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雪麗
(西南民族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四川 成都 610041)
在20世紀80年代文學史上,“尋根文學”作為一個重要的歷史“關節點”,不僅聯系著對此前的“傷痕”和“反思”寫作的政治性訴求的反駁,而且“尋根”所開啟的“文化反思”在文學的表達視野、形式變革、價值判斷等方面都具有對此后文學發展的“先鋒”作用,其文學史和思想史的意義也已在歷史和未來的向度上得以呈現。但在20世紀80年代復雜的歷史場域中,“尋根文學”是如何發生的?它的歷史出場攜帶著怎樣的問題史?這些問題對當下文學有怎樣的啟示或借鑒意義?對這些問題的重新回視和考量,就不僅具有了單純的歷史意義,而且具有豐富的當下意義。
上世紀80年代初期,在“新啟蒙”的主流話語下,“文革”被指認為“愚昧”的“封建”時期,而相對應的“文明”的“現代”成為對一個新的歷史時期的共識,在“文革”結束后的文學思潮中,政治性的控訴和反思成為主流,“由于文學在‘當代’是政黨的政治動員和建立新的意識形態的有力手段,在社會結構、經濟發展的轉變過程中有重要的作用,因而,在許多時間里具有突出的身份,受到包括政治領導者和一般民眾的重視。”[1]在“文革”結束后的80年代,文學同樣分享了這一“殊榮”,文學寫作成為完成新的歷史“共識”的重要途徑和方式之一。當然,這其中也有寫作者和主流政治文化意識形態的裂隙和沖突,但種種的裂隙和沖突又在整個文學體制的規約和壓抑中被限定在國家意識形態所許可的空間中。也就是說,在上世紀80年代初文學的生存方式在某種程度上依然是“十七年”文學的延續,對政治文化的意義訴求依然是文學寫作的主要方式,只是在經歷了沉痛的歷史“劫難”之后,文學體制對意義話語的導向性不再采取那種疾風暴雨式的階級斗爭的方式。
文學與國家意識形態的“共謀”首先表現為文學寫作在“文革”結束后共同參與了政黨的政治實踐,當時的“傷痕”、“反思”小說甚至得到了黨的領導機構和最高領袖、文化官員的肯定。如當時的中央主席胡耀邦在1980年2月12、13日的劇本創作座談會的講話中,在評價“新時期”以來的文學創作時說:“三年來的文藝,總的來說起了很好的作用,其中特別是寫了大量揭露林彪、‘四人幫’的東西,包括他們搞特權,搞冤、假、錯案的作品。我覺得這些作品的絕大部分是很好的,是文藝界對我國人民的貢獻,起到了推動歷史前進的作用。”[2]黨的意識形態的重要領導人胡喬木1981年8月8日在思想戰線問題座談會上的講話說:“這些作品總的說來,是有益的,對于認識過去的歷史,批判‘左’傾錯誤,揭露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的罪行,表現站在正確立場上的黨員和群眾的英勇斗爭,產生了積極的作用。”[3]可見,黨的重要領導人對“傷痕”、“反思”文學的肯定,是因為文學寫作對揭露“四人幫”、左傾錯誤方面和政治實踐的一致,實際上依然是“文學為政治服務”的延續,是在政治領域而非文學領域的“同步”實踐。當時的文學評論家何西來對“傷痕文學”的解釋是:“在‘文化大革命’這場綿延十年的歷史浩劫中,黨的優良傳統,人與人之間的正常關系,民主、法制和人的尊嚴,都受到粗暴的踐踏;從國家主席、黨的領袖人物,到庶民百姓,蒙難受屈者以億萬計。這是整個民族的災難和不幸,它造成了無數個人和家庭的悲劇,在人們的心靈上留下了累累傷痕。