界的關注。文學交流作為文化交流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承接東西方之間智性和美學的橋梁、探究他者歷史和文化世界的窗戶。德語文學的勃興雖與歐洲其他文學大國相比晚了二三百年,但是善于思辨的日爾曼民族卻為人類貢獻了一大批哲學家、文學家。與表現人生常理的英國文學、幽默感性的法國文學相比,德語文學內涵深邃博大,被視為“思想者的文學”,為讀者提供了無限的精神力量,也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中國學人。
中德文學關系源遠流長,可追溯到16世紀大批歐洲傳教士來華傳教時期。在傳播西方宗教、西方學術的同時,他們也翻譯了大量中國典籍,奠定了西方了解中國文學的基礎。而中國真正關注德國文學卻要等到19世紀后期洋務運動的興起。隨著中國時局的變遷,德國文學在中國的譯介也經歷了萌芽、繁榮、沉寂和復蘇,每個階段都有其鮮明的時代特征。
洋務運動拉開了德語文學漢譯的序幕,此時的作品譯介當始于政治社會的急需,因此愛國詩歌和小說大量涌現。“五四”前后文學翻譯進入了繁榮期,被譯介的德語作品數量空前,當時的中國知識分子逐漸意識到,文學不光是政治社會斗爭的反映,更是融匯了東西方智性與美學的成果。特別是對以尼采、歌德為代表的浪漫主義的譯介,促進了新時代中國作家的情感解放。然而隨著1937年抗日戰爭的爆發,本應順勢發展的譯介繁榮被迫中斷,德語文學譯介整體陷入頹勢,但值得一提的是以里爾克為代表的喚醒人們自我探索的經典作品譯介與控訴法西斯暴行的反戰文學并駕齊驅。新中國成立初期的20世紀五六十年代,“政治標準第一”成為文學譯介的主導思想,以及60年代中后期的“文化大革命”,使德語文學在中國的翻譯數量明顯下滑,甚至一度陷入停滯。一直到1978年改革開放之后,德語文學譯介才逐步復蘇并迎來了它的第二次高潮,以卡夫卡為代表的德語作家進入了中國讀者的視野,因“文革”而飽受情感壓抑、產生自我危機的知識分子在他的作品中得到了共鳴。鑒于此,本論文將分四個階段展現德語文學在中國譯介的跌宕起伏,以代表性的德語作家和中國譯者為切入點,概述其時代特點及對中國文學的影響。
近代中國內憂外患,鴉片戰爭和接踵而至的不平等條約使中華民族陷入了沉重的危機,于是文化史上興起“西學東漸”,一批有識之士意欲“師夷長技以制夷”,尤其是甲午戰敗、戊戌無功之后,德國的軍事、政治、教育制度都被中國人視為典范。而此時一些中國現代知識分子逐漸意識到,單純學習德國軍事技術,引進堅船利炮,并不能徹底拯救落后的中國,他們開始將目光轉向外來文化。德國文化資源就在此時期以相當迅猛的速度進入中國,德語文學翻譯也正式拉開了序幕。所以此時德語文學的譯介和輸入,是以“關切于今日中國時局者為重”。[1]
德語文學漢譯始于中國近代著名政論家王韜所譯德詩《祖國歌》,其作者為德國杰出的愛國詩人阿恩特,此詩音韻鏗鏘,氣勢慷慨,表達了詩人反對法國侵略的不滿,激發了德國人民爭取民族解放、驅除外族侵略的斗志。王韜借翻譯此詩表達其憂國憂民、救國圖強的意愿,譯詩一經發表,便受到多方關注,并被多次轉錄。護國將軍蔡鍔曾于1902年在《新民叢報》上發表《軍國民篇》,痛感中國缺少國魂,并全文轉錄王韜譯詩,稱其為德國國魂之所在。魯迅先生也曾在其《摩羅詩力說》中對阿恩特及其作品進行了精辟的品評:“于是有愛倫德者出,著《時代精神篇》,以偉大壯麗之筆,宣獨立自繇之音,國人得之,敵愾之心大熾 。”[2]王韜、魯迅兩位用筆喚醒國人思想的愛國文人在精神上碰撞到了一起,都為中外文化交流貢獻了自己的才智和力量。
隨著新文化運動的推進,文學雜志紛紛創刊,并成為外國文學譯介的首要陣地,各大出版機構也爭先推出文學翻譯作品。德語戲劇、小說不斷被介紹到中國,且風格類型迥異,進一步為中國讀者打開了了解德語文學的窗口。這一時期對中國文學界影響最大的當屬尼采。有中國學者就認為,尼采在“五四”前后對中國文學界的影響遠大于對當時中國哲學界的影響。
