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復
來俄羅斯的第四天,我們將用一整天的時間在俄羅斯國家社會政治歷史檔案館查詢父輩的檔案,這是我們此行俄羅斯“尋檔”之旅的重點。
上午8點半,我們一行人早早來到檔案館。檔案館位于莫斯科市城區鬧中取靜的一條小街上,大樓莊重,樸實,大樓頂部的前檐上雕刻著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的大幅頭像。進入館內,我看到檔案館房間寬大,簡樸,靜謐,為查閱檔案方便,一人一張桌子。檔案館的俄羅斯工作人員熱情地接待我們,他們已將我們父輩的檔案大多準備好,中國駐俄羅斯大使館也派干部前來協助我們工作。
父親的3162號檔案袋
我們按順序排隊,聽著叫檔案編號,之后在借閱單上簽字,領取屬于自己查閱的那份檔案。我相信,我們在排隊領取檔案時,每一個人的內心都會激動不已。
領取3162號父親的檔案袋后,我把檔案袋放在一張桌子上面,輕輕坐下,面對父親的檔案袋,我的心口怦怦在跳,我沉住氣閉上眼睛,沒有急于打開檔案袋,心想,80 多年來這份檔案可能沒人動過,在當時蘇聯的體制下,父親本人肯定沒有看過。父親也絕不會想到,當年他從蘇聯回國后走遍全國各地最終到北京,工作調換了七、八次,幾十年后,他的兒子會來莫斯科查閱他青年時代的檔案。這份檔案里會有什么秘密?又會怎樣記載著父親青年時代的足跡?
靜默了一會兒,我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這份檔案袋。細細看來,檔案資料95%左右是俄文,我看不懂,只有5%左右是中文,檔案里的文件還有藍色、黃色、紅色、淺灰色等多種色彩。我請俄文好的李先生幫我看看,檔案資料大體上有哪些內容,他認真地翻閱后告訴我,檔案資料內容基本上分四大塊,分別為父親手寫的俄文自傳,學生履歷表,個人申訴信和申請書,莫斯科“東大”和莫斯科中山大學的學校鑒定書或評價書。我和李先生一同細心地數了兩遍,包括小紙條在內,父親的這份檔案資料共有147頁。
我的同伴們在俄羅斯國家社會政治歷史檔案館,也或多或少地找到了他們的父輩的檔案資料。李先生告訴我,俄羅斯國家社會政治歷史檔案館將為我們每一個人精心復制一份父輩的檔案資料。
我專注父親的檔案資料,在我能看得懂的5%的中文資料里,父親1930年8月回國前填寫的莫斯科中山大學的履歷表——在“國內工作經過”一欄中,父親填寫“1922年至1924年為陜西學生總會主席,1924年為陜西三原縣團的地方書記,1925年代表陜西學生總會參加全國學生代表大會(在北京),組織我黨三原地方支部并為該地方書記”。在“來莫的年月與所來的地域”一欄中,父親填寫“1926年七月因三原當局通緝,潛逃至上海,十月十日中央派赴東大來學習”。在“學校工作的經歷”一欄中,父親填寫“在東大時,1927年上半年為教務班長,下半年為東大學生會中國班代表并兼筆譯工作”。在“回國工作的方向”一欄中,父親填寫“回國后愿做黨的宣傳工作”,在“其他”一欄中,父親填寫“回國以后,聽候黨的支配,如不回時,希望轉入列寧學院學習,軍事政治學院更好”。
在父親的檔案資料中,我的新發現且印象深刻的,是父親在履歷表中填寫“1926年上半年在國民二軍工作”,他還用俄文和中文多次向上級寫信申請要求轉學到軍事院校學習,其中在1928年4月底剛轉入莫斯科中山大學時他用中文寫了一封申請信,摘錄如下:
“黨的支部局:
關于我要求轉學軍事一事,我還有以下的意見:
在今年四月間在東方大學時,我即向黨部和教務處堅決請求在下半年我要轉往軍事政治學校,當時黨的書記和教務長曾口頭面允;自東大中國同志合并過來后,在本月二十日由東大轉過來的同志的大會上,學校秘書(名字忘記)曾詢問在東大要求過要學習軍事的同志,我當時舉手報名,但未指出我究往何種學校比較適宜。此地關于軍事對中國同志重要和我要學軍事的志愿,恕不說及。現當黨部還未決定前,預先應說明的,即盡可能的允許我下半年轉往軍事學校并且是軍事政治學校……。
我希望黨部能完滿的允許我的要求!并致共產主義的敬禮!
