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凡
第一屆政治協商會議(特指新政協)已經過去整整65年了,許多曾經置身那次會議的人,在回憶當年情景時,都會說到一個詞,就是“難忘”。
的確,我們在今天重溫那次會議的一些情景和往事,諸多黨派社團、各界愛國人士廣泛參與、同聚一堂、共商國是的生動場景,以及即將成為執政黨的中國共產黨及其領袖們顯示出的政治誠意、政治智慧,給我們留下的印象依舊可以用“難忘”來形容。
佩戴著代表證的“假代表”
從公開發表的各種文獻和報道中看到,出席新政協大會的所有代表、候補代表都是通過正式邀請,在胸前佩戴代表證進入會場的。然而在這些代表中間,卻有一位佩戴代表證的“假代表”,對此,直到今天,幾乎也沒有幾個人知道。
這個假代表是誰呢?他就是當時便衣保衛隊中南海分隊的分隊長劉忠。
原來,就在全國政協會議預備會召開的前一天,羅瑞卿、李克農以及中央辦公廳警衛處正副處長汪東興、李福坤突然找劉忠談話。李福坤向劉忠交代說:“組織上交給你一個艱巨而光榮的重大任務,要誓死保衛毛主席和黨中央的安全!”
早在全國政協會議準備期間,劉少奇、羅瑞卿、楊尚昆和中央辦公廳警衛處長汪東興等就曾專門召集劉忠等人,在中南海瀛臺開了一個會。劉少奇在會上說:“參加會議的代表中,左中右各派都有,情況十分復雜。好人是多數,中間派不少,壞人也肯定有,但人人有代表證,很難分辨出來。所以,抽調你們來,就是要保衛毛主席、中央首長和代表們的絕對安全,不準出任何差錯。保衛這次會議的任務完成好,就給你們打100分。”
因此當李福坤再次把劉忠叫來做重復性交代時,劉忠不禁覺得有點怪異。李福坤沒有直接解釋,而是說:“這次交給你的是一項非常特殊的任務。據我們得到的情報推測,在這次政協會議的代表中,可能隱藏著一名刺客,他可能利用代表的身份來刺殺或暗害毛主席。”
“我們現在懷疑的這個對象就坐在主席臺下距離毛主席不遠的地方,所以我們準備把你安排到這人右前面的座位上,你要嚴密監視他的一舉一動,一旦發現他有要行刺的跡象,你不能開槍,只能用身體阻擋在他的前面。你切不可有半點疏忽,要絕對保衛毛主席的安全。為了完成這個任務,你要當政協會議代表,我們會發給你一張代表證。”
任務交代完后,李福坤放低聲音對劉忠說:“這件事要絕對保密,不許告訴任何人,包括你的隊友。我會布置他們在外圍與你配合,你和我保持單線聯系。”
領了任務的劉忠,內心再難平抑下來。他擔心可疑對象身上攜帶了手槍,那樣制服的難度就會增加。因領導交代,不到萬不得已,自己不能輕易動槍,那會危及其他代表和領導人的安全,給大會造成嚴重負面影響。
政協召開預備會議的第一天,毛澤東來到會場。劉忠以正式代表身份,坐在了那個被懷疑對象的右前方。他發現那人40歲左右,身材高大,一身西服革履,很有派頭。劉忠看了心想,領導之所以選中自己擔負這一重任,大概也與自己的個頭比較高有點關系。
會休時,劉忠見毛澤東從主席臺的座位上起身,而他座位左后的被監視對象也站了起來。劉忠內心一陣緊張,趕快跟著站起來,用身體遮擋住了那人看主席臺方向的視線。
此刻,毛澤東下了主席臺往會場外走。劉忠發現那人也想往前擠,劉忠遂搶前一步,擠在他的前面,不讓他超過自己。當那人試圖從他左面超過時,劉忠就在左邊擋住他;想往右繞,劉忠就把身體移向右邊。
劉忠的左阻右擋,把那人惹火了,當場和劉忠吵了起來。他說:“你為什么擋我的道,我要去看毛主席!”劉忠也強詞奪理道:“我在給你閃道,你還老擠我。我幾次給你騰道,你又不走,你這個人怎么搞的?”旁邊的許多代表不知實情,也來責怪劉忠不該擋人家的道,一時會場內吵嚷成了一團。
走在前面的毛澤東也聽到了吵鬧聲,回過頭來,眉頭皺了一下。這時劉忠發現,毛澤東身后早已緊跟著好幾位保衛工作的領導,有羅瑞卿、李克農、汪東興、李福坤等人,他們幾乎把毛澤東圍在了人墻中間。這下,他稍有幾分放心了。
劉忠繼續與可疑對象周旋著,盡力阻擋他的腳步,直到毛澤東等人步出了會場的二道門,根本看不見了,他才放過了身后那位“照顧對象”。
很久以后劉忠才知道,當時領導還布置了便衣隊另外幾個同志在門外待命,要他們看劉忠的動作行事,一旦劉忠動手,他們就立即上去接應。
