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凡躍
(西南政法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重慶 401120)
作為馬克思實踐哲學的核心,馬克思生產理論的闡釋是多向度的。《1844年經濟學手稿》(以下均簡稱《手稿》)的異化勞動論提供的主要是一種關于生產勞動的批判性理解和敘事方式,那么,《德意志意識形態》(以下均簡稱《形態》)的生產理論主要是何種詮釋維度呢?對此,學界對《形態》生產理論的解讀似乎更關注的是存在論維度,認為《形態》的實踐觀和生產理論主要就是確立了生產實踐在人類歷史和唯物史觀中具有的“奠基”的性質和作用,但此種理解卻忽視了《形態》生產理論豐富的批判性思想和維度,忽視了生產理論的批判性是馬克思《形態》生產理論的重要特征和重要內容。這是《形態》生產理論傳統研究中普遍存在的問題,是對《形態》生產理論的誤讀。
《形態》把物質生產活動視為人類的“第一個歷史活動”,認為物質生活資料的生產和再生產是社會歷史最重要的構成因素。《形態》視生產勞動為“社會存在”的根本規定,認為“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現實生活過程。”[1](P72)《形態》所理解的歷史是指生產活動的歷史,《形態》闡釋的唯物史觀是以生產勞動理論為根基建構起來的,正如《形態》中說的:“這種歷史觀就在于:從直接生活的物質生產出發闡述現實的生產過程,把同這種生產方式相聯系的、它所產生的交往現實即各個不同階段的市民社會理解為這個歷史的基礎,從市民社會作為國家的活動描述市民社會,同時從市民社會出發闡明意識的所有各種不同理論的產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學、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們產生的過程。”[1](P92)也因為如此,《形態》被認為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奠基之作”。
需要指出的是,人們對《形態》生產理論及其存在論維度的理解,往往是從歷史的前提和基礎的角度理解的,實際上,《形態》生產理論的存在論維度還強調以下兩方面的問題:
第一,《形態》不僅重視生產勞動對于人的生存的意義和作用,還進一步認為,生產勞動是人的存在方式,是人的本質。其實,馬克思在《手稿》中就指出,自由自覺的勞動是人的類本質,認為真正的生產不僅是“創造對象世界”的活動,還是人的“自我活動”、“自我改造”的活動[2](P58)。 《形態》則指出,“一當人開始生產自己的生活資料的時候,……人本身就開始把自己和動物區別開來”[1](P67),因此,“他們是什么樣的,既和他們生產什么一致,又和他們怎樣生產一致。”[1](P68)《形態》還認為,隨著異己勞動的消失,勞動分工將不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出于自愿,任何人都可以根據興趣選擇自己的活動范圍,勞動的自由、自主的性質,人的自由與個性,人的精神維度等方面將得以展現,人的片面發展將轉向人的全面發展。這表明,從現實的生產實踐中探尋人的根本性存在和本質是馬克思《形態》生產理論的重要特點,馬克思在《形態》中已深入到人的存在與本質及其根據的維度闡釋生產勞動的存在論維度。
阿倫特在解讀馬克思的生產理論時認為,馬克思對勞動的贊美蘊含著對自然必然性的贊美和對自由的攻擊。生產勞動是人的本質的觀點表明,馬克思生產勞動的存在論維度超越了經濟學的視界范圍,生產勞動并非單純的“自然必然性”,更不是對自然必然性的推崇和對自由的否定,因而這不過是阿倫特對馬克思生產理論的曲解。
