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恒
欲望邏輯中的材料位置(節選)
胡恒
原文刊載于《世界建筑》,2011(4)/Originally published in World Architecture,2011(04)
一般來說,建筑的這條生命線的盡頭多種多樣,但起始點卻大同小異。它們都產生于某種原始的缺失。對世界(土地、空間)的強行占有和建構,使得它們一開始就喪失了與大自然的和諧關系。這一原始缺失是建筑的存在基礎。而重獲大自然的母性之愛,則成為建筑永恒的命題。在鄉村,由于主體(建造者和使用者)始終都在調節著建筑與自然環境之間的關系——正如我們在磚宅中看到的,所以這一追尋尚有可能得到滿足。在城市,情況就會復雜許多。大他者([big other]我們不得不用到這個精神分析的概念),或者說現實的符號秩序,取代了大自然,成為建筑的新的母體。在此,建筑的出發點從最初的需要(功能的、審美的)轉變為大他者的要求。自然的母性之愛被深埋地底,而“原始缺失”也隨之“缺失”。建筑一開始就直接進入到現實的殘酷的符號游戲之中。
所以,同樣是小住宅,磚宅、佛手湖4號、混凝土宅三者卻有著完全不同的命運起點。它們分別顯示出“原始缺失”的3種狀態:被彌補,被放大,被轉化。
磚宅有個夢幻的開端。它是詩人對自然生活的真實渴求。這一生活不是簡單的與自然和平共處的鄉村生活,也不是以自然為消費、享受對象的富人階層的生活,它是《瓦爾登湖》式的詩意生活。大自然在此得到最高程度的“尊重”,它是精神世界的歸屬之地(正是這個原因,使得詩人花費大量的時間來選址)?!霸既笔А币婚_始就在觀念上得到正視。
另外,建筑師所提供的符號系統和技術指南只是一個必要的參考坐標。詩人自始至終的在場才是建筑能夠完美的回應自然之愛的關鍵。比如,紅磚作為基本材料已成為建筑師的風格象征。但是,此處墻面磚和內院地面鋪磚更多的蘊含的是詩人的苦心和身體勞作。在建筑師不在場(高淳與南京有著1小時車程)的情況下,詩人承擔起指揮(包括臨場設計)磚墻砌筑的繁瑣細致的工作——最終的磚表皮如此細膩動人大多有賴于此。當詩人向我講述他是如何和工人一起“探討研究”砌筑技術時,滿臉的自豪之色令人動容。不引人注意的內院鋪磚全部來自邊上有20年歷史的廢棄的磚廠。它們散落在周邊農民的手中。詩人一塊塊討來,“讓它們重回這塊土地,重歸地氣”。
在此,紅磚講述的不僅僅是(現代主義的)符號語言,更是自然的語言。夏季的夜晚,陽澄湖的螃蟹一群群朝著燈火閃爍的磚墻爬來——這儼然是一副哈利波特式的童話景觀(一艘艘小船向燈火通明的城堡緩緩劃去)。自然之愛重新回返到建筑身上,“原始缺失”消失無影。
在所有人看來,佛手湖4號住宅同樣有個夢幻般的開端——老山深處24位大師云集的國際建筑展。但對大自然來說,這更像一場噩夢。它斷斷續續折騰了將近8年。8年中,“原始缺失”已經不斷擴大、演變為一種“原始創傷”(自然和建筑的關系被深深割裂)。雖然開發商將項目定位為“國際建筑藝術實踐展”,不以贏利為指向。但是“建筑藝術”能多大程度填補這一“傷口”,仍未有定數。
“這只是個特殊的體驗區,不存在持續的使用者”。“碉堡4號”(張雷的命名)很低調,一開始就放棄作為建筑的權利——它類似于一個臨時放置在此的藝術品,一張精美的白色表皮,包裹著一團諱莫如深的東西。這是一個“創傷”無法投射的場所。因為其中所有的元素,或者說體驗對象(表皮、外廊、內居室),都在自我消解。貌似高技派的白色表皮,面層下的混凝土殼體是由本地農民施工隊現場支模澆注,再對粗糙的接縫處一點點修補完成。外廊的曲度優雅的景觀窗,“框”出來的卻是一成不變的灰山枯樹。神秘的起居空間(到現在為止都未掀開面紗,只有兩張渲染圖供我們想象)像太空艙。它縮成一個內向的核,外面的光線幾乎射不進來。
自我消解,是一種自我言說。它講述的是建筑的某種不可能性。在此,我們已經看到一個大師的去世(索特薩斯)、一個普利茲克獎得主的退場(妹島和世)、若干方案的重來(包括“碉堡”)、一些安裝好的玻璃(“睡蓮”的圍桿)在烈日下融化……創傷的回歸,無處不在。實際上,項目伊始,這一“不可能性”就已經顯現出來。妹島的方案是一個透明的橢圓環。它將基地的樹叢包圍起來,
以免受到傷害。妹島還為之特別設計了一套施工程序。這是一次有意識的縫合“創傷”的行動。但是中方施工隊卻將整個基地一舉鏟平,以待大師放手揮灑靈感。至此,創傷被再度加深。妹島拂袖而去,至今未歸。

