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祖軍 呂輝
摘要:個案舉證釋明旨在根據具體案情進行針對性釋明,2012年《民事訴訟法》第65條為其提供了直接法律依據,并開啟了舉證釋明的新紀元。這一制度充分實現了法官與當事人之間在舉證方面的互動,對完善證明責任分配、提升司法公信和訴訟效益均具有積極意義。但實現這一機制的有效運行還必須探索其進路:一方面,從釋明主體、階段、內容、方式四方面進行重構;另一方面,要完善相應措施,確保釋明精準,實現釋明公正,健全釋明救濟,以及保障個案舉證釋明積極、規范適用。
關鍵詞:個案;舉證釋明;新民事訴訟法
中圖分類號:DF72文獻標識碼:ADOI:10.3969/j.issn.1001-2397.2014.01.16
“打官司、就是打證據”,證據是民事訴訟活動的核心,被譽為“訴訟的脊梁”,其不僅是當事人行使訴權、實現訴訟主張的主要根據,也是法院認定案件事實的主要根據[1]。而舉證責任是民事訴訟最基礎的問題,只有科學合理地分配舉證責任,民事訴訟才能有序進行。雖然我國2007年《民事訴訟法》以及2002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以下簡稱《證據若干規定》)規定了相應的證明責任分配規則,在司法實踐中各級法院也均向當事人發放相應的《舉證權利義務告知書》,但均過于抽象、模糊,缺乏可供遵循的具體規則。加之現代民事證據制度對法院釋明的要求越來越具有針對性和具體性,法院必須能夠切實幫助當事人理解自己應當如何舉證及其法律后果,并在此基礎上適當調整舉證行為。這些司法訴求使得個案舉證釋明的創設和完善逐漸成為時代追求,2012年《民事訴訟法》第65條關于法院針對性釋明的規定契合了這一趨勢,但理論上的忽視和實踐中的缺位正在日益成為其功效發揮的重大障礙,使得我們必須深刻解讀其創設內涵、背景以及意義,并在此基礎上研究切實可行的進路。
一、個案舉證釋明解讀 (一)個案舉證釋明內涵界定
“釋明”是一個舶來品,作為大陸法系民事訴訟特有的術語,其“原產地”為德國,被日本學者用漢字“釋明”表述,我國臺灣地區學者通常稱之為“闡明”[2]。其具體含義是指在訴訟中法官促進當事人將本來不明了的事項明了化[3]。現代民事訴訟通常將釋明界定為法院的一種義務,且內容較為廣泛,不僅包括當事人聲明或陳述不明確、不充分以及不適當時,法官通過詢問或提示的方式協助當事人予以澄清、補充、修正,還包括在當事人提供的證據材料不充分或有矛盾時的闡明。這一制度的確立是我國公正司法理念以及人權保障理念在民事訴訟中的具體貫徹,其不僅可以使辯論主義優質化,使判決既判力正當化,而且有效彌補了當事人訴訟能力的不足,實現了訴訟平等,是民事訴訟制度和程序按照立法目的運行的重要保障。鑒于釋明的重要功能,英國、美國、法國、德國和日本均有相應的規定,積極促進法官釋明已經成為全球趨勢。
個案舉證釋明是指法官在每個案件中應根據具體案情對當事人舉證進行針對性的釋明,是一種特殊釋明,旨在強調法官與當事人的互動。這一制度已為德國、日本等國民事訴訟立法所規定,如《德國民事訴訟法》第139條第1款規定:“審判長應當命令當事人對全部重要事實作充分且適當的陳述。關于事實的陳述不充分的,法院應當命令當事人作補充陳述,聲明證據。審判長為了到達此項目的,在必要限度內,與當事人就事實及爭執的關系進行討論,并且應當向當事人發問。”我國2012年《民事訴訟法》第65條規定:“人民法院根據當事人的主張和案件審理情況,確定當事人應當提供的證據及其期限。”其要求法院在審理過程中應根據案件的不同階段、不同案情,以及當事人的具體舉證情況,告訴當事人應該提出什么證據以及相應的舉證期限,即法官在審理案件時應當根據個案的具體情況進行針對性釋明。這一條款為我國民事訴訟個案舉證釋明的建構提供了直接法律依據,是舉證釋明的重大突破。
