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國際船舶買賣合同普遍將“賣契”列為船舶交接時賣方必須交付的文件之一,世界上多數國家的船舶登記法律也將賣契作為船舶所有權的證明文件。然而中國《船舶登記條例》卻與國際通行做法相背離:要求買受人提供船舶買賣“合同”以證明其所有權的取得。賣契與合同在含義與功能方面存在著根本的不同。國內關于船舶登記法律制度的完善存在著登記機關應承擔“實質審查”還是“形式審查”義務和是否有必要引入“預告登記”或“異議登記”制度的爭論,而該爭論的產生源于對“賣契”概念的誤解或忽視。考察國際船舶買賣慣例和船舶登記程序立法關于賣契法律地位的客觀發展趨勢和我國契據制度的本土傳統,我國船舶登記程序立法引入賣契概念不僅可行,而且是必經之路。
關鍵詞:船舶登記;賣契;合同
中圖分類號:DF961.9文獻標識碼:ADOI:10.3969/j.issn.1001-2397.2014.01.14
引言國際上關于船舶物權的立法一般將船舶登記確定為船舶物權變動的公示方式,由此,各國都有船舶登記的程序立法與其船舶物權法相承接。船舶貿易的國際化推動著船舶登記程序立法呈現出統一化的趨勢,然而我國《船舶登記條例》和其他國家的船舶登記程序立法仍存在著一些不同,最主要的差異體現在船舶登記所需提交的文件方面:在我國,船舶登記申請人需向登記機關提供的所有權證明文件是船舶“買賣合同”(contract of sale and purchase)而非船舶“賣契”(bill of sale)。鑒于船舶登記法律后果的重要性以及船舶所有權跨國轉讓的復雜性,中國船舶登記機關非常重視船舶登記文件的真實性,這使得船舶登記文件的審查時間過長,船舶登記的效率普遍不高。此外,國內關于船舶登記法律制度的完善一直存在兩個爭論:一是船舶登記機關應承擔“實質性”審查義務還是“形式性”審查義務?二是我國的船舶登記法律制度是否應參照《物權法》引入“預告登記”或“異議登記”制度以保證交易安全?產生上述情形與爭論的首要原因在于對“賣契”概念的忽視。本文將從賣契與合同之差異、賣契的功能及現實意義入手,討論中國船舶登記法律制度引入“賣契”概念的必要性及可行性。
一、賣契與合同之辨析賣契,因其亦被稱為“賣據”,在中國往往被解讀為買賣合同。中國《船舶登記條例》將船舶所有權的證明文件列為“船舶買賣合同”,而國際船舶買賣實務卻習慣于以“賣契”為權屬證明文件,因此,中國航運實務界將“賣契”視為“合同”也就不足為奇。另一方面,中國在1950 年以前的各種正式法律文獻中統一使用“契約”來稱謂今天的“合同”。之后在各種蘇聯的立法文獻和法學譯著中,逐步開始使用“合同”。隨著學界和實務界對“合同”的普遍接受,“契約”終于自1957年起在各種立法文獻中被“合同”代替[1]。 “契約”與“合同”的這種歷史淵源,使得“賣契”與“合同”成為容易混淆的兩個概念,這可能也是《船舶登記條例》制定時并未嚴格區分“賣契”與“合同”的原因所在。但船舶買賣與登記法律中的“賣契”與“合同”并非同義,因此有必要了解賣契的法律含義及其與合同的區別。
(一)賣契的法律含義