正面描寫這種傷痕,提示個人和家庭的悲劇命運的文學,就是傷痕文學。”[4]從官方和知識界的對“傷痕文學”的界定和認同,同樣可以看出,在上世紀80年代初期,知識界和國家意識形態在面對剛剛過去的歷史時所達成的共識,這也是此后不再來的知識者和權力階層的“蜜月期”。這種政治性的文學依然延續了過去50—70年代文學的敘述策略,那就是文學共同參與了國家意識形態對現實和歷史的合法化敘述。這種強烈的社會憂患意識和政治激情,使上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的文學依然在“政治化”的敘述規約中,“傷痕”和“反思”都成為政治控訴和政治反思的文學,核心就是對極左政治的控訴與批判。如“傷痕文學”的典型文本《班主任》和《傷痕》,《班主任》直接指向的是“文革”時期的政治和文化蒙昧主義,班主任張俊石所代表的啟蒙知識分子對“文革”的定義和對“四人幫”的“愚民”政策的控訴,也正是“新時期”政治啟蒙的主流話語。
但是,在政治意識形態和時代主題籠罩下的新時期文學,盡管直接表現重大的社會主題,局限于社會的政治層面,可并不意味著文學和政治的“共謀”中沒有異質的聲音存在。也就是說,“‘傷痕’、‘反思’文學的‘歷史講述’并不是隨心所欲的,一旦其中的話語立場觸犯了國家意識形態的話語禁忌,或者甚至僅僅是引起了后者的‘誤解’,對于它的‘話語規約’便將不可避免。當然,‘話語規約’并不僅僅針對那些‘浮出海面’的異質話語,由于文學體制的高度嚴密,那些真正具有挑戰性的‘異質話語’實際上是難以出籠的。”[5]51因此,當“傷痕”和“反思”文學的“歷史敘述”一旦溢出了國家意識形態所規約的話語空間,就會受到體制的“話語規約”,這種文學和政治之間高度粘合的狀態是80年代初文學寫作的主流。
比較有“癥候性”的事件是對“傷痕”代表作《苦戀》的批判,典型地表現出文學界在上世紀80年代初“乍暖還寒”的歷史境遇中,為了和國家意識形態達到思想上的統一而采取的種種措施。當時對白樺的劇本《苦戀》的批判集中在幾個癥候點上,如在劇本中,幼小的晨光在禪房里看到神窠里佛像時的一段對話:為什么這個佛像這么黑啊?長老深沉地說:善男信女的香火把他熏黑了……被批評為扭曲了“人民”對領袖的愛戴。當凌晨光的女兒向父親告別時,女兒說:“您愛我們這個國家,苦苦地留戀這個國家……可這個國家愛您嗎?!”被批評為,祖國就像母親一樣,不管母親怎樣錯怪了兒子,兒子都不應該不愛或記恨母親。而在劇本的結尾,“文革”結束了,流浪在外的凌晨光卻凍餓而死,他用身體在雪地上畫出了一個大大的“?”號,凍僵的身體成了問號下面那個大大的圓點。同時,在劇本的開頭和結尾都出現了蔚藍的天空中那一行排成“人”字的雁陣、在寒風中堅強地挺立著的那株不屈的蘆葦。這一系列具有象征性的意象被批判為:“四人幫”倒臺了,凌晨光怎么可以死去?那個大大的“問號”是對祖國、對黨的不信任等。其中相關聯的現代迷信、個人崇拜、個人受難、祖國受難、知識分子的精神、個人與國家等問題,成為批判的焦點。在80年代初,也正是通過對這一系列充滿了裂隙的“異質話語”的“規約”,國家意識形態確立了自己所期望的符合“四項基本原則”的“話語秩序”。“文學體制處以《苦戀》的‘話語規約’,不僅是要清除‘異質話語’并將它的言說主體納入自己的‘話語秩序’之中,而且,實際上,它還是‘四項基本原則’這一主流意識形態的核心話語的不斷‘重申’、‘復制’、‘滲衍’的‘話語再生產過程’。”[5]56-57
