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書枝


其實在去年之前,從我們村到峨嶺街上的那條大路,還是土路。這條路有十幾里遠,前后七八個村子,在離路不遠的地方聚落而成,像樹枝上長出的幾片葉子。幾十年走下來,土路都踩得很踏實,平常下雨也不怎么泥濘,梅雨季雨落落停停,帶沙的路被水浸潮了,騎自行車的人騎過去,留下單單一行帶花的車輪印子。村子里的人如今少了,路上也很安靜,半天不見一個人,只低洼處積一點水,照見上方一小塊青天白云。
從前我們上街去,都從這條路走。走十里路,到峨嶺山腳的柏油路,翻過峨嶺山頭,就是街上。這是整個峨嶺鄉(xiāng)最繁華的所在,做小孩子時,倘偶爾能上一次街,前一晚想到明天能在炸油條糍粑的攤子前,理所當然讓媽媽買一塊糍粑一個糖耳朵來吃,就連覺也不能睡了。第二天清早出門,一路有人開門放雞,掃地,潑淘米水,望見相識的,彼此點點頭,那邊問:“到街上去啊?”媽媽應一聲:“是的哦!到街上買兩個碗,買些辣椒秧子。”我們跟在她后面,也點點頭,同時趕緊跑幾步走,簡直不好意思領受這么大的快樂。
我們上街,都是走路,有的人家過得好一點,有自行車,就騎車子去。走到柏油路上,一輛三輪車從背后風馳電掣而來,一邊轟鳴一邊顫抖著開走了。車里邊坐了幾個人,柴油機的聲音太吵了,他們講不起來話,就都把頭伸出來看我們這幾個走路的。有時候人太多,車子外面的搭板上還站一個小年青,兩手扳住兩邊車板,努力穩(wěn)住自己不把腦袋磕到車棚沿上去。風把他的頭發(fā)吹得根根直豎起來。我們看著這個小伙子,眼睛里說著“佩服!佩服!”。我們知道這輛車是從隔壁三里鄉(xiāng)一路開來的,到了峨嶺街上,要停一會,有人下車,有人上車,差不多滿了,就要開到縣城的“望華樓”。去縣里要花兩塊錢,這很了不起!縣城的繁華自然又不是鄉(xiāng)里能比,不是一般人隨隨便便想去就去的。望華樓的大名,在小孩子心里的威震不亞于劉德華、郭富城。直到上高中前,我到縣城去過的次數(shù)還是一只手就能數(shù)得清。
因此我見了這一三輪車的人就肅然起敬。我自己是不大有機會坐三輪車的。我們村到峨嶺街上的路上沒有人開三輪,也許是太窮了,沒有一個人買得起。我偶爾坐一回三輪車,除了大人帶著去縣里,就是跟媽媽一起去三里鄉(xiāng)的街上賣魚。不知道為什么,媽媽賣魚總要去三里鄉(xiāng)賣,也許是他們有一個正式的農(nóng)貿(mào)市場,不像峨嶺只有兩條街。我們清早三四點起來走路,挽一籃子或挑兩籃子才從塘里打上來的魚,穿過村子西面的大路和田畈,走六七里路,才能走到通往三里街上的柏油路。路的兩邊都是田,我們就在路邊等車。天剛麻麻亮,一輛三輪車從田畈似青似白的晨霧里轟轟隆隆開過來,見我們招手就停下。有一回媽媽走了另一條路,這里到三里街上要花一塊錢,她忽然舍不得我們?nèi)齻€人那兩塊錢來(我和妹妹只收五毛),看見車子經(jīng)過也不攔,只是埋頭走。我們眼睜睜看著那輛三輪車噠噠噠開過去,一車子全是賣菜的,車里疊滿了裝蔬菜的竹匾、賣雞賣鴨人的籃子。賣鴨的人把他的鴨子頸子按著,不讓它們亂動。車子是越開越遠了!風把車后面掛的一扇布簾子打得直飛。我簡直要傷心死了。等我們走了十幾里路終于走到農(nóng)貿(mào)市場,里面早已經(jīng)熱鬧透了,好多賣菜的都回去了。
在這段一去不復返的光輝歲月里,三輪車當之無愧是我們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四輪的公共汽車和小面包車都還沒有出現(xiàn),鄉(xiāng)下地廣人稀,從村里到街上動不動十幾二十里路,從鄉(xiāng)里到縣城又是二三十里路,更非坐三輪車不可。這其實是一種普通的農(nóng)用三輪車,前頭有擋風玻璃,后面拖一只藍色的長方形車斗。把車斗焊上大棚一樣的鐵架子,外面蒙一層白鐵皮,再刷上藍漆,里面搭兩條長木板做板凳,就成了街上最常見的一輛三輪車了。以現(xiàn)在的標準來看,屬于非法營運無疑,當時大街上跑來跑去的卻都是這種改裝后的車子,老鄉(xiāng)們坐著也很自然,沒有覺得任何不妥,一群人就這樣大膽地在剛修通不久的柏油路上飛馳。