第二,《形態》不僅闡釋了生產勞動對于人和社會歷史的生存的意義和作用,更是從存在論意義上闡釋了生產勞動對創造社會歷史和感性世界的意義。馬克思將生產勞動導入存在論的理解之中,認為物質生產概念是一個作為現存感性世界的本體論根據的概念。生產勞動的存在論維度不僅表現為歷史的前提和基礎,更是創造世界和歷史的活動,在現存的感性世界中具有始源性地位。對此,馬克思在《形態》中批評費爾巴哈時指出:“這種活動、這種連續不斷的感性勞動和創造,這種生產,正是整個現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礎。”[1](P77)馬克思的這一觀點被學界普遍認為是生產勞動本體論最具說服力的觀點,表明生產實踐活動是現實的人,現實的世界存在之根基,是現存世界二重化的關鍵。因此,只有生產勞動才最具存在論品格,馬克思的實踐本體論歸根到底應當是生產勞動本體論。
生產勞動在人類世界中具有的存在論性質及其理論闡釋,也是理解馬克思歷史觀思想的根本依據。如: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以下均簡稱《提綱》)中曾提出了“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著名論斷,但是,只有把實踐歸結為物質生產實踐,進而把生產實踐視為歷史的基礎,具有社會歷史的存在論的地位,“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思想才有了落腳點。或者說:如果“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是一個存在論的觀點,那么它是由《形態》生產理論的存在論加以最終確證的。
有的學者認為,馬克思在《提綱》中論述的實踐是一個邏輯的、一般的概念,只有到了《形態》時才從一般的實踐具體化為生產實踐。關于《提綱》實踐觀的此種理解是不恰當的。因為《提綱》中馬克思已經將實踐理解為感性的、對象性的客觀活動,而不是如《博士論文》那樣把實踐視為理論的、思辨的活動,或者如《德法年鑒》時期那樣把實踐理解為政治批判活動。但《提綱》并未明確將實踐明確歸結為生產活動并加以充分闡釋,在這個意義上,“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命題在《提綱》中實際上是一個沒有從生產實踐這個社會生活的本質和終結存在中獲得最終證明的命題,即并未得到生產理論的存在論證明的命題,只有到了1845年,在《神圣家族》和《形態》中,馬克思才明確提出了物質生產是歷史的發源地的思想。也就是說,對《提綱》關于社會生活的實踐性本質更深刻的理解應當源自《形態》的生產理論及其存在論思想。
這首先體現在《形態》揭露和批判了資本主義生產體系中分工的異化性質,認為資本主義生產體系的分工造成了人的片面性,形成為一種與個人異己的對抗性關系和力量,“這種力量壓迫著人,而不是人駕馭這種力量。”[1](P85)“分工從最初起就包含著勞動條件——勞動工具和材料——的分配,也包含著積累起來的資本在各個所有者之間的劈分,從而也就包含著資本和勞動之間的分裂以及所有制本身的各種不同形式。”[1](P127)
其次,《形態》揭露了生產勞動的異化性、異己性。《形態》認為,在私有制社會——不僅僅是資本主義社會,勞動“已經失去了任何自主活動的假象,而且只能用摧殘生命的方式來維持他們的生命。”[1](P128)對于無產者來說,現存的勞動關系和社會關系成為了個人生活條件的偶然性存在,“他們自身的生存條件、勞動,以及當代社會的全部條件都是一種偶然的東西,它是單個的無產者無法加以控制的,而且也沒有任何社會組織能夠使他們加以控制。”[1](P120)所以,“在現代,物的關系對個人的統治、偶然性對個性的壓抑,已具有最尖銳最普遍的形式。”[3](P515)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在贊同亞當·斯密的意義上也說:“在奴隸勞動、徭役勞動、雇傭勞動這樣一些勞動的歷史形式下,勞動始終是令人厭惡的事情,始終是外在的強制勞動。”[4](P112-113)
在此基礎上《形態》明確提出:“無產者,為了保住自己的個性,就應當消滅他們至今所面臨的生存條件,消滅這個同時也是整個舊社會生存的條件,即消滅勞動。”[1](P121)如果說《手稿》勞動學說的獨特價值在于剖析了勞動的異化性質,提出了異化勞動理論,那么,《形態》生產勞動學說深刻之處不僅在于確立了生產勞動是社會歷史的基礎的思想原則,更展開了對現實生產體系的批判,提出了“消滅勞動”的思想。馬克思生產勞動理論關注的重點并不僅僅是揭露資本主義條件下生產異己性的存在與性質,而主要是從“改變世界”的根本原則出發思考如何改變現存世界的生產秩序。