現代法學李祖軍,呂輝:個案舉證釋明研究——兼評2012年《民事訴訟法》第65條就本質而言,個案舉證釋明是對法院釋明的細化,仍然旨在通過法官適當的程序控制追求真實、還原真實,平衡法官發現真實與當事人舉證支配權之間的矛盾,是對當事人訴訟模式下的舉證規則進行的適度修正,進而彌補當事人舉證能力的不足,縮小民事訴訟日益專業化與當事人法律知識匱乏之間的鴻溝。需要注意的是:其一,必須準確掌握個案舉證釋明的內涵,特別是將其區別于相近概念,如告知僅是法官釋明的方式之一,而法官就舉證的法律后果及要求進行單純、籠統性告知或聲明,且意圖并非通過指導當事人舉證還原案件真實,則這種告知或聲明并非嚴格意義上的舉證釋明;其二,就法律效力而言,法官在個案中的舉證釋明不具有法律強制性,當事人仍然享有相應的選擇權,即個案舉證釋明并不代替當事人行使舉證處分權,故不能將其理解為法官對證明責任的分配。
(二)個案舉證釋明創設背景
個案舉證釋明是在積極構建“公正、高效、權威”的民事訴訟制度背景下對傳統舉證釋明的進一步改進,是證據規則的重大突破。傳統證據規則過于抽象和高度概括,缺乏具體的證明責任分配指引,相關學說也具有較大爭議性,法官只得依據經驗和直覺裁量,缺乏明確性和具體性。加之我國沒有規定強制律師代理制度,大多數當事人沒有律師代理,當事人訴訟能力極為低下,根本不知提交證據的具體意義,也不知應當提交何證據,以及逾期舉證的法律后果,極可能因缺乏舉證基本知識導致本能提交證據證明的案件事實無法得以認定,最終喪失證明權,使其主張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由此,舉證演變為打贏官司的“關鍵技巧”,民事訴訟淪為“司法競技”,蒙上了濃濃的投機色彩,嚴重影響了司法公信力的提升,背離了民事訴訟目的,這種完全由當事人主導的證明規則開始遭到普遍的強烈批判。在此背景下,修正證據規則中的當事人主義,對欠缺訴訟能力的當事人進行相應的程序救濟,已成為時代要求,尤其在強力追求“公平、正義”的司法改革浪潮中,強化法院釋明,追求有限的法官干預,則成為共識性路徑。
我國關于舉證釋明的規定最早追溯于《證據若干規定》,該司法解釋第3條第1款規定,人民法院應當向當事人說明舉證的要求及法律后果,促使當事人在合理期限內積極、全面、正確、誠實地完成舉證。在司法實踐中大多數法院在立案時向當事人送達了《舉證權利義務告知書》,但這種告知書僅是對《證據若干規定》以及《民事訴訟法》相應條款的摘錄,無論是釋明規范性依據還是釋明的形式均過于抽象,是針對所有案件進行的一般意義上的舉證指導,無法進行積極、有效的舉證引導。加之我國強制答辯制度缺位,被告大多不進行審前答辯,庭前不能固定爭議焦點,如等待庭審整理爭議焦點后舉證,已經超過舉證期限,故原告只能僅憑主觀理解舉證,難免無法全面舉證甚至誤導性舉證。
