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峰
(三門峽職業技術學院,河南 三門峽 472000)
在古代中國,馬主要作為役使家畜,用于騎乘、挽車和載重,在戰爭和勞作中運用。在早期冷兵器的中國歷史上,馬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甚至改變了軍事和政治進程。而馬的相關文化也是非常悠久。早在春秋戰國時期,馬就開始進入文學長廊,如《小雅·車攻》的“蕭蕭馬鳴,悠悠旆旌”,雄俊健朗的良馬以它一聲長鳴奏響了英雄的篇章。到了魏晉時期,馬的寓意更加豐富,一方面用以抒發詩人建功立業的渴望,一方面又用來寄寓詩人懷才不遇的深悲巨痛。比如“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曹植《白馬篇》)、“驄馬高纏鬃,遙知身是龍。誰能騎此馬?唯有廣平公。”《橫吹曲詞·瑯琊王)之類詩句,大量活躍在魏晉詩章中。
到了唐代,馬的地位上升為一種精神圖騰。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唐朝人對于馬的尊崇達到極致,這從唐代養馬、馴馬、畫馬、詠馬等盛況便可窺見一斑。在養馬馴馬方面,據記載“大唐承周、隋離亂之后,貞觀初,僅得牝牡三千”,“至麟德中,四十年至七十萬六千匹,置八使以董之,設四十八監以掌之,跨隴右、金城、平涼、天水四郡之地,幅員千里,猶為隘狹,更析八監,布于河曲,豐曠之野,乃能容之”;在畫馬方面,唐代墓壁上的“出行圖”和“狩獵圖”都凸顯出唐代畫馬技藝之精妙;在詩文方面,從唐太宗的“翻似天地里,騰波龍鐘生”(《詠飲馬》)、李白的“天馬來出月支窟,背為虎紋龍翼骨”(《天馬歌》)、杜甫的“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房兵曹胡馬詩》)、李賀的“龍脊貼連錢,銀蹄白踏煙”(《馬詩二十三首》其一)等詩中,可以看出馬在唐代詩文中是一個頻繁出現的意象。
韓愈作為唐代文壇最負盛名的大文學家,也格外欣賞馬的情趣。據不完全統計,韓愈的文學作品中涉及馬的詩篇共計百余篇,占其總量的三分之一多,其中最為有名的作品首推《馬說》,其次還有《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入關詠馬》、《馬厭谷》、《題張十一旅舍三詠》、《過鴻溝》、《次石頭驛寄江西王十中丞閣老》和《招楊之罘》等名篇佳作。這些作品中有關馬的意象內涵,我們不妨將之進行分類,大致有以下兩種:
一是表達強烈的出仕愿望。《馬說》大約作于貞元十一年至十六年間。其時,韓愈初登仕途,很不得志。曾三次上書宰相求擢用,“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門,而閽人(守門人)辭焉”。盡管如此,他仍然聲明自己“有憂天下之心”,不會遁跡山林。后相繼依附于宣武節度使董晉、武寧節度使張建封幕下,郁郁不樂,所以有“伯樂不常有”之嘆。韓愈才華出眾,胸懷大志,卻不為當時重用,雖業精行成,卻難以施展,郁郁不得志。本文借物說理,托物言志,以千里馬的遭遇,諷喻當世不知用人,感嘆自身懷才不遇。“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辱于奴隸人之手,駢死于槽櫪之間,不以千里稱也。“”是馬也,雖有千里之能,食不飽,力不足,才美不外見(xiàn),且欲與常馬等不可得,妄求其能千里也?”這些詩句都是反映韓愈強烈的出仕愿望,他渴求當朝者能夠給予自己合適的機遇,便于發揮其“千里馬”的才能,以達到“道濟天下之溺”的人生政治理想。《馬說》通篇是喻意,以千里馬不遇伯樂比喻賢才難遇明主。