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風景》節選

緊張煩悶的情緒已經隨著八月的燥熱一起逝去了。
開始進入九月了。氣溫急劇地降了下來,新疆的夏天還是相當熱的,七八月份的平均氣溫與北京一帶相差不多,但是,它的秋天來得早,氣溫下降幅度很大。特別是一早一晚,頗有點涼意,當農民們掬起渠水漱口的時候,也開始感到冷水有點炸牙齦了。
今天是星期五,伊斯蘭教的祈禱日——主麻日。吃過早飯,庫圖庫扎爾懷著個把月來沒有過的悠閑和輕松心情,緩緩地踱向大隊加工廠后面一個杏園附近的破敗了的清真寺。說是悠閑,閑中照樣有庫圖庫扎爾的遠慮,他當然并不滿足于斧子下落前樹枝上的猴子戲耍式的輕松愉快。
路上行走著大大小小的拉瓜的車,已經進入扯瓜秧和大量貯存西瓜、甜瓜的季節了。趕車的人見到庫圖庫扎爾都嘻笑著高聲問好。有些年長多禮的人還跑下來向他行禮。庫圖庫扎爾很滿意農民們對他的尊敬,邁起步來也顯得更有風度了。他很響地干咳了一下,這聲咳嗽具有大人物的威嚴和氣魄。
庫圖庫扎爾走到離舊清真寺二十來米的地方,停留了下來,他等候著穿著老式的民族服裝的信徒們做完午課出來。從人們當中,他叫住了亞森宣禮員、斯拉木白胡子、他的哥哥阿西穆和一名看墓地的回族老漢、馬玉琴的堂伯父馬文常。他對這四個德高望重的老年人謙恭地說:“請到舍下來一下。”
這個時刻在這個地方邀請,以及他的特殊神色,都暗示了邀請的宗教活動的性質,不過由于他是黨員,不必公開那么宣揚罷了。
“乃孜爾嗎?”亞森從牙縫里擠出了這么一句,庫圖庫扎爾用垂下眼簾表示了肯定的回答。
亞森立即表示從命,斯拉木和馬文常也跟隨同行。只有阿西穆對他弟弟又要玩弄什么花招是有戒心的,現出了一種猶猶豫豫的樣子,只是那三個年紀更大、也比他更有身份的人已經挪動了腳步,他不得不默默地尾隨在后邊。
乃孜爾和托依,是穆斯林家庭經常舉行的兩種把世俗生活和宗教儀式結合在一起的活動。托依的意思是喜事,包括結婚、搖床喜和男孩子割包皮的割禮。乃孜爾的含意是祝禱,它的情況比較復雜。除了辦喪事要有三次(七天、四旬、周年)乃孜爾以外,遠行之前,久病不愈,乃至做了噩夢,有什么煩悶,都可以舉行祝禱以禳災免禍。兩者都要做都瓦即誦經,也都要由主人招待吃飯,女客都要送禮。這是一種把宗教的虔誠、民族的精神團結、好客的慷慨、社交的來往應酬與生活的調劑花樣糅合起來的活動。有時,周年祭靈的乃孜爾也絕無繼續悲哀之意,按宗教的說法,人死是到真主那邊去了,一味悲傷乃會成為一種罪過。周年祭奠時主客的關注都在禮儀、口腹與排場上。再加上沒有多少宗教色彩的、原生的民族民間的麥西來甫,維吾爾人由家庭主辦的集體活動的規模與頻率,是遠遠超過了其他民族的。
庫圖庫扎爾的家里充滿了肅穆的氣氛,賓主五人直挺挺、端正正地跪坐在內室的氈子上。庫圖庫扎爾低頭含胸,兩眼下視,用一種誠惶誠恐的聲調低聲說:
“我的孩子庫爾班·庫圖庫扎爾至今仍無消息。有各式各樣的惡人在我們背后惡言相加,像錐子一樣地刺傷著我的心。我做了一個噩夢……您們懂得,我不便請更多的人……您老四位,是公認的長者,鄰里父老的代表……”
都瓦進行得莊嚴。亞森的洪亮而又柔和的嗓子,用一種特殊的顫音吟誦著《古蘭經》上的片段,很有感情,很有感染力。眾人應和著,連本意并不在乃孜爾身上的庫圖庫扎爾的鼻子也酸了那么一下。
伊斯蘭教已經滲透在維吾爾族的近四百年的歷史和人民的生活當中,人們不能無視它的影響、凝聚、吸引、慰安以及動員的力量,尤其是不能無視它對于人民生活的規范作用。其實這種力量并不僅僅是神學的與來自彼岸的,須知在很大程度上,宗教的力量在于神性與人間性的結合,它也是由人的、此岸的因素所造成的。例如,《古蘭經》的古阿拉伯文的韻腳和誦讀者的歌喉,誦讀者的面容、胡須、纏頭與姿態,例如禮儀與伊斯蘭教最最強調的清真——清潔的原則:在伊斯蘭教這里,清真是一種核心價值,而不僅僅是衛生的需要。沒有這種價值崇拜,沒有經文詩的和音樂的魅力,也就沒有乃孜爾的感人的力量。
責任編輯 曉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