多年的司法實踐表明,當前一般性舉證釋明難以全面、充分、正確指導當事人舉證,一方面,勢必導致裁決依據事實與客觀事實具有較大差距,無法滿足民眾熱衷實體公正的需求;另一方面,在可以通過完善舉證規則最大限度查明案件事實的前提下,卻放棄對無限接近客觀真實的追求,也無法得到民眾對程序公正的認同。另外,隨著民事訴訟制度的進一步發展,對法院釋明的精細化要求越來越高,包括釋明程度、釋明原則、釋明范圍、釋明方式以及釋明責任和救濟機制等問題均亟待完善。這種背景下,創設個案舉證釋明機制并完善相關制度已成為基本發展趨勢和現代民事司法的必然需求。2012年《民事訴訟法》第65條的規定大大強調了舉證釋明的針對性,即要求法官根據具體案情對當事人的舉證進行針對性指導,標志著我國民事訴訟引入了個案舉證釋明機制。
二、個案舉證釋明的創設價值個案舉證釋明有機地實現了法官和當事人在舉證方面的互動,可避免過于機械遵循當事人主義導致形式上的程序中立形成當事人接近正義的實質障礙,能真正有助于充實審理內容,藉以及時保護當事人之實體上及程序上利益[4]。筆者具體闡述如下:
(一)有利于進一步完善舉證責任分配
“證明責任的分配,是民事訴訟證據制度的核心問題,也是民事訴訟理論中最具爭議的問題之一。”[5]一方面,關于證明責任的分配,國外尤其是大陸法系存在各種理論學說,極為復雜,從我國理論界看,法律要件分類說、危險領域說、蓋然性說等眾說紛紜,并沒有任何一個學說真正全面“占領陣地”;另一方面,我國《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僅規定了“誰主張、誰舉證”的一般性證明責任分配原則,這只是一句標明舉證責任的口號而已,在司法實踐中不能切實有效解決問題。這種既無可操作性法律依據又無主導型理論指導的證明責任分配依據現狀,即便律師在某些情況下也捉摸不定,缺乏訴訟能力的當事人則更加朦朧模糊。個案舉證釋明要求法官在具體訴訟過程中對每一方當事人的舉證進行針對性指導,根據不同案件的具體特點和案情引導,使難以揣測的法官“心證”公開化,同時也使當事人甚至律師在個案中對證明責任分配的理解更加精準化,極大地完善了證明責任分配規則,可有效避免法官秘密自由心證給當事人造成的不意打擊,是對當事人履行舉證責任的重要保障。
(二)有利于法律事實認定正當化和司法公信力提升
由于人類的認識能力有限,作為民事審判活動所涉及的客體,是發生在過去的糾紛事實,在時間上和空間上均具有不可逆反性,也不可能為人們所重復性地感受到[6]。法官無法保證在訴訟中查明的案件事實與客觀情況完全相符,甚至相差甚遠,在法官不得拒絕裁判的現代法治原則下,只能借助有關證據推定相關事實的存在,并在此基礎上作出相應的裁決。實踐經驗告訴我們,法官認定的“事實”也未必就真是事實。說句“極端”的話,在法官的眼中,其實沒有事實,只有證據[7]。此種情況下,證明責任的分配則對事實的認定起著決定性作用。另外,證明標準具有高度模糊性和主觀性[8],而且具有無形性,無形地存在于訴訟之中,它看不見、摸不著[9]。無論是我國的“事實清楚,證據確鑿”、英美法系的“優勢證據”,還是大陸法系的“高度蓋然性”和“內心確信”均概莫能外,也即當事人提供的證據是否充分,是否還需要繼續提供其他佐證,完全是法官自由心證的范圍,是法官靠心智把握的尺度,當事人及其代理人均無法準確判斷。