據說那個被懷疑的對象,后來好像被公安部門逮捕了,但那人究竟是否受命刺殺毛澤東則不得而知。一場與“準刺客”的暗中搏斗一直進行到第一屆政協會議結束。
未能到達的代表:楊杰遇刺
1949年9月21日晚7點整,據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軍代表劉白羽回憶,在正式會議開始前,周恩來先走上主席臺,代表籌備會作報告。當周恩來報告了各方面代表人數之后,他那素來清晰的聲音突然帶有一點喑啞地說道:“特許列名缺席代表的楊杰將軍,已不幸于本月19日在香港被國民黨特務暗殺去世。”
周恩來說到的這位“楊杰”,是原來在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單位的代表。
楊杰早年曾在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留學,和蔣介石是同學。歸國后即投身辛亥革命,后來出任陸軍大學校長成為著名軍事教育家,許多國民黨的軍事將領出自他的門下。抗戰期間,楊杰一度出任國民政府駐蘇聯大使,后因經常發表聯俄、聯共、聯合各民主黨派一致抗日、反對蔣介石獨裁的言論,為蔣介石所記恨,被免去大使職。回到重慶的楊杰與中共領導人周恩來、董必武等來往密切,思想上進一步靠近共產黨。
楊杰同四川、西康、云南、貴州軍閥劉文輝、鄧錫侯、龍云、盧漢等關系密切,與國民黨重要人物張群、朱紹良、楊森也常有往來,成了西南地區一呼百應的人物。蔣介石亦因此曾試圖拉攏楊杰,親自召見,以出任云南省政府主席相誘,被他當場拒絕。見楊杰不能為自己所用,蔣介石十分顧忌,派特務對其監視,甚至買通楊杰的姨太太偷取楊杰文件。
進入1949年,楊杰利用自己在國民黨軍隊中所特有的威信,組織策劃川、康、滇軍隊起義,由此引起國民黨特務機構保密局的高度警惕,將楊的行為一一上報。
中共對楊杰的安危非常關切,入夏以后,潘漢年親自勸告他迅速離滇赴港,然后及時轉赴北平,參加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但楊杰考慮到在西南策反工作已有眉目,此時離開則前功盡棄,乃托人轉告中共中央暫緩離滇。
然而不久,云南風聲驟緊,形勢突然嚴峻。原來現任云南省政府主席盧漢被蔣介石召到重慶面談,盧漢本想麻痹蔣介石,卻不想后來卻接受了蔣介石的一些條件,回昆明于9月9日搞了一個“九九整肅”,抓捕了昆明進步人士400多人。不過盧漢雖當面答應了蔣介石逮捕楊杰的要求,卻背地里給楊杰通風報信催其快快逃離。
楊杰于9月9日秘密飛往香港。蔣介石得知,十分震怒,命保密局長毛人鳳組織追殺。特務從昆明的楊家搜抄出了日記、信件等,從中獲知楊杰在香港的一些關系,特別是察覺到他與香港的李宗理來往密切的信息。
毛人鳳得到線索后,打電報給保密局廣州辦事處處長郭旭,讓他轉告當時正在香港執行暗殺前云南省主席龍云的保密局行動處處長葉翔之暫緩暗殺龍云,先刺殺楊杰。
葉翔之受命后,立即四處尋找楊杰在港的確切地址。一個名叫李元山的特務找到了偽裝成民主人士的軍統分子盧廣聲,從他那里得到了楊杰的住址。盧廣聲對葉翔之說,楊杰在香港寓所大門常關,閉門謝客,一般人不易入內,并說動手需趕快,否則楊杰很快會離港。葉翔之決定模仿李宗理的字跡,寫一封約楊杰見面的信,以接近楊杰謀刺。
此時,中國共產黨也密切關注著楊杰到港后的危險處境。9月18日,在香港的中共秘密組織通知楊杰,已經買好了到北平的機票,讓他準備馬上離港赴平,參加新政協會議。
然而就在19日上午,葉翔之和特務韓世昌等卻搶先了一步……
就這樣,這位中國現代史上著名的軍事家、反蔣反內戰的民主斗士,終于沒能躲過國民黨特務的卑鄙暗殺,沒能現身在新政協第一屆全體會議的會場。
周恩來沉痛地宣布楊杰遇刺的噩耗之后,中國共產黨的代表們提出臨時動議,給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和楊杰的親屬發唁電表示哀悼。唁電文稿隨即被擬寫了出來:
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公鑒:
驚聞楊杰將軍在由滇經港來平出席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的途中,慘遭國民黨匪幫用最卑劣的手段加以暗殺,本會議全體同人,無不痛悼!楊杰將軍多年來為民主事業奮斗,久為反動派所深忌,于今驚遭慘禍;本會議全體同人,除一致決議向貴會表示哀悼外,深信楊將軍的死,將會更加激勵全國人民,一致努力,把革命進行到底……
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
所有與會者含著悲憤,舉手通過了這份唁電。
黎族代表“偷渡”國民黨防線,繞道抵達北平
被邀出席新政協首屆全國代表大會的少數民族代表共30名(嚴格地說,薩鎮冰也應該算是少數民族,色目人)。本來,能出席的少數民族代表還要多一些,但由于飛機失事、國民黨刺殺,我們痛失五位代表。
30位少數民族代表,占總人數比率還不到5%,這讓人感到少了一些。對此,主導新政協的中共當時就已經意識到了。為吸納并保障少數民族代表能參加新政協會議,李維漢等中共領導人盡了非常大的努力。比較典型的,就是黎族代表王國興歷盡周折從海南島來到北平的經歷。
在新政協籌委會第一次全體會議召開后,中共中央統戰部即致電海南島瓊崖區黨委,詢問能否推薦一名黎族代表參加新政協。瓊崖區黨組織經研究決定推薦在1943年7月組織黎族白沙起義的總指揮王國興。王國興是在共產黨引導下,由自發起義的頭人成為中共黨員的,是海南島黎族民眾公認的領袖人物。
當時的海南島尚未解放,國民黨軍封鎖了整個瓊州海峽,雷州半島沿海防衛森嚴,要想渡海出島十分困難。為了確保王國興的安全,瓊崖區黨委將護送的任務交給了曾與王國興共同戰斗過的臨高縣委副書記朱家玖,并為王國興配了一位秘書——新華社海南分社記者馮子平——全程陪同。
王國興8月初從海南島中部的白沙毛貴出發,跋山涉水好幾天,來到面對瓊州海峽的儋縣(今儋州市)泊潮村,朱家玖帶著女船民黃金女早已在此等候。夜幕降臨,黃金女駕駛著小漁船,把王國興三人偷偷送過了瓊州海峽。黎明時分,小漁船到達登陸點,躲過國民黨的巡邏隊之后才悄然上岸。經過一段潛行,他們在一個小漁村同粵桂邊縱隊的聯絡員接上了頭。
在縱隊派出的六名武裝人員護送下,王國興一行晝伏夜行,走了數天的夜路才到達地處廣東廣西交界的廉江粵桂邊縱隊的總部。縱隊司令員梁廣熱情地招待了王國興一行,并迅速為他們辦好了去香港的手續,繼而派專人護送他們通過水路前往香港。
當王國興到達香港時,中共香港分局派出的人員已經在碼頭迎候。在香港,王國興見到了瓊崖縱隊副司令員馬白山,他將代表瓊崖縱隊參加首屆新政協會議。兩位代表在這里受到中共香港分局書記方方的盛情款待。
3天后,王國興和馬白山喬裝華僑登上了一艘外國輪船。在船上他們才得知,還有20多位華南地區代表與他們同舟。為了防備途中可能遇到的盤查,中共香港分局為每個人都配備了與他們偽裝身份相符的行李和道具,給馬白山和王國興攜帶的是兩大箱線裝書。
經過數日航行,輪船駛過了臺灣海峽,又經東海進入了黃海,停靠在青島的碼頭。后面的路程便都是在解放區了,他們不再需要偽裝,堂堂正正地登上了前往北平的火車。
輾轉幾千里,行程數十天,一環接一環,環環有人接應護送、安排打理,如果沒有不間斷的通訊聯絡、周密的部署,王國興能否從海南島安全抵達北平,順利參加首屆新政協會議,那就很難說了。
中國的少數民族多分布在西南邊陲,那里當時都還在國民黨勢力控制之下。要了解這些少數民族的情況,推薦出民族代表并將代表護送到北平,其過程都要像王國興一樣大費周章,因此一些少數民族地區未能推選和派出代表參加新政協。
新政協會議之后,有關方面在進行總結時,對少數民族代表的事進行了檢討,認為沒有安排滿族代表是一個失誤。當時有人反映說在名單公布后,北平有些滿族人哭了。毛主席得知此事后說:“一個民族沒有代表,整個少數民族為之不歡。”
其實,在第一屆新政協,滿族代表還是有的,只不過分散在其他的單位中,如中共代表中的齊燕銘、特別邀請人士中的羅常培。
曾經的“對手”代表:解放軍英雄與國民黨將領坐在一起
當毛澤東在開幕詞中宣布:“占人類總數四分之一的中國人從此站立起來了”的時候,作為會議主席團成員的解放軍第四野戰軍代表劉梅村感到無比激動。而在激動的同時他發現,他和一位他雖不熟悉卻早就知道的人,正坐在同一屋檐下討論著同一議題。
這位他熟知卻不熟悉的人,就是曾任國民黨第71軍軍長的陳明仁將軍。此刻的陳明仁作為特邀代表,也從湖南被邀請來北平與會,這讓劉梅村的思想受到很大震動。