大陸法和普通法中都有賣契的概念,但賣契法律理論在英國法中最為發達,其有專門的立法規定契據的含義、范圍及其功能,成為各國契據立法的重要參考。“賣契”在《元照英美法詞典》中的定義為:“將財產所有權或動產絕對地或通過擔保的方式轉讓他人的一種契據。在實踐中最常見的是指將動產賣契進行抵押以作為債的擔保。當債務履行后,受讓人依約定將賣契返還讓與人。與質押或典當不同的是,動產的占有不轉移到讓與人手中。”[2]因此,賣契可以簡單地被理解為一種證明權利轉讓的“重要法律文件”。英國有專門的《賣契法》(Bills of Sale Act),適用于該法的賣契范圍包括各種賣據、轉讓書、不帶轉讓的信托聲明書、附有收據的貨物清單或購買貨物款項的收據等非土地實產轉易契,也包括各種授權書、權限文件或用以將非土地實產作為任何債務保證的特許文件、任何藉以授予非土地實產的衡平法權益的協議書或授予附于非土地實產的押記或保證的衡平法權益的協議書(不論是否有意隨后簽立任何其他文書),但該《賣契法》并不適用于任何船舶或船只或其股份的轉讓書。Sec. 4 of Bills of Sale Act of United Kingdom 1878. 在我國香港特別行政區的《賣契法案》《香港賣契條例》,1886年7月12日頒布,1997年6月30日重新修訂。 以及新加坡的《買賣契據法案》Article 3 of Bills of Sale Act of Singapore (Chapter 24), original enactment of 1886 and revised edition of 2011. 中,關于賣契的含義與英國法非常類似。
現代法學初北平:“賣契”概念應引入我國船舶登記法律在船舶登記方面,英國的《商船法》(Merchant Shipping Act)對于登記船舶或股份的轉讓,要求通過規定形式的賣契進行。Schedule 1 (Private Law Provisions for Registered Ships) of Merchant Shipping Act of United Kingdom 1995. 《商船(船舶登記)條例》對于船舶登記所需之賣契則作了形式上的要求:(1)符合國務大臣(Secretary of State)所認可的形式,并經適當證明(attestation);(2)賣契必須包含足以確定該船舶特征的描述。Section 44 (Form of bill of sale) of The Merchant Shipping (Registration of Ships) Regulations 1993.
(二)賣契區別于合同
在英國法中,賣契是契據文件(deed)的一種,其不同于一般的合同文件。契據文件是一方在沒有對價的情況下轉移給另一方權利(conveyance)的契約,其特點在于,對價在契據中不構成合同不可執行的原因。因此,在實務中,契據的簽字或蓋章都有嚴格要求以保證其真實性,并且,簽字人必須有法律上的能力去讓與此項權利。在普通法中,授權委托書、委任令、許可證、授予學術學位的文憑都可以被稱為契據。 賣契這種形式要求不僅存在于財產與房地產權益的讓與或轉讓過程中,還存在于它們的抵押、質押中,可見,賣契是一種重要的法律證明文件。
賣契以及其他契據文件與一般商業合同文件相比大致有三個法律特點:第一,契據的形式要求比較嚴格,一般要求蓋上公司印章,而對于自然人雖不再要求蓋章但要求制作人“在證人見證下簽字認證”(signed…by him in the presence of a witness who attests the signature),要求辦理一定的公證認證手續。就船舶賣契而言,上述形式要求包括以書面形式、符合法定官員對于文件形式和內容的要求、有適格的證人見證等。如《英國商船法》(Merchant Shipping Act)第19條第1款和第2款就規定了船舶轉讓必須采用符合法律規定形式的賣契進行登記方發生法律效力。香港《商船注冊條例》第39條第2款也有類似規定。第二,契據的時效與一般的商業合同也可能有差異。