如前所述,個案舉證釋明使高度主觀和模糊的法官心證公開化、透明化,有效改善了法官與當事人在舉證方面的交流,確保了當事人精準判斷應提交哪些證據以及相應的舉證期限,清醒認識所提交證據是否達到了“解明度”,消除了因舉證規則不明晰而產生的誤解,便于當事人及時補救舉證瑕疵,有針對性地攻擊防御,彌補其訴訟能力不足,保障了雙方當事人的平等對抗。同時又方便當事人甚至公眾監督,而且這種釋明也為當事人及時參與、了解法官如何進行舉證責任的分配和審查、認定證據提供了機會,尊重了其程序參與權,體現了對當事人主體地位的尊重,又降低了訴訟競技性對公正性的不良影響,有助于充實審理內容,及時保護當事人實體和程序利益。特別是判決書的說理和判后針對當事人證據采信質疑進行的相應釋明,可以有效幫助當事人對判決公正與否進行理性判斷,理順當事人可能出現的不平的敗訴心理。從而為法官借助證據認定案件事實被當事人及社會所承認、接受和信任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也極大提升了當事人對法官的信任和裁決的信服,確保服判息訴。
(三)有利于訴訟效益提升
盡可能以最小的成本投入獲得最大的訴訟效益是每個沖突主體乃至司法機關追求的價值目標,個案舉證釋明可有效幫助當事人減少在舉證方面投入的時間、人力、物力和財力,也有效減少了法院因在舉證方面與當事人溝通不暢而花費的異議處理成本,在較大程度上契合了這一價值追求。具體來說,案件事實中存在大量的免證事實,當事人無需證明,這些事實包括司法認知、推定、自認[10],還有經驗法則、預決事實以及為公證文書證明的事實。另外,由于當事人法律專業知識的欠缺,再加上對案件事實掌握的片面甚至誤解,從而導致當事人提供證據不當或不充分的情況經常出現[11]。法官在個案中的舉證釋明具有訴訟指引效果,可使當事人的舉證行為更加理性。完善法官在具體案件中的舉證釋明,可使當事人較早明確哪些事實屬于免證事實,則不會花費大量人力、物力盲目收集擬證明免證事實的證據,同時也縮短了取證、舉證所需的期限,極大地降低了證明成本,因此可以有效節約當事人成本。而且,法官在個案中的舉證釋明也啟發、提醒了當事人如何充分舉證,從而較大程度上減少了當事人上訴、申訴等因舉證溝通不暢造成的不必要的異議,節約了司法資源。另外,法官在個案中的釋明也可幫助當事人準確衡量訴訟風險,以及明確相關爭議問題,促使當事人接受法院調解或自行和解,甚至在基本確定不能勝訴的情況下自行撤訴,從而發揮了案件過濾作用,緩解了法院的案件壓力,確保了更多的當事人“接近正義”。
三、個案舉證釋明的制度建構個案釋明本質是對法官能動性的強化,在制度建構時必須確保適度、公正,否則可能淪為訴訟模式改革背景下職權主義“衰落”的補救,以及進一步動搖法官的中立性,增強當事人對司法的不信任。
(一)個案舉證釋明主體
“在司法過程中,只有規則的因素與人的因素配置至最佳的狀態,才是法治的理想圖景。”[12]同樣,個案舉證釋明的運行效果關鍵取決于釋明主體。從我國的司法實踐看,進行舉證釋明的主體主要有立案庭法官、審判庭書記員和審判法官三種類型,相比而言,審判法官特別是承辦法官應當是個案舉證釋明的最佳主體。這是因為一方面,從制度功能看,個案舉證釋明創設目的在于強化法院與當事人之間在舉證方面的溝通,使舉證成為易于為大眾所理解、便于大眾利用的制度,以此拉近民眾與司法的距離,提升司法公信力和訴訟效益。審判法官特別是承辦法官在事實認定中具有較大的自由裁量權,包括證明責任的分配、法院調查取證,以及證據能力和證明力的判斷等,因此審判法官特別是承辦法官作為個案舉證釋明主體可充分公開案件事實認定中的法官心證,確保訴訟主體之間就舉證有效溝通,最大程度實現個案舉證釋明創設的目的。其他司法人員進行舉證釋明則不可能預見承辦法官的心證,無法達到法官與當事人就舉證溝通的效果,顯然不利于實現這一功能。另一方面,從制度實效看,也只有案件承辦法官才會對案情有著充分的了解,其對舉證的釋明才更加具有針對性和精準性。因此,由承辦法官作為釋明主體是個案舉證釋明的應有之意。