眾所周知,德國文學作品以思辨見長,飽含哲理,而看似偏離文學范疇的哲學作品又文風優美,富有詩歌韻味,所以很多德國文學家既是詩人,也是哲學家。因此,尼采在中國學人心中的身份擺蕩在哲學家與文學家之間。其思想最早由梁啟超于1902年介紹到中國,之后陳獨秀、蔡元培、魯迅、郭沫若、胡適、茅盾、郁達夫等都曾撰文介紹尼采思想或發表尼采著作的譯文。魯迅先生在1907年和1908年發表了《人之歷史》《摩羅詩力說》《文化偏至論》《破惡聲論》等多篇文章,數次提及尼采,并在《文化偏至論》一文中,稱尼采為“個人主義之至雄桀者矣”。此處個人主義是指尼采提出的,以個人對抗群體的超人口號,這喚起了當時知足自謙的中國人的自我意識。同時,尼采對傳統的批判態度,即“把社會上一切信條、一切人生觀道德觀重新價值估定”的口號,也促使魯迅用犀利的筆鋒向中國傳統主義宣戰,致力于用文筆改造中國人的民族性格,以拯救中國。《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是集尼采一生思想結晶的代表作,魯迅先后用文言文和白話文翻譯了這部著作的序言部分,另有郭沫若于1923年至1924年發表其譯文,連載于《創造周報》,在當時引起熱烈反響并影響了中國作家的文藝創作。
郭沫若不但譯介了尼采的作品,同時也是“五四”時期另一位時代偶像歌德的作品的主要譯者,他想通過譯著傳播尼采、歌德的思想,進而達到改造國民性、影響社會的目的。1914年歌德詩作《鬼王》由應時翻譯成中文,隨之他的許多抒情詩和敘事詩便蜂擁而入,1922年郭沫若翻譯的《少年維特之煩惱》更是奠定了歌德在中國的巨大影響力。可以說,這部表現個人意志和客觀現實之間矛盾的書信體小說是歌德乃至整個德國文學在我國廣受歡迎的第一部作品。郭沫若的中譯本使“維特熱”從歐洲蔓延到中國,不僅影響了一代青年人的情感生活,激起他們熱烈的情感,也使中國文壇出現了一批“西洋式的書信體小說”,如許地山的《無法投遞之郵件》、蔣光慈的《一封未寄的信》、冰心的《遺書》、廬隱的《一封信》等。《維特》之所以轟動的原因是“五四”時期一部分已經覺醒但找不到出路的青年與德國18世紀70年代狂飆突進運動中的人物有不少共同點,他們從小說中得到共鳴。[3]
“大約自1937年抗戰開始,中國的知識分子就進入了另一個時代”,[4]民族戰爭迫使每個知識分子去思考生命的意義,放逐情感、消滅自我認識成為很多作家的使命。在此背景下,德國的戰爭文學作品在中國得到了大量譯介。雷馬克的《西線無戰事》于1929年由洪深、馬彥祥翻譯,與那些宣揚本國戰爭勝利、大贊自己軍隊勇敢的小說不同,這部作品描寫了戰爭的殘酷,貫徹非戰的熱情,是時代精神的產物。之后還有很多德國反戰詩歌在中國得到譯介,在某種意義上,此時的中國譯壇成為德國反法西斯文學的匯集地。
20世紀40年代初,譯者們在選譯作品時,除卻政治因素,也開始關注作品本身的文學性和藝術性。這一時期值得一提的是德語文學翻譯界的領軍人物馮至對詩人里爾克的譯介。馮至被魯迅先生稱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而里爾克則被譽為“詩人中的貝多芬”。兩者在文學上的相遇對后世影響頗深。里爾克是一位以沉思形象屹立于文壇的睿智哲人。他上承浪漫派,下啟現代派,其創作的詠物詩對中國現代詩歌的發展影響深遠,引眾多詩人效仿。里爾克的名言“詩不是情感,詩是經驗”引導著中國現代詩人進入“智性詩學”階段,走出一己悲歡,去體驗世界的真相和宇宙的秘密。[5]既是學者,也是詩人的馮至出于對里爾克的喜愛,翻譯了他的大量作品。1932年,馮至翻譯了里爾克的散文《布里格隨筆》《論山水》,詩歌《豹》《一個女人的命運》《啊詩人你說你作什么》等;1938年他又翻譯了里爾克的《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欲借此書與青年朋友共同思考愁苦人生。受里爾克的影響,馮至的文學創作也從浪漫抒情向哲理沉思轉變,往往將“生死”“決斷”“存在”等作為他的詩歌探討的主題。1942年馮至的《十四行集》出版,它在形式上受啟發于里爾克的作品《給奧爾普斯的十四行》,在思想上融匯了里爾克、歌德、杜甫詩作的精髓,實現了詩學與中西文化的融匯貫通。
