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明

在繁花錦簇的詞學世界里,活躍著眾多多情嫵媚的女性形象。她們或為“人比黃花瘦”的侯門思婦,或為“壚邊人似月”的小家碧玉,或為“記得小萍初見”的歌姬舞女,群芳盡現,妖嬈無比。作為領一代風騷的文壇領袖,歐陽修的此類詞作,大多以體諒與同情的態度描寫女性,把女性作為自身命運的代言者,寄托著宦海浮沉的身世之感。王國維認為“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雖作艷語,終有品格”。歐陽修繼承了中國傳統的“男子作閨音”的寫作范式,但又擺脫了花間、南唐以來穠麗綺靡、幽悶縈懷的香艷習氣,嚴格遵循“發乎情,止乎禮義”的傳統,將詞予以雅化,追求溫柔敦厚、委婉含蓄。在詞作中,歐陽修不知不覺地流露出他的學問、修養、胸襟、品格以及他的人生經歷,從而使讀者生出超越愛情的聯想,看到作者的感情本質。
歐陽修的女性意識成因當然是多方面的,可以從當時的社會風氣、婚姻觀念、女性地位等作多角度分析,而單就歐陽修本身對女性的態度來講,是跟他的成長經歷分不開的。
歐陽修四歲失怙,與寡母鄭氏相依為命,鄭氏“世為江南名族……恭儉仁愛而有禮”(《瀧岡阡表》)。女性主導的家庭環境養成了歐陽修仁慈、多情和細膩的品格。而成年后與三任妻子的生離死別、悲歡離合的情感體驗,更使得歐陽修對愛情有著超乎常人的深刻理解。詞人對母親的敬仰,對三次婚姻的悲歡體驗,使詞人對女性情感有著深入細致的體察。他詞中的許多女性形象,其實就是詞人對自己情感生活的藝術化觀照。
且看詞中。首句“深深深”三字寫出了那個女子與外界隔絕、形同囚居的處境,不但暗示了主人公孤身獨處的境遇,而且還有心事深沉、怨恨莫訴之感;“深幾許”于提問中滿含怨艾之情;“堆煙”極寫視線之迷茫,襯出人之孤獨寡歡;“簾幕無重數”,寫閨閣之幽深封閉,這是對大好青春的禁錮,是對美好生命的戕害。顯然,主人公雖然有著優裕的物質生活,但是精神上極度苦悶。這三個字既是對庭院的直接描寫,更是主人公心理的深入剖析,景寫得深,情寫得更深。就像一組電影鏡頭,讀者的視野隨著“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由遠而近,逐步推移,漸行漸深;又折返回來,走進高墻深遠,走進一個貴族佳人心事深沉、怨恨莫訴的內心世界。空空的庭院里只有一個孤零零的女子,期盼的人哪里去了?佳人登樓遠眺,她的目光透過重重簾幕、堆堆柳煙,向男子經常游冶的地方凝神遠望,但是唯有堆煙楊柳,層層霧氣遮住了企盼的視線,男子尋花問柳的“章臺路”就更看不到了,遑論那個薄情的背影呢?眼前美景道不得,“簾幕重重”,究竟多少重,一言以蔽之:“無重數”即“無數重”。深深庭院中,已宛然見到一顆被禁錮的與世隔絕的心靈。然而鎖得住的是她的視線,鎖不住的是她的一顆癡情的心。
人兒走馬章臺,花兒飛過秋千,有情之人、無情之物對她都報以冷漠,怎能不讓人傷心!這種借客觀景物的反應來烘托、反襯人物主觀感情的寫法,正是為了深化感情。詞人一層一層深挖感情,并非刻意雕琢,而是像竹筍有苞有節一樣,自然生成,逐次展開。天然渾成、淺顯易曉的語言中,蘊藏著深摯真切的感情。“亂紅”意象既是眼前暮春之景的實摹,又是女子悲劇性命運的象征。這種完全用環境來暗示和烘托人物思緒的筆法,深婉不迫,曲折有致,真切地表現了生活在幽閉狀態下的貴族少婦難以明言的內心隱痛。
很顯然,《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中所塑造的是一個貴族女性,她溫婉文靜、內向貞潔、深情而又莊重。重重簾幕、深深庭院、堆煙楊柳中,她備受感情的折磨和煎熬,登高望遠自傷情,唯有主動壓抑自己,才能夠勉強排解愁怨。在她身上所表現出來的溫柔敦厚,正是文人所需要傳達的正統情思、優雅情趣。即便用深美閎約、醞釀最深,因而“其言不怒不憤,備剛柔之氣”來形容亦不為過。
歐陽修善于淡化人物外在形象刻畫,著力于將傳統的代言體轉化為個人情感抒發,借助人物自身特有活動,勾勒出女主人公獨特的心理過程,探索女性心理的微觀感觸,把她們的心理活動剖析到更深的層次。馮煦《陽春集序》評價晏殊寫閨怨詞說:“俯仰身世,所懷萬端;繆悠其辭,若顯若晦。”而歐陽修則顯得既內斂壓抑而又直觀外露,婦女內心復雜的思想感情與細膩的內心世界,在他的筆下顯得層次分明,個性鮮明,耐人尋味。