(二)個案舉證釋明內容
“當事人通常是案件事實的親身經歷者,既知道案件事實的真相,也知道什么樣的證據能夠證明案件事實,以及證據在何處。”[13]但對證據的采信畢竟離不開法官的心證,在證明責任分配規則不明確、相關學術理論百家爭鳴的情況下,當事人甚至其代理人并不都知曉應當提交什么樣的證據,這就要求個案舉證釋明的內容應當具有具體性和針對性,必須比《舉證權利義務告知書》這種法條摘要式的釋明更具可操作性。但畢竟法官不是當事人的訴訟代理人,因此,舉證釋明應適度限制,既不能過于消極,也不可過度。我國臺灣地區學者姜世明教授將法院釋明的內容劃分為“不應闡明”、“可以闡明”和“應闡明”三個層次。可見,如何把握釋明的度至關重要。從域外經驗看,對于重要事實的舉證法院應當釋明,如德國《民事訴訟法》第139條規定,法院應當使當事人及時完整地陳述所有重要的事實。就我國個案舉證釋明范圍而言,筆者認為應當包括如下幾點:一是證明責任的分配,法官應當與當事人之間進行相應的舉證互動,對當事人的咨詢予以解答,并分析當事人的舉證思路,告知其無須舉證的事實,節約訴訟成本,提高當事人的程序利益,有助于平衡當事人的實體利益和程序利益[14];二是未提出證據的釋明,如當事人因故未提出的證據系支撐爭議焦點性要件事實的證據以及因裁判需要而必須由當事人補充提交的證據,法官必須向當事人釋明;三是證據交換后證據不充分的闡明,為避免重蹈證據隨時提出主義的覆轍,必須根據2012年《民事訴訟法》關于逾期舉證法律后果對當事人進行相應懲戒。
(三)個案舉證釋明階段
就具體案件而言,舉證釋明貫穿于整個訴訟過程,但不同階段側重點應略有差異。立案階段,法官的主要職責在于審查是否符合起訴條件,且尚未收到答辯狀,無法整理爭點,加之我國實行“立審分離”,立案法官不具有后續訴訟階段的裁判職責,因此這一階段僅適宜發放《舉證權利義務告知書》進行抽象的一般性釋明,主要是舉證有關法律和司法解釋的告知、證據交換時間的確定以及法定或指定舉證期限的通知;審前階段,經過被告答辯以及證據交換,爭點被固定,法官對案件事實基本了解,且這一階段的主要任務在于為庭審準備以提高庭審效率,因此釋明重點應當是全面而具體地告知當事人應當提供哪些證據,并在證據交換后對當事人舉證是否充分、得當進行評析;在庭審過程中應盡量減少舉證釋明,除非對案件事實認定有重要影響的關鍵性證據或適用的是簡易程序,以及當事人主張不充分或舉證不充分而當事人卻誤以為已經很充分;在調解階段,應當向當事人釋明調解過程中的自認以及提供的證據不會在后續判決中作為裁決依據,以消除當事人在調解程序中坦誠協商的后顧之憂;宣判階段應當針對當事人有關證據方面的疑問進行相應釋明,使當事人充分了解法官審查、認定證據的過程,對訴訟勝負理性判斷,從而服判息訴,這一階段的釋明,本質上屬于判后答疑,并非嚴格意義上的舉證釋明;二審階段,還涉及對當事人提交的證據是否屬于新證據以及什么樣的證據屬于新證據進行釋明。
(四)個案舉證釋明方式