另一個“癥候性”事件是對禮平的《晚霞消失的時候》的批判,小說通過哲學意義上對“暴力”的反省進而深刻反思了“文革”的暴力話語,以一種時過境遷后的“悲憫”、“寬容”、“平和”達到了對歷史和人性的深刻反思。在“文革”中,群眾暴力以“革命”的名義獲得了合法性,但“革命”的暴力深深地傷害了少女南珊的生命尊嚴。當成年后的南珊和李懷平再一次相遇,李懷平對曾經參與的群眾暴力的深刻懺悔如果說尚在國家意識形態所許可的話語空間的話,那么,當泰山法師和南珊對暴力行動的“合法性”反思上升到對一切人類暴力的總體性反思和哲學思考時,敘述的合法性就會遭遇國家意識形態的壓抑和規訓,也表現出禮平式的知識分子寫作與國家意識形態之間所存在的深刻的裂隙。在小說中,文明與野蠻、歷史與道德、革命與暴力、正義與非正義、階級性與個性、善與惡、愛與恨、情與理、信仰與虛無的思辨都超越了國家意識形態的“革命”、“信仰”等話語空間,顯示了當時的知識分子寫作在試圖構建自己的話語體系時對國家意識形態的越軌和所遭遇的困境。換言之,如何在“話語講述的時代”講述歷史,成為知識分子話語的一種有意義的嘗試,這種嘗試的背后顯示了在20世紀80年代初文學書寫溢出國家意識形態話語規范之外的多種可能性的探索。但這種“溢出”很快受到了批判,“非馬克思主義”成為對“南珊的哲學”最具癥候性的論斷,“總之,南珊的哲學不可能產生巨大的力量。它不是改造世界的哲學,因為它只是訴諸抽象的人類心靈而否定實際的斗爭;它不能說明世界,因為它貶低理性而自居朦朧。在地上的神還原為人以后,為什么又要用老的教條去重新束縛思想呢?”[6]
以上的語境都構成了后來的“尋根”文學從“文化”層面上尋求話語突破、探索文學寫作新的表現領域和可能性的一個重要“話語場”。也就是,當“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通過“批判精神”和“反思意識”,來控訴和質疑“文革”和“反右”時期的政治“專制主義”和“蒙昧主義”時,相對單一的社會政治視角限制了文學向更深和更廣闊的領域的開掘,而政治文化的標桿也規定了文學的不能“越界”。當一個時代的苦難和創痛得以宣泄、當面對歷史更深入的反省無法推進,“傷痕”和“反思”文學也就遭遇了瓶頸狀態。因此,“文化熱”在某種意義上是政治、歷史的反思無法推進之后的一種策略性選擇,是以文化反思的方式釋放了整個80年代前期知識者的政治激情,即以文化隱喻表現了80年代普遍的啟蒙意識,“文化尋根”和“尋根文學”成為知識分子尋求新的話語突破的嘗試,是在國家意識形態的價值危機之時,尋求新的意義話語的思想實踐和文學實踐。因此,在“尋根文學”的背后,“潛伏著一種焦灼不安,一種急于擺脫困境的努力,他們急于找到一個新的思想和藝術的支點。”[7]
實際上,在“尋根文學”以前,文壇已經出現了汪曾祺的《受戒》、陳建功的《轱轆把胡同九號》、鄧友梅的《那五》等小說,這些小說不黏著于現實的政治問題,而是把民間、民俗、市井生活帶入了小說創作中,顯示出文學表達另外的可能性。而后來被指認為“尋根”作家的鄧剛也已寫出了他的《迷人的海》。李杭育在描述杭州會議之前的文壇時說:“一些具有先鋒精神的小說家的思維形態發生了很大變化,他們正從原有的‘政治、經濟、道德與法’的范疇過渡到‘自然、歷史、文化與人’的范疇。”[8]在“杭州會議”之后,“尋根文學”的代表作家韓少功推出了他的小說《爸爸爸》,在這部小說中,背景被推到一個“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式的深山野林中的“雞頭寨”,社會政治的影響被推遠,“雞頭寨”和“丙崽”的故事在文化學和人類學的意義上展開,獲得了全新的“文化反省”意蘊。