本詞上片通過想象丈夫在外的一些不軌行為,表達思婦對丈夫的想念;下片則以門掩黃昏的特寫鏡頭,表達婦人的孤獨與苦悶,構思奇特,重點揭示了貴婦人內心的孤寂愁苦的命運和心理狀態。“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眼望遠處,心中卻潮波澎湃。正如劉熙載在《藝概·詞曲概》中所說,在接受馮延巳影響方面,“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俊”,是俊爽、俊秀;“深”,是深沉、深細。這些女子生活的全部重心就在于等待,生命的亮點只在于那個曾經深愛如今遠離不歸的男子。在這個貴族女性身上,我們看到是哀怨守候,卻又癡而不怒,更多的是對愛情的忠貞執著,專一癡情,集中體現了中國傳統美學中“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特征。“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歐陽修認為,人的相思之苦與外在的各種景觀沒有多大關系,“花不語”“亂紅飛”,一切痛苦的根源只在人生的缺憾和人天生的“癡情”。誠如其《玉樓春》所述:“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癡情女子“無計留春”的感傷并沒有獲得“風月”的同情,卻更加令人為之嘆惋。
誠然,北宋時期,士大夫多蓄養歌姬以作佐歡玩物。居廟堂之高,他們以政治家和士大夫的身份出現;而處歌席上,他們又以風流文人甚至是“多情種子”的面目出現。他們以男性欣賞的眼光去寫歌妓舞女的花容月貌、鶯聲柳姿、嬌情媚態,追求心理上、精神上的愉悅和享受,文人的藝術趣味也多放在了“香閨繡房”。我們相信,位高權重、養尊處優的歐陽修亦恐難免此俗。然而倘若就此將他歸入頻涉秦樓楚館,留戀“章臺路”的薄情男子,又似乎不盡合情理。
他曾經寫過《采桑子》十首,全是寫潁州西湖攜妓游湖的事。當是時“急管繁弦,玉盞催傳”,姑娘們嘻嘻哈哈鬧成一團。秀水與嬌娃在側,他的目光卻投向她們又掠過她們,滯留于綠波間,隨風起靈感,詩句緩緩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走出來,十首詞俱有空靈感。“行云卻在行舟下……疑是湖中別有天。”在悠悠吟哦中,我們卻讀到了另一種深藏的況味。
承上所述,唐宋詞中向來有“男子作閨音”的傳統。清代田同之在《西圃詞說·詩詞之辨》里面提到:“若詞則男子作閨音,其寫景也,忽發離別之悲。詠物也,全寓棄捐之恨。無其事,有其情,令讀者魂絕色飛,所謂情生于文也。”歐陽修個人深厚的文化底蘊使他的男子作閨音的作品也符合他的身份趣味,纏綿悱惻的同時又高雅蘊藉。據此,歐陽修又似乎是將自身轉化為女子的角色,在對異性的觀照中隱含著對自身身世命運的觀照。
從文本層面上來看,這首詞似乎僅是寫一個侯門貴婦暮春時節的哀怨:情人薄幸,任性冶游而自己又無可奈何。美景不常在,青春難常駐。美好的事物總是匆匆凋零,自身命運無法把握,從而表達出對人生匆匆而無奈的深刻體驗。而這種女性對青春易老的仇怨與歐陽修仕途坎坷、人生無常的失落是有相同之處的。歐陽修眼前有痛說不得,因此借助女子之口、道自家之心聲也就顯得合情合理,他是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家之塊壘。歐陽修把相思這一普通話題轉換到人生哲理的層面,超越了單純的單純的閨怨離恨而擴展為對命運的扣問。甚至有人認為“‘庭院深深’,閨中既以邃遠也。‘樓高不見’,哲王又不寐也。‘章臺’,‘游冶’,小人之徑。‘雨橫風狂’,政令暴急也。‘亂紅飛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為韓、范作乎。”(《張惠言論詞》)。
淚光瑩瑩之中,花如人,人如花,最后花、人莫辨,同樣難以避免被拋擲遺棄而淪落的命運。貴婦人的丈夫見棄、孤獨傷感、有容無人悅,也正對應著歐陽修的年華虛擲、懷才不遇、壯志難酬。淪落之悲,不言而明。葉嘉瑩說:“在歐陽修那些風月多情的作品中,我們可以體會出他心性中所具有的對人間美好事物的賞愛之深情,對生命之苦難無常的悲慨,以及他在賞愛與悲慨交雜的心情中對人生的感受和態度。”
魯迅先生曾經說過:“從水管里流出來的是水,從血管里流出來的是血。”魯迅先生為我們指出了賞析詩詞的一個關鍵問題,就是要知人論詩(詞)。歐陽修四歲喪父,家境貧寒,歷經挫折,卻始終堅忍不拔,終成朝廷重臣,平生抱負得以一逞。《醉翁亭記》里,看他飲酒行令,看他投壺對弈,看他陶醉在山光水色之中,他難道真的忘記自己的志向了嗎?那又何必在《伶官傳序》中,懇切地提醒當權者“滿招損,謙受益”,“禍患常積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呢?滿腹經綸、志存高遠、兼濟天下,卻難有施展抱負的機會,空余惆悵和傷痛,剩下的有怨、有恨、有苦、有悲,那種孤獨、傷感和文中寂寞的女主人公神韻相合。所以,與其說這首詞寫的是閨怨,倒不如說是詞人以一首《蝶戀花》,借獨居深院的女子來表達自己被統治者拋棄的怨、恨、傷、悲。
“思婦懷人”也罷,“傷春寓意”也罷,“寄托身世”也罷,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對一篇文本意旨的解讀總是多樣性的,而意旨的歧義也正是文學作品的藝術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