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克揚
在空間的密林中(轉載)
唐克揚
原文刊載于《當代建筑思想評論叢書:在空間的密林中》,江蘇人民出版社,2013/Originally published in Amidst the Jungle of Space, Modern Chinese Architectural Critics Series. Jiangsu People's Publishing, 2013

1-3 倫敦蛇形畫廊涼亭,英國,2009
在獲得2010年的普利茲克獎之前,日本女建筑師妹島和世似乎還是個有點“小眾”的建筑師,大多數作品都在挑戰建筑規范、乃至人們心理的下限。她有一手絕活,就是把柱子做得仿佛并不存在,在她的大多數結構中,支撐“桿件”只有幾個厘米的細柱,和整個建筑的尺度比較起來,纖細得讓人有些擔心。2009年,在她為英國倫敦的蛇形畫廊所做的“涼亭”里,單根柱子支撐的功能更歸于最少, 和屋頂的聯絡也是若有若無,到了使人驚嘆的程度。盡管這座“涼亭”本是臨時建筑,但是它依然有個象征性的薄片屋頂,這帶來起碼的承重和結構整體性問題,柱子的尺寸減小了,數量不能不同時增加,它們在草地上森然陣列,隨形流轉,形成一片白色的樹林。
如果不是湊巧可以利用山體巖穴這樣的天然結構的話,我們見到的大多數建筑物都由垂直和水平結構共同組成,通常前者是墻和柱子,后者則是平或坡的屋頂。在人類建筑歷史的早期,人們尚無法想象能像妹島這樣“玩兒”柱子(也難怪,1956年出生的她本是在小小玩具屋般的戰后住宅中看電視長大的一代), 帕特農神廟粗壯的結構體系和“涼亭”的柱網也許是兩個極端:相對于建筑所占的面積而言,希臘神廟柱廊的空隙很小,垂直結構通常做得非常結實,里面幾乎放不下什么東西,相形于妹島的“有間”,也許可以叫做“無間”。
如果帕特農神廟使人想起美國加利福尼亞的紅杉巨木,妹島的結構體系便如同層林密樹了,前者在4m的距離上排列了近2m粗的巨大柱子,上端用石梁重疊連接,后者垂直桿件的寬度相對于它們的間隔卻可忽略不計,這樣做產生了兩個后果,首先當然是垂直建筑圍護的“消失”,其次,就是原本清晰的空間劃分變得模糊起來了,趨向“多間”、“闊間”的“有間”走向了“無間”,原來清晰有數的平面布局看起來實際像座迷宮。
如果以上的描述顯得抽象,那么請想象以下的情景:秋天,一個古代的旅行者打馬經過一座茂密的樹林,大多數時候,他是沿著狀況還算好的官路通行的,林蔭道兩側是整齊有序的樹木,馬鞍上他身后的小男孩無聊地看著兩旁的景物緩緩后退——忽然,受驚的馬竄入了密林,現在不僅是沿途的景物被刷刷切成了多份,原來沿路旁伸展的樹木看起來已不再成行列,灌木和荊棘里的枝條從一切可能的方向伸出,啪啪地打在身上生疼,路迷無處,路也在隨時的腳下。
豎直布置里散亂的“有”烘托出了旅途邊界的“無”, 在柱子不斷地重復中,突出了人行其間的水平流動,經驗的心理頻率(而不一定是物理尺度)越“快”它的強度也越高;與此同時,給森林里似乎四面朝空的透明圖景加個不算是很高的蓋,讓倒映林輝的“懸浮”屋蓋顯出地平線的重要性,愈發顯得建筑視野的橫向延展。這一招,巧妙、天成,但并不是沒有人用過——使人聯想起現代主義的巨人密斯為瑞瑟(Helen Resor)住宅設計所做的圖解,精確控制的結果,卻是為了烘托一個好像本來就存在于自然中的經驗,建筑“恍如無物”。
然而,密斯雄渾、整體,妹島的特點則體現在她的“含糊”上——有人管這種“含糊”叫做“弱建筑”。密斯想要在林間建起一座雄踞的現代帕特農(一如他狐貍河邊的法恩沃斯住宅),妹島卻像森林里沼澤中出沒的女巫。更早些時候,在美國的托萊多(Toledo),SANAA,也就是妹島和她的合伙人西澤立衛的事務所,建起了一座也是一層的玻璃藝術博物館。最顯著的區別不僅是尺度增大,還在于SANAA為“涼亭”那樣貌似簡易的房子加了層層玻璃的圍護。原先人從“涼亭”內外走過,看到的景象盡管彎彎曲曲,還算是一條可以辨識的林蔭大路,現在圍繞著玻璃藝術博物館看,空間的透明度和玻璃一樣,在以不同的可能性疊加,像是樹林里升騰起了若有若無的霧靄。起到支撐作用的“樹木”盡管還有,但隱隱約約的籬墻更引人注目——彌漫的“面”遮沒了陣列展開的“線”。
玻璃是想要證明建筑可以“恍若無物”的現代材料,可是妹島證明了它并不一定向人的理性開放。 在這座平面基本是方形的房子上,妹島和西澤玩了看不見的“圓”的手腳:所有的隔斷盡管垂直相交 ,空間中卻基本看不到上下的直線,玻璃圍護的“墻”,在四邊相遇時修成圓角,由一整塊預制的曲面玻璃連接起來,這樣,無論從那個角度看過去,人們看到的都是兩塊玻璃逐漸重疊的折影,而不是干凈利落的上下切線。