例如,英國法中契據的時效為12年,而商業合同的時效只有6年。第三,契據不需要對價(consideration)。這一特點使得契據在英國法中可以作為債務擔保使用。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在英國法中向來有“不利于契據制作人解釋”的原則和“制作人禁止反言”(estoppel)的原則存在。也就是說,在對契據解釋時遇上疑點,將會去作不利于契據制作人的解釋。除非是公司的“越權行為”(ultra vires)或契據沒有“適當地做出”,制作人做出的與契據事實相反的陳述將不被法院接受[3]54-55。
國際船舶買賣合同往往都以書面形式訂立。與一般的商品買賣不同,船舶買賣一般存在“兩個”合同。第一個合同是買賣雙方通過經紀人確認船舶買賣的主要條款(main terms),被稱為“要點重述”(recap)。要點重述一般不需要合同方簽字,雙方通過與經紀人的往來電子郵件對主要條款予以確認,此時應該認為合同已經成立并生效。對國際船舶買賣合同(包括國際新造船合同)和國際租船合同而言,因為合同內容繁雜,當事方往往先通過雙方或共同的經紀人對合同主要條款達成一致意見,形成一個“要點重述”或“主條款合同”,然后再在該要點重述的基礎上商談合同的具體條款。即使雙方在某些細節方面無法達成一致意見,雙方仍然受要點重述的約束,因為該要點重述已經具備合同的基本要件。 合同成立后,雙方會依據要點重述的基本內容擬定詳細的“合同備忘”(Memorandum of Agreement,簡稱“MOA”),該合同是否簽署并不影響船舶買賣合同的成立,因此,雖然該合同可能有完整的簽字蓋章,該合同仍被稱為形式合同。在要點重述確認后,合同備忘是否最終簽署并不影響船舶買賣合同的成立;合同備忘一旦簽署,其對買賣雙方皆有約束力。雖然合同備忘是在要點確認的基礎上詳細擬定,但依然不能避免兩個合同條款產生沖突。在此種情形下,沖突條款的效力將由法官通過合同解釋加以確認。
如果船舶登記法律要求船舶所有人提供船舶買賣合同,則從理論上說,要點重述也構成合同的一部分。在國際船舶買賣實務中,要點重述表現為船舶買賣經紀人發給買賣雙方的電子郵件或其附件,這恐怕不是船舶登記機關所滿意的合同形式。從內容上說,即使已經提供船舶買賣合同,船舶登記機關也無法準確地解釋每個合同條款。更重要的是,上述兩個合同即使已經生效,其本身也無法證明合同是否被履行,從而無法證明買方已經取得船舶的所有權。綜上所述,我國當前船舶登記法律中將船舶買賣合同作為識別船舶權屬轉移的證明文件,具有明顯不合理之處。
二、賣契的功能及現實意義(一)賣契的功能
通常而言,賣契的作用主要體現在以下四個方面:(1)證據作用(evidential),使其他人或機構(法院或政府登記注冊當局)馬上肯定契據制作人的意圖與完成交易;(2)警惕作用(cautionary),要求契據制作人停下來想一想有關的交易,特別是自然人,更會亂訂一個“簡式合約”,但契據合約就會迫使他冷靜地想清楚;(3)公司控制作用(control),在制作與承擔其中的承諾時,要使用公司印章或經由兩名以上的高級職員簽字才發生效力,對于一家公司而言,對該契據的使用有更大程度的控制權;(4)標號作用(labeling),讓第三者一看就知道文件的類別與它起的作用[3]56。