克里溫(俄文)(學號968)
1928年”
留蘇學生不易做
父親請求調往軍事院校學習的理由之一是他曾在“國民二軍做過宣傳工作”,國民二軍是上世紀二十年代由陜西靖國軍演變而來,是馮玉祥、胡景翼領導的在陜西、河南活動的部隊,當時中共在北方的主要負責人李大釗曾與胡景翼多次見面,十分重視在國民二軍的工作,蘇聯政府曾給予國民二軍重要援助,共產黨員劉天章、王若飛、肖楚女等曾在國民二軍工作。
有資料顯示,父親在信里所說“此地關于軍事對中國同志重要和我要學軍事的志愿,恕不說及”,我想應該是指1926年10月他赴蘇聯留學不到一年,國內便發生了1927年的“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和隨之而來的“八一”南昌起義,這兩件大事使在蘇聯留學的許多中國學生受到很大震動,中國留學生內部發生激烈論戰;中共的留學生認識到學習軍事知識和回國后參加軍事斗爭的重要性。莫斯科上級黨組織經慎重考慮,沒有將父親調往軍事院校學習,可能,當時迫切需要有人在“翻譯班”盡快翻譯出教材和馬克思主義著作。從蘇聯留學回國后,父親最初在唐山任京東特委宣傳部長,之后他去上海接替胡愈之任《世界知識》雜志主編,繼而又成為鄒韜奮創辦的生活書店的總編輯,終其一生,父親大都在文化領域工作,如果當年在莫斯科留學時,上級同意父親的請求,調他去軍事院校學習,父親回國后的人生軌跡可能會完全改變。
在父親的檔案資料中,還有一個新發現且給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名當年的“反對派”、“托派”分子,勇敢地站出來為我父親“作證”,這封信是用中文寫的,漢字寫的還很工整、漂亮,茲摘錄如下:
“清黨委員會:
今天我聽得有人在同志的清黨會上說及克里溫(俄文)同志也是一個反對派組織中的一個,這個話的來源說是李平同志說的,我很奇怪為什么他被人家無事實的污蔑呢?!我是一個反對派組織中的一個,在我在這個組織中的時候,始終知道他不是一個托洛斯基主義者,同時,我以前曾有幾次與他的談話,他每次都反對我的言論,批評和勸解我的錯誤處。在這次清黨過程中,他因為過去同我談話的經驗,覺得我的觀點是有托氏主義的傾向,勸我自首,批評我的一切錯誤,對我轉回黨來,他盡了很大的作用,終于使我知道我的錯誤而自動的回黨中來了。因此我很誠意以事實的證明,擔保他絕對不是加入組織者的一個……。無事實的冤枉一個同志,或者有別的用意,請委員會特別注意和調查這件事情。此致endprint
XXX 革命的敬禮!
1930年2月11日”
這封“證明信”,是1930年2月也就是父親從蘇聯回國半年前寫的。自1927年聯共中央逐步展開“清黨運動”,這也波及到到中國留學生。如果被查出是“反對派”、“托派”分子,輕則處分,重則就要被流放到西伯利亞。
父親晚年在回憶留學莫斯科中山大學“清黨”運動時寫過這樣一段話,“聯共不講政治思想教育,所以也就不懂得‘整風。他們是‘清黨。他們認為有必要時,就進行‘清黨,如1921年,1929年底到1930年初。后面這一次清黨運動,在‘中大也進行了。我在‘中大翻譯班參加了這次運動。這次‘清黨的方法是:全校成立清黨委員會,它的成員是由上級指定的。在清黨委員會的領導下,各小組開會,對本組每個黨員一個個進行揭發(凡對此人有意見的,都可到會揭發),搞‘人人過關。所有的黨員都被揭發完后,清黨委員會既不核對事實,也不進行調查研究,便根據所揭發的問題,做出結論,認為某人是不符合黨員條件的,就宣布開除黨籍或予以警告處分,‘清黨的方法十分簡單粗暴”。
我還知道,在莫斯科中山大學內,中國各地來的學生之間的宗派斗爭也很厲害。六大后,中山大學的宗派斗爭繼續發展。勢力很大的王明宗派反對中國駐共產國際中國代表團代表瞿秋白等人,實質是反對黨中央,認為中國黨的中央不行了,要換人。到了1929、1930年,再加上聯共(布)清黨的影響,就搞得更混亂了,對有一點可疑的就開除。
在父親的檔案中,父親給清黨委員會寫的俄文申訴信就有四、五封之多。