高迪說,直線屬于人,曲線屬于上帝,妹島卻偏偏喜歡這樣的曲線主題,在她設計的21世紀金澤美術館中,玻璃博物館的圓角發展為一個巨大的圓,圓形的平面不僅給自上而下俯視模型的人們優美的印象,更重要的,它讓四方的建筑
空間里隔斷兩邊的柱子和其他垂直元素徹底“隱了形”。現在建筑無所謂那邊是“正面”,從密斯的林蔭道中脫逸的馬兒,現在跑到了一片沒有方向的密林里,原先看上去像是霍貝瑪筆下的風景,現在變成了千百個疏密不等的孔洞了。
密林的魅惑不僅在于它層疊的樹影,還在于它逐漸滲透并向四周均勻展開的尺度。如果說“涼亭”意在所謂建筑不過是人與自然無間的纏繞交織,那么, 玻璃博物館和金澤美術館則現出一片內向的景觀——它向我們展示,真正的風景是在被層疊的曲面玻璃模糊了的室內,而不是似乎觸手可得的,透明的自然環境中。金澤美術館延續了玻璃美術館的主題:圓形的玻璃墻環繞著建筑的最外圍,淡化、或者說隱沒了美術館真正的核心,墻里面的空間雖然不得不根據使用的需要變做正方形,但并沒有通常的主次,也缺乏“路徑”和“目的地”的區分,這樣,理論上而言,環繞建筑漫步的參觀者可以從任何一個角度接近這座大房子,然后在他們感興趣的地方找到自己的道路。
這已經不再是建筑的景觀,它成了景觀的建筑。
從1988年在千葉縣勝浦的周末住宅“棧橋 I”的建成,或是從1989年獲得吉岡獎算起,妹島成名的時間也不算很短了,可是,在崇尚“強建筑”的西方,心儀“弱建筑”的妹島并不總能找到合適的項目,對于這位女建筑師非常“日本”的空間觀和異國上下文的契合而言,她新近在日內瓦湖畔的瑞士洛桑高等理工學院(EPFL)落成的勞力士研修中心算是天作之合了。在EPFL的景觀中分辨出勞力士研修中心其實并不算困難。因為它和周圍的環境根本有天壤之別,首先它不是那種在瑞士尋常可見的,枯燥的方盒子,而是一個有機態的白調圓盤;其次,這座建筑有著極其單純的外表,它把習慣直來直去的瑞士人本要兩步到位的問題,也就是平面的網格規劃和立面的高度跨接一次全解決了,因此它沒有嚴格意義的“平面”,也沒有尋常建筑的樓層區分。它甚至也沒有特別明晰的“形象”,在冬夜從外面看上去,這座建筑有著影影綽綽的室內,像一大盤瑞士乳酪映著明燈。
由混凝土曲拱下步入勞力士研修中心,人們感受到的是一個“一體”的建筑,它改變了人們關于大型建筑是各種房間水平或分層湊合而成的印象,順著坡道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入口的上方,其間并沒有經過任何明確定義的“過廳”或“廊道”。讓這座建筑賴以成為“一座房子”的,是一個大大的統一的屋頂,再就是像丘陵般連綿起伏的“地表”,雖然有幾層的高度,實則只有一層,其余的垂直分隔和構造都是似開還合,可以忽略不計的。
放眼望去,室內看不見明顯的臺階,只有地板逐漸高低變化;視線所及之處,實在也談不上真正的“墻”,因為在進深方向上,就像玻璃博物館那樣,所有的隔斷都轉彎了——投射在或通透或半透的表面上,經意或是不經意的眼光都像是打了一個滑溜,所有的空間看過去都在扭轉之中,它們連續、波折、重疊了,因此人們難以一下判斷這光學魔術的實體結構,它實在是一座“隱隱約約”的建筑。
因為勞力士中心起伏的高度,里面穿漏的若干天窗,把單線綿延的“涼亭”交織成了更復雜的空間拓撲,使得大面積的建筑的每一部分都能有透明的兩壁,讓“看和被看”和無處不在的“行動”結合在一起。瑞士雖然盛產雪峰美景,可是,為這一幕的存在,他們還是在妹島內向的想象力中找到了更精彩的日本符號:那是離京都不遠的桂離宮,即使在平地上也毫不平板的風景,在起伏的樹籬中浮起的是優雅的日本拱橋,錯落有序的建筑間穿鑿著楓葉覆滿的水面和庭園。
有些人會抱怨這座建筑有時讓人分不清南北,研修中心的動議者則暗示說,在西方的文化中,研修中心(learning center)的原型是修道院,對一個同時需要容納學習和沉思的空間而言,功能層次有點混融是難免的——其實,任何在林蔭大道上的行人,都會偶然走進彎彎曲曲的小徑,即使秋日草木凋零,樹籬之后的風景也并不單調,因為從各個角度看過去都不一樣——旅人在這樣的地方走得久了,就難免會真的迷失方向。
Amidst A Jungle of Space (Reproduction)
TANG Keyang

4 托萊多藝術博物館,俄亥俄州,美國,2006

5《秋郊飲馬圖》卷局部,元趙孟頫作,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6 古典柱式的節奏語言可以類似于英詩音韻,Willam Mitchell,The logic of Architecture: Design, Computation, and Cognition,The MIT Press, 1990

7 21世紀金澤美術館,石川,日本,2004

8 勞力士研修中心,洛桑,瑞士,2009