在國際船舶買賣實務中,賣契所體現的證明功能最值得注意。考察國際上船舶的賣契,大致有兩種形式:一種是單獨的賣契(bill of sale),另一種是賣契及接收契(bill of sale and acceptance)。后者需要買賣雙方都簽字蓋章。二者的共同特點是:(1)需載明船舶的基本數據和參數;(2)需明確表示所有權的轉移;(3)需明確說明船舶由賣方擁有所有權;(4)需明確說明簽字人的姓名及在公司中的職位。公證律師或公證員對該文件進行公證時需查證:(1)賣契中的船舶所有權的情況是否屬實;(2)簽字人的身份及授權是否屬實。公證可以基本上保證沒有虛假交易或越權交易,認證程序則保證了公證機構的資質及真實性。因此,除非公證機構存在非法行為或工作疏忽,經過公證、認證的賣契的內容應是真實的。該文件經過公證、認證的好處在于:(1)明確證明物權文件的范圍及形式要求,不僅方便登記機關快捷、準確地登記,而且能夠對于船舶買賣實務中買方應該要求的賣方文件起到良好的指導作用,同時也能夠有效地防止船舶買賣欺詐;(2)使得注銷登記證書的取得并不必要。
(二)賣契對于船舶登記的現實意義
《物權法》頒布實施后,針對當前中國船舶登記法律制度所存在的不完善之處,國內學者借鑒《物權法》中所創設的不動產登記制度,對船舶登記制度的改革提出了諸多建議,主要集中在:(1)為避免一船兩賣并保證交易安全,是否應在船舶登記法律中引入預告登記制度。(2)為了保護善意第三人的合法權利,是否應該引入善意取得制度,即基于船舶登記這種公示方式的存在,第三人有理由相信登記所有人對船舶擁有所有權,如此一來,船舶登記內容的準確性就顯得至關重要。(3)為保護權利人和真正的權利狀態,針對船舶登記簿中可能存在的錯誤,是否有必要引入異議登記制度。在引入異議登記制度的情況下,當權利人或利害關系人認為船舶登記事項存在錯誤而要求更正但登記簿記載的權利人不同意更正時,可向船舶登記機關申請,將真正權利人以及利害關系人對船舶登記簿所記載的權利提出的異議進行登記。由此產生的法律后果是:登記簿上所記載的權利失去正確性推定的效力,第三人不得主張依照登記的公信力而受到保護。(4)鑒于船舶登記內容正確與否的重要性,是否應明確船舶登記機關對于錯誤登記承擔賠償責任的條件和范圍,這必然涉及船舶登記機關應承擔“形式審查”還是“實質審查”義務的敏感話題。(5)考慮到當前船舶登記程序對于老舊船、廢鋼船的控制缺乏有效的規定,僅憑買方申請注冊時提供的“注銷證明”——各國船舶登記機構之要求并不統一的簡單文件,容易造成此類船舶改裝續營,是否應該考慮在船舶登記程序中引入其他文件來確保登記內容的真實性。
通過分析可以發現,以上建議主要圍繞在船舶登記出現錯誤時如何進行制度上的補救而展開,體現了業界對于缺乏審查登記文件準確性的途徑的擔憂。但遺憾的是,這些建議沒有充分考慮到船舶物權經常跨國變動而不動產物權一般在國內變動這一現實,也沒有考慮到船舶交易的國內、國際慣常做法與國內不動產交易的程序與做法之間的差異。完善船舶登記法律的核心問題應該是在把握船舶交易實務特點的基礎上,去尋找確保船舶登記信息準確的途徑,而就目前形勢來看,這一途徑就是將“賣契”概念明確引入船舶登記法律制度中。
將船舶賣契概念引入我國的船舶登記法律,有利于我國船舶交易習慣與國際通常作法趨于一致。國際船舶交易圍繞三條主線展開:(1)船舶價款支付的數額及條件;(2)賣方應該交付的文件;(3)船舶的船況以及實際交付。在船舶買賣雙方應該相互交換的文件中,賣契具有核心的地位。圍繞賣契這一船舶所有權載體文件的交付,買賣雙方展開訂約前船舶檢驗、合同訂立、預付款支付、派代表上船熟悉船舶、制作買賣文件、交驗賣契等買賣文件副本、交船前水下檢驗、買賣船舶文件交接和實體交接等標準環節。按照此船舶交易的程序,賣方一船兩賣的情形根本就難以發生,除非買方絲毫不注意風險的防范并且不按照規范的程序進行船舶買賣操作。因此,確立賣契在船舶登記法律中的地位,有利于強化或推廣船舶交易的標準程序,避免交易風險。通過在船舶登記法律中設立預告登記的方法去避免一船兩賣的法律后果,實有舍近求遠之嫌。
