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連根
刺客在古代是一種很時髦的職業,性質大概跟今天公司里的職業經理人差不多。只不過,今天的職業經理人靠的是幫老板賺錢,而古代刺客靠的是幫老板殺人。殺人要有武功,這是必備條件,但光有蓋世武功還不夠,要成為著名刺客,也得有境界,有節操,更要有氣度。司馬遷在《史記·刺客列傳》中所描寫的那些刺客,憑的都不僅僅是殺人的本領,而是他們在替老板復仇過程中所展示出的氣概。還有一種情況,就是刺客在放棄刺殺任務之際,他們的人性光輝也會顯得分外迷人。
晉靈公是個很不靠譜的國君。他加重賦稅用來彩飾宮里的墻壁,從臺上用彈弓打人,觀看人們躲避彈丸來取樂。一次廚師燉熊掌沒有燉熟,晉靈公即下令將其殺死,把尸體裝在筐里,讓女人用車拉著尸體經過朝堂。晉國的正卿(執政官)趙盾屢次勸諫,晉靈公感到異常膩味,視趙盾為眼中釘,遂遣刺客鉏麑前去暗殺。鉏麑清早趕到趙盾家,看到趙盾臥室的門已經打開,趙盾正準備上朝,但由于時間還早,便衣冠齊整地端坐在一旁假寐(閉目養神)。此時夜幕尚未退卻,天地間仍是一片黑暗,趙盾盛裝待朝已經很久,經不住疲憊的侵襲正在蒙眬恍惚之間,此時下手刺殺正是絕佳時機,但鉏麑卻變得遲疑,繼而感慨:“如此勤勉恭敬之人是社稷之重臣。殺國之重臣對不起國家,受君命而不從是無信于國君。違君負國莫如去死!”于是鉏麑“觸槐而死”。
鉏麑是一名刺客,但他在武功之外,有思想,有見地,在大義與君命的兩難之下,他竟然選擇自盡,這份決絕很讓人動容。
同樣令人動容的還有漢代梁王派去暗殺袁盎的一位刺客。梁王劉武是漢文帝的次子,他與漢景帝同為竇太后所生,也深得竇太后寵愛。竇太后和漢景帝甚至一度想“立梁王為嗣”。大臣袁盎勸諫漢景帝,說傳帝位給兒子而非兄弟,這是漢高祖劉邦定下的祖制,您不宜擅自改變。歷史上很多傳位給兄弟做國君的,最后都引發了政治動亂,歷史的慘痛教訓不可不汲取。聽了袁盎的勸說,漢景帝打消了“立梁王為嗣”的念頭。
梁王求嗣不成,覺得是袁盎破壞了自己的好事,就派刺客去刺殺袁盎。刺客到長安后,打聽袁盎的相關情況,結果發現眾人對袁盎都贊不絕口,這袁盎指不定是位好人,還需三思而行。于是,他去見袁盎,說道:“臣受梁王金來刺君。君長者,不忍刺君。然而刺君者十余曹,備之。”意為梁王花錢雇我來刺殺您。我看您是一位難得的賢者,不忍心刺殺您。但梁王派來刺殺您的人據說有十多個,您還是防備著點吧。這真是個講道義的刺客。他雖沒有像鉏麑那樣“觸槐而死”,但其中足以表達他對賢者的那份尊重和愛。后來,已經加強了安全防范措施的袁盎,最終還是被梁王其余的刺客殺死了。與這位不執行刺殺任務的刺客相比,其余的刺客境界就差太多了——他們只講職業道德而沒有更高的人文情懷。
不同的職業有不同的職業要求,古代叫“行規”,現代叫“職業道德”。不講職業道德,當然不好,可厲害之人往往是那些能超越職業道德的人。比如,刺客的職業道德就是“拿人錢財,替人報仇”,可本文所提的這兩個刺客,他們超越了自己的職業道德。在發現要刺殺的人是真正的賢者時,他們會放下手中的利刃,以達成心中更高的善。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完成刺殺任務,是為了報私仇,而放棄刺殺一位賢者,可以讓更多的人獲益。與社會大眾的福祉相比,個人之間的恩怨就是小事一樁。
“刺客”這一職業在今天已經不存在了,但這兩個在關鍵時刻放下殺念的刺客對今人理解職業道德仍大有裨益。不是說職業道德不好,而是說職業道德需要有更高的善念和普適的價值來統轄。有了這種統轄,職業道德就有了超越性。有了超越性,人的真正魅力才能得以最充分地展示。德國柏林法庭的一則判例能很好地說明這一問題。1992年2月,衛兵英格·亨里奇因開槍射殺了攀爬柏林墻企圖逃向西德的青年格夫洛伊,在統一后的德國柏林法庭上受審。士兵的辯護律師稱,這些士兵是執行命令的人,他們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
不過,這樣的辯護最終沒有得到法官的認可。法官西奧多·賽德爾說:“作為軍人,不執行上級命令是有罪的,這一點無可置疑。但在這里,我想提醒大家注意的是,請不要忽視這樣一個細節:作為一名軍人,打不準是無罪的。作為一個心智健全的人,當你發現有人翻墻越境時,此時此刻,你在舉槍瞄準射擊時,有把槍口抬高一厘米的權利,這是你應主動承擔的良心義務!”法庭最終的判決是:判處衛兵英格·亨里奇三年半徒刑,不予假釋。“你有把槍口抬高一厘米的權利”也由此成為傳遍世界的名言,這條原則告訴人們,當法律和良知沖突的時候,良知才是最高的行為準則。
職業道德和上級的命令一樣,其本身帶有一定的工具性,即它可以用來行善,亦可用來作惡。因此,若不用良知、人道主義情懷等更高的價值體系來對職業道德進行“升級”的話,那么,職業道德就會因缺乏人性而顯得冰冷與僵硬。而奉行此種職業道德的人也因缺乏人文情懷而淪為“干活兒的機器”。
孔子講“君子不器”,馬克思也批判資本主義工業化生產導致了工人的“異化”。職業確實會讓人“異化”,即人在長期的職業生涯中可能會變得只知道職業道德而不知其他,只認職場上的規則、潛規則及上司的指示,而對職業之外的道德關注不多甚至置若罔聞。現在很多行業都有行內的潛規則,大家明明知道這些風氣不好,但在自己無力改變之時,往往就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職業需要”等來作為自己隨波逐流乃至同流合污的借口。職業確實是人生中重要的一部分,但遠非全部。更關鍵的是,在職業道德之外,人類還有更普適、更高的道德體系,那個體系比某個具體職業要寬泛得多,重要得多。法國作家雨果在名著《九三年》中說:“在絕對正確的革命之上,還有一個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革命家都要有比革命本身更高遠的超越性情懷,遑論其他職業?
(作者系文史學者)
原載于《同舟共進》2014年第9期,轉載請注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