那時候能去開三輪車的,都是些頭腦比較活絡、膽子也比較大的人。開車雖不自由,掙錢卻比一年到頭在田里忙要多多了。我的初中同學王洪強的爸爸就是開三輪車的。這在當時引起多少同學的羨恨!錢多還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上學再不用自己走十幾里路了。王洪強的家在鳳凰村,在我們鄉(xiāng)東面,離街十五里路。每天早上他坐著他爸爸的三輪車從鳳凰的土路上來,下車拍拍書包,走幾分鐘路就到學校門口了。我們家在鄉(xiāng)的北邊,早上天麻麻亮我和妹妹爬起來走,走到峨嶺街上,還要往前走三四里路,才能到學校。這三四里路我們也沒有錢坐車,只能看著一輛輛三輪車從身邊開過去。等走到學校,早讀已經(jīng)開始了,數(shù)學老師正威嚴地坐在講臺上看同學早讀。他是一個又瘦又高的人,得過小兒麻痹癥,腿腳微微有些不便,夏天經(jīng)常穿一件白色短袖襯衫,配青灰色長褲,褲腿中央用熨斗熨出筆陡的一條線。他的眼窩陷得很深,目光如炬,我們連走到門口喊一聲“報告”的勇氣都沒有,乖乖站到走廊上,立在幾個老油條的男生旁邊,掏出英語課本開始念,“Hi,Li Lei, do you know where Han Meimei is?”“Hi,Lucy, she is in the classroom.”因為這層原因,我們都羨慕死了王洪強!他卻顯得沒有什么。他的個子小小的,眼睛也小小的,脾氣很溫和,這些都像他的爸爸。
他的爸爸也不是一開始就開三輪車的。一開始,他是個“收毛的”。從前鄉(xiāng)下專門有人做這個營生,走街穿巷,家家戶戶去收鴨毛,收鵝毛,每天要走不少路。王洪強的爸爸有一輛大自行車,田里生活不忙的時候,他就每天騎著車子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地走,一面騎一面喊,“賣鴨毛誒!賣鵝毛誒!”小孩子在堂屋里聽見這個聲音,驚心動魄,趕緊把門口水杉樹底下破筐子里曬著的兩只鴨毛捧出來賣錢。一只鴨毛能換五毛錢。鴨毛曬得很干了,很輕很輕,有柔軟的光澤。王洪強的爸爸把鴨毛都抐在一只大蛇皮袋里,掛在自行車后座旁。有時候有賣兔子和其他野味皮毛的,那是山里的獵戶,普通人家是沒有的。他把曬干的兔子皮掛在蛇皮袋旁邊,車騎著一搖一晃,像是他的招牌。
每過一個星期,他就要把收來的毛拿到街上去賣。自行車帶不下,要坐別人的三輪車去。那時候從鳳凰到縣城已經(jīng)有人開三輪車了。他跟人家?guī)煾甸e扯,問他生意怎么樣,一個月大概能掙多少。開車子的謙虛:“生意還好!日子還過得去吧!”那時候柴油錢還跟水錢差不多,他聽罷心思一活:干脆也買輛三輪車回來跑,掙的錢肯定比收毛多!種田的那幾個錢遠不夠家里花的,村子里好多人家的老婆都出去打工了。他不敢讓自己家的也出去,怕她會像傳言中的那樣,在外面找個好的跑掉了,落下一兒一女不管。他要好好掙錢。endprint
晚上回來吃飯,吃著吃著,他忽然開口說:“我要買三輪車!”一家人吃了一驚。老父母不太贊同,老婆和小孩倒很快興奮起來,覺得這主意真不錯。父母反對的理由也無非是家里沒那么多錢,買不起車子。錢是可以湊的。他之前收毛也賺了些,四周的親戚再借一圈,終于湊夠了五千塊,就上縣里買了輛三輪車。
