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汀
(安徽財經大學法學院,安徽 蚌埠 233030)
從詞源學上考據,市民社會一詞,就源于拉丁文civilis societas,在拉丁文里具有自由貿易、法律及城市文明等意義。安東尼·布萊克在《布萊克維爾政治學百科全書》中認為:“市民社會一詞約在14世紀開始為歐洲人采用,其含義則是西塞羅在公元前1世紀就提出的。它不僅指單個國家,而且也指業已發達到出現城的市文明政治共同體的生活狀況”[1]。在西方不同的歷史發展階段,人們對市民社會的理解和解釋也是大相徑庭,其含義曾幾經變遷。中外學者對市民社會的定義因其看問題的角度和所處時代的差異而不同。馬克思的市民社會理論認為“市民社會決定政治國家”,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是相抗衡的,市民社會具有自身獨立自生的特性,國家與市民社會力量呈現出此消彼長的狀態,這種認知奠定了近代市民社會理論,“市民社會——政治國家”的分析模式亦成為學理上傳統的分析工具。美國社會學家塔爾科特·帕森斯將市民社會理解為社會子系統(社會共同體),其主要功能是“將文化價值加以功能化以達到社會整合目的”[2]。哈貝馬斯認為市民社會包括私人領域和公共領域,是一種獨立于國家的“私人自治領域”[3]。其特點是人們在公共場合下使用他們自己的理性,其中私人領域是指由市場對生產過程加以調節的經濟子系統;公共領域則是由各種非官方的組織和機構組成的私人有機體,如團體、俱樂部、黨派、沙龍、報紙、雜志等書籍。哈貝馬斯將其對話理論應用于論證立法的合法性以及公法與私法的關系[4]。
我國民法由于歷史的原因至今沒有使用“市民”一詞,當前也不常使用,“市民社會”更少有人提及。廣義的市民是指獨立、平等、自由存在的經濟人,包括公民、法人與其他組織,這是一般意義上的“市民”。“市民社會”的現代意義被認為是“國家中心主義或官僚中心主義的終結和市民活躍的時代”[5],即不僅國家的經濟活動中心是市民的活動,政治活動的中心也是市民的活動。學者們一般認為,市民社會是民法的社會基礎。但是,由于文獻中“市民社會”的指稱比較含混,概念使用尚未具備公共平臺。我們在闡述市民社會概念并試圖將國外的理論引入時,絕不能隔斷歷史而盲目地進行生搬硬套,但是關于它的核心特征卻大體是一致的:那就是市民社會應是與政治國家相分離的具有一定自主自治性的區域。市民社會的本質是私人自主的領域,其構成應當包括內心領域、家庭、市場領域和公共領域四部分。
伴隨資產階級民族國家的建立和自由貿易的擴大,經濟自治在較大程度上得以實現,產生了發達的西方市民社會,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二者實現較深刻亦明顯的分離,開始了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的對抗。這一階段的市民是純粹的“經濟人”,以實現自身利益最大化為目標,把一切商品化,并以市場法則作為經濟運行的唯一規則,人們選擇自己認為最有效的手段去競爭獲利。黑格爾在其《法哲學原理》一書中這樣描繪:“在市民社會里,每一個人都是以自身為目的,其他一切在他看來都是虛無的。但是,如果他不同別人發生關系,他就不能達到他的全部目的。因此,其他人便成了特殊人達到目的手段。但是,特殊目的通過同他人的關系就取得普遍性的形式,并且在滿足他人福利的同時,滿足自己”[6]。
從經濟自治歷史描述中,不難看出,經濟自治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它發源于古羅馬的簡單商品經濟,經中世紀的城市自由貿易,到資本主義時期才告完成。盡管各階段的市民范疇不同,在古希臘和羅馬指其公民,中世紀則指其自由民,后來,市民被擴及到市場體系中的一切自然人,但是,毋庸置疑的一點是在經濟自治不斷擴大,“從身份到契約”不斷演變的這一宏大的歷史進程中,個人本位逐步代替責任本位、家庭本位,個人亦日益擺脫家庭權威、政治國家而逐步樹立個人權利、走向權利平等。而整個西方市民社會史,從古希臘和古羅馬的城邦、中世紀的城市到近代資本主義憲政國家,從社會控制形式的歷史發展過程來分析,在很大程度上呈現出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力量此消彼長的過程,時至今日,在我們理想的法治社會中,市民社會顯著的功能仍在于其與國家力量抗衡,以避免“利維坦”式的強勢國家權力。市民法典無疑成為了人民權利的大憲章、“人民自由的圣經”[7],成為控制權力的有力工具、權利安全的最可靠的保障。