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
“邵氏出品,必屬佳片”這八字真言是否金剛不壞,真的大可不必認真計較。因為佳片與否的指標,是電影的“娛樂價值”。所以,邵氏精神對于60年代還是小孩、70年代正式成長的香港人,如我,它的最大意義在于像搖籃曲的注冊商標的嘜頭音樂,是更早打進心坎的廣告(情感)效應——電影,你的名字叫“欲望”。
需知道,邵氏作為電影圖騰之外,香港同是拍國語片的品牌選擇并不少,只是,從小已教我意識到電影是一種權力游戲,沒有一家機構的力量比得上SB標簽,因為唯有Shaws Brothers建立的,叫“王國”。
而“王國”形象之所以深入人心,當然有賴它的“一國之君”邵逸夫:唯有他能以一張圖片宣示什么是唯我獨尊——在一輛勞斯萊斯旁邊,不止大牌如林眾星拱月,還有穿上戲服的俊男美女中,既有觀音大使,又有比基尼美女,不乏斯文紳士,亦有魔女黨黨員。時空倒錯絲毫不覺突兀,反而突出了車頭站著的邵逸夫先生從容不迫。曾經暗自許諾,我也要當“邵逸夫”,現在回想起來當然幼稚可笑,然而,我的志愿再無的放矢,它到底反映某種啟蒙力量。當年一個兒童如我,在邵氏影響之下可以“學”到什么?
第一件當是“挖角”,繼而是“鬧雙胞”,再下來是“捧新人”——三款必殺技都有案例可循。著名如《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搶拍,“十二金釵”中某某的一夜成名……我竟“照辦煮碗”:在一本本的作業簿里,我把從邵氏官方刊物《南國電影》,邵氏院線一如亞洲、鉆石戲院手繪廣告,和報刊上邵氏新片的宣傳材料,東施效顰成我創辦的紙上電影公司。
是的,正常發育的小孩大致都只在玩家家酒,可我已決定把那一部新片先排上周末午夜場“試水”,或者,因為假想敵突然開拍某部大片逼使我亦必須施展“片盯片”戰術。如是,緊隨現實中的你拍我也拍,作業簿中我的電影王國,同樣寸土必爭、片甲不留。
靈感,盡是來自邵氏王國正值多事之秋—— 六字尾七字頭是嚴峻考驗期—— 今天被歌功頌德的“武俠新紀元”濫觴如《獨臂刀》,不錯讓張徹戴上百萬大導的光環,《大醉俠》讓胡金銓、鄭佩佩化身風格的代號和潮流的寵兒,但容許李小龍投身嘉禾也被認定因小失大,促成左右手的鄒文懷另起爐灶搖身一變成頭號敵人、還要經歷胡金銓李翰祥雙雙離巢成立國聯與聯邦,誰敢說那時候的邵逸夫不會興眾叛親離之嘆?
楚霸王是四面楚歌,唯邵逸夫命中注定仍要當愛好電影之我輩的繆斯。嘉禾崛起本來可以令被影城圍困的邵氏痛定思痛:除了李小龍電影創造了拳腳功夫片熱潮,緊隨而來的許氏兄弟從電視躍登大銀幕的《鬼馬雙星》、《天才與白癡》又成功開拓本土喜劇新潮。但終于讓邵氏在電影新興力量陸續登場下“中興”的,還是邵逸夫精神背后的看家本領—— 欲望,是娛樂的本錢;愉悅,是人類的原罪。
在結束作業簿上自創電影公司的前夕,邵氏迎來它的片廠最后歲月—— 李翰祥回歸開拍《大軍閥》和之后的風月片像《風月奇譚》、《北地胭脂》、《捉奸趣史》等。重金禮聘外籍女星加盟如《洋妓》、《女集中營》,又開拍以影后李菁寬衣解帶招徠觀眾的《丹麥嬌娃》。
那年頭,邵氏女明星的鋒頭漸漸由“肉彈”取代。文藝片導演一個個棄文從武,早期的陶秦是“反面教材”(拍過《四千金》的他,遺作是《陰陽刀》),楚原則是示范從“成功轉型”到“開到荼蘼”。于楚原在邵氏十五年的回憶錄中,讀著他筆下的“邵老板歇見錄”,能體會電影世界的殘酷現實絕對不輸給膠片里的江湖。
楚原寫道:“十五年邵氏生涯跟著一九八四年的結束而結束了。”巧合的,我也是差不多同一時期對TVB幻想破滅,并隱約感到邵氏的盛與衰在它身上已見端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