它寄托了作者的憤懣、不平和窮困潦倒的情懷,同時也對封建統治者埋沒、摧殘人才,進行了諷刺、針砭和控訴。《馬說》的結構,也十分精巧。“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是從正面提出問題的。然而筆鋒一轉,“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便從反面展開起議論來了。第一段寫千里馬的命運:祗辱于奴隸人之手,駢死于槽櫪之間。接下去便自然而然地寫到了千里馬的遭遇,最后,作者以居高臨下的姿態,對封建統治者發出了憤怒的斥責,其中有諷刺,有設問,有慨嘆,抑揚反復,淋漓盡致。無怪乎自《馬說》出,伯樂識馬,便成為流傳在人們口頭上的一句成語了。
再如韓愈的《入關詠馬》:歲老豈能充上駟,力微當自慎前程。不知何故翻驤首,牽過關門妄一鳴。該詩不是韓愈的代表作,在其作品集里并不出名。這是典型的以物喻人詩,作者借一匹老馬,感嘆自己的命運多舛,再也不能“充上駟”了。韓愈經過數次貶官后,這次又重新升職,心情復雜可想而知。像大多數古代知識分子一樣,韓愈是儒家學說的忠實衛護者,奉行“文死諫,武死戰”的信條。一生動蕩起伏中,多次被貶官,又多次被赦免,其中一次因上書《論佛骨表》,連自己小女兒也在被貶途中病死。相信再木訥的腦袋也該開竅了,也該有所感悟了——皇帝掌握著生殺大權,“逆龍鱗”的做法可能危及生命,不是每次貶官都有被赦免的幸運,所以他體悟到“力微當自慎前程”。但是作為朝廷命官,他不愿尸位素餐,也想“鳴”,但是這種“鳴”也只能妄自鳴,在沒人的地方鳴,不像以前那樣理直氣壯地“物不得其平則鳴”,這是韓愈的悲劇,也是古代知識分子的悲劇。反映了韓愈雖近暮年,但重獲新生的那種意氣風發、壯心不已。
二是抒發個人悲愴情懷。有關這一類的詩篇可以說非常多,占據了韓愈有關馬的作品絕大部分。韓愈的“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雖然讓“藍關”知名,但對韓愈來說,《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卻是苦難的產物。公元819年正月,韓愈因諫迎佛骨遭貶為潮州刺史。韓愈接詔不能在長安久留,當天就收拾行李,辭別親友,找輛馬車,攜帶家眷及幾個仆人匆匆上路。史書記載,韓愈一出長安,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悄然降臨,即刻掩蓋了古道塵土,淹沒了藍田秦嶺古道的高塬與溝壑。進入秦嶺深山“藍關”時,車輪陷于大雪覆蓋的古道溝岔之中,任憑馭手怎樣揮鞭,幾匹老馬只是仰天長嘶,再也不能舉蹄前行。韓愈望著群山峻嶺的曠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據說就在他萬般無奈之時,看見遠處一匹快馬飄然而至,馬上坐著的竟是他的侄孫韓湘。韓愈百感交集,他看著韓湘,面對群山,吟出了《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這首千古名篇。再如該詩中的頸聯“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這聯的中心是“家何在”。家在哪里,本來是無須發問的,但是還提出這個問題,是說這次被貶,分明是有家也歸不得了。回頭望長安,看到的只是浮云隔斷的終南山(即秦嶺),所以發問:家在哪里?看一看往前走的道路,藍田關積雪擁塞,連馬也踟躕不前。馬不肯前進,對長安戀戀不舍,正是人戀戀不舍長發的反映。“云橫秦嶺”“雪擁藍關”,這些自然景物的描寫,正烘托了詩人離開長安時心情的悲涼和抑郁。