從某種意義上講,市民社會的提法本身就包含了許多卓越的法學家的良苦用心,它要求現實地、盡可能平等地追求個人利益的最大化,要求人類將眼光固定在現實中人的合理生活上,而黑格爾不僅從哲學的角度論證了作為市民社會基礎的市場的必要性和市民利己的客觀性,且首次提出了獨立于政治國家之外的市民社會,他認為市民社會是“在社會內而在政府控制范圍之外的民間組織和活動空間”[8]。但是,從古希臘羅馬的亞里士多德、西塞羅到近代的霍布斯、洛克、孟德斯鳩和潘恩等,在學理上都是將市民社會當作野蠻自然狀態的對立物,而等同于政治國家,在那里市民社會隸屬于政治國家。盡管洛克的立憲國家理論認識到了市民社會在不同程度上對政治國家的對抗,但由于經濟時代的局限,并未將二者區別開來。真正將二者區別并加以系統論述的是黑格爾,而馬克思在其基礎上提出“市民社會決定政治國家”的論斷進一步將之完善,在他們那里,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是相抗衡的,市民社會具有自身獨立自生的特性,國家與市民社會力量呈現出此消彼長的狀態,這種認知奠定了近代市民社會理論,“市民社會——政治國家”的分析模式亦成為學理上傳統的分析工具。
從19世紀末20世紀初起,特別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隨著科學技術成為第一生產力,科技理性統治了意識形態領域并開始滲透到國家和社會生活的各個角落——市民社會的私人領域和公共領域(哈貝馬斯把市民社會區分為私人領域和公共領域)被科技理性統治下的體制侵蝕了。同時,學界也開始重新審視代議制下市民社會與國家的離散狀態,以及由此出現的市民認同感失落而國家干預經濟、管理社會的合法性又得不到市民認同的現象。作為法蘭克福學派的新一輩領袖,哈貝馬斯既不愿重新回到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對抗的道路上,也反對政治國家繼續侵蝕市民社會,從而導致了自身的危機,并開出了“溝通理性”和“話語共識”的藥方,也就是讓市民真正參與公共話語和政府話語的論證,取得共識,消除疏離感,使人從社會扼制中真正解放出來,重新找回人在社會中的位置??梢哉f,此階段,市民社會正超越經濟自治而趨向于涵蓋經濟自治在內的社會自治階段發展。這種社會自治,市民基于社會成員的資格,而不受制于經濟自治下的契約和財產,能夠對涉及自身利益的每一件重大的經濟、社會、文化和政治事務發表個人意見,并且這種意見可通過政治體制內外的渠道被傳輸和被尊重,從而在社會內達到共識。就目前來看,它還僅在萌芽階段,但市民社會的發展一定朝此方向進行。
自20世紀90年代始,市民社會全球化的浪潮涌起,中國亦被卷入其中。這就使得對市民社會問題的研究尤為迫切,且私法的基礎是市民社會,市民社會乃民法的圣地,筆者期望通過概括性重現西方市民社會及其理論的發展史,從中抽取發展經濟、促進人類進步的因素,同時重新審視市民社會后的民法價值定位。無疑,在傳統的認知上,我們都將“市民社會——政治國家”的分析模式作為分析工具,將市民社會作為一個整體來考量其與政治國家的同一或對抗關系。但根據現代法蘭克福學派領袖哈貝馬斯的觀點,這種傳統模式不再具有示范意義,我們既不能疏忽了個人在市民社會內部的位置和運動,也不能不考慮二者的合作現象。理想的市民社會應該是國家與社會達成共識,形成良性互動的社會,畢竟,站在個人的支點上,我們應更多地關注市民個體在市民社會系統內以及在市民社會系統外的政治領域內的自治空間。西方市民社會理論的出現,在近代無非是為了論證個人權利的道德的原則,并以此作為政治國家及其權力合法性的基礎;在當代,無非是重新審視代議制下市民社會與國家的離散狀態以及由此出現的市民認同感、失落和晚期資本主義的“合法性危機”,一言以蔽之,其過去和現在就是為了論證市民在社會中的自由或自治。有人會認為市民社會作為私人領域對抗政治國家的力量,打破其與政治國家的界限,實現互動相通和社會自治,這似乎損及市民社會革命意義的弘揚。但恰恰相反,在世界范圍內我們看到的主流是個人權利滲透到政治國家的無限趨勢。