王洪強會一直記得他父親把三輪車開回來的那一天!那是三年級冬天的一個下午,他正在家門口的水塘邊,用稻草梗子吹一塊薄冰玩。他爸爸開著一輛嶄新的藍色三輪車回到村子上,柴油機噠噠響,整個村子的人都跑來看。他把冰塊往地上一甩,趕緊迎上去。他爸爸把車子停穩(wěn),抱他到駕駛座位上坐著,一面叮囑:“不要亂碰。”早有小孩子爬到車斗里坐著,王洪強在他爸爸的許可下,按了幾下喇叭,“叭——叭——叭——”他驕傲壞了。即使年齡很小,他也曉得“收毛”是件有點卑微的事。隔壁幾個小孩在一起玩,一個講,“我爸是漆匠!”漆匠在鄉(xiāng)下是正經(jīng)手藝人。一個講,“我爸是廠長,林場看茶葉的!”林場更是一片產(chǎn)業(yè)。“小強子你爸是‘收毛的!”從今天起他爸爸是司機了——對他來講,開車也的確比“收毛”有意思多了。
過了兩天,王洪強的爸爸把車子開到街上去,裝骨架,蒙白鐵皮,刷漆,架板凳,一輛標準的三輪車就完工了!這輛車子現(xiàn)在猛一看有點像個“獨眼龍”,因為王洪強的爸爸把原先在正前方的車燈移到了右邊,左邊卻沒有再加一個。他把車子開著在路上練了個把星期,覺得自己肯定能開好了。他很聰明,平常家里電視、收音機沒電了,要“搭線”他都會,有個開三輪車的對他說:“你兩個輪子的都能騎好,三個輪子的就更不用怕了!”這句話他覺得很有道理。第二天他就要正式跑第一趟了!他讓王洪強的媽媽給他找個帶蓋的鐵盒子,掛在身后欄桿上裝錢。從鳳凰到峨嶺七毛錢,到縣里兩塊錢,一個大人能免費帶一個小孩子。遇到有的大人,小孩個子長得高了,就少報點年齡,也是能免掉一點錢的。
一開始他跑的趟數(shù)不多,后來熟了,坐的人多,就跑得多起來。先是在村子口等,光有一兩個人就跑,那要吃虧的。等到人有四五個,本不虧了,他就跑,從鳳凰到峨嶺在土路上要開四十分鐘,運氣好的話,總能再帶幾個人。他是很能吃苦的。坐三輪車的大部分是認得的人,至少也是模模糊糊聽講過,這一路上幾個村子,彼此不知道的都很少。對這些熟悉的人來講,坐三輪車享受的是一種顛簸的刺激!這車子燒的是柴油,本來沒那么大載重量,坐滿人之后,發(fā)出動地的馬達聲,一路突突突冒著黑煙往前奮進。車子里里外外無一處不硬,連板凳也是名符其實兩條木板,車子一開動,人坐在上面,渾身上下無一處不震得酥麻。加之土路不平,人一路顛來顛去,又沒有可扶的東西,只好兩只手用力扳住板凳沿。就在柴油機的轟鳴聲里,兩個好久沒見的熟人遇到了,他們要講話。這一個大聲對他對面的人喊:“你到街上干么事?”對面那個大聲喊回來:“上街買袋化肥!”“你家稻種可撒了?”“還沒撒,明朝做秧田!”喊了幾個回合,他們也覺得有一點累,就默默坐著,感受著從腳底和屁股傳來的震麻。鐵皮把陽光都擋住了,車子里暗暗的。
他一天跑幾趟,中午回家吃中飯,晚上吃晚飯前收工。鄉(xiāng)下晚飯吃得早,一般天剛一擦黑,就要吃了。吃晚飯前,王洪強的媽媽喊他到大路上看一看他爸爸的車子回來了沒有。遠遠看見他家那輛“獨眼龍”開過來了,他就先跑回去,往桌子上端菜端飯。
吃過晚飯以后,他們把鐵盒子里的錢拿出來一起點。這是一天里最快樂的時候,這個時候,他們都覺得自己很富有。王洪強和他的妹妹趴在桌子上,看他爸爸一塊兩塊地數(shù)錢。桌子上許多毛票,一塊的,五毛的,兩毛的,一毛的,還有許多角子。最好這個時候媽媽是在灶屋洗碗,這樣他爸爸就會把多出的零頭平分給他和妹妹。他把零錢都藏在枕頭底下,積到一定數(shù)量了,就拿去買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要是點錢的時候媽媽在,剩下的角子就都被她收走了,裝在一只麥乳精的空罐子里,放到五斗櫥上面。這只鐵罐子很大,偷偷摸一點錢也看不出來。他偷過幾回,偷來的錢拿去買口香糖啦,帶鎖的日記本啦,一張一張的貼畫啦。終于有一回被發(fā)現(xiàn)了!因為他把錢罐子按在床上打開來,在床單上留下了一個橢圓的印痕。他的媽媽是個很勤快的人,每天早上把床鋪得干干凈凈的,床單扯得紋絲不皺,一看到這個橢圓,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被發(fā)現(xiàn)以后,他就不怎么敢偷錢了。但他有一套自己的致富心得,沒有零頭的時候,他就常常跑到樓上翻他爸爸前一天洗過的中山裝,里面經(jīng)常有一兩塊錢,他媽媽洗衣裳忘了從口袋里掏出來的。中山裝厚,錢裝在口袋里洗也洗不壞。或者有時主動要求早上去掃場基,因為曉得那里經(jīng)常有搖發(fā)動機時不注意晃出來的角子。這些秘密經(jīng)驗過了好久他才舍得跟妹妹講,兩個人撿錢肯定沒有一個人撿得多嘛,但他也很喜歡妹妹,所以還是告訴她了。