如前所述,經過公證認證的賣契有助于解決國際船舶買賣普遍存在的信用疑慮,即如何讓買受人在支付船價時對素不相識的賣方以及對即將取得的船舶所有權充滿信心。賣契在本質上可以被視為船舶所有權的載體,該文件的真實性又可以通過文件的公證和認證手續得以保證,從而使買方相信持有該賣契相當于取得了該船的所有權。此外,賣契公證的內容不僅包括船舶所有人或者法定代表人的信息,也包括船舶的船型、材質、建造年份、基本技術參數等信息。公證制度極大地提高了船舶登記信息的準確性,除非登記機關在錄入信息的過程中存在疏忽,船舶登記信息完全值得善意第三方信賴,船舶登記由此應該成為船舶物權變動的公示方式。在船旗國船舶登記法律認可該文件的情況下,根據該文件簽署的船舶所有權登記證書將憑借國家權力正式成為船舶所有權取得的有效證明。
船舶所有權的取得經過登記后即可以對抗第三人,此種登記是指永久登記而非臨時登記。臨時登記是為了滿足船舶航行的需要而暫時辦理的船舶登記。根據我國《船舶登記條例》的規定,從境外購買新造的船、在境外建造船舶、境內異地建造船舶,船舶所有人應當持船舶建造合同和交接文件以及有效船舶技術證書,到中華人民共和國駐外大使館、領事館申請辦理臨時船舶國籍證書。此規定的目的是為了滿足船舶在交易后立即航行或投入營運的實際需要,但中國船舶登記法律中的臨時登記是指“臨時國籍登記”,而非“臨時所有權登記”。從國際層面來看,無論是永久所有權登記還是永久國籍登記,條件都非常嚴格,一般需要經過公證、認證的賣契原件以及原船舶登記注銷證明的原件兩個基本條件同時具備,登記當局才會準予永久登記。此外,由于船舶登記注銷證明原件通常在船舶實體交接之后才由賣方向原登記當局申請,且原登記當局不會重復簽發,賣方一船兩賣的情形并不容易發生,在船舶登記法律制度中設計異議登記制度并非特別必要。
船舶登記信息出現錯誤的情形在所難免,那么船舶登記機關應負“形式審查”還是“實質審查”義務呢?《物權法》第21條設立了錯誤登記賠償制度:“當事人提供虛假材料申請登記,給他人造成損害,應當承擔賠償責任。因登記錯誤,給他人造成損害的,登記機構應當承擔賠償責任。登記機構賠償后,可以向造成登記錯誤的人追償。”這在客觀上要求登記機關在登記時履行一定的審查義務,但這種審查是實質的審查還是形式的審查并不明確。不少觀點認為,《物權法》中要求的審查是實質審查,此種觀點缺乏依據。一般而言,實質審查是指登記機關不僅要審查申請材料的真偽,而且要對交易的真實性、合法性等內容進行調查了解。形式審查則是登記機關僅僅對當事人所提交的材料進行形式上的審查,而不負責辨別內容的真偽。按照上述定義,要求登記機關進行實質審查并不現實,因為去審查一艘外國登記的船舶的所有權情況,對船舶登記機關來說并不現實。 對于中國籍船舶的境內買賣,存在船舶登記機關調閱原船舶登記機關的船舶檔案的做法。而且,登記機關即使在技術上可以實現實質審查,也可能付出較高的代價:(1)操作程序復雜,交易效率低;(2)登記機關因責任重大而降低登記積極性。判斷一個國家的登記制度是否完善的標準應該是:該制度是否在兼顧效率的同時合理利用社會公證及法律資源來最大限度地實現登記內容的真實性。該真實性包括兩個方面:(1)交易本身的真實性;(2)登記資料和信息的真實性。遵循此標準,船舶登記機關通過審查經過公證和認證的賣契,并結合船舶買受人提供的船舶交接確認書、船舶登記注銷證明等文件,最終以“形式”審查的方式達到“實質”審查的效果,這對船舶登記機關提高效率、降低失誤具有重要的意義,因此,登記機關的審查程序和范圍之界限應該是真實性要求和效率要求的最佳結合點。