在經歷了近半個世紀的沉寂期后,直到1978年改革開放,德語文學譯介才迎來了第二次高潮。以卡夫卡為代表的現代派作家進入了中國讀者的視野。
在中國,卡夫卡這一名字最早出現在1930年趙景深撰寫的《最近的德國文壇》,但在當時并沒有得到人們的廣泛關注,而且還一度被視為頹廢的資產階級文學。直到李文俊譯的《變形記》發表在1979年《世界文學》第一期,這一情況才有所轉變,并成為卡夫卡在中國譯介與接受的新開端。盡管如此,譯者本人仍對卡夫卡持“一分為二”的態度,既肯定其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揭露,又批判了其悲觀厭世的態度。20世紀八九十年代,卡夫卡的作品成為翻譯熱點,葉廷芳是其作品譯介的最重要代表,他認為文學翻譯不是簡單的文字轉換,而要以文學研究為基礎,并提出“悖謬”是卡夫卡創作的基本特征,這一觀點使國內不少作家受到啟悟。卡夫卡用荒誕的形象、象征的手法來表現被社會孤立的、絕望的個人,其作品中關于“人生無奈、人類困境”的意境與在“文革”期間飽受精神和肉體折磨的中國讀者產生了共鳴,在他們的意識中導入了一個自我批判的維度,而他變形、異化的寫作技巧也影響了我國新時期的不少作家,深深動搖了許多作家對世界和自我的看法,如宗璞創作的短篇小說《我是誰?》《蝸居》;作家殘雪的《山上的小屋》《蒼老的浮云》以及余華的 《四月三日事件》《一九八六年》等。這些作品在許多方面都借助了卡夫卡的想象,留下了“虛無與變形”的烙印。
中國在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后,改革開放進一步深化,社會逐漸步入一個和平穩定、開放多元的發展期,市場經濟的發展逐漸顯現出其對文學出版的指揮作用。因此,這一階段文學出版盛行叢書路線,外國文學經典著作大量復譯與再版;同時,諾貝爾文學獎作為當今世界最具影響力的文學獎項,成為德語文學在中國譯介與出版的風向標和重要的考量標準。
從19世紀末德語文學進入中國便為我國文學和讀者輸送了一大批重量級的思想家和文學家:尼采、歌德、席勒、里爾克、卡夫卡等。他們在創作技巧、思想文化和詩學觀念上改變了中國文學的面貌,[6]而在這一輸送和改變的過程中,產生直接影響的便是文學譯介。20世紀初愛國詩歌的譯介激發了人民爭取民族解放的斗志;“五四”前后浪漫主義文學的譯介喚醒了作家的自我意識和個性解放;40年代現代派的譯介引導詩人們走出一己悲歡;80年代現實主義的譯介促使人們進行自我批判;90年代多元化的翻譯和學術界的思想解放,使我們看到了更多探索人性和人生真諦的佳作,也帶領我們思考現代人的生存困境。以嚴肅思辨見長的德語文學作品雖然在引進、出版和銷量上無法與英美文學匹敵,但它對中國文學的影響卻是不可忽視的。
[1][2]衛茂平.德語文學漢譯史考辨:晚清和民國時期[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3:3,60
[3][5][6]范勁.德語文學符碼和現代中國作家的自我問題[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19,21,23
[4]葉雋.另一種西學——中國現代留德學人及其對德國文化的接受[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2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