史鐵生在他的《我的遙遠的清平灣》中一反“知青小說”對“上山下鄉”的苦難生活的政治反思,把溫情的筆觸伸向了陜北黃土地上淳樸的人情、人性之美和那片土地上厚重、淳樸的民間生活。李杭育在他的“葛川江”系列小說中,專注的是傳統文化消失的悠遠和蒼涼,鄭萬隆的“異鄉異聞”展示了在遙遠的黑龍江流域的密林中發生的種種人和自然的傳奇,烏熱爾圖的“狩獵文化”中的人性之美與勇武成為鄂溫克民族品格的詩性表達,而阿城對“道家”文化的沉迷和王安憶對“儒家”“仁義”文化的反觀也賦予了新的意義。這一系列被稱為“尋根”的代表作品,在價值判斷上都遠離了社會政治視角對“人”和“歷史”的反思,傳統與現代、人與自然、歷史與現實、文化的優長與劣根形成了新的價值起點。
因此,“尋根文學”在某種意義上宣告了“新時期共識”的破裂,是“新時期文學”政治反思的整體性和統一性的終結,“尋根”對傳統文化的尋找和對民間世界的關注,使被禁錮在政治意識形態下的文學表達獲得了新的視野,或者說恢復了文學寫作更為豐富的經驗,文學不再單純是對政治生活和社會主題的演繹和詮釋,而是向文化的深層尋求更為深遠的歷史記憶和人性內涵。當然,另一方面,“文化尋根”也建構了另一種意識形態的價值判斷,那就是,在“尋根”作家那里,“尋根”不僅是一種尋求新的自我的表達方式,同時更重要的也是一種社會和文化建構。在“尋根”小說中,那些個體的“他”或“他們”,都是一個有限的自我,置身并受限于整個文化的規約,也是在這個意義上,“尋根”作家把政治的人轉換為了文化的人,在消解舊的政治意識形態書寫的同時,實際上開啟了另一種意識形態書寫——文化意識形態。
“現實主義”在20世紀初進入中國,之所以被熱情地接受,“是因為它似乎能提供一種創造性的文學生產與接受模式,以滿足文化革命的迫切需要。”[9]40也就是說,現實主義在“五四”知識者那里,延續的并不是西方對現實主義的理解,即“一種要在語言中捕獲真實世界的沖動”,一種基于現實主義對世界的表達的真實性問題,而是“啟蒙”的需要,是一種解決問題的現實方案,具體說就是如何打破傳統的枷鎖,通過現實主義的敘述重建新的文化圖景。實際上,西方的文學觀念進入中國,從來就不是一種脫離現實的知識掌握,而是進入按照現實需要不斷被重釋的過程。因此,“現實主義”作為一種文學敘述的形式策略,從一開始其實就暗含了豐富的現實意蘊,他所面對的“中國現實”是“小說中國”所攜帶的“民族”、“啟蒙”、“救亡”等國族和民眾命題。“現實主義”因而成為大半個世紀中國文學的“圭臬”,并從相對“廣闊”的現實主義命題走向日益狹隘的、窄化的“革命的現實主義”的敘述。
“文革”后的小說基本上延續的是50—70年代的文學表達方式,尚未擺脫現實主義的“反映論”和“典型論”的規范,從政治批判、歷史反思的現實主義文學成規中解放出來,以至于使“‘現實主義’一語直到今天仍擁有相當雄辯的——和政治化的——說服力:每一重要的政治解凍時期(包括1956—1957年間的‘變化運動’和后文革時期)的文學都被當作是對解放前現實主義小說傳統的良性復歸而受到熱烈稱贊”。[9]4而現實主義所攜帶的憐憫、真誠的道德體察和注重人情、人性的倫理關懷,在“文革”結束后的70年代末80年代初,對打破“文革”“瞞”和“騙”的文學也起到了重要作用。在“傷痕”和“反思”小說中,追尋小說內部的深度意義和倫理內涵成為重要的訴求,而“深度意義”指向的是政治蒙昧,“倫理內涵”則是對“以階級斗爭為綱”的話語機制的反抗。“所有的現實主義小說都是通過維護一種與現實的特權關系來獲得其權威性的。