《形態》生產理論的批判性維度還內具強烈的政治意蘊。如《形態》認為,為了消滅現存異己的勞動體系和勞動秩序,無產階級就必然與國家“處于直接的對立中,他們應當推翻國家,使自己作為個性的個人確定下來。”[1](121)
《形態》生產理論的存在論詮釋是客觀性維度,批判性詮釋則是人學維度。生產理論存在論維度的特點,是對物質生產在社會歷史中奠基性地位的現實肯定。馬克思提出生產勞動存在論思想的時代語境是:近代以來,包括大工業在內的生產勞動顯示出了巨大的推動社會進步和改變歷史的作用。作為將哲學規定為時代精神的精華的馬克思自然會強烈地感受并把握這一變化,將世界歷史視為人通過人的生產勞動而誕生的過程,認為只有大工業才能創造感性世界,開創世界歷史,才能消滅私有制。連阿倫特也認為,馬克思的理論草圖可在18世紀的法國革命、美國革命和整個西歐進行的產業革命這三個重大事件以及它們凸現的所有人都追求的自由的要求中描繪出來[5](P185)。此外,馬克思在1845年5—7月和1845年7—8月剛剛作過兩本“物質生產與生產力研究”的筆記,即《布魯塞爾筆記B》和《曼徹斯特筆記》,有關工業、商業等物質生產的感性生活和感性材料給馬克思對于社會歷史的認識留下強烈印象,成為馬克思從存在論維度詮釋生產理論的直接的文本學基礎[6]。
《形態》生產理論的批判維度具有強烈的價值意蘊,其深層指向是現實的人的生存、自由個性的人學維度。馬克思認為,作為根本的社會存在,作為社會歷史始源性存在和人的本質和根據的物質生產活動應當是自由、自主的活動。在《形態》中,馬克思提出了“人的自主活動”的思想,以自主活動指稱與人的自由生命相一致的本質規定。但現實的資本生產與交換卻有違人的自主活動的本性,因而馬克思對這種生產持批判和否定的立場,提出應當實現“勞動向自主活動的轉化。”[1](P130)
《形態》生產理論的存在論維度是對生產的“一般理解”,批判性維度是對資本主義生產的“具體理解”。
馬克思關于生產理論的“一般理解”,即是對生產勞動作為人類生存和歷史的前提和基礎所具有的普遍性、永恒性的性質和作用的肯定。在《形態》中,馬克思用“全部人類歷史”、“任何歷史記載”、“第一個歷史活動”“一切人類生存”和“一切歷史”(著重號均為作者所加)等來表示對生產勞動的這種“一般理解”。在寫作《資本論》時,馬克思將生產勞動的“一般理解”視為“人類生活得以實現的永恒的自然必然性”,他說:勞動“是人類生活的永恒的自然條件,因此,它不以人類生活的任何形式為轉移,它是人類生活的一切社會形式所共有的。”[7](P201-201)
馬克思生產理論的批判性維度則強調,對任何生產都應當置于具體的、歷史的維度中考察。在《評弗里德里希·李斯特的著作<政治經濟學的國民體系>》中,馬克思就明確指出不能混淆資本主義社會的現實的物質生產和自由的人的社會勞動即理想的生產。在《形態》中,馬克思把對生產的“一般理解”與“具體理解”區別開來,從而把一般的生產力與“資本的生產力”區別了開來。《形態》關于物質生產構成為歷史發端的觀點,關于大工業開創了世界歷史等觀點屬“生產一般”的理解,而關于生產勞動成為“個人生活條件的偶然性”存在,關于“消滅勞動”等思想則屬于對生產的“具體理解”,屬于對“資本的生產力”的理解。顯然,關于“資產階級生產”,馬克思根本的是立足于一種批判性維度。
關于生產的“一般理解”和“具體理解”,馬克思更關注的應當是后者。馬克思生產理論的特點,是對資本主義歷史形態和生產形態的具體研究。在批判古典政治經濟學的非歷史性和抽象性的思想時馬克思認為,政治經濟學是一門歷史科學,政治經濟學只能是研究一定歷史條件下“人們借以生產、消費和交換的經濟形式”以及這一經濟關系發展的特殊規律性,研究經濟關系“本身是怎樣產生的”[8](P139),“說到生產,總是指在一定社會發展階段上的生產。例如,是現代資產階級生產——這種生產事實上是我們研究的本題。”[9](P3)