總之,賣契對于船舶登記而言具有極為重要的現實意義:(1)船舶賣契強調了契據的正式性特點,從形式上通過出賣人的簽字、蓋章,并附有公證機構的公證或使領館的認證來保證出賣人真實出售并不得反悔,從源頭上保證交易安全,比預告登記或異議登記制度更實用;(2)不動產物權轉移必須在不動產所在地的登記機關進行登記,即物權雖變動但登記機構不變更。登記機構所存的檔案資料有利于查清產權交易的真實性。但船舶交易是特殊的動產交易,而且往往是跨國的交易,因此,船舶登記機關要保證交易的真實性,必須依賴國際通行的公證認證信用體系。船舶賣契適應了船舶所有權跨國轉移過程中可能出現的船舶登記變更之復雜性要求。盡管船舶所有權的轉移未經登記不能對抗第三人,但對買受人來說,其已經持有在船舶登記國獲得承認的權屬憑證,對買受人的權利是極大的保障,也使船舶登記機構所承擔的審查義務風險大大降低,從而避免船舶登記機關被置于承擔實質審查義務的風口浪尖。
(三)賣契的使用慣例及立法例之考察
目前國際船舶買賣普遍使用的買賣合同分別是挪威格式(NSF 1993)和日本格式(Nipponsale 1999)。關于“賣方交船文件”,二者首先提及的是公證和認證的賣契。船舶買賣合同的范本是從事船舶交易的經紀人根據國際上通行的慣例匯集而成,因此,船舶買賣合同范本本身就是船舶買賣慣例的總結和提煉。從兩大范本中對賣方應提供的文件要求看,船舶賣契都是必須提供的重要文件。值得注意的是,挪威和日本并無專門的“賣契法”,其格式范本中對賣契的重視反映了國際上對于賣契證據作用的接受。在國際船舶買賣合同中,即使合同雙方并未采用標準的格式范本,船舶賣契也往往是買方要求提供的重要文件,因此可以說,船舶買賣中以賣契作為船舶所有權轉移的證明文件已經成為國際慣例。
在國際船舶登記實務中,不僅普通法系國家在其船舶登記的程序性法律中以賣契作為船舶所有權證明文件,德國、挪威、日本等大陸法系的多數國家也同樣要求船舶登記申請人在登記時提供船舶賣契。實際上,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和地區的登記當局在船舶登記時都要求提供經過公證的賣契,例如,巴拿馬海事當局要求船舶永久登記必須提供經過公證和巴拿馬領事館認證的船舶賣契正本。百慕大2003年《商船(船舶)登記條例》第18條規定的“所有權證明文件”為:(1)在新船的情況下,提供建造證明;(2)對于二手船而言,則要求提供賣契,而且該賣契至少證明5年的所有權或5年內所有權的變動情況;(3)如果無法提供前兩款規定的“所有權”證明文件,其他符合要求的文件也可以作為“所有權”證明文件用作登記。馬耳他船舶登記機關對臨時性船舶登記有以下要求:(1)如果船舶從未登記,提交船舶建造者的證明,否則要提供船舶的賣契;(2)證明船舶是符合法律規定的可以注冊的船舶;(3)至少有一份船員名單;(4)船舶檢驗證書和一份國際噸位證書證明船舶檢驗符合馬爾他的法律規定。但在不同的國家,其稱呼可能有所不同,如印度尼西亞稱之為登記契(Registration Deed);一些國家的登記條例或規則雖未明確要求提供經公證的賣契,但其“證明所有權的文件”在實務中一般是指賣契。例如,塞浦路斯關于船舶登記的規定為:……船舶所有權證明文件。利比亞船舶登記的相關規定為:(1)新建船舶登記需要船舶的所有權、船級證明等;(2)船旗變更登記需要船舶所有權的證明文件、船級的確認書、船級的說明報告、保險證明、船舶不存在留置權以及不負擔債務的證明等。