然而,這一訴求不僅僅簡單的是一種消極前提,它也是一個舉足輕重的形式因素,在現實主義模式的所有樣本中都留有運作的痕跡。每一部新作都有權重構這一訴求,由此顯示它對現實的獨特把握。”[9]8“文革”后小說正是延續了現實主義這一歷史權威,以“重回十七年”的現實主義的“真實”為支點,完成了歷史的翻轉,在文藝理論領域,“十七年”和“文革”時期受到壓抑和批判的“非主流文學”成為新的文學想象的重要資源,并重新建立起與“五四”啟蒙文學的聯系,如胡風的現實主義理論、秦兆陽的《現實主義——廣闊的道路》、錢谷融的《論“文學是人學”》等,當時被稱為“重放的鮮花”,受到文學界的重視。①
“文革”后小說對現實主義的回歸,一方面是一種歷史慣性的延續,另一方面也源于現實主義的內在規定性,如同“五四”新文學作家對現實主義的呼喚和實踐一樣,對“現實主義”的回歸并不只是出于小說本身內在的美學要求,而是因為現實主義更有益于對社會和文化問題的解釋。“傷痕”和“反思”文學以及“改革”文學對“歷史現實”和“當下現實”的關注,就是通過宣泄被壓抑的情感和期許未來的美好圖景,而達到了現實主義的“凈化”功能,緩解了人和世界的緊張關系。在現實主義小說中,“文本的合法性由此被交付給了外部世界,因而意義框架仿佛不是來自文本,它們本身就蘊涵在世界之中。”[9]18如在“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的代表作品《班主任》、《傷痕》、《楓》、《在小河那邊》、《李順大造屋》、《天云山傳奇》等小說中,“被損害”的個體傷痛被象征性地設計,為的是將這種精神苦痛的淵源追溯到對個體進行“戕害”的“文革”和“極左”政治。作家們將目光轉向了“歷史劫難”中被“宰割”的個體,對一個個在歷史邏輯上“真實”的故事的講述,并不是在小說內部完成“故事”的自足性和探尋“故事”和“世界”的關系,而是直接指向了“真實的故事”背后的政治控訴和人性啟蒙,依然是對剛剛過去的歷史和當下的現實生存的文學言說。在對“浩劫”時代的“傷痛”展示和反省之間,現實主義的“真實”所指向的全部的社會暴力最終落腳在一個個“真實”的個體命運中,通過“宣泄”、“控訴”、“傷悼”,社會和個體共同的傷痛得以平復。而隨后的“改革文學”更是“‘國家’根據新的歷史需要試圖整合‘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等文學資源,推動‘十七年’文學向新時期文學轉移,并提出一整套對新時期文學發展具有某種示范性和引導性的文學成規的艱苦努力。”[10]如蔣子龍的“喬廠長系列”小說,“現實主義”的敘述策略指向的是當時“百廢待興”的中國現實和“現代化”的民族夢想,“改革”這種面對當下經濟建設的“主流文學”一方面剔除了“傷痕”和“反思”文學對人性的壓抑和摧殘的歷史“陰暗”面,另一方面,這種“現實主義”的講述方式直接參與了國家意識形態對中國現實和未來的設計和期許。“現實主義”通過文本世界達成的人和外部世界的和解,在上世紀80年代的中國,不僅具有文學史的重要意義,更具有現實的意義。