一開始王洪強的爸爸一天掙十幾塊錢,慢慢多起來,有幾十塊錢。這在鄉(xiāng)下是頂好的收入了!他每天開車來來回回要經(jīng)過峨嶺街上好幾趟,街邊賣鹵肉的攤子,每天用小車子拉一個小玻璃柜出來,里面堆著鹵好的豬頭肉、口條、雞爪子、蘭花干子、藕片,逢到生意還好,晚上他就切一點豬頭肉,或者買幾只雞爪子帶回去給小孩子吃。有時候是買一只“雞殼子”,這是把雞身上的肉大多削掉,只留一副帶一點肉的骨頭,放在冰柜里賣,凍得都起冰碴了。買一只回去,切塊燒毛豆、燒洋芋都好吃。或者買幾條“臭魚”,這是一種兩頭尖中間胖的海魚,發(fā)著幽藍光澤,也放在冰柜里出售。回去趁冰凍還沒化時切段洗凈,小火煎黃后加紅辣椒煮,最后撒一點香菜。這碗菜很下飯。晚上他要慢慢喝一點酒,喝的是白酒。一碟豬頭肉,一碗毛豆燒雞骨,他要喝好久了。夏天天熱,有時中午他也喝一點,喝一瓶“圣泉啤酒”。那時候啤酒才剛剛流行到鄉(xiāng)下,一般人還不太能習慣啤酒的味道,覺得像豬潲水,只偶爾嘗嘗新。鄉(xiāng)下人一般都喝白酒的。
也不全都是順心順意的事。人在外面開車,不但要吃得了苦,一天到晚在車子上下不來幾趟,遇到坐車子的性情不好,也要能忍得住。但最怕惹到的,還是街上的“黑頭鬼子”。從前鄉(xiāng)下還沒有交警這種存在,“黑頭鬼子”大概相當于現(xiàn)在城管的角色。峨嶺街上的“黑頭鬼子”叫楊三九。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管管三輪車,叫你不要亂停亂放。街上天天就那么幾輛車子跑,該停在哪兒,各人早就成規(guī)矩和習慣了,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要管,因此他基本上就是沒事問你要包煙錢,要瓶酒錢,過年過節(jié)也要送些東西,不然就“有你好果子吃的!”鄉(xiāng)下但凡能撕下臉皮做這種事的,都是些破落戶,二流子,早就不顧家聲了!楊三九先是把自己的老婆打跑了,又找了個小他好多歲的當老婆,把前妻和他生的一個女兒荒廢著不管。有一天他抓著一把菜刀過來,直接把王洪強他爸爸的車胎砍了,接著器宇軒昂提刀而去,留下幾個開三輪車的瞠目結舌,不想到底是為什么事惹了這霸王。后來回想起來,大概是為著他老娘在峨嶺開了個排檔,而王洪強的爸爸有幾天想換換口味,中午在另外一家吃了幾頓。或者是過年送給他的母雞不夠大,應該換一條豬腿,才夠份量。endprint
開車人家里最頭疼的事,是很晚了那個人還沒回來。很晚還沒回來,就意味著不正常,或者有安全問題。那時候鄉(xiāng)下還沒有電話,一般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人還沒到家,就只有癡等。一家人把菜都擺到飯桌上了,小孩子到村口左顧右盼一會,等等還不見蹤影,天都要黑透了,有小蟲子躲在草窠里細聲細氣地叫。小孩子只好又跑回來,一家人先吃飯。吃完飯女人慢慢洗碗,慢慢燒水給老人小孩洗臉洗腳,終于等到外面三輪車聲音響了!她趕緊爬起來把門閂開開,外面那個人帶著冰涼的一身夜氣走進來。一般都是沒有什么,車沒有氣了,出了小毛病,或者臨時送人去醫(yī)院了。有一年夏天晚上,王洪強的爸爸還是沒有回來,他們就把涼床搬到院子里先吃。幾個人話都比平時少,只是默默吃飯。過了一會,王洪強的媽媽說:“我好像聽到車子聲音了。”其實是沒有。飯吃完的時候,王洪強的小舅騎著自行車沖進來,說:“大姐夫把一個老太婆碰了!”