總之,在當前的船舶買賣實務中,賣契作為船舶所有權證明文件在船舶交接時由賣方提交給買方已經成為慣例。與之相一致,無論是在大陸法系國家還是在普通法系國家,其船舶登記程序性法律或規則皆將船舶賣契作為最通常的船舶所有權證明文件。我國作為世界航運貿易大國,其船舶登記法律與國際立法精神相背離,顯然不是明智之舉。我國應該在船舶登記法律完善過程中引入船舶賣契的概念,使中國的船舶登記法律制度與國際實踐相協調。
三、中國船舶登記法律引入賣契制度的可行性(一)從契據制度的歷史來考察引入賣契概念的可行性
在中國的船舶登記立法中引入賣契的概念,并不是空中樓閣,中國的不動產登記制度中早已有契據的存在。清代翟灝在《通俗編·貨財》中曾提及:“今人產業買賣,多于契背上作一手大字,而于字中央破之,謂之合同文契。商賈交易,則直言合同而不言契。其制度稱謂,由來俱甚古矣。”可見,契的本身含義即為憑據,因其一般與合同行為相隨,因此往往被稱為“契約”。再如,中國1845年11月《上海土地章程》在明確外國人租地須辦的手續時即規定以一種“契紙”形式作為出租人與承租人之間的憑證,這種契證須送交上海道臺審查,加蓋鈐引:“華民報明本道暨上海廳縣衙門,以憑詳明大憲,商人(指英商,此注)報明領事官存案。并將認租出租各契,寫立合同,呈驗用印,分別發給收執,以昭信用而杜侵占。”[4]也就是說,當英商租用中國業主的土地時,應該由領事館簽發契據并加蓋官印。此時的契紙即為契據,在性質上已經類似于房屋產權證書。中國清代和民國初期關于不動產的交易往往簽署“草契”,該“草契”經過官方驗證并征收契稅便變為“紅契”,此種紅契也被稱為“官契”。民國初期的不動產交易文書均習慣用“契”,而很少有用“合同”或者“約”為名的,日本學者岸本美緒在研究清朝契約文書時便指出了這個習慣用法。草契文書中對買賣雙方權利義務的記載并不清晰,只有“言明賣價、筆下交清并無短少”的字樣。這也是一個很顯著的特點:買賣契約更像是賣方提供給買方的一種擔保,賣主表示在接受標價的前提下將不動產轉移給買方[5]。可見,中國清代與民國時期不動產交易使用的草契就是權屬轉移的一個證明文件,其具有合同的部分表征,但其根本作用在于證明權屬的轉移。
在中國清代,在房屋和田地的轉讓和租賃方面已有“單契”的存在,此種單契只有出讓一方的簽名。關于 “單契”與“合同”在當事人簽名上的這種區別, 很可能只是到清代才成熟。就《考釋》中收錄的契書來看, 元、明兩代的“合同”都出現有一方當事人簽名的情況[6]。從形式上看,此種一方簽名的方式接近于普通法中的“賣契”,而且其對形式的重視程度亦說明單契是相對于分家析產、合股和合伙等地位相對平等的契約而言更為重要的文件。清代的契約以單契為主,以合同為輔,這充分說明,清代的交易習慣是:對于田地、房屋等重要的資產,出賣人應當向相對人出具一份只有自己簽名的契據,這份契據一方面證明了雙方之間的合同關系,同時也證明了買方的權利,因此,單契是一份重要的權屬憑證。
在新中國的房屋交易和權屬手續的演變中,也曾經有房地產交易部門向買方出具“房產賣契”作為辦理房產證憑證的歷史。只是隨著交易和權屬登記一體化辦公的實現,房屋買賣雙方在國土房管局的交易大廳直接辦理交易和權屬手續,并獲得房屋及土地產權證書;再加上《物權法》規定所有權轉移以登記為效力要件,房屋及土地產權證書將成為唯一合法的產權證明,這使得房產賣契這個法律文件本身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例如,北京市于2003年7月發布《關于取消房產賣契有關事項的通知》,自2003年7月21日起,北京市對于新申辦房地產交易手續的,一律不再出具房產賣契。