但當“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在“撥亂反正”意義上的文學實踐耗盡了自我的創新能力、“改革文學”的現實激情和全民期待遭遇挫折時,和國家意識形態緊密結合的“現實主義”在當時也幾乎耗盡了它所攜帶的“批判”和“啟蒙”的訴求。小說在藝術上已陷入了困境,李潔非形象地表達了80年代的小說寫作在回歸文學基本常識后的乏善可陳,“在這個意義上,1983年、1984年兩年的小說創作,就像是心滿意足地照料自己門前的中產階層。我們讀到的絕大多數作品,從技巧上說,都是既不好也不壞的作品;一方面,它們不像前幾年小說藝術幼稚時期的作品,即便屢獲殊榮,也仍然有大可挑剔之處;另一方面,要說它們有何特異新奇之處,也是絕對談不上的。”[11]雖然,王蒙和宗璞等人的“意識流小說”在“人與歷史”、“人與命運”等命題上已開始了新的嘗試,而汪曾祺的“高郵系列”、賈平凹的“商州系列”盡顯了中國古典筆記小說和散文化、詩化小說的魅力,但小說藝術上真正的創新尚未形成主流,而“尋根”小說在文學史的意義上可以說真正開創了小說寫作“溢出”“現實主義成規”的新時代。
實際上,作為“尋根文學”的發端的“杭州會議”的主題就是“新時期文學:回顧與展望”,而如何突破原有的小說藝術的規范成為會議最主要的話題,也就是如何突破“傷痕”和“反思”文學所延續的那種50—70年代小說的現實主義的“反映論”和“典型論”的敘述成規,以及政治、倫理、道德的敘事訴求。當時,《受戒》、《那五》、《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等小說所表現出的超越現實的政治問題的寫作,反而“從生活的縱深方面掂出幾分世事滄桑的意境。這使人感到,逾過現實的層面倒更容易看清世道人心的本來面目。”[8]而在杭州會議之前,一些后來被稱為“尋根派”的作家已有作品出現,李杭育的“葛川江小說”系列已初成格局,鄭萬隆也在寫作他的“異鄉異聞”系列,烏熱爾圖的“狩獵文化”已引起文壇重視,阿城的《棋王》也早被文壇矚目。但李慶西認為,“尋根”對于這些作家來說,在當時還是個人風格意識的探索,并沒有真正的文化自覺。但是,無論是從“現實主義”所攜帶的當下意義還是從小說寫作的美學自覺進行考量,都可以說,當“尋根”作家們開始對既有的現實主義規范進行挑戰、嘗試文學寫作另外的可能性時,這些具有“知青”身份的作家們未能和世界“和解”,而走向了更艱難地尋求表達自我和表達世界的新的可能。
在“文化尋根”出場的歷史語境中,“傷痕”、“反思”、“改革”文學所構建的社會政治話語已無法整合“人與歷史”、“人與社會”等復雜的現實關系。以清算“文革”的政治蒙昧、人性扭曲、經濟停滯為肇始,文學敘事完成了一個巨大的社會政治變革后意識形態的合法化敘述。但是這場以“文化”的名義發動的席卷全國的“革命”浪潮在文學敘述中的真正終結,卻開始于80年代中期的另一場“文化”的文學實踐,即借“文化尋根”把文學敘述推向了“文化”而非當時的社會政治敘述。使“對當代中國歷史的思考,轉而成為對前現代中國社會與傳統文化的批判;現實的悲喜劇的寫作被代之以一種‘民族寓言’式的書寫方式”。[12]也可以說,發端并發展于國家意識形態話語內部的這些文學實踐既不能向歷史和社會的深層推進,也對現實的生存處境失去了闡釋力,“文化”就適時地成為進入新的話語建構的一個有效切入點,在80年代“文化熱”、“文化詩學”、“人學”、“人道主義”等話語邏輯下獲得了對歷史、現實發言新的邏輯起點。