是倒車的時候碰的,車輪從腳上碾過去了。三輪車是前面窄,后面寬(加裝的車棚擋住的),一般又都沒有后視鏡,盲區(qū)很大。
好像一個天要落雨的時候沒帶傘的人一樣,這一聲雷打響過后,雨終于痛快落下來了。一家人反而平靜下來,王洪強的媽媽收拾了一點錢就跟到醫(yī)院去了。遇到這種事,鄉(xiāng)下一般的情況,都是受害者兒子女兒全部到齊,先把你講一頓,然后再是各項檢查。B超啊,CT啊,鄉(xiāng)下人幾時聽過這些名稱哦,難保不是訛人!一輪檢查下來,幸好傷得不重,只是要住院休養(yǎng)。王洪強的媽媽留在醫(yī)院里照顧這個老人,她一直用個繃帶把腿吊著,不能動。過了幾天,老人能走了,她要回家,兒子女兒不同意。這樣又過了幾天,醫(yī)生也來插話了,“小事情了,崴了腳差不多的,可以回去了!”兒女們這才收拾收拾,把她接回去了。最后賠了三千塊。
因為三輪車的發(fā)動機是手搖啟動,從前一到冬天的早上,要想把車子發(fā)動起來,就是讓人頭疼得不得了的事。三輪車的搖把是一個Z字形的鐵套,把Z的一頭套進發(fā)動機的眼里,手握住另一頭的柄使勁搖啊搖,搖到發(fā)動機猛然噴出黑煙,噠噠響動起來才行。在那些滴水成冰的清早,田里下了厚厚一層霜,三輪車停在門口場基上,Z字形的鐵把凍得讓人碰一下都覺得生疼。搖把根本搖不動,搖動了也不響,這個時候王洪強的爺爺就會來幫他爸爸搭把手,兩個人一起搖。即使這樣,車子也往往很難搖響起來。后來他們慢慢有了些經(jīng)驗,前一天晚上就把發(fā)動機里的水放掉(發(fā)動機里的水是為降溫用的),早上再倒點熱水進去,就好多了。晚上給發(fā)動機放水是王洪強喜歡做的事情,他拿只盆去接,感覺很奇異,好像是在看車子小便一樣,覺得它也是有生命的。他心里很秘密地歡喜著。接回來的熱水可以洗腳,媽媽和奶奶不肯用,嫌有股味道,他卻喜歡那浸了汽油味的水,覺得很有男子漢味道。再后來,王洪強的爸爸學習了另一種發(fā)動車的方法。他們家門口有一個大坡,為了不搖車發(fā)動,他爸爸就在車里掛上檔位,讓爺爺在后面推車,利用車輪帶動發(fā)動機,就著坡子把車“放響”。他們很喜歡這個省力的方法,用了好幾年,終于有一次,車子前面有塊大石頭沒看見,“放響”的過程中車子猛地一停,“砰”一下?lián)躏L玻璃就撞碎了,把他爸爸的頭皮割了一個深深的大口子。從前的三輪車用的是普通玻璃,不像現(xiàn)在的車子,玻璃碎后是沒有棱角的顆粒,危害低。王洪強跟在他爸爸后面,看著他用一條毛巾把頭按著,很快毛巾就濕透了,血瀝瀝往下滴。兩里路走了很久,到了衛(wèi)生所,也沒有麻藥,那個醫(yī)生就用一根魚鉤樣的針用力地把他的頭皮縫上。原來頭皮是很厚的。
但王洪強也承認,他們家是幸運的。爸爸開車子吃的大虧,大約就這兩次,多數(shù)時候仍是平安喜樂。年年從年頭跑到年尾,到了臘月底,是一年里最為忙碌的時候。每天從早到晚,車上擠滿了人和東西,帶著蛇皮袋去買年貨的,帶著小孩子上街買新衣裳的,還有挑著擔子去打年糕的。人的臉上有股莫名的喜氣。到了三十那天上午,王洪強的爸爸還要跑兩趟。那一天他總是說,我就跑一上午,賺一點煙花錢就好!下午,有心急的人家已經(jīng)開始吃年飯,灰色蕭寂的冬日村莊逐漸熱鬧起來,爆竹聲此起彼伏,散落在冰冷潮濕的空氣里,聽起來蓬松而遙遠。一家人吃年飯,燒雞燒鴨,燒糯米丸子,燙爐子,喝街上買來的紅葡萄酒。敬爺娘酒,石榴紅的酒浸在白瓷碗里,端起來飲一口,要說一句吉祥話。一年的辛苦,到今天終于有個完滿的結束了!桌上的一碗看魚,漸漸凝成了魚凍子。