1 混凝土縫之宅

2 詩人住宅
相比妹島的樸素環保觀念的提前退場,“碉堡4號”的“體驗模式”為其二度生命留下更多的變數。尤其是其屋頂——體驗流程的終點,它會成為決定其命運的重要砝碼。當我們穿越室內忽明忽暗的房間,踏上與樹頂基本同高的屋面時,世界突然向我們敞開,乏味的風景在此顯示出其深深隱藏的動人一面。這讓我們想到卡爾維諾的小說《樹上的子爵》:只有站在樹梢上,我們才能知道世界有多美。這一刻,似乎創傷也瞬間愈合。
正如文章標題,我們已經談到了很多種欲望:建筑師的欲望、居住者的欲望、場所的欲望、大他者的欲望等等。我們也談及到很多種材料:磚頭、混凝土、石棉瓦、銹鋼板、LED燈……但是,這篇文章討論的主題是命運。
和人一樣,每一個建筑都有其自身的命運。收錄在這本專輯里的建筑,它們的命運各有不同:有完美生活,有漫長等待,有易幟更張,有突然死亡,有些生命才剛剛開始。而且具體觀之,它們多少都有些不正常的地方。像混凝土宅、南畫廊,二度生命才開始就進入莫名的休克狀態。而像“碉堡4號”,方案更替暫且不提,開工后幾個月就此中斷,一等就是兩年。像三角洲展示中心和廈門萬科金域華府項目示范區,設計初始就已預知生命周期。而后者,因為一些意外(該樓盤一天內就銷售完),更收到提前死亡通知(使用不到4個月)。像西溪三期J地塊會所,因為一、二期的緣故殃及池魚,導致項目前途模糊。像鄭州鄭東新區城市規劃展覽館,其命運完全寄托于由黑川紀章所規劃的新區的未來。這個由一圈高層建筑圍合而成的新城氣勢恢宏,但是現在人車稀少,一切尚待觀望之中。
在這些奇特的(它們如此密集地匯聚在一個建筑師身上)生命軌線中,我們看到了兩個決定性的要素:建筑師主體;現實的復雜構成。前者的過量沖動,使得建筑建立起的符號秩序超出了現實的需求(有時還會破壞它)。建筑的二度生命因此坎坷,比如混凝土宅。但是傳奇就常常產生于這一主動的失敗。
現實的復雜構成更是如同瞬息萬變的迷宮。即便是強勢的大他者亦常遭遇難以測知的意外。廈門萬科示范區的“日光”狀況,使大他者迅速修改用地性質,博弈更大的利潤空間。12個精美的玻璃盒子剛剛完成既遭拋棄。彩釉玻璃、網格控制、內向街道等等本是建筑展現抽象理念的大好范本(比如密斯的IIT校園),現在卻變性成一場豪華的布景。盛世風光,轉眼成空,令人嘆息。在另外幾個案例中,大他者更多地面臨大自然、歷史結構的潛在干擾——場所的“創傷內核”的回返。前者是“碉堡4號”,后者則是南畫廊。而且,“創傷”的回返之日無從捉摸,有的近在眼前,有的則在若干年后。

4 廈門萬科金域華府項目示范區

3 南京佛手湖4號住宅
未被收入專輯的南湖體育中心,就是創傷之日延期爆發的例子。它是2003年市政府對南湖新村的復興計劃(大他者的一次符號布展)的一部分。但該計劃遭遇創傷內核——住區主要供文革時期下放戶回城所用——的隱性消解而全面潰散。所以其落成時風光無限(周邊建筑全部涂成和它一樣的紅色),兩年后卻經由一家不知名的小公司之手,突然改建成一個五星級的婦產科醫院,隨之淡出大家的視野。連建筑師自己都不太愿意提及。這里,建筑命運之無常令人嘆為觀止。它完全系于歷史與現實之戰、大他者與創傷內核之戰。
追索建筑的生命線和探求現實的迷宮,已經難分彼此。命運成為寫作的主題,不在于它附帶的敘事性——我們無意創造那些“虛幻的傳奇”;也不在于它可以為建筑的種種不幸提供宿命的解答——這只會扭曲它們的真正價值。命運,只是一根線索。它將建筑的生命歷程與現實的迷宮之間糾纏的關系分解開,并在其中尋找建筑師的足跡。
只有那些甘于承受失敗的建筑師,才會服從自己的本能沖動,讓建筑的生命線脫離原定軌道(只是對現實的空乏回應),走向自我,走向不可知的未來。這些變質的建筑悄悄地修改了建筑師為其所定的社會契約。它們破壞了現實幻象的完整性,迷宮的缺口由此打開。當這一刻發生時,建筑寫作的任務也就來臨。
Material and Desire (Excerpt)
HU He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