同時,新時期文學在經歷了1983—1984年的“清除精神污染”后,更迫切地尋求“文學回到自身”的新的可能,“在80年代的歷史語境中,‘讓文學回到自身’作為一種同義反復的表述方式,曾經有強烈的政治批判意蘊。其所反抗的,是那種‘階級斗爭工具論’的文學規范,以使文學從特定政治主題的限制中掙脫出來。但是,由于缺乏對‘文學自身’更為自覺的歷史自覺和有效地知識表述,這種關于文學的想象事實上僅僅只是文學/政治二元對立結構中一個‘空位’。也就是說,離開了政治主題,‘文學’無法說明自身。”[13]“回到文學自身”其實是文學剝離政治的最直接訴求,“尋根文學”也正是在新時期文學反抗“文革”和尋求“現代化”話語上的邏輯展開,“尋根”向文化深處的開掘,一度被指認為文學遠離政治的“文學性”訴求。“尋根”終結了新時期“改革文學”對“現代化”的強國夢想和對民眾美好生活的期許,也就是說,“尋根不再是解決緊張的處于困境的現實難題,而是尋求一種歷史記憶,尋求一種文化趣味。”[14]但這種“歷史記憶”和“文化趣味”卻不期然攜帶著對民族歷史和民族文化的反思,成為繼“政治反思”之后的另一次可以被納入國家意識形態的文學想象的“文化反思”。從“政治反思”到“文化反思”,只不過是意識形態話語審美意義上的一次轉換,而真正美學意義上的“回到文學自身”則陷入了另一種悖論,那就是當文學“尋根”試圖在“文學性”意義上拓展新的表達空間和尋求“回到文學自身”的本體訴求時,“尋根”本身的意識形態意味使純粹意義上的“回到文學自身”成為不可能。
“文化尋根”在80年代試圖剝離文學書寫與社會政治實踐的黏合,也內在于當時的“文化熱”和“詩化哲學”的話語邏輯和理論譜系。在當時的“文化熱”中,活躍于知識界和思想界的是三個重要的“知識圈”和“文化圈”,一是劉青峰和金觀濤的“走向未來叢書派”,用自然科學的方法進行社會學、歷史學研究,認為中國封建社會得以長期延續的原因在于中國傳統文化的“超穩定結構”;二是以李澤厚、湯一介、樂黛云等為核心的“中國文化書院”,著重于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現代化轉換的探索;三是以甘陽、劉小楓、周國平等為代表的“文化:中國與世界”編委會,主要從事西方現代哲學和美學的譯介,并用新的“非政治”的話語方式來談論中國問題。如果把“文化尋根”置于80年代中期的這一思想空間中,則會發現它本身的文學訴求和文化訴求之間的重重悖論和復雜的意味。尋找傳統文化之“根”、以完成傳統文化的現代轉換和以“非政治化”的方式談論“文化哲學”、“文化詩學”問題、追溯“文化”的“根本”,本來在80年代的知識場域中是兩種不同的訴求,即內在的中/西、傳統/現代視野的對立,也是“中國文化書院”和“文化:中國與世界編委會”各自的側重點,但“文化尋根”正是在這兩種知識譜系上顯示了80年代知識、思想的復雜性,一方面,“尋根”是向傳統文化深處的尋找,是對儒家、道家文化的張揚,同時攜帶著對文化劣根性和民族劣根性的批判;另一方面,以“文化”的視角進入文學想象,首先對應的是80年代文學剝離政治化敘述、“回到文學自身”的訴求。但是,正如“中國文化書院”潛在的“西方”視野和“文化:中國與世界”學派顯在的“西學”取向,背后都是80年代中國在“西方”視野下的文化 “焦慮”。同時,“文化尋根”派的文化訴求也在80年代的這一思想譜系上補充了“傳統文化派”和“西學派”各自的盲視,針對“傳統文化的張揚”,“尋根”派發現了傳統文化的劣根性,而當“詩化哲學”把“人”的解放和“個體”的“感性”自由上升到超越歷史、文化的現代烏托邦沖動時,“尋根”則發現了個體受制于文化的種種不自由,也就是阿城筆下的“文化制約著人類”。當然,不管是“傳統文化”派、“西學”派還是“尋根”派,他們所尋求的文化上的保守主義、美學上的激進主義或者是文學上的“非政治”訴求,在80年代其實都是一種“非政治的政治”,有豐富的意識形態內涵。