天黑以后,大人們?nèi)ゴ蚵閷ⅲ婆凭牛鹾閺姾退拿妹萌ネ饷娣艧熁āK麄冇泻芏嗟臒熁煞牛僚冢B珠炮,“擦火霸王花”,“小蜜蜂”,還有一種叫“鴻”的煙花。這種煙花跟古代的“火箭”有一點像,后面帶一根長竹子,飛的時候長鳴一聲,然后爆炸。他們站在二樓的陽臺上放“鴻”,看著它在空中跌下去,好像是在阻止敵人攻城一樣,心里滿意極了。有時候他們的爸爸會買鄉(xiāng)下難得的大煙花回來,點燃了,空中一朵紅紅綠綠的大花。鄉(xiāng)下冬天的晚上和煙花是很相配的,那么大又那么黑,哪怕是普通一朵小小的煙花,在天空里也很光華。只是他們其實都不是特別喜歡大煙花,因為害怕很快就放完了,不像小煙花可以放很久。
車子一年年開著,一年年舊下去。到我們念初二那一年,四輪的巴士公交第一次在縣里出現(xiàn)了。從南陵一路開到我們峨嶺、三里街上的車是“7路車”。車身也是藍色,里面有軟的靠背椅子,椅背上還套上白布套子。這比硬梆梆顛簸不已的三輪車坐起來要安靜多了,舒服多了。公交車每隔十幾二十分鐘就發(fā)一班,價格也和三輪車相同,從此以后,三輪車司機們的生意就一落千丈了。一些堅持還跑縣城線的司機們只好把價錢降下五毛,以招徠顧客。王洪強的爸爸開始只跑從鳳凰到峨嶺這一段,掙的錢就比以前少多了。又過了兩三年,路上開始整治起三輪車來,很快就很少再見到三輪車的影子了。再后來,新的國道建成了,寬闊筆直,離原先的柏油路不遠,車子都從新路走,只有經(jīng)過峨嶺街上時,才拐進去彎一下,很快就又開到新路上。原先的柏油路漸漸很少有人走,只有鄉(xiāng)人騎摩托車經(jīng)過。路邊的烏桕樹一年一年長得老高,春暮時白茅抽出毛茸茸的花序。
王洪強他爸爸的車子從三輪車換成四輪的面包車,后來又換成小轎車,依舊每天在峨嶺與縣城之間跑。時代不同了,很多去縣城的人都喜歡包這種小轎車,跟城市里的打的略同。王洪強讀了高中又讀大學,糊里糊涂去學了商務文秘(因為“商務”兩個字看來不錯的樣子),再后來,又做了一份和文秘毫無關系的工作。有時候他想起從前爸爸的三輪車,記得有時和媽媽一起坐著爸爸的車去縣里,在西門吃好吃的“郭記風味水餃”。記得冬天夜里給發(fā)動機放水時哧哧的聲音,夏天發(fā)動機里的水燒得滾起來,爸爸開著開著就把左腿架起來,以躲開水汽的蒸熏。有時車子有了小毛病,下晝晚他在門口場基上看爸爸修車子,給他遞起子,幫他踩離合器。車子修好的時候他們的手上都是機油,一起走到水塘邊用肥皂去洗手。混著白沫的黑色水滴從手指上滴下來,輕輕跌到淡青的水里,跌出一個小小的圓圈,很快變成黑白的幾縷,消散不見了。從前的他們都勇敢而勤勞,他想他確實是有些愛機械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