各國和地區對舉證釋明的方式規定有所不同,如德國規定了“曉喻”、“發問”和“討論”三種釋明方式,日本和我國臺灣地區采用“曉喻”和“發問”兩種方式,其共性是均強調法官與當事人之間的互動。我國《證據規定》和《簡易程序規定》等有關規定采用了書面和口頭兩種形式,并由法官根據實際情況采用,未強調法官與當事人之間的溝通,即未重視互動式釋明。筆者認為,個案釋明重在強調釋明的針對性,采用何種方式應當根據不同的階段和具體情形判斷。在立案階段,立案法官不是承辦人,沒有收到答辯狀也不明確爭議焦點,無法保障釋明的精準性,且僅對原告釋明,缺乏公正性,因此,采用書面形式如《舉證權利義務告知書》釋明均較為合適;在審前階段,既要通過個案釋明消除當事人對證明規則的誤解,又要解決當事人對法官事實認定的疑慮以提升司法公信力,因此,需要法官與當事人加強互動,而口頭指導更能因個案和當事人而異,既能針對性交流,又便于當事人理解和操作。故在審前階段舉證釋明不能簡單“曉喻”或“教訟”,應以“討論”為主,“曉喻”和“發問”為輔助;在庭審階段,基于法官的被動性和中立性,應主要以“曉喻”和“發問”方式進行釋明,而當事人之間的舉證和質證足以達到了與法官交流的效果,也無須再強調“討論式”釋明;宣判階段,既要強化判決說理式舉證釋明以公開法官心證,又要著重用“討論式”釋明解答當事人就事實認定的相關疑問,消除其疑慮。但必須強調的是,對個案舉證釋明的方式選擇應當根據具體場景和需要確定,確保釋明靈活性。同時,為方便日后審查以及避免當事人否認,無論采用何種形式,釋明的關鍵內容必須記錄,并由當事人簽字確認。
四、個案舉證釋明的有效運行保障個案舉證釋明作為一種嶄新的制度,如何保障其按照預定的目的有效運行成為重大難點,包括如何確保釋明精準,實現釋明公正,完善釋明救濟機制和積極、規范適用個案舉證釋明四個方面,必須切實研究相應的保障機制。
(一)個案舉證釋明精準保障
在個案中能否確保舉證釋明具有精準性即針對性,關鍵在于是否有完善的民事審前程序確保及時整理爭議焦點,以及法官是否在審前充分了解雙方當事人的證據狀況,這就要求立法必須創建答辯失權制度和完善證據交換制度。
1答辯失權制度
“整理爭點是證據收集的基礎。爭點的明確實際上為當事人指明了收集證據的方向,避免當事人提出的證據資料漫無邊際,導致時間、金錢以及司法資源的無端耗費。”[15]也只有明確了爭議焦點,法官對當事人舉證的釋明才具有針對性。然而,在司法實踐中,由于我國《民事訴訟法》沒有規定強制答辯制度,使得大部分被告基于訴訟技巧的考量或認為沒有必要性而不在法定期限內提交書面答辯狀,無法在審前固定爭議焦點。因此,要保障法官在個案中對當事人舉證進行釋明的精準性,必須創建相應的答辯失權制度。
2證據交換
2012年《民事訴訟法》第133條第4款規定: “需要開庭審理的,通過要求當事人交換證據等方式,明確爭議焦點。”從該條款看,雖然是通過證據交換或其他方式明確爭議焦點仍由法院靈活把握,但證據交換已被立法確認為進行爭點整理的首要方法。加之通過審前證據交換,可使法官充分掌握雙方當事人的證據狀況,并基本了解當事人對證據規則的理解,因此證據交換是確保法官針對性舉證釋明的重要措施。在司法實踐中大多數法院并未充分重視證據交換的功能,因此,筆者有必要強調,需要開庭的案件原則上必須進行證據交換,將證據交換確立為整理爭點的根本方式,并將這一環節作為個案舉證釋明的關鍵性階段。但需要注意的是,庭前交換的次數越多,法官知悉的案情越多,進而先入為主的可能性也就越大[16],同時可能降低訴訟效率,因此應對證據交換的時間和次數進行適當限制。
(二)個案舉證釋明公正保障