歷史的詭譎在于,“尋根文學”試圖擱置“政治化”的敘述尋求新的話語空間的“回到文學自身”的訴求,雖然在80年代成為文學尋求自我品格的一個重要界碑,但在90年代的歷史語境中,當文學在市場、資本、娛樂、消費等意義上放逐“政治”時,“回到文學自身”和“文學性”又成為了一個新的問題。“純文學”在90年代的語境下失去了其所反抗的文學體制時,也因為和現實的疏離受到質疑。賀桂梅就敏銳地指出,“導致文學在90年代‘失效’或‘失勢’的原因,并不在于‘純文學’觀念自身,而在于‘純文學’(或‘純藝術’)的體制與具體作品內容的政治性之間的‘張力關系’的消失。”[13]在這樣回視的視野上,“尋根文學”在疏離社會政治書寫而向文化深處的開掘也不期然落入了這樣一個悖論,那就是當“尋根”作家們為了逃離社會政治化的文學表達、終結“文革”敘事、開拓新的話語空間時,并不是在現實中尋找話語資源,而是一頭扎進了傳統文化的汪洋大海和偏遠閉塞的深山野林。當然,這樣說并不是否定“尋根文學”反抗既有的文學話語方式和價值判斷的實踐在80年代所具有的先鋒性,以及其逃離政治書寫、“回到文學自身”的努力所具有的文學史意義與現實意義,因為在文學發展的不同階段,由于文學體制、文學消費、文學評價標準等因素的不同,對同一文學現象的考量會有很大的不同。換言之,如果在80年代文學和90年代文學之間試圖建立同一性理解,實際上往往會遮蔽對不同歷史時段和具體歷史問題的深入分析的可能性。在90年代,當“純文學”和“回到文學自身”作為一種政治性的反抗力量失去“效應”時,“文學尋根”所開啟的對新的話語方式的尋找,依然是文學試圖建立對自身的反省與警覺的可貴嘗試。而且,“尋根文學”對文學/政治二元結構的反抗、對文學/文化的視野介入、對新的話語表述方式的尋找,在今天看來,依然有重要的文學史和思想史的意義。作為一個重要歷史時段的“關節點”和“中間物”,“尋根”不僅拓展了新的表達視野,而且開啟了文學形式革命的先河。
總之,勾勒上世紀80年代“文化尋根”前后的知識譜系和歷史語境,是為了把問題歷史化,也是為了在“清理”中尋求“尋根”的“自我批判”,并從歷史反思和批判中,發現“尋根”的歷史輪廓和意識形態的訴求,也是從現實出發回溯歷史、并能以歷史的態度考量這一話語的復雜性。借用賀桂梅描述“純文學”的歷史譜系的表達方式,可以說,只有從“自我批判”的高度上,“文化尋根”才可能被視為一種意識形態,那些支撐著“文化尋根”表述的潛在歷史結構和認知框架才能夠被顯影出來。也唯有如此,有關“文化尋根”問題的討論才可能不淪為毫無生產性的非此即彼的爭辯,而成為思考當前歷史條件下文學及文學研究重新尋找批判性立足點的步驟之一。②
注釋:
①在“文革”后對“文學復興”的想象,另一個路徑是恢復“十七年文學”的“主流”,即堅持恢復毛澤東所開啟的“人民文學”的主導地位。這種對未來文學路向的分歧,在此后對《飛天》、《在社會的檔案里》、《假如我是真的》等的批判、對詩歌領域的“三個崛起”理論的批判、對“人道主義”、“異化”問題的批判中都有所體現。
②借用賀桂梅在《“純文學”的知識譜系與意識形態》中對“純文學”問題的討論方式。通過把“純文學”變為“問題”的知識譜系學考察,賀桂梅還原了“純文學”出場的歷史語境和意識形態性。而此處對“文化尋根”的歷史發生和其作為歷史“中間物”的考察,也是為了把“尋根”還原到80年代豐富的歷史場域中,發現“文化尋根”和“尋根文學”所攜帶的復雜的問題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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