可見,《形態》的生產理論之所以同時擇取兩種不同的視閾,首先是因為現實的物質生產是歷史的發端和始源性存在,但現實的生產又是雇傭體系下的生產,具有資本的屬性,由此形成為馬克思關于生產勞動的一般解讀與具體解讀、存在論維度與批判性維度的多重視野。
為什么《形態》要從存在論的視閾闡釋生產理論?這首先是批判黑格爾和青年黑格爾學派歷史觀的必要。《形態》提出生產理論的存在論思想時德國思想界充斥著從“天上”到“地上”的唯心主義。青年黑格爾學派的鮑威爾就認為:世界歷史歸根到底是自我意識的發展歷史,自我意識是歷史發展的唯一動力。鑒于歷史領域盛行的各種唯心主義,馬克思在《形態》中斥責道:“迄今為止的一切歷史觀不是完全忽視了歷史的這一現實基礎,就是把它僅僅看成與歷史過程沒有任何聯系的附帶因素。”[1](P93)為了批判德國意識形態的虛幻性就必須將歷史置于現實的根基之上,即物質生產活動之上。不確立生產理論的存在論原則,就無法實現對黑格爾思辨唯心主義歷史觀的批判和超越。
其次,《形態》生產理論的存在論考察之必要也在于,存在論維度不僅是馬克思生產理論的根基,也是馬克思歷史話語的根基和中心視域。沒有生產理論的存在論闡釋,《形態》無以確立作為唯物史觀“奠基之作”的地位,不確立生產勞動的存在論原則,歷史唯物主義也就難以真正確立。
《形態》的生產理論為什么又具有批判性品格呢?在《手稿》中,馬克思在批判資本主義勞動的現實異化時,就曾對黑格爾和古典政治經濟學的生產勞動觀進行過批判。在批判黑格爾的生產勞動觀時馬克思認為,黑格爾“把勞動看作人的本質,看作人的本質的自我確證”[2](P101),但黑格爾顛倒了“主詞和賓詞之間的關系”,把勞動的主體理解為自我意識,因此,黑格爾唯一知道并承認的勞動是抽象的精神的勞動。黑格爾還混淆了勞動的對象化和異化,結果黑格爾“只看到了勞動的積極的方面,沒有看到它的消極的方面。”[2](P101)
對古典經濟學家的勞動價值論,馬克思無疑是肯定的,但馬克思又認為,古典政治經濟學只研究勞動而不研究勞動者及勞動者的處境,看不到個人的勞動異化的事實,“政治經濟學沒有想到私有制的合理性的問題”,因為它恰恰是要維護新的新的資本主義“工廠制和現代的奴隸制”,因此,“應該把這種科學稱之為私經濟學。”[10](P600)政治經濟學將現存資本主義的經濟關系作為“自然”的經濟秩序和“自然”的存在形式,把資本主義經濟運行規律視為人類永恒的“自然”本質和自然規律加以論證。“國民經濟學從私有財產這個事實出發,它沒有給我們說明這個事實。它把私有財產在現實中所經歷的物質過程,放進一般的、抽象的公式,然后把這些公式當做規律”[2](P50),“把生產的資本主義形式當作生產的一種永恒的自然形式。……他們把社會的一個特定歷史階段的物質規律看成同樣支配著一切社會形式的抽象的規律。”[11](P15)這樣,國民經濟學實際上成為替資本主義制度(及市民社會)的永恒性進行辯護的意識形態。
如果說《手稿》的生產勞動觀基于黑格爾和古典政治經濟學的非歷史性和抽象性而擇取了批判性維度,那么,《形態》生產勞動觀的批判性詮釋最深層的根據則源于現實的資本主義生產的異己性,現實的資本生產和交換成為了人的生存和發展的偶然的和外在的存在。研讀《形態》的生產理論,讀者會強烈感受到馬克思基于生產勞動的現實異化,基于生產的資本的性質而擇取批判性維度。
“改變世界”的宗旨也決定了《形態》生產理論的批判性特質。《形態》實踐觀的中心是改變世界。《形態》提出,對“實踐的唯物主義者”來說,“全部問題都在于……實際地反對并改變現存的事物。”[1](P75)既然“全部問題”都在于改變世界,那就不能僅僅從社會生活、社會歷史的前提和基礎的角度理解生產實踐,而應當置于改變世界的哲學使命中加以理解。馬克思的實踐哲學,馬克思的生產勞動論對于社會歷史的巨大價值并不僅僅在于為社會歷史提供一個客觀的、具有基石性存在和意義的范疇,馬克思生產勞動論向度更為重要的是,以批判之維否定具有資本性質的生產體系的現存秩序,建構一種更高的具有“自主活動”性質的生產秩序。《形態》生產理論的批判性維度是由改變世界的根本原則決定的,改變世界的實踐哲學決定了馬克思的生產勞動論必然從異化勞動論走向“消滅勞動”。《形態》關于勞動的異己性批判思想,關于“消滅分工”、“消滅勞動”、“消滅私有制”等命題都是馬克思改變世界的實踐哲學在生產勞動論中的集中體現。