那么,民法作為市民社會內在變遷的結果,究竟是國家治理的利劍,還是個性自由發展的空間,它作為國家與市民社會間重要的媒介,如何實現二者溝通互動是每個民法學人應深思的問題。筆者認為,首先,作為市民法典的民法應整合市民社會人性的“經濟人”與“道德人”兩面,為達至一個效率的道德的市民社會提供保障性框架。人性問題是一切社會科學的研究起點,理想市民社會的人性是不健全的——“道德人”與“經濟人”的兩面一體,既有尊重他人的與他自己平等的自由的道德感,又容許他為自己選擇最有效的手段去競爭獲利。民法應正視市民社會人性的兩面,消弭“道德人”和“經濟人”的對立,從而達到對市民人性的真正維護和發展,使市民在市民社會內自己認同的社會規則下自由地活動,不斷發展和完善個性。其次,民法是市民社會內生變遷的結果,以維護市民社會的獨立與發展為己任,但又需借國家的意志與權威才能成為更具普遍性和力量性的社會規則,這就使得民法先天具有一種精致而又敏銳的機制去協調市民社會和國家的內在緊張,達至良性互動。一方面,民法內生于市民社會,乃市民社會的內在規則,國家只是以法律形式確認并強化了此規則,國家的外設規則如立法,應盡可能符合市民社會的內生變遷需求,從而消融國家與市民社會的對立。另一方面,民法應保有自己的剛性,并以剛性保障市民的私益,防止政府權力的濫用。這種內生規則的生命源于市民社會,“真正的私法只能是從市民社會內部逐步生發和成長,真正的私法是被發現和表述的”[9]。國家的外觀設計只有符合市民社會的內生規則,才能取得民法形式。
市民社會不僅是一個分析的范疇,而且是一種客觀實在,其雖源于西方,卻有著超地域、跨文化的普遍意義及價值(當然在不同的歷史環境中會呈現各異的特質)。市民社會是一個“自生自發秩序”,是“人之行為而非人之設計的結果”,市民力量的培養并非朝夕之功,這既有制度的轉變、意識的培養,亦與文化的沉淀有關,即使在西方,從文藝復興伊始到較為成熟的市民社會出現,也歷經幾百年……當今建設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實際上就是在國家指導下自下而上地建立一個充滿效率、活力的市民社會,在這一前提認識下,從西方市民社會及其理論的內在演進中提煉出符合經濟發展、人類進步的因素,并將其融入中國的特定環境創造一個效率的道德的中國市民社會,就成為了筆者的一個視角、一條途徑和一種訴求,而且也是一種期待。
我們在闡述市民社會概念并試圖將國外的理論引入時,絕不能隔斷歷史而盲目地進行生搬硬套,但是關于它的核心特征卻大體是一致的,那就是市民社會應是與政治國家相分離的具有一定自主自治性的區域。市民社會的本質是私人自主的領域,作為人類社會私人領域的一種高度抽象或各種私人利益關系的綜合,市民社會理應是平等主體構成的人際關系的總合。它主要包括兩層內涵:一方面作為人類自有的私人領域,其不受國家公共權力之不當干涉,平等的私人在此空間其人格和追求利益的權利得到充分的尊重與保護;另一方面是作為國家公共權力干涉與保護之下的私人生活空間,任何私人之間超越人格平等預設的濫用權利的行為最終都要受到公共權力的干涉,沒有權力干涉的“市民社會”只能褪變為自然狀態。但權力合理干涉狀態的保持并不來源于將政治國家的統治職能神圣化,而是基于以權利為保障的市民社會對政治國家的有效制約。市民社會話語自20世紀80年代在我國復興以來,不僅沒有因其自身的內在張力和眾多集中于它的批評而消退,反而因其所具有的普遍解釋力和廣泛適用性而愈發受到學術界特別民法學者的青睞。當下,以產權的多元化和經濟運作市場化為基本內容的經濟體制改革已經促進了一個具有相對自主性社會的形成。社會已經逐步成為一個相對獨立的、與國家相并列的提供機會和資源的源泉,且伴有相對獨立的社會力量的形成和民間社會組織化程度的增強,某種意義上一個相對獨立的現代市民社會正在形成。雖然這個過程還剛剛開始,但隨著市場取向的經濟體制改革的不斷深入和建構服務型政府的政治體制改革的加速,國家與社會間的結構分化將會更加深化,這種變化必將對我國民法的角色與價值定位產生深遠的影響。
[1][(英)戴維·米勒等.布萊克維爾政治學百科全書[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125.
[2]王新生.現代市民社會概念的形成[J].南開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3):22.
[3]郁建興.泰勒的市民社會概念[J].中國社會科學文摘,2002,(2):62—69.
[4](美)哈貝馬斯.在事實與規范之間[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5](日)今井弘道.關于日本的市民問題——“官僚的政治文化”與“市民的政治文化”[A].市民的時代[C].札幌:北海道大學圖書刊行會,1998.47.
[6](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71.
[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197.
[8]陳弘毅.黑格爾的法哲學和市民社會[J].現代法學,1995,(3):95.
[9]劉武俊.市民社會的法理學透視[J].中外法學,1995,(6):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