釋明權的行使必須在公正前提下進行,否則便會造成釋明權的濫用,缺乏正當性,且在法官責任追究機制缺失的背景下,強調釋明的公正性已成為規范個案舉證釋明的共識性舉措。最佳路徑則在于堅持公開釋明、對等釋明和適度釋明。公開釋明可以避免法官“暗箱操作”,不僅要求時間、場所公開,而且要求公開的內容必須向雙方當事人公開;對等釋明,即向一方當事人釋明的內容必須向另一方當事人釋明,且對一方當事人釋明時,必須有其他當事人在場,讓其知曉,這是誠實信用原則對法官的基本要求,也是雙方審理主義平等,保障雙方當事人程序參與權的基本內涵;適度原則要求法官在個案中的舉證釋明必須在一定限度內行使,既不能過于消極,走向超當事人主義的極端,也不能過分積極,將自己定位于當事人的代理人,破壞法官中立立場。但在具體案件中,法官應在多大范圍內以及在何種程度上舉證釋明,擁有一定自由裁量權,無法通過立法予以規范,僅能靠法官的辦案經驗和公允良心約束。適度釋明還要求個案舉證釋明必須遵循辯論主義精神,尊重當事人處分權,即“應由當事人自行決定是否補正缺漏的事實和證據,法官無權為當事人導入新事實和新證據”[17]。
(三)個案舉證釋明救濟保障
個案舉證釋明是一把雙刃劍,不當行使時,會損害程序正義甚至危及實體正義。世界各國均規定了相應的救濟機制,如日本最高裁判所表明在應當進行釋明的時候,法官必須適當地行使釋明權,如果法院應該進行釋明而沒有實行并導致當事人敗訴,該法院的判決有可能在上訴審駁回[18]。設計我國個案舉證釋明的救濟首先應當明確舉證釋明的法律效力,即由于釋明權僅是訴訟指揮權的一部分,不得對抗當事人的處分權,因此法官在個案中的舉證釋明對當事人不具有法律約束力,即具有非強制性,當事人是否接受個案舉證釋明仍由其自行決斷,該舉證釋明也并非當然作為法院的認證依據。加之我國上訴無須審查,救濟渠道暢通,個案舉證釋明無須設置過多的救濟措施,也不宜賦予當事人相應的異議權,但在特定情形下舉證釋明缺位、錯誤或不當仍然會給當事人的權利造成較大影響甚至嚴重影響裁判結果,因此必須為個案舉證釋明設置一定的救濟機制。具體而言,在一審階段,法院未適當舉證釋明的,不得對當事人逾期舉證進行苛責,包括不予采納、訓誡和罰款;在二審階段,當事人因法院未適當舉證釋明而未提交的證據應當準許作為“新證據”。在再審階段,法院未適當舉證釋明是否應當作為再審事由,應審查當事人因此導致未及時提出的證據重要性,僅在該證據足以推翻原判決、裁定時,才能作為再審事由。但特別需要注意的是,為避免重蹈“證據隨時提出主義”的覆轍,舉證釋明救濟應慎用。
(四)個案舉證釋明適用保障
只有個案舉證釋明被積極、規范適用,這一機制才具有生命力。就法官適用的積極性而言,由于強化法官的個案舉證釋明義務毋庸置疑會在較大程度上增加法院和法官的時間成本和風險成本,如缺乏相應的激勵機制,個案舉證釋明難免淪為法官“不情不愿”的選擇,這就要求將法官個案釋明情況列入績效考核范疇,并設置相應的責任追究機制,特別是在法官怠于釋明或釋明嚴重失當時。除此之外,必須實現對舉證釋明的性質界定由“法官權利”向“法官義務”觀念轉型,無論當事人是否聘請律師,法官均有義務進行針對性舉證釋明;就個案舉證釋明適用的規范性而言,由于該機制缺乏統一的操作標準,加之法官個人的專業素養和對該制度的認知千差萬別,使得其適用較為混亂。最高人民法院或各省高級人民法院應盡快制定較為統一和具有可操作性的個案舉證釋明規則,如上海高院發布的《法官行使釋明權問答》。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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