其他諸如“野馬不識人,難以駕車蓋”、“馬思自由悲,柏有傷根容”(《招楊之罘》)、“行看五馬入,蕭颯已隨軒”(《郴州祈雨》)、“可憐此地無車馬,顛倒青苔落絳英”(《題張十一旅舍三詠》)、“馬蹄無入朱門跡,縱使春歸可得知”(《游城南十六首》)、“人由戀德泣,馬亦別群鳴”(《次石頭驛寄江西王十中丞閣老》)、“翻翻走驛馬,春盡是歸期”(《奉使常山,早次太原,呈副使吳郎中》)、“裘破氣不暖,馬羸鳴且哀”(《贈河陽李大夫》)等詩篇,作者韓愈往往以馬自喻,表達人生坎坷無常、悲涼落寞的凄苦心境。而這種心境也是他政治仕途遭受種種打擊后的真實體現和延續。
除了在文學作品中創作了大量有關馬意象的題材外,韓愈還在個人的人生閱歷中與馬結緣,留下了許多生動的與馬有關的故事和傳說。
韓愈科舉考試的結果很糟糕,甚至可以說是非常慘痛,他兩次參加科舉考試,結果名落孫山。這對于信心滿滿的韓愈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他自己覺得“蹉跎顏遂低,摧折氣愈下”(《縣齋有懷》)。后來窮困潦倒之下,他的運氣不錯,在街道上攔到了一位騎高頭大馬的資助者,這就是當時居住在長安的北平王馬燧。韓愈為什么能夠在馬前攔住馬燧呢?原來他的一位堂兄曾經做過馬燧的屬下,在與馬燧出征吐蕃的時候戰死了,也許就是因為有這一層關系,所以馬燧念及舊情,非常同情韓愈,將他帶回宅邸,給他提供吃穿住用,還讓兩個兒子跟隨韓愈一起讀書。也許正是在馬燧的幫助下,韓愈才挺過了心理與生活上的難關,由此可見韓愈對于馬燧的收留是多么感激。唐貞元十九年(803),韓愈在京城為國子四門博士,他為馬燧撰寫了《唐故贈絳州刺史馬府君行狀》;元和九年(814)正月,韓愈任考功郎中知制誥,聞知馬燧次子馬暢的夫人盧氏去世,遂撰寫了《扶風郡夫人墓志銘》;長慶初年(821)他還為馬燧的孫子馬繼祖撰寫了《殿中少監馬君墓志》,為一個家族撰寫了三篇墓志銘或行狀,還有《貓相乳》等文,這在韓愈的散文中是很罕見的。“愈既世通家,詳聞其世系事業”,他對扶風馬氏之一的馬燧家族源流、世系,肯定見過馬燧家族的家譜無疑,所以才知根知底。在他的文章中還敘述了馬家祖孫三代人的生平事跡,并都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馬嘶巖寺是普寧名勝古跡之一。據說韓愈曾至此相訪,使這座寺增添了不少名氣。唐穆宗即位(公元821年),宣召韓愈進京為國子祭酒,復封兵部侍郎。臨進京前一天,韓愈還專程到馬嘶巖寺向大顛禪僧告別,由于韓愈在潮州執政時反對橫征暴斂,關心百姓疾苦,重視文化教育,深得民眾愛戴。韓愈上京赴任之后,大顛為紀念這位名儒的相訪,提議在馬嘶巖前原韓愈拴馬石的地方建起一個歇馬亭。附近村民得悉,熱情募捐,把亭建成,也為馬嘶巖增添光彩。從唐朝至清朝,馬嘶巖香火很旺,流傳有靈光寺拍牒馬山寺蓋印之稱。
韓愈被貶潮州之時,正逢潮州當地大雨成災,洪水泛濫,田園一片白茫茫。他到城外巡視,只見北面山洪洶涌而來,心想這山拱如果不堵住,百姓難免受害慘重。于是他騎著馬,走到城北,先看了水勢,又看了地形,便吩咐隨從張千和李萬緊隨他的馬后,凡馬走過的地方都插上竹竿,作為堤線的標志。韓愈插好了堤線,就通知百姓,按著竿標筑堤。百姓聽了十分高興,紛紛趕來,豈料一到城北,就見那些插下竹竿的地方已拱出了一條山脈,堵住了北來的洪水。從此,這里不再患水災了。百姓紛紛傳說:“韓文公過馬牽山。”這座山,后來就叫做“竹竿山”。
馬仿佛作為一種印記,深深地融入了韓愈的血脈里,成為了他人生長河中豐富的文化養料。又正是馬的意象之多姿多彩性,使得韓愈平添了幾分傳奇色彩,豐富了韓愈的全面人生。韓愈與馬,已經不僅僅是一組詞語,更成為了一個標志、一個符號,和諧共存,相得益彰。
[1]王溥.唐會要[M].北京:中華書局,1955.
[2]鄭健民.韓愈六朝文學接受研究[D].復旦大學,2009.
[3]周敏.韓愈詩文研究[D].南京師范大學,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