如前所述,生產理論的存在論詮釋是建構歷史唯物主義的重要前提和原則,但同樣應當強調的是,生產勞動的批判性詮釋也是構成唯物史觀的重要前提。按照生產理論在建構歷史唯物主義過程中的傳統理解,《形態》歷史唯物主義的建構取決于生產理論的存在論詮釋,似乎強調了生產勞動對人的生存的自然必然性,突出了生產勞動在人類歷史中具有前提和基礎的地位就必然導向歷史唯物主義。這是有片面性的,即只看到了生產理論的存在論詮釋。
《形態》生產理論的存在論闡釋是為了批判青年黑格爾學派在歷史的基礎、本質和動力等問題上的唯心史觀的錯誤,但是,《形態》生產理論承載著對資本和現代性的批判使命,馬克思生產理論的批判性,實質就是對資本的批判,對現代性的批判。沒有《形態》生產理論的存在論詮釋,《形態》自然難以成為唯物史觀的“奠基之作”;但《形態》生產理論若缺失批判性詮釋,就沒有對資本和現代性的批判,歷史唯物主義同樣無法建構起來。歷史唯物主義是根植于生產理論這一中心視域及其批判性而建構起來的。歷史唯物主義本質上是批判的科學。
還要看到,只有深刻理解馬克思生產理論的批判性范式,才能回應后現代主義對馬克思生產理論的詰難,回擊后現代理論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挑戰和解構。鮑德里亞認為,馬克思沒有意識到,現代社會是一個生產社會,“生產”正是資本主義最大的意識形態。他還認為,“生產”概念是馬克思學說與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共享的深層概念基礎。美國著名學者薩林斯在《文化與實踐理性》一書中也認為:當馬克思把生產當作歷史唯物主義的概念基礎時,他正好支持了政治經濟學的狡計,從深層觀念上論證了主導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功利主義原則的合法性,因此,“歷史唯物主義的確是資產階級社會的自我認識。”[12](P209)馬克思在深層理論邏輯上形成了與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共謀。
顯然,這是對馬克思生產理論的極大曲解。事實上,從當時理論批判的環境看,《形態》生產理論既必須立足于存在論維度批判德國思辨唯心主義的歷史觀,又必須立足于批判性維度展開對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批判。阿爾都塞認為,馬克思深刻認識到:“政治經濟學是現代資產階級社會的理論分析”[9](P36),其本質是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承認、記錄、接受和美化”[13](P130)。作為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經濟學構筑了人類歷史上最宏大的現代性敘事結構,經濟學批判則是歷史唯物主義的深層主線,因而以經濟學批判為主線的現代性批判是歷史唯物主義最本真的理論視域。”[14]因此,與“共謀論”相反,對政治經濟學的批判恰恰構成了《形態》生產理論的深層邏輯。
由此,我們可以清楚看到《形態》生產理論存在論維度的限度性。在最低限度上,為了避免與古典政治經濟學同質化為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如果馬克思關于生產勞動的存在論詮釋如后現代主義者所說的那樣,是與古典政治經濟學“共謀”),馬克思在《形態》中闡釋的生產理論應當具有批判性的審視,而在超越古典政治經濟學這個更高的要求上,《形態》的生產理論必須持有批判性維度。
總之,《形態》生產理論的存在論維度和批判性維度既體現了《形態》生產理論的不同側面和,多重視角,又映現了《形態》生產理論的完整理論價值,共同構成馬克思生產理論的豐富內容,具有不可或缺的互補性。而《形態》生產理論的傳統解讀,即片面談論生產理論的存在論維度,無疑是一種抽象的生產勞動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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