但房產賣契的廢棄并不能成為船舶賣契在國際船舶買賣中地位的反面例證,因為與國際船舶買賣相比,國內房屋等不動產產權的變更將在同一登記機關完成登記,且交易行為發生在國內,容易查清產權的歷史情況。在國際船舶買賣中,船籍的改變必然導致船舶登記機關的改變,在沒有國外賣方到場協助的情形下,船舶買受人須向新的船舶登記機關證明其已經取得產權,必然需要一個權威的法律文件。況且,船舶所有權交易完成至永久登記完畢,尚有一段時間空白,此時支付船款的買方也需要持有有效的產權證明。
總結而言,在中國法律背景下,契約屬于書面合同,而契約中的單契按照今天的觀念完全可以成為契約中最為正式、最為重要的權利證明文件。這說明,中國船舶登記法律即使引入“賣契”的概念,其生存已經有相應的基礎和土壤。在未來船舶登記法律不斷完善的過程中,可以將賣契規定為船舶產權的重要證明文件,然后對賣契進行定義,對賣契的形式要件加以限制,進而以賣契為基礎,完善船舶登記中的永久登記、臨時登記制度。
(二)引入賣契概念與現有物權法律制度并無沖突
賣契概念的引入是否與現有物權法制度存在沖突?比如,在我國物權法領域,一直存在合同之外是否另有物權行為的爭論。一旦賣契被列為船舶登記申請的必備文件,是否說明我國立法或學說已經承認物權行為——即合同本身不能變動物權,必須另有意思表示來說明物權變動的意愿?
一般認為,物權行為屬于法律行為的下位概念,以意思表示為基本要素。契據交付則表現出兩個非常明顯的意圖:一是賣方轉讓其財產所有權的意思表示,二是立法機關希望產權轉讓公開化的愿望。由此,契據的交付就很容易被解讀為一種物權行為,然而理論界關于我國《物權法》是否確認了物權行為這一概念仍然沒有定論。由于《物權法》沒有明確契據以及契據交付的法律性質,在船舶登記的法律規范中直接使用賣契的概念,的確會引起一定的誤解。但是,基于賣契概念引入后的重要意義,將其作為船舶登記申請的必備文件之一,并不表示船舶登記法律承認在合同之外存在物權行為,也不表示賣契交付表達的是轉移物權的意思,如前所述,賣契僅是一個證明物權轉移的重要法律文件而已。
實際上,英美法中雖然有契據交付(delivery deed)的概念,但并不存在物權行為理論。換句話說,英美法所有關于契據的制度是對交易實踐中合理作法的歸納與總結,而不是學說或理論去指導實踐的結果。在船舶登記法律中要求賣契這一文件,并不一定要跟契據交付這一行為的法律性質聯系在一起。就如法國、日本等國的法律,雖然將財產轉移的意思表示限定在合同上,不認為合同之外有獨立的物權行為,但這絲毫不影響其船舶登記法律中存在賣契這一概念。因此,賣契的概念出現在我國船舶登記的法律規范中,與我國現行物權法律制度沒有任何沖突。
結論
在船舶買賣實務中,將賣契作為重要的賣方文件已經成為國際慣例。雖然國際上尚無生效的、統一的船舶登記程序公約,但從大陸法系與普通法系國家中絕大多數在船舶登記程序立法時將賣契作為船舶所有權證明文件這一現狀來看,賣契概念在船舶登記程序立法中的引入應是國際立法的必然趨勢。從現實主義和實用主義法學的角度看,賣契概念的引入也確實能夠解決困擾我國船舶登記機關由來已久的效率與安全如何兼顧的問題,其實際效果非常明顯。此外,中國歷史上已經有以契據證明不動產產權的法律和文化傳統,中國學者關于契約與合同的比較研究也已經非常成熟。因此,在中國的船舶登記程序立法中出現賣契的概念,與中國的法律文化傳統并不相悖。將賣契這一概念引入我國的船舶登記程序立法,具有相當的必要性和可行性。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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