那還是在1947年夏季的東北戰場上,陳明仁是國民黨軍隊駐四平的守將,而劉梅村則是解放軍攻打四平城的尖兵。當時,劉梅村是“頑強沖殺連”的政治指導員,他帶領自己的連隊在5天內執行5次主攻城池的任務。
在劉梅村的帶領下,他的連隊炸毀和拿下國民黨軍的幾十個碉堡,打垮敵軍一個團、兩個營和兩個連,俘虜敵軍官兵400多人。有意思的是在這些俘虜中,就包括陳明仁的弟弟陳明信,他當時是國民黨第71軍特務團的團長。
也是在那次攻打四平的作戰中,劉梅村身上多處負傷,最后因流血過多失去了知覺。想不到兩年之后,一度在戰場上拼死廝殺的對手,竟然同聚懷仁堂,共商建國大計。
這小小的一個巧合,反映了人民革命事業的偉大勝利和共產黨統一戰線政策的巨大威力;同時也顯示了人民政協具有廣泛的代表性。參加這次會議,使得身處基層部隊的劉梅村,對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商制度有了初步認識。
從戰場上的拼死血戰,到同坐桌旁和顏悅色交談,劉梅村思想的彎子轉得還不算艱難。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很快適應這個變化。
據少數民族代表天寶回憶,即便在新政協第一屆全國代表大會正式開幕之后,仍然有些共產黨代表不太愿意接觸民主人士,對國民黨起義將領更為反感,連吃飯也不愿意和這些人同坐一桌。
的確,那一時期確有一些共產黨人,甚至連一些民主人士,都對邀請國民黨愛國高級將領參加新政協會議懷抱抵觸情緒。當時有段相當流行的俏皮話:“早革命不如晚革命,晚革命不如不革命,不革命不如反革命。”戰場上的兵戎相見,雙方都付出了血的代價,這不是輕易就能化解的。
中共的領袖們比較早地預見到了這個問題。劉少奇、周恩來等對黨內反復進行相關的政策教育,同時也開始向黨外人士展開說服工作。指出一些國民黨軍的高級將領,雖然曾經屬于反動陣營,但后來在和平談判和起義中立了功,站到了人民這一邊來了,就應該不念舊惡,采取歡迎的態度。
毛澤東在中共七屆二中全會上就指出:“……全黨對于這個問題必須有認真的檢討和正確的認識,必須反對右的遷就主義和‘左的關門主義或敷衍主義兩種傾向,而采取完全正確的態度。”他還詼諧地批評了那些難以克服關門主義態度的人:“先對蔡廷鍇吐口水,再同他握手,那是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握手,是孤家寡人的政策。”
新政協籌備期間,周恩來就反復向黨內同志講:“民主人士對于孤立蔣介石所起的作用很大,我們必須學會同他們共事。我們不能以為,天下是共產黨打下來的,我們是主人,是我們請你們來開會的。”他還說,革命勝利后“需要動員各種力量參加工作,到處都要碰到合作的問題”,因此必須加強同黨外各界民主人士的合作。
有牢騷與化解,也有暢言與爭論。新政協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是一次讓所有與會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大會。關于這一點,在以往的敘述中,人們談論比較多的,是國旗、國名的討論過程。其實,在許多議題上,都集合了各方意見,經過了反復斟酌。宗教界的代表們在討論《共同綱領(草案)》時,自然特別關心其中有關宗教信仰自由的規定。佛教代表是趙樸初和巨贊法師,他們首先提出,在以馬列主義為主導思想的不信宗教環境里,更有必要在國家大法中標示出人民享有宗教信仰自由的權利。代表們覺得在《共同綱領(草案)》中,關于人民權利的表述只提“信仰自由”,僅僅把宗教信仰自由概括在一般人民權利之中,是不夠明確的。同時,只在民族政策中規定少數民族享有“宗教信仰自由”,也是不夠的。
會議根據宗教界代表的意見,對《共同綱領(草案)》關于人民權利的規定,作了重要修改,將“信仰……的自由權”改為“宗教信仰……的自由權”。使宗教信仰自由的權利在國家大法中得到明確的保證。
原載于《同舟共進》2014年第9期,轉載請注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