看著父親檔案袋里的證明父親不是“托派”的中文“證明”信,父親給清黨委員會寫的俄文申訴信,還有如蠅頭小楷般的父親親筆寫的眾多俄文資料,回首上世紀二十年代末父親在蘇聯留學四年以及“清黨運動”,在欽佩這位“反對派”、“托派”分子勇敢地站出來為父親“作證”、”的同時,我也感慨,當年父親在莫斯科中山大學的學習和工作既不浪漫,也不瀟灑;做一個堅定的且不犯錯誤的革命者和一名合格的留蘇學生談何容易。這就是在國內要與黨外的敵人做殘酷 的斗爭,留學蘇聯后又要和黨內的錯誤傾向做堅決的斗爭;在關心國內外局勢的同時,還要刻苦學習外語,還要系統地學習各門知識。
鐘赤兵之女沒見過母親照片
看過了父親檔案中的新發現,我自然要問“尋蹤之旅”的同伴們他們有何新發現,雖然各自父輩的檔案資料大部分是俄文的,至今也沒有全部翻譯出來,但是一小部分中文資料可能也會有些新收獲。
我問陳潭秋之子陳楚三:“這次查檔有什么新發現嗎”,“有一點”,陳楚三不緊不慢地說,父親是1935年去的蘇聯,參加共產國際第七次代表大會,之后為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成員,留在蘇聯工作。1939年回國擔任八路軍駐新疆辦事處負責人。他說:“父親遇害時我才兩歲,隨即和母親被盛世才關進監獄,直至1946年被中央解救”。這次查檔,他發現一張過去從沒有見過的父親的照片;在父親填寫的履歷表中,他看到父親的筆跡“在國內因保密工作有失誤,受到口頭批評”。僅因“受到口頭批評”,黨的“一大”代表也要在國外的履歷表上寫清楚,這說明陳潭秋對黨的事業的無比忠誠。
我問鄧發之子鄧北生。他說,“有一點,但是不多,以后還要去莫斯科別的國家檔案館找”。鄧北生說,“我父親是1936年夏天去的蘇聯,是長征到達陜北后,中央派我父親去蘇聯向共產國際匯報工作,這與陳云1935年遵義會議后即去蘇聯匯報工作有所不同。父親的報告有三個要點,一是長征的問題,二是李德的問題,三是抗日統一戰線的問題。這次查檔,父親和母親的檔案資料共有約100頁,并不多。他向共產國際的重要報告沒有看到,應該是在別的檔案館里。這次查檔看到了父親幾十年前的的筆跡,也有一個新收獲,就是中央要他去做江西省委書記,原因是交通聯系斷了,消息不暢”。
滕代遠之子滕久明說,“父親是1934年去蘇聯參加共產國際第七次代表大會,之后留在蘇聯,在列寧學院學習,1937年春回國去的新疆。這次‘查檔,我看到了父親的親筆自述,他和彭德懷一起領導了平江起義,第一次發現我父親穿西服的照片;也是第一次看見父親在蘇聯給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王明、康生、鄧發寫的兩封信,一封信是要求回國參加實際工作,另一封信是關于在新疆星星峽和陳云一同接待西路軍殘部的報告。西路軍殘部共有407人,李先念為總負責人,大部分是干部。當時聯共幫助我們組建空軍,其中挑了50人適合做飛行員。”
鐘赤兵之女鐘安屏說,“我從小可以說對母親沒有印象。我父親長征時負重傷,在沒有麻藥的情況下鋸掉一條腿,長征到陜北后,中央要我父親1936年去蘇聯治病和學習,他在1946年回國。母親是1937年或1938年去的蘇聯,他們是在蘇聯認識、結婚的。父親告訴我,母親這個人非常善良。兩年之后,母親先回到國內,去的新疆。母親是懷孕四個月時回國的,我還未出生時,由于叛徒出賣,父親就再也沒有母親的音訊了。我從小就被新疆軍閥盛世才關進監獄,因為母親在獄中,在我大約2歲的時候,我被人從監獄中抱走做養女。由于黨組織知道我的情況,以后父親找到了我,母親卻不明不白地去世了。這次來俄羅斯查檔案,第一次在檔案中看到父親關于母親給上級組織寫的信,他說要保護我母親,真心愛我母親。我最渴望的是在父親的檔案中能看到一張母親的照片,但是,檔案里沒有,我還是沒看到我母親的樣子。”世界上有成千上萬的兒童,從小到大,不僅對母親沒有印象,甚至沒有見過母親的照片,這樣的孩子并不多。(未完待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